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圣理早早地起来,把所有的房间门都打开,各房间都再看一看,算是给自己的家,给每一间房、每一扇门窗、每一间房里的器具,作最后地告别。
在异乡,曾经无法割舍、无法忘怀的家,曾经魂牵梦绕的地方,如今已经易主。家里每一件东西,都是父亲还有爷爷,用血汗换来的。让他以极低廉的价格拱手让人,他突然痛恨自己的败家与无情。他在心里默念:
“爹,儿子不孝啊!”
在东屋的北墙根,堆放着父亲练武的器械,他走过去,把大刀、红缨长枪、两节棍、三节棍、剑及单刀,聚拢一起,用一根九节鞭,和一根绳鞭捆好,扛到门外。
父亲最后几年不再练器械,拳脚套路也只是象征性地比划。他已有心无力,但在他还能行动的时候,依然把这些器械擦拭的一尘不染。
这些是父亲一生的心爱之物,每一件上面都浸透父亲的汗水,印有父亲的汗渍。他抚摸这些器械,木质的手把上,似乎还保留着父亲的温热。这是董家的传家宝,差一点因为自己的疏漏而丢弃。把它们先存放在表叔家里,将来自己有家之后,再来取走。
把几件常穿的衣服折叠好,放进皮箱,书籍已提前托运走,其它常用的器具,都送给了表叔高丰年。
已经家传了三代的用具:洗皮子的大缸、晾皮子的木架子、刮生皮的大铁铲、割熟皮的精钢刀、还有磨面的石磨、几件渔具及不易搬动的木质家具,都留给了这个大院的新主人柳家。
环顾四周,倒退着走出家门,仍用那把大铜锁把门锁好。大铜锁和筷子长的铜钥匙,被父亲的手触摸的光滑放亮。他想把锁和钥匙带走,这也是家传几代的老物件。可是,不知道柳家的人何时过来,门敞开着总不行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锁上了,钥匙让表叔转交。
在两块刻着鲤鱼闹莲的门枕石上,还留着他童年学做拓片的印迹。他躬下身子触摸鲤鱼和荷苞,好像鱼在游、荷在摇。
站起来,转身再看一眼已经易主的董家院落,赵先生手书的“家昌皮行”匾额还悬着在门眉上。他意识到自己的又一个疏忽。刻着父亲名字的牌匾,咋就忘了摘掉呢?回头他要嘱咐表叔取下来,和那些练武器械一同保存。这块匾额刻有父亲的名字,在青瓦镇也只有这块匾,是他董家的财产了。
客船已经在青瓦镇的柳家码头靠岸,应柳厚仁要求,一个时辰后开行。
董圣礼打算到父母的坟上,和爹娘作别,再烧一串冥钱,算是给二老最后地报答。乱世年月,世事难料,不知何时再返故土、何时再能看望爹娘。
他来到村外,远远地望见父母的坟茔,就抑制不住心酸的泪眼。走到跟前,他跪倒在父母跟前,趴在父母的坟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黄土泣不成声:
“爹、娘,孩儿不孝,咱的家让孩儿卖了,孩儿就要远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回来看望二老。爹、娘,不要再挂念孩儿,我已经长大,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您二老在天堂能够得到安宁,孩儿就放心了······”
一缕青烟在春风中飘散,燃后的冥币,如黑色的蝴蝶,伴着董圣礼的哭声,在董家昌的坟头上飞舞、盘旋。三尺厚的黄土,与亲人阴阳两隔。三尺亦如千山万重,和爹娘永远不得相见。
码头的客船,传来呜咽的笛声,到了开船的时间。董圣礼爬起来,掏出一块白绢,在父母的坟上,抓一把黄土包起来,然后,拿出一块红绸,将白绢包裹严实,小心地放在箱子的最底层。恋恋不舍地与爹娘话别。
刘氏用自染的黑蓝粗布,缝制一个包裹。装着高恒的棉衣裤、两件细洋布汗衫、两条单裤、两双鞋、十几个馒头、一包煎熟的咸鱼、二十个煮熟的鸡蛋、大中小三支毛笔、赵先生送的青石砚,还有一部《康熙字典》,鼓鼓囊囊一大包。
老皮套车,准备送董圣礼和高恒去码头。
“不用,走着就行了。”高丰年说。
他愿意扛着为儿子准备的这一大包东西,里面装着对儿子的挂念、担心和期望,装着他与刘氏沉甸甸的心。
高丰年扛着包裹走在前面,他的脚步有点凌乱,看着很费劲。他嘴里还嘟嘟噜噜地嘱咐儿子:
“要认真念书,听哥哥的话,给你寄钱要去徐州府,我怕路上丢喽,也怕麻烦,就一次把你三年的花销都带着了,在哥哥那儿存放着,需用时找哥哥要。不要乱花,三年期满,和哥哥一起回家。娶亲的日子已经订好,是三年后的正月十八,在你心里记着,可不能耽误喽,柳家咱惹不起。到时候入腊月,学校放假就赶紧回来······”
包裹压得高丰年的脖子扭向一边,喘气也不顺溜,又语速过快,高恒拉着母亲的手走在前面,只顾和母亲说话,好像并没在意父亲说些什么。
柳厚仁早早的在码头等候,看见高家的人过来,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礼节性的相迎过来。等高丰年走近,他看高丰年扛着包裹有些吃力,准备过去帮忙接下包裹。
高丰年急忙说:
“大哥,哪能劳您的大驾,我自己能行。”
他放下包裹,又喊高恒过来,给伯伯见礼。又笑说:“等回来就要改口了,这会儿,还是叫伯伯吧。”
任凭高丰年怎样嘟噜,柳厚仁只是微笑。不接话茬。
董圣礼也来到了。衣服和头发上沾满碎草屑和泥土,眼睛哭得通红。刘氏走过去,用头巾掸去他头上身上的泥土,董圣礼搂住表婶子的肩膀,又痛哭了一阵。嚎啕的凄惨相,让整个码头阴沉沉的。
船老大呆呆地望着,见刘氏和董圣礼渐渐平复,就催促上船,准备起锚。
柳厚仁从身后侉三的手里接过托盘,将二百块银洋递过去,让董圣礼开箱装好,高丰年过来推辞,客气话说了一船。
侉三说:
“丰年哥,你就别客气了,这是大哥的一番心意,给孩子的。”
高丰年退后,不在说话。
董圣礼没有客套,接过装箱。
兄弟俩踏过跳板,回头挥手和亲人致意。客船起航,笛声悠远,算是给送客的人告别。高恒像出笼的鸟儿,如愿以偿地微笑着,而董圣礼眼里,依旧闪烁着泪光。
不一会,船入运河,春风里,鼓帆北行。
众人都已走开,只有高丰年和夫人刘氏,眺望着远方,直至高高的桅杆,消失在茫茫的地平线下,两口子才擦干眼泪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