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镇中街的十字街心,平常商贾云集,是最热闹的地方。批斗大地主柳厚仁的群众大会,就在这里举行。
经过挨家挨户地动员,青瓦镇男女老少,几乎全部集中到会场。台上庄严肃穆,县土改工作队的领导,区长周忠义,副区长高立、牟三元等,并排坐在会台上。
大会开始:
主持人高立,宣读大会纪律,大会流程,可是,台下吵吵嚷嚷,静不下来。
侉三站起来,走到会台前面,大声叫道:“各位乡亲,不要再喊叫了,谁要不遵守大会纪律,马上把你拉上台,和大地主柳厚仁一起批斗。”
他喊了几遍,台下仍然嗡嗡作响。有人仍在交头接耳。侉三忍不住了,他怒目台下,用手指着前方,高声吼道:“再嘟嘟囔囔说话的,就是反革命,枪班的几个同志,到会场下面监督,谁再不遵守纪律,揍!”
侉三刺耳的语言,引起台下不少人骚动。
会场终于安静下来,但是,领导们的讲话,没有多少人装耳朵里,不一会,会场里又嗡嗡的响起来。
终于进入高潮,主持人高喊:“把柳厚仁夫妇带上来。”
只见柳厚仁和老婆黄氏被五花大绑,从家昌皮行的院子里带到台上。侉三过去揪住柳厚仁的头发,用脚踩向柳厚仁的腿弯,柳厚仁就势跪在会台的中央。黄氏吓得瘫倒在男人身边。
几个控诉的人,年龄偏大,也许是没有见过这么大阵势,也许是惧怕柳厚仁将来会东山再起,会用更残酷、更恶毒的手段报复。登上台后,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声音气力都不行。
没有起到烘托气氛的效果,没有达到让贫苦百姓,更加憎恨剥削阶级的目的。工作队的同志流露出不满的表情。
周忠义看了看高立和侉三,对他俩选择的群众代表,也有不满情绪。
高立手里的笔,直接把两个准备发言的老者划掉,换年轻人发言。
他高喊:“下面由袁石头发言。”话音未落,袁石头从一个角落跳上会台。
侉三本来想让封秃子先上台控诉,袁石头却抢了先,他只得说:“石头,把你知道的柳厚仁干的坏事,都讲出来吧,他是怎样剥削和压迫你的,说出来让青瓦镇的兄弟爷们听听。”
石头站在会台中间,他转身向县工作队的同志和青瓦镇的领导们,深深鞠了一躬,转过来,又看一眼跪着的柳厚仁,然后对着台下说:
“青瓦镇的兄弟爷们,可能还有人不认识我,我就是中街打绳匠袁胖子的儿子,我叫袁石头。”
还没等袁石头说出下文,台下有人说:“石头,柳厚仁买你家的绳没有给钱是吗?”
袁石头说:“不是,他是俺家的大客户,每年买俺家不少绳,但是都给钱了。我控告柳厚仁,是因为他曾经伤害过俺媳妇。”
台下的群众听到袁石头的话,顿时一阵骚动。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多长时间了?竟没有一点传言和风声。柳厚仁这老家伙真厉害,他是怎么得手的?哈哈哈,老牛吃嫩草。
石头的媳妇是本镇后街的闺女,是嫁给石头之后开始的,还是出嫁前就和柳厚仁玩上了?大家都等待着袁石头的下文。
袁石头听见大家的议论心里急了,他大声说:“不是那样的!不是大家想的那种伤害。不是的!都听我把话说完。”
石头往前走了两步,离台下更近一点,好让大家听清楚:
“俺媳妇叫韩春蚕,是后街屠户韩惊蛰的妹妹,她十四岁那年,柳厚仁和她哥哥韩惊蛰干仗。本来两个大男人干仗,和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没有多少关系。可是,柳厚仁在俺大舅哥门前,看见俺媳妇站在院子里。他正骂着韩惊蛰的祖宗八代,突然就改口了,他就只骂韩惊蛰的妹妹,并且指明是未出嫁的妹妹,也就是只骂俺媳妇。”
“他越骂越起劲。他骂的话那叫一个难听,俺媳妇差一点就让这个大坏蛋给当场骂死。”
袁石头说着,飞起一脚,把柳厚仁踢倒。柳厚仁慢慢地起来,继续跪着。
袁石头接着说:“柳厚仁越骂越凶,俺媳妇吓得跑到屋里,可是,骂她的话,还是直往耳朵里钻。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柳厚仁的骂声,都在她脑子里乱窜,就是不出来。那些话,像种子,种在她的心里。
“就是那一次被柳厚仁骂之后,她的精神就崩溃了,直到现在,偶尔想起,她还嚎啕大哭。她永远不能听到‘柳厚仁’三个字,甚至不能听到关于柳家的任何事情。只要和柳家沾边,她的心马上就抖,头皮针扎一样疼痛,手脚开始抽风打颤。这时,我只能扶她上床休息。一两天才能好转过来。
“可是,一个人生在青瓦镇,活在青瓦镇,怎么能避开柳家?走出家门,头上顶着柳家的天,脚下踩着柳家的地。微山湖的码头是柳家的;出入运河的大船、好船是柳家的;青瓦镇周围的土地、湖堤内的湖田、延伸到微山湖深处的芦苇都是柳家的。因为这样,俺媳妇二十多年,几乎没走出过家门。
“前几年,打绳的生意不好,我爹又有病,我想租柳厚仁几亩地种。俺媳妇说,就是饿死也不种柳家的地。
“有人看我身高体壮,介绍我去柳家做家丁,忙时劳动,闲时练武,逢年过节还有酒喝。说实话,我很想去。可是,俺媳妇坚决不同意。她说,咱躲着柳家,祖祖辈辈躲着,永远也不和柳家打交道。你要去柳家,我就不和你过了,我死也不和你过了。所以我就没去。现在看,还是俺媳妇说的对,我差一点就上了贼船,想想还有点后怕。
袁石头顿了顿,忽然抬了抬下巴:“现在好了,共产党把咱穷人给解放了,咱不要再怕柳厚仁和他的那些狗腿子了。”
袁石头嘴里讲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侉三一眼。正巧和侉三看他的眼神相撞,他立时就嗫嚅了。他又不自然地看侉三一眼,侉三正恶狠狠地看他。袁石头一下子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会场气氛一片尴尬。
周忠义说:“袁石头讲的很好。控诉了柳厚仁年轻时的恶行,柳厚仁的恶魔性格不是现在形成的、不是一天形成的。他在年轻的时候,用拿刀动枪的方式,威吓青瓦镇我们这些善良的乡亲们。他的一次恶言,给一个无辜的女孩,造成一生的心里阴影。足见他有多么可怕。”
周忠义望着台下的乡亲:“我希望我们青瓦镇的父老乡亲,勇敢的站出来,揭发柳厚仁的罪恶。牟副区长,你在柳家做很多年长工,知道的比大家更多,把柳厚仁做过的,不为人知的坏事,讲给青瓦镇的乡亲们听听。”
侉三听了周区长的话,呆滞站在那儿,台上台下所有眼睛都看着他。
忽然,侉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努力控制了一会情绪,开始控诉柳厚仁的恶行:
“青瓦镇的乡亲们,大家也都知道,我不是本镇的人,我老家在湖东,为了躲避湖东大汉奸、恶霸麻黑子的追杀,带着老婆避难来到青瓦镇。为了填饱肚子,我给柳家当长工,出牛马力,吃猪狗食,还经常被柳厚仁吆五喝六,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曾经在码头的账房里,让我跪了一个中午。他说,麻袋是我的房子,湖底是我的家。他差一点把我装麻袋里,扔湖里喂鱼。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我痛恨的是,他霸占我的老婆。我老婆姓苏,叫苏婉云,长得特别俊,柳厚仁第一次见到我老婆,就眼放绿光,像猪看见白菜。
“后来他找各种借口,让我下湖,让我去徐州给他的生意结账,让我去南京给他儿子送东西。他就借机玩我的老婆。他以为我不知道,还假惺惺地,在我面前,夸奖我和我老婆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我早想宰了这个老淫棍,就是找不到机会。
“他柳厚仁不光对我,对谁都很凶恶,青瓦镇的兄弟爷们,很多都挨过他的打。有一次在码头,杂烩鱼馆的封老五,不慎弄脏他的衣服,他不仅打了封老五,还要把他绑了,吊起来揍。是我替封老五求情,才放了他。封老五就在下面,封秃子有这个事吗?”
封秃子在下面回答:“有、有、有”
“那你还不上来报仇?”
侉三说着,解开腰里的皮带,对着柳厚仁披头盖脸一顿猛抽。他好像仍不解恨,抓住柳厚仁的衣领,把已经趴在地上的柳厚仁拉起,解掉捆绑的绳索,脱去柳厚仁的上衣,然后,把柳厚仁按倒在地,对着他的脊背和两肋,又是一阵皮带雨。但他仍觉得不够,他丢下皮带,用拳头在柳厚仁的头上,及肋骨处猛砸。
瞬间,柳厚仁的耳、鼻、口、眼,鲜血迸流。黄氏扑在柳厚仁身上,遮挡侉三的拳头,并苦苦哀求,侉三一脚把黄氏踢翻。台下的老人、妇女、孩子,都吓得捂住眼睛。
封秃子站在一旁,有些害怕,他转身欲回台下,侉三厉声喝道:“秃驴,哪里去,还不过来不报仇?”
封秃子又转过来,闭着眼睛在柳厚仁的脸上,掴了两巴掌。
台下的群众,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有点蒙,有人起来走动,会场一阵骚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时,台下有人发出瘆人的狂笑。笑声让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连侉三也愣怔在那里。
那狂笑的白发老者,突然止住笑,他指着台上的牟副区长说:
“侉三,你这个柳家的奴才,我赵传智一辈子不敢说阅人多多,但是,和好人坏人都打过交道。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耻到如此地步的恶徒。
“当年,你被麻黑子追杀,如丧家之犬,来到青瓦镇。冒充柳厚仁的表弟,求他收留你。当时,你自己说,宁愿做柳家的一条狗。
“柳厚仁固然该死,他巧取豪夺、高利盘剥,敛财的手段无不卑劣至极。他用区区三百元,就霸占了他的恩人董家昌的房产。董家几代人积攒的家业,他云淡风轻的就吞噬了。他高调示强,睥睨青瓦镇众生。他恶狼披上羊皮,装成谦谦君子,勾引良家妇女,比如不谙世事的苏婉云······
“所幸的是,现在新政府替天行道,为穷人讨公平。柳厚仁应当,也必须受到人民的审判,他罪有应得。可是你侉三就不该受到惩罚吗?”
赵传智瞪着双眼,手指着侉三:“这些年,柳厚仁哪一件缺德的计谋,少了你侉三的参与?那一次残暴的恶行,不是你侉三去实施?你打着柳家的旗号,挂着柳厚仁的招牌,干了多少坏事,你自己还能记清吗?青瓦镇受你欺凌的乡亲,忘不了你这个坏种。
“说起来,你侉三也够悲哀、够窝囊的。王乾坤临死把老婆托付给你,先前想都不敢想的尤物,忽然抱入怀里。你以为是老天爷眷顾你,睡着都能笑醒。
“本来苏婉云你已经到手了,可他柳厚仁横刀夺爱。更可笑的是,他吃,还让你给他看着,连一口汤也不让你喝。二十年你守着苏婉云,你敢舔一口了吗?你没有,你不敢。
“平时,你狗仗人势,像个恶魔,其实,你也是个怂包。柳厚仁拿出一个旧信封,那是粮行的金胖子,多年前写给他的旧信,往你眼前一放,就把你吓拉稀了。其实,金胖子没有告密,柳厚仁是诈你的,做贼心虚,又没有种担当,当场下跪求饶。当孬种的二百块,一分也没敢扣留,还把苏婉云拱手让出去。
“苏婉云甘愿让柳厚仁睡,那是柳厚仁的手段,是后话。你助纣为虐,把到手的老婆搭进去,你该!
“还有,你大言不惭地说,苏婉云是你老婆,你不感到害臊吗?你不怕天打雷劈吗?她是王乾坤的老婆。你和王大个子是磕头拜过把子的仁兄弟,苏婉云是你的仁嫂。如果柳厚仁威逼利诱苏婉云,他柳厚仁该死,那你侉三就该千刀万剐。
“在你的心里,忠义气节,还不如一块带点碎肉的骨头。你是天下最不仁、不义的东西。你不是青瓦镇的人,青瓦镇怎么能有你这样的人渣。滚!滚出青瓦镇,不要玷污青瓦镇几百年的清誉。滚回你的老家去!”
赵传智又转向封老五:“还有你,封秃子,那年在码头,我亲眼所见,你在扛一口袋鲜鱼的时候,不小心,口袋流出的脏水溅到柳厚仁身上。
“他只是骂了你,他没有打你。当时,你挨他柳厚仁的打,还不够级别,你没有资格挨柳厚仁的打。是他豢养的恶狗,在你屁股上踢了一脚,还打你两记耳光。这条恶狗就是侉三,难道你忘了?
“侉三为什么打你,难道你不明白吗?是你老婆让他打的。他睡了你不守妇道的老婆,你怕侉三,不敢找他算账。逮住自己的老婆揍。
“你老婆跑到侉三家里闹,让侉三揍你,给她出气。你还算个男人吗?看你封秃子长得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你就是个硬不起来的软屌,有肉没有骨头的怂货。
侉三好像让赵传智骂蒙了。他回过神来,用拿着皮带的手指着赵传智说:“老小舅子,你也欠揍。”
侉三往前冲了两步,似乎要把皮带向赵传智抡过去。
赵传智站在台下,昂起头,微闭双眼,高声说道:“你这个恶徒,我看你敢?”
周忠义站起来,对维持次序的治安人员说:“你们几个送赵先生回家,快点。牟副区长,你也到座位上来吧。”
赵传智被治安人员架着胳膊,簇拥着离开会场。但是他仍回头高喊:“青瓦镇的兄弟爷们,赶走侉三这个乱臣贼子。赶走他!”
婉云受了侉三一夜凌辱,已经生无可恋。她感觉,活着还不如死了。刀和绳她都准备好了,还有一包火柴,也是能要人命的东西。还没确定用哪一样,但是,她想看一眼柳厚仁和黄氏之后再死,批斗是咋着批?什么是批斗她不明白。
她用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悄悄地站在会场的最后面,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侉三抽打柳厚仁,她看得真真切切,她吓得捂住眼睛,浑身颤抖。什么剥削呀压迫呀,那些词她听不懂,他看到的是,侉三把半生积攒的力量,全部凝聚在那根皮带上,向柳厚仁抽过去。他是要柳厚仁死,她看到的是凶残的恶狗,撕咬自己主子时的疯狂和凶恶。
侉三和赵传智说的每一句话,婉云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在她的心上,剜一下再剜一下。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光她,向青瓦镇及周围村庄的男女老少展览。
她心里早已千疮百孔的遮羞布,被完全揭开。可怜的一点隐私和自尊,被放在烈日下暴晒,也让她仅剩的一丝对生的留恋瞬间幻灭,她已再无颜面见世上的任何人。她捂着脸,堵着耳朵踉踉跄跄跑回家。
她闩上门,瘫软地依门坐下,侉三和赵传智的那些话,仍往耳朵里钻。她双手抱头,蜷缩在那儿痉挛。
不知过了多久,她平静了。
起来洗脸梳头打扮一番。把箱底那件开着灿然杏花的墨绿旗袍穿上,还是三年前,柳厚仁去徐州府给她买的。又换上一双新袜子,一双有着描云图案的新鞋。她的容貌,依然还是初来青瓦镇时那么美,美的没有瑕疵。
又取出一床干净的被褥铺上,向后退一步,把单子和被子扯周正,铺平展,直到看着舒服满意。
把那包火柴取出,剪去火柴的梗,把半碗火柴头用水浸泡着,拿一双筷子在碗里搅呀搅,像给自己做一顿好吃的饭。
婉云很安详,她已跳出这尘世的烦扰,世上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
她端起碗,呷一口尝尝,好像味道还不错,于是,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倒一点清水,把碗里的残余涮干净,也喝进肚里。像包治百病,又香甜可口的美食,不舍得丢一丁点。
然后,她带着鞋袜躺下,用被子盖上,闭上眼睛,幽幽地唱着童年跟娘学会的歌谣:“十一月并腊月,开开城门下大雪,一下个把月······”
幽怨的声音,细细地在室内缭绕,越来越微弱,游丝一般飘忽,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