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回到家里,孟蝶闭着眼睛仰在靠椅上,气鼓鼓的样子,对他也不理会。高恒脱下外套,系上围裙,准备下厨做饭。
孟蝶说:“关于你的调查材料,在医院已经传开了,说高副专员,在老家还有一房太太。这下好了,全院都知道,我是你的小老婆。好多医生、护士看我的眼光都变了。还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高恒说:“组织内部的调查,你们医院怎么就知道的?”
孟蝶说:“那还用问,肯定是王芳散布的消息。”
高恒说:“这个长舌妇。”
孟蝶:“就因为她是专员的老婆,就可以把没有结论的内部材料,到处传播吗?像个传声筒。她是怎么知道的?枕头边什么话不能说,非要议论没有结论的内部文件。她是长舌妇,难道老秦也不懂纪律?”
高恒说:“现在,咱也没有证据就是王芳传播的,也不要背后武断地编排人家。事情总会有结果,地委会给一个正确的结论。咱光明正大,身正不怕影子斜。”
孟蝶说:“你得了吧,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十几岁就订婚,现在人家认为,你们就是圆过房的。而且,还是来自青瓦镇的举报材料。老家人举报你,还能不真实?”
“我就是你的第二个老婆,在单位同事们的心目中,已经不能改变了。是的,咱走得正站得直。可是,全市都传说你封建腐朽思想严重,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仍搞一夫多妻。我的名声事小,你的问题就大了。加上你说话不过脑子口无遮拦,在当前的形势下,你可能要出大事,有可能你要坐牢。”
高恒说:“向领导提出我的意见和建议,对工作上有问题的同志批评几句,我那叫口无遮拦?上级的政策,领导要求,让大家广开言路。也许我的处理方式过于简单,我的语言尖刻,可是,我也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领导也明白,我的主观愿望是好的。再说,我已经在多个会议上做出道歉了,也单独向主要领导做了检查。还想让我咋样?关于我两个老婆的问题,我就不信,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帽子,扣到头上拿不掉!”
孟蝶说:“我十三岁就认识你,从来就没听你说过,你曾经订过娃娃亲。”
高恒说:“我告诉过你爸。”
孟蝶说:“什么时间?”
高恒说:“我们离开北平前。你爸说,她是大财主家的闺女,我那么多年没有音讯,又是那么个年月,人家早就另择佳婿了。开始,我将信将疑,后来也就信了。”
孟蝶说:“你为啥不单独告诉我?”
高恒说:“我告诉你什么?你那时又不是我老婆。参加革命以后,和柳红订亲的事,早就给忘了。”
孟蝶说:“我要是早知道,你有这档子事,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你骗了我。”
高恒说:“我骗你什么了?你现在知道了,咋办吧。要杀要刮随你便。我真想尝尝老婆的惩罚。”
孟蝶说:“现在知道晚了。”
高恒说:“晚了,就好好过吧。”
一阵争吵之后,两人都气喘吁吁。孟蝶脸色煞白,身体斜靠在椅背上,好像有点支撑不住。高恒看到孟蝶凄楚的样子,马上心疼起来,自责自己的不冷静,后悔刚才的粗声大气。
几个月来,她陪他经受了激烈的政治运动,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在这场政治风暴中,飘飘摇摇难以支撑。作为丈夫,他并不能为她遮挡风雨。
高恒拿起自己的上衣,披在孟蝶身上,扶着她到里间床边坐下,替她脱掉鞋子,又把她的腿抬到床上,让她躺下,展开被子给她盖上。孟蝶始终疲惫地闭着眼睛。高恒端详着憔悴的妻子,心里涌动无限的怜爱,他慢慢地俯下身子,向着孟蝶翕动的嘴唇,轻轻地吻过去······
孟蝶的两行泪,顺着眼角,流过双鬓,滴入发际。
高恒欠身坐在妻子身旁,他轻声说:
“运动才刚刚开始,我们要做好迎接大风大浪的心里准备,可能还会有更大的个人委屈,这并不算什么。我们的心里,一定要保持坚定的信念,那就是相信我们的党,相信我们的组织。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无数血与火的日子,无数次的生死考验,我们都过来了,难道人民内部的矛盾斗争还能倒下?往后的工作可能会有很多不顺,我们都不要把坏情绪带到家里。外面的风雨再大,家是我们的港湾。无论出现什么困难局面,我们都要好好工作。只有放下思想包袱,做好本职工作,才对得起我们的党。让时间去证明真相与真理吧。”
孟蝶始终闭着眼睛,眼角不时滚下泪珠,她对高恒的话似听非听,身子软软地躺着,很无力的样子。
高恒说:“你歇着吧,我去做饭”
孟蝶拉了一下高恒的衣角示意他继续坐下。
高恒看着孟蝶明显消瘦的脸:“你病了?”他伸手摸着孟蝶的额头,然后又摸自己的额头。
孟蝶说:“没有,就是有点累,医院病人多,太忙了,加上这一段时间休息不好。”
高恒说:“明天我陪你做个身体检查,你看你虚弱的样子,别有什么病。”
孟蝶说:“有病没病我自己能不知道?我是医生,比你懂。倒是你,不知道保护自己,人家都吃一堑长一智,你倒好,经历越多越像个犟牛······”
孟蝶依然闭着眼睛,迟缓地、梦呓一般地,对高恒数落着,埋怨、提醒、嘱托。
高恒半转着身子,捧着孟蝶的手为她修剪指甲,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修剪,专注、认真、一丝不苟。
两只手都修剪完毕,他放下剪刀,捧着孟蝶的手,轻轻地揉搓着,注视手心手背的纹络,欣赏、把玩。
他享受着孟蝶柔声软语、细细碎碎地唠叨。
孟蝶柔细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语言,如一涓清流,浸润着高恒郁闷的心,让这个钢硬的男人,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肌肉都松弛下来。
他意识到,家的温暖,才是他抵御风雨的力量之源。无论多少苦难、多少委屈,只要有家可归,有爱人的守望相助,最后都能渡过难关。
高恒这几天停下手头的工作,关在办公室里,结合报刊和文件,认真反思自己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所有的会议,都没有通知他参加。
电话机天天在桌上蔫蔫地打瞌睡,像困了,又像病了。忽然,它像攒足了劲,如梦方醒地响起来,高恒第一次感觉铃声刺耳的响。那头是秦川的声音。
革命形势地进展,比他预想的要快。
“老高,鉴于你近一段时间,在工作中的问题,经领导班子研究决定,你暂停手头的工作,下去搞一段时间地调研。你和老陈把工作交接一下。”
高恒说:“什么时间下去。”
秦川说:“把你分管的工作,给老陈交接清楚,就可以走了。”
高恒说:“有具体地点吗?”
秦川说:“去你老家青瓦镇吧。顺便尽一下孝道。当然,你也可以自己选个地方。”
高恒说:“多长时间?”
秦川说:“你听通知吧。”
高恒冷笑:“把我贬家为民了?”
秦川说:“不要多想好吗,调研不是工作?你的问题很严重,现在没有定论,要根据形势的发展作决定。给你一段冷静反思的时间,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问题,跟上时代的步伐。这是组织在救你,老高同志。”
高恒说:“我对党、对人民的忠诚,不说天地可鉴,但你老秦应该清楚吧。”
秦川说:“别再说那些无用的话了,你递交的所谓‘问题’整整四十页,那是实实在在的证据。说你用词尖刻,那是轻的,说你取笑、攻击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攻击我们的干部队伍,也不为过。你是方向性质的错误,好好醒醒吧!”
高恒把书籍、资料,收拾满满一箱,特别是近期的时政文件,他全部整理成册并编好序号,装进资料袋里,准备带回青瓦镇,闲暇时认真研读。
他有个习惯,在收拾这些文字资料的时候,喜欢随便翻阅,当看到有兴趣的内容,不问时间、地点,就站立在原地看个够。整整一个下午,太阳已经落地,他还没有收拾利落。
孟蝶已经将换洗的衣服,及带给爹娘的东西,还有给两个兄弟家的孩子的东西,全部打包放在桌子上。
她像费了好大的力气一样,坐那儿气喘吁吁,她脸色泛白,额上滚滚汗珠。她克制着情绪,忍耐着性子,等待高恒痴迷地阅读结束,结果她还是爆发了:
“有时间再看不行吗?都几点了,一个下午就拾掇几本书。”
“噢,忘了时间,不看了。”高恒说着,把一页书折叠一角做个记号,然后把书合上。看着孟蝶收拾的东西,多出一个包裹。有些不明白,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着老婆。
孟蝶说:“给老二、老三家的孩子都带些糖果、玩具。你这个当官的大爷回家了,不给孩子们礼物。他们会嫌弃你这个大爷不合格。”
高恒说:“哪有那么多讲究。”
孟蝶说:“不给孩子们带东西,连我这个做大娘的也不合格。高立、高顶哪一次来咱家,没给你儿子带东西?”
高恒笑着说:“好吧,我对孩子们说,这是你们的大娘给你们买的。”
孟蝶说:“再给你的红姐买一件礼物。”
高恒转过脸,他看着孟蝶,没看出是醋意地讽刺挖苦。她的眼神是真诚的。
高恒说:“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你觉得她会收我们的礼物吗?”
“你傻呀,不会让咱娘送给她吗?”
“深也不是,浅也不是。给她有什么东西可送?”
孟蝶沉默片刻:“箱底的那条丝巾就送她吧。”
高恒说:“北平店里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一条丝巾了,还是保存着吧,留个念想。”
孟蝶说:“时间再怎么流失,还能抹平我们地记忆?送给你的红姐吧,北平的生活,不需要一条丝巾提示。无论怎么变迁,那一段成长的岁月,都会常常萦回在我们心里。”
次日早饭之后,高恒准备出发。
孟蝶拿起高恒的外套,让他穿上,并给他扣上纽扣:
“天气转凉,乡间的风野,青瓦镇靠微山湖,水乡湿气重,注意保暖,注意添加衣裳。”
高恒说:“放心吧,老婆。我还能不知道冷热?我去的是青瓦镇,是我的老家,儿子回家,寒凉自有老爹老娘提醒。”
孟蝶说:“别打岔,听我说。回去之后,也要认清形势,你这是被发配充军,所谓的调研,是让你离开,在讨论你的问题时,其他人才能该怎么讲,就怎么讲,不至于畏首畏尾。你到下面,千万谨言慎行,一定不要再揪着人家的工作漏洞不放,不要再搞一套负面的数据回来。给别人过不去,就是给自己过不去。记住我的话,好吗?”
高恒拉着长音:“好,一定记住老婆大人的嘱咐。”
孟蝶说:“正经点,我还没有说完。回到老家,多感受一下农村的巨大变化。水乡的秋景很美,多走走看看,多陪陪爹娘,你也压抑许久了,去微山湖里荡舟,去运河岸边数帆影,或者帮助老二、老三收秋。反正是尽情地玩,尽情地放松,哪儿敞亮就去哪儿。让你心里的郁结全部散开。一定要改你的牛脾气,不然你要栽大跟头。”
高恒说:“我知道该怎么做。倒是你,更让人担心。你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弱,现在体力、精力越来越差,是我对你照顾不周。每一次要陪你检查,都让你怼回来,你说你比我懂,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做个全面体检。没有问题才能放心。”
孟蝶说:“这两天就体检,我不会有事的,压力大,缓一缓就好了。”
高恒说:“我不在家,所有的家务,你一个人做,还要照顾儿子,看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真不想离你开。工作任务,不去也不行。争取及早结束这次调研。我会抽时间回来看你们。医院也不是世外桃源,注意保护自己,对那些风言风语,不要理会,真有风浪来袭,也要坦然面对。咱心底无私天地宽。”
“我还想说一句,友情胜过利益。身外之物咱不给她争。哪怕是刻意地针对,咱也一笑一笑置之,只要能放下,那就刀枪不入。记住,王芳救过我的命,她是咱的恩人。”
孟蝶说:“放心好了,家里没有问题,儿子很懂事,也很听话。至于外人别有用心地袭击,不会伤害到我,我已经没有不能承受之痛。”
“好了,别啰嗦了,去吧,青瓦镇是你的家。当年,在北平,你已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回家,临行前,卢沟桥响起了枪声,让我们收起行囊,逃亡西安,也因此改变了我们的人生之路。”
高恒说:“路上多亏了遇见老秦和王芳,不然,不知道咱们的命运会怎样?”
孟蝶:“今天,肯定不会再出现意外,又让你不能回家。这一次,我一定要送你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