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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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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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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都是水》连载

第二十五章 孟家有女初长成

岁月有时也很慢,像一盘老态龙钟的石磨,慢慢吞吞的,一圈又一圈,嗡嗡地转动着。人的青春、智慧、精力,都顺着磨眼流进去,硬生生被研碎流出,精细也罢,粗糙也罢,都是人生的轨迹。

转眼间,高恒在孟先生家度过了三年。

高恒已长成大小伙子了,他对锦绣的熟悉、理解、销售技巧已经出神入化。

老客户有老客户地招呼,新客户有新客户的客套。保证让你来一次,还有下一次。只要有绸缎和绣品的需求,你指定不会去另一家。

那些天子脚下,遗存下来的贵妇名媛,就像他家的亲戚一样相熟。绸缎和绣品,经高恒的演绎,不仅是美丽与爱情,更包含前程与尊贵。生意好坏,全凭高恒口里春风。女人们满载而归,孟先生财源滚滚。

年前,刚入冬,孟先生得了足疾,经多方诊治,也不见好转。只能坐卧,不能站立。前台店面,出货收款,全凭高恒一人。年关又是丝绸和绣品销售最集中的时节,好在高恒成熟稳重,又干净利落。

二月初二,孟先生结算新年前后,腊月、正月的账目,货款竟不差分毫。他和夫人感动的近乎动容。

孟先生自幼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对为人处世的宽窄老嫩,他不仅看得清楚,而且更能准确地把握火候。

他对成熟的高恒开始担心,孩子新年就要十八岁了,今年也该学成出师。他生意的头脑那么灵活,他若离开,或被同行挖走,自己的生意会大打折扣。生意上的事情,他对高恒已产生依赖。

不能再无偿用人,更不能再让高恒吃他们三口的剩饭剩菜,也不能再涮锅洗碗。要付给高恒工钱,甚至很高的工钱。

他明白高恒看着仍像个孩子,其实心里什么都有,他的经历让他早熟。自己再停留在三年前不挪步。不知哪一天会输得精光。

孟先生后悔对高恒的薄情和自己的短视。

吃过晚饭,高恒正要收拾碗筷,却被孟先生制止:

“恒儿,让你师母收拾吧,从今天起,你就不收拾碗筷了。这活以后由你师母,和你孟蝶妹妹去做。还有,往后咱一家吃饭一起吃。”

高恒惊讶的看着孟先生,似乎有些不解地说:

“我干顺手了,还是我做吧。这样吃饭,我也惯了。”

他说着,手里仍不停歇,继续收拾。

孟先生说:

“恒儿,放下放下,让你师母和你妹妹做。师父说了,这个活,你以后就不干了。以前你怕生,都三年了,没有生让你怕吧?从明天开始,咱一家就一起吃饭。”

高恒只得将摞好的碗放下,他感觉师父还有事,就安静的坐下来,等待师父的下文。

孟先生说:

“恒儿,你来三年了,这三年,虽然也磕头拜师了,可是做生意的本领,多数都是你自己练的。戏是自己唱的,师父也就提供一个戏台而已。徒儿总得有学成出师的时候,现在三年期满,你就算出师了。”

高恒说:“师父,您让我走?”

孟先生说:

“傻孩子,师父怎么舍得你走,我的意思是说,你既然学成出师,以后师傅就要付给你工钱了。”

高恒说:“师父,我不要工钱。”

孟先生说:“别说傻话了,孩子。你大了,师父给你开工钱是应该的。就从二月开始算吧,每月给你三十块钱。”

高恒说:

“师父要给,我这也不要,就先放师父那儿吧,等我找到哥哥,一起拿了回家。”

孟先生说:

“也好,我给你积攒着,到需用的时候,也能派上用场。明天又到十五了,你不是还要去等你哥哥吗?这样吧,给你放三天假,你随便溜达玩去吧。北平城里好玩的地方都去转转。”

孟先生又拿出二十元钱,递给高恒:

“这二十块,你拿着,长大了,出门兜里不能没有钱。这个钱,不算你的工钱,是师父奖励你的。”

高恒不要,师父硬给,高恒接过。

高恒说:“谢谢您,师父。”

孟先生说:“孩子,以后一家人别说谢字。”

孟先生的足疾治是治好了,不过,腿脚没有往日灵便了,生意上的事,都是指使高恒这样做,那样做。有他在,高恒从来不自作主张,他让怎样,高恒就怎样。

有客户来,高恒一套一套的,绸缎的分类与鉴别,存放与洗涤,绣品的装裱与养护等行业常识。友情告知、坊间提示,简单、实用、中肯、贴心。而就他爷俩时,让干啥就干啥,一句话也不多说。这孩子安静的出乎意料,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符。

平时,高恒既听话又勤快,但是孟先生还是觉得总有一层纸或一张网隔在他和高恒之间,孩子没有和他贴心,好像总是绕着他走,而他也走不进高恒心里。

因此,他担心靠高恒扛着的生意,总有一天会靠不住。师徒纽带也不能拴牢。他觉得高恒是一只大鸟,现在羽翼未丰,远走高飞是迟早的事。

他有些后悔让高恒吃剩饭剩菜,还要刷锅洗碗,且是整整三年。大街上,各行各业的学徒都是要刷锅洗碗吃剩饭,可是,人家的学徒,都是干杂活打下手,而高恒几乎是给他扛着生意。

对高恒离开的担心,在孟先生心里,像渐渐增压的水,总在寻找出路。苦思冥想了一段日子,孟先生终于豁然开朗,他心里闪出一个念头:“纳婿”

这也不光生意的原因,就近半年时间,孟先生和夫人发现女儿孟蝶变了,老两口才生出这个念头。

爱读书的女儿,忽然厌学了。在家里总是磨磨蹭蹭,不想离开的样子。在后院秀坊里也坐不住,有事无事到前店转一转,却又不敢进店,在门外转悠一会,暗窥几眼,转身就回,还怕让人看见。

帮母亲干活,她不是握着针线出神,就是绣花针常扎手,或者绣出刷样之外,好端端的一件绣品成了残次,夫人费功夫修补,依然不能掩饰瑕疵。看书的时候,也是两眼发直,心不在书上。母亲看出女儿心里压着事。

从前和哥哥打打闹闹,现在见了高恒,爱理不理低头走路,还莫名其妙的脸面羞红。以前那个围着高恒“哥哥、哥哥”的小蝴蝶不见了。

吃饭时,前店的生意未完,她就有意拖延着等。四口人在一起吃饭,爱叽叽喳喳的小公主,也似乎成了生人,闷头吃饭,不敢抬头。草草地吃完推碗就走,看高恒一眼都不敢。

孟先生和夫人对女儿的变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意识到女儿不宜再锁深闺。这绫薄的娇羞一旦扯去,那就该抱孙子了。闺女大了要出嫁,谁家都一样,舍不得也不行。

孟蝶长大了,她虽然生活在北平,但是,她对北方的干风和骄阳都是免疫的,她皮肤细嫩,白里透红,体型轻捷、眉眼迷人,依然是江南女孩的水润肌骨:灵秀、娇柔。

她的一颦一笑,一个转身,一个撩头发的手势,都饱润着柔美。

而高恒是抑制着生理,故意视而不见,还是真的没有长成?他对孟蝶也像对待孟先生和孟夫人一样,不苟言笑礼貌而谦恭。他甚至从来没有对孟蝶偷瞄过一眼。

高恒的沉稳木讷,在孟蝶心里,是更加难以抗拒地挑逗。那英俊又有点憨憨的样子,着实让情窦初开的女孩,透不过气来。

依老理,孟蝶两年前就该找婆家,孟先生夫妇,不愿让女儿嫁异乡人,老家又太远,加上还在念书,就那么耽搁着。

高恒的能力摆那儿,也是北平人认为的南方人,但是长相没有南方人秀气精巧,虽然还在成长,但已有北方汉子的雏形,高挑、英俊、并向着壮实发展。

这也没什么不好,孟先生夫妇多年生活在北方,看惯了北方人,倒觉得北方人更健硕,就像吃惯了馒头,已吃不惯米饭一样,随了乡俗。

孟夫人告诫孟先生:“不能莽撞喽,要探探恒儿的口风。”

孟先生说:“找个恰当的机会,和孩子聊聊,也顺便问问他的家境。”

也没搁几天,孟先生就瞅着一个机会:

街上又有学生闹学潮,店铺大多关门闭户。一早孟先生就不让高恒开门:“恒儿,今天歇业。”

有活干还好,歇业高恒反而觉得无聊,心里空落落的。他拿起剪刀修剪指甲。

孟先生自打有了招婿的想法之后,长时间窥视高恒的行为举止。他望着高恒,露出微微的笑意。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三年,高恒在他家长成一个大小伙子,尽管还有些稚气,可已经喉结增大,并初生茸茸的胡须。

一个即将青春汹涌的男孩,在自己家里,成天面对他花蕊一样的女儿,结局是可以预见的。孟先生感到了女儿的“危机”。他想,要趁早,要赶紧。他认为高恒的木讷,完全是掩饰出来的。背后肯定是即将冲破地壳的烈火。

孟先生说:“恒儿,几年没有回家了?”

高恒说:“四年多了,就读了一年书,在您家又三年另四个月了。”

孟先生说:“孩子,你想家了吗?”

高恒笑一笑,沉默了一会,他不知道师父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是,他真的想家呀:

“想啊,家里有我爹娘,还有我的两个弟弟。”

孟先生说:“该回去看看你的爹娘和你弟弟了。”

高恒说:“可我和圣礼哥哥有约定,我们一起回去。我要等他。”

孟先生说:“你哥哥的爹娘还健在吗?”

高恒说:“他爹娘都死了,家里的房子土地也卖了,我们商定,他回去住我家。”

孟先生说:

“恒儿呀,师父给你个提醒,希望你能听明白师父的意思,你想啊,自你来我家都三年了,三年里,你每月都用三个下午,去等你的圣礼哥哥,风雨无阻,从没间断过。等待你的哥哥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可是,董圣礼还有他安排的朋友都没出现。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可能远走他乡,或出了什么问题。往坏处想,他们可能有生命之忧。

“咱们的东三省早被日本人占了,北平城的北、东、南三面都有日本人。各路军头,还有这个党,那个党,都在这北平城里明争暗斗。常听到有人被逮捕、暗杀的传说,特别是大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不知世道的深浅,凭一腔热血,一身正气,用脑袋和胸脯往枪口上撞,吃大亏的都是他们。

“孩子,师父建议你,不要再去等你的圣礼哥哥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早已不知去向。他们永远不出现,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等下去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你自己的事情了,你的爹娘不知有多想你呢。”

高恒说:

“我再等哥哥这一次,圣礼哥哥还不出现,我就不再等他了,我自己回家,去看望爹娘和两个弟弟。”

孟先生说:

“恒儿,考虑过你的终身大事吗?在乡间,你应当是娶过老婆的人了。干脆师父给你做主,娶了媳妇再回家算了,给你爹娘一个惊喜,也了却他们一桩心事。”

高恒说:

“这不成师父,我在家时,订过婚了,她是我们青瓦镇柳家的女儿,她比我大半岁,她爹是镇上的财主。”

孟先生听高恒说已经订婚,一下子凉了半截。生意、女婿,一石二鸟的好事要黄了。

他的心.里涌出一阵烦乱,看着高恒,立时就没有先前那么好看、那么顺眼。

但是,孟先生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他转念想,订婚又咋啦?又不是娶进门。十三四岁的孩子订婚,在乡下很正常,关键是高恒四年没有回家,那女孩比高恒还大一半岁,应该早就出嫁了。俗话说,闺女到了十七八,不是填房就穷家。天下一个理。他财主的父亲,还能让闺女无望地等着?孟先生像一桩大的买卖失而复得。心里转眼间由阴转晴。

孟先生说:“恒儿,你们只是订婚,你没有把她娶进门,对吗?”

高恒:“是的,师傅。”

孟先生说:

“那这桩婚约不会存在了。你四年没有音讯,人家不会等着你。以后,有合适的,可以考虑你的婚姻大事了。”

高恒说:“等见到圣礼哥哥,让他给我拿主意。”

孟先生说:“你圣礼哥若再过三年五载都不出现,岂不把你年龄耽误大了?”

高恒说:“我回家一趟,弄清柳红出嫁没有,她出嫁了,我就再提亲,她要还等着我,我就娶她。”

孟先生拍拍高恒的肩膀,笑着说:

“好固执的孩子。放心吧,恒儿,师父大半辈子混世,看过的事不会有错,青瓦镇的那个女孩,应该早已另有所属。天南海北、城里乡下,道理、人心都是一样的。

“你来我家这么长时间了,我和你师母,早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你爹娘远在千里之外,你的婚姻大事,就由我和你师母给你做主。恒儿,你看好吗?”

高恒沉默片刻说:“谢谢师傅,也谢谢师母。”

孟先生说:

“你打算什么时间回家?”

高恒说:

“过了这个月等哥哥的日子,听师父安排,越快越好。”

孟先生说:“这么急,想家了?

高恒抬眼看了看师父,微笑着说:“嗯。”

孟先生说:

“三天后是十五,再不见你哥哥,你就启程回家行吗?”

高恒没想到,师父安排他回家的时间那么近。

他高兴地回答:

“行啊,好。以后若见了哥哥,我给他道歉。”

孟先生听了高恒的话,又看了看他对哥哥歉疚的模样,心里想,多么善良的孩子,实际是你的哥哥更应该给你道歉。他把你坑惨了。

孟先生说:

“你理个发,然后,北平城里的点心,买一些给你爹娘捎带着。”

孟夫人听爷俩说话,一时没有插言,这会她说:

“恒儿呀,咱店里的料子,剪几块送丁裁缝那儿,给你爹娘做几件衣裳。”

孟先生跟着说:“多剪几块吧,你几年没有回家,不知道他们爱穿什么颜色,多剪几块,也许就有他们中意的。”

孟夫人又说:“还有你的两个弟弟,也给他俩做两件新衣,哥哥是卖绸缎的,哪能少了弟弟的。”

高恒说:

“我爹娘以前穿衣服,就讲究冬天暖和,夏天凉快,不注重颜色。冬天的染成纯黑,夏天就是棉花的原色,和店里月白绸的颜色有点相近。四季的衣服都是俺娘自纺自织的粗布。高立和高顶也不知都长多高了,就不给他俩做了。”

孟夫人说:

“那就剪两块料子带上,回去让你们镇上的裁缝给他俩做吧。你师傅和我,半辈子和绸缎打交道,帮你选几样?”

高恒说:“那好啊。”

孟先生说:

“咱们和兄弟、弟妹没见过面,懂绸缎却不懂他们。还是让恒儿静下心,自己为他爹娘挑选吧,咱们回避。”

孟先生说着和夫人离开店面,回后院住室。临出门孟先生对高恒说:“恒儿,回头我给你把工钱结算了,你带回去。交给你的爹娘。”

高恒说:“够我的路费就行”

孟先生说:“从我说你出师了那个二月开始算。你要感觉钱太少,我再预支给你半年的工钱,凑个整数,回去交给你爹娘。”

高恒说:“我不要那么多。”

孟先生说:“你回来再补上。”

高恒说:“您不要多给。”

孟先生说:

“预支也是你的钱,还是多带点钱回去。再说,出来几年,都长大了,尽管钱不多,也给你爹娘一个惊喜。还有,回到家,也甭忘了代我和你师母,给你爹娘问好。”

高恒说:“不能忘,我记住了。”

孟先生说:“孩子,在家过几天,就回来,咱柜上需要你。对你的爹娘说,师父、师母帮你解决婚姻大事,让他们放心。”

高恒说:“我知道了,师父。”

孟先生和夫人微笑着关门而去。师父离开,高恒不由自主地笑了。

师父在,他不能恣意张扬地大笑,可是,他的内心非常高兴,就是想笑。他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高恒从门上的小空里,向外看了看,见师父师母已经回屋,就转过身,依着门,昂起脸对着屋顶,闭着眼睛,尽情享受这醉人而美妙的快乐。

一会儿,他双手攥着拳头,向上伸展挥舞几下,又跳动了几次,然后,摇动身躯,像是舒展筋骨。在这个好动的年龄,他拘束太久了。

回家的感觉真好!

刚刚失学时的恐惧和孤独,几年的寄人篱下,常常和着泪水咽下的剩菜剩饭,全部都扔到九霄云外。三天,再过三天,就要启程回家,就要见到爹娘和弟弟高立、高顶了。

自从来到孟家,货柜后面仅仅能铺一张小床的地方,是他的天地。特别是晚上,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他小小的心灵开始翻涌:想上学、想圣礼哥哥、想爹娘和弟弟。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高恒近四年的时间里,从没有像今天这么轻松和高兴。

他想起他的家,想起在家时的快乐时光: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帮助母亲照看两个弟弟;他会给牲口添草加料;还会帮助父亲,在微山湖里下网和收网。

特别是夏天,在微山湖里,他能够顺着莲梗潜水,摸出刚刚长成的莲藕,且不被刮伤胳膊和肚皮,这是其他小伙伴所不能的。他用湖滩上的荆条,编成带有机关的“地龙”,一个中午,就能捕几十条小鱼。正午时分,把小鱼串成串,摘一朵莲叶顶在头上,遮挡着太阳,扛着捕获的小鱼,像得胜的将军一样回家。

他和两个弟弟在一起玩耍的情景犹如昨日,他大高立三岁,高立大高顶三岁,他和刚懂事的老三高顶,总是合伙欺负老二高立。想到此处,他恨不得立即启程······

现在,他除了每月的三个傍晚去等待他的哥哥,其他时间很少离开孟家,三年,他好像没见过花草,连树木也很少注意。

三年里,他以稚嫩的身心,和成人打交道。师父、师母、绸缎行业的生意人、形形色色的顾客。他受过太多的鄙视和奚落,经历了这个年龄,不应经历的世态炎凉和人情淡薄。

他是师父捡来的徒儿。在绸缎行当的环境里,他以最下层的身份出现,但是,他以稳重、诚恳、勤快、热忱保护自己。他不仅没有因别人的伤害而沉沦,反而历练了胸怀,成长了心智。最终,赢得信任和尊重。

他的委屈、酸楚、他的愤懑,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和着眼泪咽进肚子里。明早起床,平平静静、偃风息雨。

高恒快乐一会,思乡一会,笑一阵、哭一阵之后,又回到现实中:

师父一家避开了,他开始挑选带给爹娘和弟弟的面料。他对货架和柜面上,层层叠叠、色彩斑斓的绸缎,摸摸这边,瞧瞧那边,转过来又转过去。

三年了,他还是第一次,那么认真、专注、那么深情地注视和抚摸这些锦绣。他揣度着爹娘的好恶,挑选着爹娘可能会认可的颜色及质地。

但是,他手里拿着剪刀和尺子,来来回回审视了几遍,踌躇再三,还是下不去手。

他想象不出什么样的花纹,能够让爹娘和弟弟喜欢,什么颜色更适合穿惯了粗布的爹娘和弟弟?师傅是生意人,不宜太昂贵,要选择价格适中的面料。最后,他剪一块酱紫带松鹤图案的给父亲,剪一块藏青有干枝黄梅的给母亲。给两个弟弟每人一块浅蓝,一块深黄。

给爹娘剪下的两块放在一边,明天送丁裁缝那儿;给两个弟弟的就放在床头,拾掇行李时可别忘了。

高恒做完这些,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从床底抽出那个粗布包,这还是来北平时,娘一针一线缝制的。

他的书本还在,对他已毫无意义,不过还是舍不得扔掉,掏出来放在床底下,靠里面墙根的地方。几件常穿的衣服折叠整齐装进去,还有一些小玩意、小物件,他很珍惜,有他捡拾的,也有顾客的小孩丢弃的:各种形状的小玻璃瓶,羊角、牛角雕刻的小动物,还有装点心或首饰的小巧的漆盒。他把这些小东西用衣服裹严实,放在布包的中间,恐怕路途上挤压坏了。带回去给两个弟弟玩。虽然不值钱,可乡下却没有这些小玩意。

枕头旁边的康熙字典也要带回去。字典的外皮被他剪下来了,不过内容没有缺损,还能用,带给弟弟,他俩一定在跟赵先生读书,一定需要字典,这是来北平之前,圣礼哥哥送给他的。这几年,每当想念哥哥的时候,他就翻看这本字典,时间久了,他几乎记住了所有的生字及注解。

字典的封皮,放在另外的地方。每月去等待哥哥的时候,他就把字典的封皮贴在胸前,站在约定的地点,只要有人看他一眼,‘康熙字典’四个大字就赫然入目。这是哥哥的朋友和他相认的凭证。曾经有人问他:孩子,你是卖字典的?咋没带书呀?他微笑一下,向旁边挪移一点,不做正面回答。

与哥哥约定的地点,在他读书的学校附近,学校大门的对面偏一点。起初的时候,看着那些欢快的同学们,他很羡慕,他也应该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盼望着能在近期找到哥哥,若能再次回到学校,他就和刚来北平时一样认真学习,把耽搁的课程补上去。赶上同学们的脚步。

渐渐地,他的心凉了,不再有上学的热切。同学好像不认识他了,他长高了,又穿着小店员常穿的灰色镶红边、或绿边的,低领双排扣衣服。他不再像学生,他是穿行在大街上,很多学徒、跑腿的小伙计,小小年纪整天行色匆匆。他也不想和同学打招呼,和他们年龄相仿,却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年两年过去,再回学校已经不可能了,每月来到这里,只为找到圣礼哥哥一起回家。

高恒把师父家的东西放一边摆整齐,把自己的东西全部装进老蓝色的粗布包里。没有装满却也沉甸甸的。他把收拾好的包,放在床尾货架子旁边,他看着四年前母亲缝制的布包,怎样看都和周围的墙壁、货柜、绸缎、绣品,不是一个世界的东西。怎样看都显得突兀。就像城市花枝招展的女孩中间,站着一位乡间老太太,包是青瓦镇的,这里是北平。他又把老蓝布包塞进床下。

感觉妥帖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还有三天才能启程,随又把包拉出来,叠上的、卷上的,全部展开。

师父推门进来:“恒儿,出来吃饭,做好饭了。”

高恒说:“师父,您看我挑选的这几块料子行吗?”

孟先生笑着说:“怎么一般的顾客可以揣度,给自己的爹娘和弟弟却拿捏不准了?孩子,你这是情到深处心自迷,真想爹娘了?”

高恒点点头微笑,这是来到师父家里,第一次内心高兴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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