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高丰年夫妻地劝说,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让董圣礼分心劳神,他终于摆脱父亲去世后的悲悲戚戚,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他把桌子、橱、床及一些常用的家什,都送给了高家,又用三五天的时间,去拜见镇上的长辈,和父亲生前的朋友。然后,就整天泡在青瓦镇小学赵传智那儿,和赵先生讨论学问、形势及古今轶事。
赵传智是他的老师,他是赵传智引以为傲的学生。赵传智邀请董圣礼,给该高小毕业的孩子们,讲解一些奇妙的科学知识,讲牛顿和瓦特。这些乡下的孩子们,听得入迷。
特别是他表叔的大儿子高恒,聪明好学,成绩优秀,智慧明显高出一截。
赵传智对董圣礼说:
“高恒是你走之后,青瓦镇的又一位聪明孩子,你能带他出去读书,将来肯定是个人才。”
董圣礼说:“我可以带他去北平念书。”
赵传智说:“你表叔同意才成呀。”
董圣礼说:“赵先生,我把您夸高恒的话,说给俺表叔,看他愿意让他儿子出去不。”
赵传智说:
“你表叔也是咱青瓦镇数得上的精明人,但是,他半辈子湖田到旱地,旱地到湖田,从没离开过青瓦镇。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若不同意,你就讲一讲外面的精彩,开导开导他,争取把高恒带北平去读书。”
董圣礼说:
“估计问题不大,高恒跟着我走,他还能不放心?不过出外念书花销大,俺表叔可能供不起。”
赵传智说:
“你表叔的日子,在青瓦镇叫叶底藏,看他不显山露水,其实,他殷实着呢。一年一两百块,他是能拿出的。”
董圣礼说:“怕俺表叔心疼钱,不愿意出。俺爹送我出去念书,没有得济,怕这传染给了俺表叔。”
赵传智说:
“你爹不能得济,那是个例外。认真做你表叔的工作,只要他同意让高恒跟你走,用钱的事你放心,儿在外需用,爹疼儿的心,不会捂着口袋不掏的。”
董圣礼笑了:
“您这年龄的人,都有体会。那成了,我带高恒走,青瓦镇又走出去一个。”
赵传智借此,调侃了老街坊高丰年几件陈年糗事,惹董圣礼发笑,自己也跟着“呵呵”地大笑。
两人又聊起的董圣礼的家事。
赵传智说:
“当年不是你爹把你送徐州府你舅家,你恐怕读完镇上的高小,也就接你爹的班,在青瓦镇做皮行小掌柜了,哪里还会去留学?你知道吗,你走后,你爹肠子都悔青了。他想你,想你母亲,你母亲见王母娘娘去了,你又漂洋过海,你爹只能借酒浇愁。
“他给你寄钱,他认为还不如扔进微山湖里,扔湖里还能听见水响,寄给你,连个响都听不见,还见不着你的踪影。”
董圣礼说:
“不是舅舅,谁也难说通俺爹让我走,俺舅当年是一半商量,一半强量,才把我带走的。”
赵传智说:
“你舅在国外,过得还好吗?”
董圣礼说:
“俺舅他去世了,死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他临咽气之前,叮嘱我一定要回来,因为他答应了俺爹,必须原原本本的,把我交给他。俺舅己经去世五年了。在外国过日月更难啊!俺舅不出去,想出去,到了国外又后悔。先生,我告诉你,如果不亲眼所见,你想像不出他们的艰难。其实俺舅不叮嘱,我也没打算留在那儿。”
赵传智说:“他的家小回来了吗?”
董圣礼说:“舅母带着两个小表弟,留在了那里,恐怕不会回来了。有点小买卖,日月虽苦,却舍不得丢。徐州的家业,全部卖掉了。俺舅母也想回来,俺两个表弟,都闹着要回来,家乡已没有立锥之地,回来去哪儿?一家人是含泪送我上船的。”
赵传智听后唏嘘不已。
两人闲扯一会,赵传智问:“圣礼呀,你家的祖产,听说要卖?”
董圣礼说:“是的,先生。”
赵传智说:“有询价的吗?”
董圣礼说:“俺爹的好友,前街的厚仁叔,让别人传话,愿意买,其他还没有。不过,俺爷俩还没面对面商量。”
“还有其他人询价吗?”赵传智继续问。
董圣礼说:“有,但一听说厚仁叔要买,不知何故,都找各种理由退缩了。”
赵传智长叹一声:“孩子,你表叔有答案,去问他就知道了。”
董圣礼说:“我和俺表叔谈了,真有那么邪乎?”
赵传智答:“是的,就那么邪乎!”
董圣礼不在说话,眼睛看着门外老榆树上吊着的大钟出神。
赵传智看到董圣礼,在谈及变卖祖产,竟轻描淡写一脸平静。
他感觉,眼前这个穿着洋装、念过洋学的年轻人,除了学问,对世事近乎懵懵懂懂。他好像又看到,当年那个背书如流的少年的影子。
赵传智说:“青瓦镇的洪洞十姓,已经少了郑家,马上又要没有董家。”
董圣礼听了,没有回应,只是脸上流露一丝悲戚地微笑。
赵先生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他同情董圣礼在青瓦镇的形单影只,更同情他满腹经纶,却傻乎乎的。这孩子念书都念憨啦?变卖祖产竟没有一丝愧疚。
孩子,你随随便便,就处理了你祖上的基业,你对得起你爹、你爷爷,及你董家的祖先吗?拿祖宗的基业不当一回事,你不会数典忘祖吧?
董圣礼知道,赵先生这会儿正盯着他,他佯装不知道。他慢条斯理地,把散开的书籍码放整齐,又替赵先生整理桌子上,学生的簿本,并微笑着翻阅一摞学生的作文。他看着学生的作文,很专注的样子,嘴唇也在轻轻地动,好像津津有味地在阅读孩子们的文章。其实,他的心没在文章上,他明白赵先生盯着他看的意思,也知道赵先生的心情。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那是被赵先生的眼光盯的,但他有意不看赵先生,装作若无其事、轻轻松松的样子。
先生和表叔一样,对他的家产,可能被柳厚仁连哄带骗弄走表示同情。还没与柳厚仁见面,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黑。若真的被坑了,董圣礼目前也想不出高招对付。他没有办法,只有愤恨。
如今的天下,乡村还是城市,根本没有公平,到处都是靠拳头、靠蛮横、凌辱弱者,欺压穷人的强盗。他痛恨这些欺人的强盗,他曾经发誓,要消灭他们,砸烂这个专欺穷人的社会,他和他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久就会将天下的柳厚仁们掀翻,给穷人一个公平、公正的世界。
这点家产坑就坑吧。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假装不在乎。
已近中午,董圣礼告辞准备离开,忽然,赵传智像是想起来一件事,示意董圣礼坐下:
“圣礼,有件事,和你说一下,回去转告给你表叔。他若同意,俺哥俩见面详谈,他不同意,就此作罢,算我没说。”
董圣礼说:“先生您有重要的事要和俺表叔商量?”
赵传智说:
“前几天,柳厚仁让我给他女儿柳红介绍婆家。他找我,因为我教书,很多优秀的男孩,跟着我上学,我也答应他了。可是,我思考了一大圈:县城里,我教过的十几个富家子弟,还有青瓦镇几家大户人家的孩子,没有一个合适的。有的长相还行,脑瓜笨;有的灵巧,长得丑;只有高恒能配得上柳红。你表叔虽不是大富之家,日月却也滋润。关键是高恒一表人才,又聪明过人。”
董圣礼说:“柳厚仁的女儿竟不读书,十四五岁也嫁人?”
赵先生说:“几千年的传统积习厚重如山,乡下人跟不上社会的变化。在咱这里,让女孩念书,让女人外出抛头露面,短时间内,是很难的,思想还转不过弯这个来。就是他柳厚仁,也只让儿子读书,女儿就在自己家里,聘请先生教了几年私塾。穷人的孩子,包括男孩,一天书也不读,还是十几岁就订婚。”
董圣礼说:“就文化层面,城市与乡村已经拉开二三十年的差距。城市略有资产的家庭都送女儿读书,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在城市,新文化和妇女解放的思想,已成为社会思潮的主流。先生,您所说的几千年传统积习,其实就是套在国人颈上的封建枷锁,它禁锢人的头脑、束缚人的手脚。中国人几千年都是在负重前行。只有砸烂枷锁,国人才能思想灵活、才能轻装上阵,赶超西方列强。”
对董圣礼的宏论,赵传智没有插话,他在想,孩子,你连你祖上的家业,都不能保护,还在高谈救民治国。他不想在这个话题是和董圣礼继续讨论下去。
赵传智说:“给你说的事,别忘了转告你表叔。”
董圣礼说:“那柳家女孩咋样?”
赵先生说:
“那是百里挑一的女孩,柳厚仁曾经请我在家做私塾先生,给柳红讲课,我间歇教过她三四年。柳红不仅面目姣好,还心地善良,论读书,今年青瓦镇高小毕业的孩子,也没有比她聪明的,她与高恒差不多。”
董圣礼说:
“那好吧,我回去就告诉表叔,下午给您回话。”
赵传智说:“好事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