高恒去青瓦镇调研之后,孟蝶还是坚持上班,她每天挂念着高恒,担心他的冷热、担心他心直口快,在基层口无遮拦。
她每天都猜测高恒在干些干什么,想象他在青瓦镇的心情,是快乐还是烦恼?下班之后,还要急着往家赶,因为儿子早已放学,在门前等着她。
她嘱咐儿子:“天黑妈妈还不回来,那是妈妈在加班,你依靠着咱家的门等妈妈。不要乱跑。”
高信说:“妈妈,天黑下来,我害怕。”
“孩子,你要学会坚强,将来向你爸那样坚强、勇敢。”
孟蝶的生活,向是在泥泞中负重前行,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心力憔悴,每走一步,都像是最后一步。
她曾闪念放下,抖一抖肩头,摇落所有的牵挂和责任。去追寻自己的爹娘,那样就轻松了。
可是,丈夫、儿子、女儿和她是镶嵌在一起的,她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她。她不能为了自己,把痛苦留给最亲近的人。
当高恒被送农场之后,她再也不能坚持,病倒了。
高恒被处分的消息传到青瓦镇,对于高家无异于晴天霹雳。高丰年老泪纵横。刘氏更是每日以泪洗面。
高立和高顶兄弟俩,急忙去城里问清原委。嫂子孟蝶已经病倒,邻居每天帮助给高信做一碗面糊。高立高顶赶到嫂子家,邻居正巧也在。
孟蝶说:“老二、老三,这是李姐。”
高立、高顶说了一堆感激李姐的话。李姐示意兄弟俩借一步说话,避开孟蝶。
李姐要走,兄弟俩出来相送。
李姐说:“两位兄弟,你们嫂子的病不轻,昨天医院里,她的同事来看她,我听他们说,你们嫂子的病不能治愈了,恐怕已没有多少时日,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不测。她的病,一年前就检查出来了,她选择瞒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丈夫和知己朋友。现在你们的哥哥又出事了,你们老家要来人照顾她娘俩。这两天,我帮你们照看着,你们回家商量看咋着办。两三天里一定要来人。还有个孩子,有事我也不能替你们家作主。”
高立说:“李姐,让您费心了,我替我哥嫂及我们全家谢谢您。我和我兄弟马上回去,争取尽快来人照顾嫂子和侄子,最迟也就三天。”
李姐:“那行吧,这三天我请假。”
兄弟俩再次对李姐千恩万谢,连夜赶回青瓦镇。
柳红知道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心里虽然有些漠然,但多少还是有些许的着急。高丰年和刘氏又亲自去接,她就又回到高家。
赌气归赌气,和高家一时还扯不断。那个人遭受危难,心里好像还是酸酸的不是滋味。尽管自己提醒自己,咱担哪门子心,这和咱没有一毛钱关系。
高立、高顶从城里回来,和爹娘聊到半夜才离去。柳红知道,肯定是聊高恒和孟蝶。
她不想了解关于城里的那些事。生产队的食堂已经停火多日。天明要早起做饭,就早早地休息了。
清晨,柳红起来准备做饭,她看到盛面的缸,即将见底,没有多少面了。柳红挖半碗红薯面,掺和上揉碎的榆树叶。蒸几个饭团,热腾腾地端上饭桌,又舀三碗热汤,每个碗里沉浮着几片红薯干。然后,她走到堂屋,招呼公公婆婆吃早饭。高丰年收起烟袋,跟了出来。
刘氏说:“我不舒服,不吃了,你们爷俩先吃吧。”
柳红说“您病了?”
刘氏说:“没有,这会儿不想吃。”
柳红说:“您歇着吧,等会儿再吃。”
高丰年也没有吃,坐下来继续抽烟。
柳红说:“爹,您吃呀,过会就凉了。”
高丰年沉默着,还是“噗踏噗踏”地抽。心事重重的样子。柳红再不说话,自己吃完,将自己的碗筷刷洗干净,又回来坐下,等待收拾公公的碗筷。不过,高丰年始终抽烟。
又一会,柳红随手指指饭碗说:“爹,饭都凉了,我再给您放锅里热一热。”
高丰年摆手制止,他说:“红儿,爹想给你商量个事。”
柳红说:“啥事,您说吧。”
“是这样,高恒出事了,你也听说了。现在他媳妇孟蝶又病了,很重的那种病。还有个孩子,没有个人照应,日子就不能过了。我想······”
柳红说:“您是说让我去城里,照顾她们娘俩吗?”
高丰年不说话,沉默一会:“嗯”
柳红说:“爹您让我干啥都行,让我拉犁拉耙都可以,只要不让我去城里。”
高丰年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也是没有办法呀,我才来给你商量,就算爹求你。”
柳红说:“爹,算我求您,别再提让我去城里好吗?”
爷俩就这样僵着。
大门“咣当”一声开了,老二高立进来。他自寻一个板凳,在饭桌一旁坐下。
柳红随又拿过一付碗筷:“还没吃吧,我给你也盛一碗?”
高立说:“我吃过了。”
柳红听他说吃过了,就把碗筷放回原处。转身欲出灶房。
高立说:“嫂子,我有话对你说。”
柳红说:“也是让我去城里,是吗?要是的话,就别说了。咱爹给我说过了,老二,想也别想,我不会去的。”
高立:“嫂子,您要不去,咱这事就没法解决呀。”
柳红:“没发解决,就让我解决?
“你哥向单位递交的家庭成员材料中,特别说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城里来的调查人员,来核实这件事的时候,你和咱爹作为主要亲属,我作为当事人,都按过手印了,证明我和你哥,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我在你们高家,就是一场误会。”
“现在又让我去城里,照顾你哥的夫人和孩子。兄弟,能给你这个假嫂子,留条活路吗?这些年,我来你们高家,丢了亲情,丢了自尊,我为高家当牛做马,其实就一个目的,只求能苟且的活着。请别往死路上逼我行吗?兄弟。”柳红罕见地发牢骚。
高立说:
“孟蝶嫂子一年前就有病,且是很严重的病。她瞒着大家,连我哥也不知道。我哥出事之后,她受到刺激,现在病情加重,不仅不能上班,已经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高信还小,家里急需一个人。咱爹娘年龄大,腿脚都有病,梅子和霞凤都有吃奶的孩子,我和高顶都工作着,也不合适照顾病人,若有其他的路,也不会和你商量这个事呀,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柳红坐一旁,气呼呼的样子,不理高立的话茬。爷仨都沉默着。愣怔一会,柳红说:
“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就成了解决的办法,老二,你觉得,这对我残酷吗?”
高立说:
“嫂子,在咱这个家,不仅爹娘把你当亲人,我和梅子,还有老三两口子,谁不把你把你当亲人。我和老三曾经几次讨论咱家的情况,我们弟兄两个感觉,您是我们的嫂子,更像我们的亲姐姐。那年越界割您家的芦苇那件事,实际就是我想试试柳家的底线,若侉三和骏驰不动手,我就打算以后每年都多割一些,直至他们默认那就是咱家的。”
“那一次,您打了骏驰,还怒怼您父亲,最后,他们让咱十丈宽的湖滩地。在那件事上,您不像是柳家的人,不像是骏驰的姐姐,倒像是我和高顶的亲姐姐。事后,我深感非常对不起您。从那一次以后,高顶我们俩就认定,这一生尊敬您,照顾您。将来孝敬您。
“还有,我们俩结婚之后,梅子和霞凤都手拙,咱娘眼睛不好使,俺们两家孩子大人的针线活,都多亏了您。在我和高顶心里,您是嫂子,是亲姐,甚至更像我和高顶的长辈。虽然你比高顶我们俩没大几岁,但是,长嫂如母的古训,早就牢牢地记在我们俩的心里。”
这时,刘氏也从堂屋过来,高立给母亲搬一个高櫈让母亲坐下。柳红准备给刘氏盛饭。
刘氏说:“我不想吃,上午饭一起再吃吧。”她把板凳向柳红身旁挪了挪:
“红儿,你和你爹说的话,还有和老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些年你来高家过的像是钻洞的日子,是高家人辜负了你。高家亏欠你的太多。不能再要求你做这,做那了。我和你爹常唠叨,高家在青瓦镇就是一个不上不下的中等户。能让柳家的女儿,来家里做媳妇,是俺俩上辈子修来的福。高家得知足。”
柳红说:
“娘,您千万别这样说。我的路是我自己选的,当年我父母用牛拉,都没把我拉回头,来高家当牛做马我认了。高立的意思我明白,孟蝶病了,孩子没人照顾。高家只有我可以去做这个事,让我去伺候您大儿子的老婆孩子。娘,您想想,这对我公平吗?我觉着,我就像脖子上套着绳索的狗,随便牵到哪儿,有口剩饭,就可以看家护院。”
柳红越说越激动,脸上的热泪打湿衣襟。她说完,一家人都沉默着,没人说话。
一会儿,高立站起来说:
“对不起嫂子,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我向您道歉,是我考虑的不周全,我没有站在您的角度,想您的感受。好了,都不提这件事啦,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就这样吧。公社里上午有个会,我去上班了。”
高立说着匆匆忙忙地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邻居常六婶子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说
“丰年大哥、嫂子,快去看看吧,高立和梅子两口子正干仗呢。”
高丰年和刘氏跟着常六的媳妇,急急忙忙地走了,柳红也跟在后面。
高立已经上班走了,梅子仍然坐在地上低头垂泪,并掀着衣襟给孩子喂奶。
见公婆和嫂子进来,就开始嚎啕。刘氏抱起孩子,柳红把梅子拉起来,坐板凳上。还没等别人问她,梅子就开始给公婆告高立的状:
“高立让我给孩子断奶,去城里照顾生病的孟蝶嫂子,孩子刚周岁,我舍不得。日月那么难,哪有好东西喂他,我的孩子还不得饿死。我不去,要去,我就抱着孩子去。老三家的孩子,比俺的还大两个月。咋不让霞凤去。高立他就逞能。”
刘氏说:“别哭了,我的儿,吓着孩子,这个小二熊,等他回来,让你爹揍他,给你出气。”
梅子说:
“爹、娘,我先把话说前头,只要让我去城里伺候孟蝶嫂子,我就要抱着孩子,不然,高立揍死我,我也不去。”
刘氏说:“放心吧,我的儿,不要你去,我去。做饭、洗衣服的活,我能干。”
柳红听到还是为了去城里的事,她就退了出来。回到家里,在她的东厢房,柳红痛哭了整整一个时辰。
临近中午,高丰年和刘氏从高立家里回来,柳红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完备。她说:
“娘,让高立送我过去吧,我不知道城里他们那个家在哪儿。”
刘氏抓着柳红的胳膊,哭着跪倒在地,给柳红磕头:
“红儿,我的儿啊,你是老天爷派来的活菩萨呀。”
柳红赶忙拉起婆婆。
高丰年也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泪。
当天下午,高立和柳红就经站在孟蝶的面前。
孟蝶坐在藤椅上,腿上盖一条毯子,仰着脸已经睡着,两只手自然地垂着,一本书掉在地上。有人进来,她醒了。
高立对孟蝶说:“嫂子,这是咱红姐。”
孟蝶努力了一下,还是没有坐正,歪向了圈椅的一边。没有说话,嘴角微动,露一丝微笑,算是给柳红打了招呼。
柳红点点头,作为回应。
素未谋面,却深刻感受着对方的存在,不愿提及,又经常需要避讳、回避、绕行的两个女人,目光撞在一起,很快又都从对方的脸上滑过。都曾是对方的谜,都曾对彼此好奇和猜想,忽然间,谜底被揭开。
孟蝶在医院里,见过很多乡下来城里看病的女人。她们多数不爱打扮,还有些邋遢,在公共场合一头乱发,衣服也和男人差不多,大青二蓝,几乎不见鲜亮的颜色。好多是小脚,走路扭扭捏捏的。
没想到柳红这么光洁和美丽:她一双大眼很清纯,没有中年女人的浑浊,也没有阅尽人间劫难之后的幽怨。
沧桑的阅历,艰难的生活,她依然展现着健康的美。
她身材高挑,体型的曲线突出,衣服是自纺自染的粗布,穿在她身上却很可体。走路轻捷,看着就是干净利落的女人。孟蝶忽然为柳红空空地耗费青春,而惋惜和悲悯。
孟蝶回过神来:“坐吧,那么远,渴了吧?高立,去倒杯水。”
高立倒两杯水端过来,分别放在两个女人面前,他谁也不看,这样,他的话,就是对两个嫂子说的:
“家里还有好多事,我马上要回去,不然赶不上最后一趟班车。”
高立了解他的这两位嫂子,都是温和而又隐忍的性格,柳红嫂子能来,说明她已经放下了。
她们不会闹出不愉快的事,他在这儿,连称呼都不好把握,不留神就叫混了。不仅自己感觉别扭,还可能闹出尴尬,所以,他要赶紧走。
柳红隐约知道,从延安时期到全国解放,孟蝶参加过很多战斗。青瓦镇坊间传说:
高恒的媳妇是女中豪杰,从战壕里背伤员,肩扛一个,胳肢窝还挟着一个,并且能快步如飞。她是医生,还会使双枪,打敌人都是双枪齐发,敌人一排排倒下。
传言早已在柳红的脑子里,形成了孟蝶大致的轮廓:
她身高马大、声音响亮,有着男人的粗犷和刚强。
然而,没想到真实的孟蝶,竟那么娇小柔弱。虽然五官周正,年轻时,也是美女。但现在,疾病已让她没精打采、皮包骨头,瘦弱的不成样子。她在藤椅上仰坐着,闭着眼睛,两行泪痕延伸至鬓角。
柳红马上动了恻隐之心,她轻轻地说:“我是来干活的,家里有活,你指派我,乡下女人,什么也不懂,你看着我做的不好,就直接说。”
孟蝶说:“你能来这个家,说明你了不起,这一点非常让我敬佩。我有病,什么都不能做,恐怕连吃喝拉撒,都需要你帮助。还有儿子高信,他才读一年级,也要你照顾。我又给你付不起工钱。”
柳红说:“我不是来挣钱的,不要你的工钱。你身体不好,他又不在家,这个家需要人手,我是来帮忙的,你病好了,我就走。”
孟蝶说:“谢谢你。”
柳红看着孟蝶有气无力的样子,就不再与她说话。
把自己的东西放到隔间的小床上,开始收拾凌乱的屋子,顺便记住了米面油盐、各种用具、家什的存放处。
把干净的用具,排列好,放整齐,有灰尘的,捡出来刷洗。衣服也是一样,干净的,折叠起来,脏衣服放盆里,有灰尘的家具用抹布抹两遍。
一个家,转眼让柳红收拾得井井有条。
两个女人相处些时日之后,孟蝶眼里的柳红,不仅做事干净麻利,性格还淳朴温和。每天伺候她的饮食起居,还要照顾儿子高信。
柳红的周到、细致、耐心,让她觉得柳红像姐姐、像婆婆、还像母亲。孟蝶在心里感慨:生活是多么神奇和深不可测,它让本应势如水火的两个女人如同姐妹一样相濡以沫。
清晨,柳红做好饭,让高信吃了去上学。然后,折叠高信的被褥,又把脏衣服泡盆里,开始扫地、擦桌椅,做这一切都是悄悄的,生怕惊醒孟蝶。
孟蝶起床后,柳红早已把牙刷、牙膏,准备停当。把温热的洗脸水放好之后,帮孟蝶洗脸。然后,把那张有靠背和扶手的藤椅,搬到窗台边,又扶孟蝶过来坐下,把一碗半稠的米汤,和一个剥去皮的鸡蛋,放孟蝶面前。自己端一碗水煮的青菜叶,慢慢地吃着。
“红姐,还有多少米?”
“不多了,还能维持六七天。”
“你不沾粒米,身子会撑不住的。”
“我结实着那,没事。”
“姐,我吃不下,你端过去吃了吧。”
“你赶紧吃,多吃饭,病才好得快。”
“我真吃不下,鸡蛋中午留给高信吧。”
柳红走过来,端起孟蝶的碗,想喂她。孟蝶仰起头,手简单的挥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示意她确实不能吃下。她看到柳红站在她身旁,认真的看着她。
孟蝶说:“红姐,坐下歇歇吧。”
柳红说:“你快吃吧,等你吃完,我才好收拾锅碗。”
柳红依然站在那里,等待给孟蝶喂饭。孟蝶抬起脸,微张着嘴,柳红半勺连米加汤,喂到孟蝶的嘴里。几勺之后,孟蝶不再张嘴。她的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滑下:
“姐,我真吃不下,你坐下吧,我有话跟你说。”
柳红只得把碗放下。
孟蝶说:
“红姐,这些天,看到全面真实的你,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你说,欲言又止了好多次,总是没有勇气说出口,憋在心里又很难受,今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对你说出来。红姐,是我害了你一生,我对不起你。”
柳红说:“你生病,身子骨弱,别乱想事。要说有人对不起我,是他对不起我。你没有。”
孟蝶说:“姐,你恨过我们吗?”
柳红说:
“说实话,我恨过他,没恨过你。现在我也不恨他了。如今,我更恨我自己,恨我年少无知,一根筋,不知趣,心结又解不开,非吊死在高家这棵树上。”
孟蝶说:“是我们俩给你造成一生的伤害,是我们俩的错。”
柳红说:
“你没有错。有错的是我,是我死心眼。是从俺娘那儿承袭的传统规矩,束缚了我的心眼。是我曾经不愿忘记他,不肯放下。我太执拗了。现在好了,我放下了。其实,这也是我的命,我命该如此。”
两个女人的手,不知不觉间,紧紧地握在一起。
坐了一会儿,柳红感觉孟蝶累,有点坐不住。她搀扶孟蝶回到床上躺下,准备去刷锅碗,还有泡着的衣服没有洗。孟蝶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柳红只得坐下。
孟蝶瘦弱的身体有些抖,她的脸色蜡黄,手也蜡黄。是将要零落的枯叶的颜色。她的手指冰凉,只在手心处有点温热,证明她的血液还在流动。她的手背上,青筋蜿蜒清晰。手背的皮肤有些干瘪。
柳红看到孟蝶的病,一天一天的加重。她真为孟蝶担心。望着孟蝶的憔悴模样,心里除了同情和怜悯,还有一份怜惜。刚来时的五味杂陈,以及尴尬的心情,渐渐随风而去。心里对孟蝶不再有芥蒂和隔膜。
柳红慢慢地抽出手,站起来拉过被子,给孟蝶盖上。轻轻地说:“什么也不要想,好好养病,再大的事,再难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孟蝶点点头。
柳红说:“睡一会吧,我洗完盆里的衣服,收拾了锅碗,就过来陪你。”
孟蝶说:“姐,你先坐会,我想和您说一会话。”
柳红迈出的脚步,又收回来。她把板凳又往前拉一拉,靠着床边,离孟蝶更近些。孟蝶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伸过来,柳红又把孟蝶的手盖在被子下,双手伸进去,在被子下面,握住孟蝶的手。她似乎想把自己的热量、健康,从手上传递过去,让她尽快好起来。
孟蝶说:“姐,我求你一件事。”
柳红说:“别说求好吗,我来你家就是照顾你的,只要我能做的,你尽管吩咐。”
孟蝶说:“姐,在我走了之后,我想把这个家托付给你,答应我行吗?”
柳红说:“你走?去哪儿?你的病很快就好了。等你能上班,我就回去。我可不想呆在城里。”
孟蝶说:“我说的是真话,没有玩笑的成分。姐姐,我快不行了,知道吗。”
柳红说:“妹呀,你别吓我,你自己是大夫,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没有钱,我让高立、高顶想想办法。哪有过不去的坎?”
孟蝶说:“正因为我是大夫,才知道自己的病情。姐姐,我走后,这个家、高恒、诺诺、高信、我就交给你了。我真心实意地求你,答应我吧,就算是给一个将死之人的薄面。”
孟蝶挪动身子,她要坐起来,柳红用一床被子,垫在她的背后,扶她坐舒服,又转身出去,洗一块热毛巾,轻轻拭净她脸上的泪痕。两人的手在被子下面,又继续捂在一起。
孟蝶继续说:
“你恨高恒我能理解,他对不起你,不过,他是个好人。他经历的磨难,锻造了他不畏艰难、不惧危险的性格。他十几岁,被董圣礼扔在北平,差一点冻死饿死。他昏死在俺家门前,我爹救了他,就在俺家当学徒,若不是七七事变,他就回家和你结婚了。
“后来,我们俩参加了革命,战场上,他九死一生。他的身上累累伤痕。抗日时期,在太行山里的那一次战斗,他的腿上、腹部,多处重伤,唤作别人可能就牺牲了。他顽强的意志,支撑着他的生命,昏迷了十多天,每天,我喊他的名字,述说过往的经历,我唤呀、唤呀,他终于在我的絮絮叨叨中醒来。
“淮海战役结束之后,部队休整阶段,他回家见到你,那是他始料未及的。仓促间,他的话对你造成了伤害,后来,当弄清楚你的情况之后,他的愧疚和负罪感,时时压在心里。虽然他不能再给你爱,可是,却从没忘记对你的牵挂。姐姐,我也是女人,说实话,我偶尔也会嫉妒,也会心有醋意,但是,他自幼的担当,和重情重义,也让我看到他的男人气概。现在我依然坚信他是光明磊落的,我家的男人是条汉子。”
柳红说:“你累了。别再说那么多话了,你歇一歇,我去给你倒一杯水。”
孟蝶说:“我不想喝水,这会儿感觉很有劲,就愿意给你说话。现在我还有力气说话,别打断我,你听我说,姐姐。”
柳红看到孟蝶的两腮,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红晕,额头似有细细的汗珠,她显然是有些激动,她仍抓着柳红的手,柳红只得继续听她絮语:
“你见过董圣礼吗?”
柳红说:“见过一两次,已经记不清模样了,只记得他个头很高,穿着很洋气。”
孟蝶说:“他是共产党员,他带高恒到北平后不久,他爱上一个女人,后来,他却因这个女人而死。是这个女人的前夫,勾结坏人杀了他。在不该爱的时候,他爱了,也因此祸从天降。害了他,也害了党组织。解放后,我和高恒去北平,我们新中国叫北京。旧社会,我在那儿长大,有时还改不过来。我们查过缴获的档案,可以确定诺诺是他的遗孤,他就是诺诺的亲生父亲。
“诺诺是苦命的孩子。现在诺诺长大了。明年大学毕业,就要进入社会,我怕她不小心,走偏了,会毁了她一生。这孩子是性情中人,情绪容易激动,这就容易犯错误。她也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从小在战争和饥饿中活过来的孩子,到今天不容易。又是女孩子,我担心她受到伤害,担心她的前程命运。
“还有高信,他才八岁,您也见到了,儿子是听话的孩子,他不能没有娘呀,他每天放学回家就喊:妈妈、妈妈,我回来了。姐姐你说,我死了,他该怎么办?没有妈了,他叫谁呀?他小小的心灵,怎么承受没有妈妈的事实呀!姐姐,我想把这个家托付给你,你让我的儿子,叫你妈妈好吗?你就答应我吧!”
孟蝶已泣不成声。不能再继续她的诉说。
柳红也泪流满面,她担心孟蝶起伏不定的情绪,会使病情加重。她说:“你害着病,说那么多话,对你的身子不好。别再说话了。”
孟蝶平静了一会,好像恢复一些气力。她知道自己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和有恩于她的姐姐有好多话要说,且说一次,少一次,她想在还有说话力气的时候,多说一次是一次:“姐,让我把话说完。按常理,我不该把照顾我的丈夫,抚育我的儿子,还有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这些我不能承受之重,强压在你的肩头。并且,我还以道义的名义,用乞求的方式,绑架你,强迫你给我一个承诺。这对你不公平。我也知道,你接受这些,在这个经济困难时期,你会非常艰难。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姐姐,你没看出来吗?我很自私,我留住你,我的丈夫会得到照应;我即将成年的女儿,有娘可以倾诉她的心事;我年幼的儿子有妈妈可以撒娇。我这些义务的工作,我想全部让你接手。可是,我今生又无以为报。我只能在九泉之下,给你、给这个家祈福。
“我们俩欠你那么多,伤害你那么多,我又对你要求那么多,我该怎样报答你呢?我活着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只有等来生了,下辈子我才能报答你。在我还清醒、还能说话的这几天,我会叮咛高信,你也是他的妈妈,将来长大要孝敬你。姐姐,我求你了,您就答应我的乞求吧!”
柳红哭着说:“你没有事,你不会死。你说的话,都不会出现。休息一会吧。”
孟蝶说:“姐姐,谢谢你安慰我,我会怎样,我自己清楚。只要你答应我,我会微笑面对上天赐给我的所有痛苦。”
柳红说:“我一个乡下女人,什么也不懂,可是,我就是不相信,你的病没法治了。假如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我答应你,我会像亲娘一样,对待孟一诺和高信。女儿大了,又有学问,她会有她自己的家。她要愿意,我尽量给她一个有娘的娘家。你的儿子,我可以抚养他,就是要饭,我也能养活他。我不为他爹,也不为将来孩子给我报答,我只为你对我的信任。这就够了。
“我会做粗茶淡饭,我还会缝缝补补,我会尽我所能,尽量让高信吃饱穿暖。他爸回来,我把你的儿子,原原本本地交给他。我学问浅,也没受过新式教育,弄不明白新社会的大道理。不过,我会教导高信勤劳,告诉他,爱劳动就有饭吃。我要教他做好事,累积福报。我要对他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苍天的眼睛,盯着每个人,作恶行善都记一笔。”
孟蝶:“红姐,有你的这些话,对高信我就放心了。你再听我一句劝好吗?”
柳红:“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就按你吩咐的做。”
孟蝶:“姐姐,原谅高恒好吗?”
柳红说:“我已不恨他了。”
孟蝶说:“我走后,你们在一起不行吗?”
柳红说:“我与他没有缘分。你们是共产党,不相信命,我信命。我前世欠他的太多了,这辈子是来还债的。我的一生都给了高家。”
孟蝶追问:“姐姐,答应我,和高恒在一起好吗?”
柳红说:“你站在我的位置思考,也许就能理解我了。妹妹,我真的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孟蝶继续努力:“高恒是个好人,善良、还有担当。”
柳红说:“妹妹,我们俩是永远也不可能了。”
孟蝶说:“没有了我这个不该出现的人,你们相逢一笑,一切都过去了,姐姐没有不可能。”
柳红说:“我固执的妹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