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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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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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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都是水》连载

第四十三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

周忠义的老婆去世好几年了,至今他还单着,经人介绍几个,周忠义都没看上。

旧时代过来的妇女,改嫁自认为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所以,见面总是扭扭捏捏的,连头也不敢抬。

周忠义在革命队伍里,见到很多开朗大方的新女性,再看传统女人,心里总有道坎迈不过去。可是,家里缺个女人,就不像一个家。

耄耋之年的父亲,催促他续娶,他也答应着,只是没有合适的,工作忙起来就忘了。

周忠义死去的老婆,是逃难女。出生后皮肤黝黑,父母给她起名就叫“黑妮”。

她的爹娘是做针头线脑小生意的小商贩。一分一厘地积攒,除去花销,十几年才存下一两百块。父亲也没有多少坏毛病,就是爱喝一点小酒,醉了还爱吹嘘。

黑妮的父亲赶集晚归,小饭馆里多喝了二两,把自己吹嘘成腰缠万贯的财主。恰巧被一伙也在喝酒的强盗听见,尾随到家,看到他家的院落,强盗有些失望。但也不能白来。

夜半三更,强盗越墙而入,父母听见动静,把黑妮藏在偏房的牛槽下面,叮嘱她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强盗入室,夫妻吓得在门后缩成一团。强盗刀架脖子上,询问钱财放在哪里。两口子牙骨打颤,根本说不成话,摇头表示没有。

强盗不再追问,自己翻箱倒柜。终于在床下弄出一个瓦罐。夫妻见财富暴露,同时一跃而起。

三个强盗被吓了一跳。男人抓起案上的剪刀,刺向强盗之一,由于用力过猛,自己踉跄着向前栽了两步。强盗闪过,顺势手起刀落,结果了他。

女人扑向瓦罐,“咣当”一声,瓦罐被她打掉在地上。白花花的银子撒了一地。女人随即趴在地上,用身体盖住。

强盗准备踢开她,她抱住强盗的腿,在脚踝上咬掉一块肉。强盗愤怒,索性要杀杀完。尖刀从她的脊背插下去。

一夜之间,黑妮成了孤儿。

传说强盗一贯斩草除根,都害怕强盗去而复回,亲邻没有人敢收留她。

黑妮流落街头,辗转两年到了鱼巴村。周世伦不怕,他收留了黑妮。又养几年,成了周忠义的媳妇。

女孩黑瘦,没有多少姿色,就是个女孩而已。周忠义有些不甘心。但是,人饿了就想吃东西,他还是进了黑妮的房间,让女孩成了女人。

成了他的媳妇之后,黑妮对他和他的父亲,百般地伺候,但是周忠义对待黑妮,仅仅是行驶男人的职责,却没有丈夫的温情。

连生两个孩子,他才改变,心里渐渐有了女人的位置。可是,女人命苦,无福享受他的笑脸和照顾,得病仨月,没有治好离开了。

这让周忠义追悔莫及。

早几年,周忠义专研枯燥的玄学。地里、湖里,减少许多劳动。媳妇尽量多干,补上他剩下的活计。家庭的担子几乎压在黑妮一个人肩上。周忠义走火入魔的样子,让媳妇每天为他提心吊胆。

媳妇走了,才倍感她的重要,后悔自己做事不是东西。好几年周忠义都在自责中度过。

见过柳红几次之后,他的心里开始有波澜涌动。柳红不仅面貌姣好、性格温和。而且,说话干净利落。

这是一般旧社会过来的妇女,不具备的性格。柳红的境遇让他同情。可惜了,柳红的命不好。

当觉得柳红命不好的时候,自己先笑了,哪有什么命不命的。

自己是共产党员,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以前沉迷的那些东西,都是古代遗存下来的神秘文化。

现在,他无暇也无兴趣探究那些东西。只是以前的思维惯性,还是会说,这是命。其实,没有命中注定的事,人生的一切都事在人为。

新的婚姻法,周忠义看过多遍。他还根据上级的指示,在各个村庄进行了宣讲。

他觉得,柳红应该砸烂套在身上的封建枷锁,寻求新的生活。区政府有权帮助那些,受封建礼教毒害的妇女,让她们走上新的人生道路。

柳红的名誉丈夫高恒,是地委的副专员,弟弟高立是他的同事,周忠义考虑,如果追求和柳红在一起,是否会遇到障碍?

可以肯定,从法律和道义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自己是区长,柳红的出身、身份都很特殊,总有理通而情不许的感觉。

柳红的影子又挥之不去,他觉得还是先探探高立,感知一下高家人的意见。

傍晚下班,大院里的工作人员渐渐散去。

周忠义叫住高立:“高立,到我办公室一趟。”

高立进来坐下:“忠义哥,有事?”没有外人的时候,高立依然沿袭过去的称呼。

周忠义微笑着说:“有事。”

高立说:“什么事?”

周忠义看着他笑而不语。

高立说:“有话快说,下班了,我还有事。”

只有他俩在一起时,周忠义和高立说话非常随便。高立是周忠义发展的第一个党员,地下工作时期,他俩就是搭档,是好哥们。

周忠义好像不知怎么开口。

高立说:“你不说,我走了。”

周忠义说:“我请你帮个忙。”

高立说:“帮什么忙?你这大区长,我的领导,还能要着我给你帮忙?你这不是关云长请周昌吗?”

周忠义说:“真的,兄弟,这个忙,还真需要你帮。”

高立说:“怎么学会吞吞吐吐了?说呀,不说,我真走了。”

周忠义说:“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那个,我,我想和柳红结婚。”

说话流利的周忠义结结巴巴,竟还涨红了脸。

高立沉默了片刻说“周区长,你在和我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周忠义说:“没给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高立冷脸说:“周区长,因为你是区长,就可以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你未免太霸道了吧。”

周忠义说:“高立兄弟,我怎么就霸道了?”

高立说:“我们是战友、是兄弟,你都欺负到我们高家头上来了,还不叫霸道?周忠义,我告诉你,你小心我告你。”

周忠义十分惊讶,他没想到高立是这样的态度:“你去告呀,你去县里,地委也行。我犯什么法了,你凭什么告我?”

高立说:“我凭什么?我凭你严重资产阶级腐朽思想,道德败坏;凭你作为区长,利用手中的权利仗势欺人,打良家妇女的注意。”

周忠义说:

“高立同志,咱俩都是共产党员,我们处理别人家的事情条条是道,一旦牵扯到自己,就迷失方向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思想腐朽、道德败坏、仗势欺人。你这是在给我扣帽子,污蔑我,知道吗?

“婚姻法你我都懂,我不再重复。我媳妇去世好几年了,我追求我的幸福,错了吗,犯法吗?再说柳红,你哥哥是柳红的丈夫吗?你自己说是吗?

“旧社会的一纸婚约,让人家枯朽在你家里,这对柳红公平吗,残忍吗?高叔、高婶想不通,还可以理解、原谅。你作为党员干部,还想不通,你是故意的,还是思想狭隘?你自己想想吧。”

高立说:“你一个局外人,无法理解我们一家人的感情。我父母对我嫂子,就像亲闺女一样。我和老三高顶,虽然还是‘嫂子’这个称呼,其实,在我们俩心里,对嫂子比亲姐姐还要亲。”

周忠义轻蔑的看着有点懵的高立:“高立,我怀疑这些年,我看错人了,你不仅很自私,还非常虚伪。我问你,你真把柳红当亲姐了吗?如果柳红真是你的亲姐姐,都奔四十去了,还没有出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你们一家还能那么淡定?

“我了解你们家,我清楚柳红在你们家,里里外外的作用。好好想想吧,兄弟。你把我想和柳红结婚的话题抛开,全当我没说。然后,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柳红的归宿在哪里?

“我们现在是新社会,就是柳红心甘情愿终老高家,你们高家都是犯罪,即便没有人制裁你们,高家也避免不了,青瓦镇老百姓的指责和谩骂。让别人家的女孩,在你们家自生自灭,你们高家凭什么?”

两个人不欢而散。

走出区政府的大门,高立仍在思考周忠义的这一番话,自己怎么没有深究过呀?他好像一叶障目。在周忠义的指点下,才看到应该看到的东西。周忠义年龄大,职务高,心智也确实在自己之上。

高立和弟弟高顶都另立门户,他的房子和高顶的房子是连在一起的,院子有一道墙隔开。兄弟俩的新家还是后街,离高家老院有一百多米。

高立没有回家,径直走到弟弟高顶家里。

高顶正在做饭。

“霞凤不在家?”高立说。

高顶说:“带孩子去了娘家。”

“我找你有事。”高立说。

高顶说:“啥事?二哥”

“关于咱嫂的事。”高立把周忠义要向柳红求婚,以及周忠义怼他的话,一点没留,全部端给高顶。

高顶沉默一会说:“二哥,咱嫂的情况,我考虑过,其实,周忠义是对的,抽时间和咱爹咱娘说清楚,让二老也明白这个事理,然后,把咱嫂嫁了算了。现在柳家也没有人了,咱家就是她的娘家,这样咱高家才对得起她。”

高立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件事,你抽空先给咱爹娘说说吧,然后再试着探探咱嫂的意思,要先弄清她的想法。”

高顶说:“行吧,二哥,一步一步来。”

高丰年夫妇,虽然一万个舍不得,但是,理就摆在那儿,也只能顺着理走。高顶说这是他和二哥两个人的意见,老两口沉默一会,同意了。

怎样知道柳红的想法,怎样与柳红沟通,谁去说?一家人意见不一致。最后采纳了刘氏的意见,由高丰年夫妇与柳红提一提,看柳红的意思。

两天后,晚饭时,饭桌上高丰年刚要提起,刘氏使个眼神,示意不让老头子说话。

高丰年莫名其妙,这老太婆也长心眼了,咋啦?不让说,还有啥不周全?于是高丰年到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去。

饭后回到屋里,高丰年说:

“老太婆,你老了、老了,却成精了,刚才为啥不让我说话?”

刘氏说:

“你呱嗒呱嗒,红儿她还能吃下饭吗?累一天了,让她好好地吃顿饭,再说也不晚。”

高丰年说:“也是,我没想到这一层,那咱现在就去东屋,老二、老三还等着回话呢。”

刘氏在前,高丰年跟在后面。他放慢脚步,和刘氏拉开一段距离。且有意咳嗽几声,让柳红知道他过来了,然后才进儿媳妇的屋里。

早几年,高丰年听人开玩笑:公公爹进儿媳妇的房,要提前弄个声响,让儿媳妇知道,不然,撞见不该撞见的事,公公爹要闪瞎眼。虽然是玩笑,高丰年觉得有一定的道理,他记住了。

两人坐下,柳红坐在婆婆一旁,她知道公公婆婆肯定有事,所以静坐着,等公婆说话。等了许久,老两口子你瞅我,我瞅你。柳红眼看着脚前,手放在腿弯上,就这样静等着。

刘氏等高丰年开口,老头子示意她先说。

刘氏打了一会腹稿,把要说的话,在肚里编排开、排成队,才开口:

“红儿,今天爹娘有个事跟你商量,这个事,搁俺俩心里许久了,不知道你乐意,还是不乐意,所以没有对你说。高立、高顶你两个兄弟又过来催促:‘要尽早对嫂子说’。想想呀,不说还是不行,所以,今天我和你爹就说出来,让你思量。”

柳红说:“爹娘吩咐的事,我哪有不乐意的,二老尽管说,我听着。”

刘氏说:“这些年,你在咱家吃苦受累,又勤快、又孝顺。现在高恒这个冤孽又娶了。

“我和你爹骂他不顶用,揍他够不着,到现在也不能给你个名分,我们俩对不住你呀。红儿呀,我和你爹想了又想,觉得你能另找一家,有个归宿,高家才算对得起你,俺俩才能心安呀。

“咱家就是你的娘家,我和你爹就是你的娘家爹、娘家娘,老二、老三就是你的娘家兄弟。我们还是一家人。现在是新社会了,再嫁不丢人。其实,咱也不算再嫁,你和高恒又没进洞房。你就是俺俩的亲闺女,你觉得咋样?”

柳红听了婆婆的话,慢慢地低下头,沉默着,心里翻江倒海,眼泪砸在自己的腿上、手背上。

高丰年说:“现在有一家好人家,正适合咱家。孩子,你若答应,我托人去提亲。我高丰年风风光光地嫁闺女,保证让你满意,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错。”

柳红抬起头,抹一把眼泪说:“爹、娘,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惹您二老生气了,您明说,我可以改。您儿子是大官,又娶了漂亮老婆,我是多余的人。如果我碍事,影响了他衣锦还乡,影响了您一家人的团聚,我明天就离开。

“现在成立了人民公社、大队、生产队,我也是社员,干活挣工分,我能养活自己。”

刘氏说:“我和你爹把你当闺女,才来给你商量这个事的,是为了你好,孩子,你想多了。”

高丰年说:“红儿,你刚来咱家那几年,我和你父亲较劲,有些事我做得欠妥,对不住你,是爹不好。这些年,你为咱家吃苦受累,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孩子,你受苦了。

“高立、高顶都娶妻生子,分出去单过,我和你娘身边只有你。做饭、洗、酱、缝、补,里里外外的活都靠你。其实,俺俩已经离不开你了,知道吗?让你再找婆家,我和你娘是一百个不情愿,但又不得不这样做呀,孩子。”

柳红思索一会儿,感觉自己的话莽撞了,她说:“刚才是我小心眼,说了不走心的话,错怪爹娘了。对不起,我给爹娘道歉。

“爹、娘,从今往后,我婚姻的事,您都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是不会再嫁人的。我从小认定了高家,高家的路再难走,我都要走到底,直到我死为止。无论别人家的路多宽、多直、多平坦,我都不会岔道。伺候您二老,我会善始善终的。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让人说个好。我身后空空,要个虚名留给谁?更不是为了您大儿子,我永远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孝敬二老是我曾经说过的话,我不能食言。

“将来,真有那么一天,爹娘都下世了,我不会还赖在高家。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爹娘不要为我担心,我一个人也会好好的。

“人啊,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孤苦伶仃会死,满堂儿女也会死,都一样。爹,您告诉俺两个兄弟,我很好,现在的日子,我很快乐,我不需要婚姻,永远都不需要。我庆幸这辈子没有婚姻。至于他俩叫我嫂子,还是姐姐,无所谓,都一样,随便他们吧。就我婚姻这个事,在咱家里、在我面前,不要再提了好吗?”

高丰年老两口干坐一会,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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