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厚仁的媳妇黄氏,五岁那年,跟随父母,讨饭来到青瓦镇。父亲在柳家打短工,一家人搭一个窝棚,住在柳家粮仓后面的外墙根处。这样能防止强人、匪类挖墙偷盗。柳家不仅让住,还每年给五斗高粱作为报酬。
可是,来青瓦镇只半年,黄氏的父亲突然染病,不久离开人世。母亲央求柳百里收养女儿。苦求了数日,柳百里还在犹犹豫豫的时候,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她用自己的腰带,在床缘上缠住脖子,勒死自己。
五岁的黄氏,成了一岁的柳厚仁的童养媳。
黄氏长大以后,只隐约记得老迈的父亲白发苍苍,年轻的母亲双腿残疾,用手按在地上走路。爹娘的面貌已然没有印象。
童年,黄氏像亲姐姐一样,做柳厚仁的玩伴,关心他,呵护他。督促柳厚仁念书,挂念他的冷暖。
渐渐长大,当她明白了和柳厚仁的关系之后,就更加体贴入微地照顾他。柳厚仁跟随董家昌跑船,她每天向运河的航道张望好多遍。
圆房之后,她对柳厚仁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柳厚仁成了他的男人,她从姐姐变成了媳妇。有半年的光景,她羞得无地自容,现实让她渐渐转过弯来。
公婆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对她教导最多的,是女人应当、也必须遵守的“三从四德”。
那些传统的行为规范,她早已牢记于心。婚后,她按照公婆多年的指导和自己的领会,对待柳厚仁。
因为一起长大,加上公婆已经去世,她作为老婆的心里,还掺和着母亲对儿子、姐姐对弟弟的那些情怀。老婆的身份,好像是母亲、姐姐身份的延展。
她依赖他,顺从他、迁就他、包容他。她不再有观点,不再有主见,不再有需求。
在她心里,柳厚仁的行为、柳厚仁想要的,就是天理。无论对她、对别人,造成多大伤害,她都不会制止和埋怨。她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他、满足他。她认为这是传统的淑德品质,是女人修为的至上境界。她的这种品格或多或少影响了她的女儿。
柳厚仁从高家被侉三等抬回来,就病倒了:他心跳过快,头昏脑涨、手脚麻木。十几服药吃完,才有好转。只是白天昏昏欲睡,晚上彻夜不眠。
大夫嘱咐:需静养,切莫生气动怒。饮食忌辛辣腥凉,精神和脾胃都不能受刺激。
在高家的那一场闹腾,一直让他对高丰年耿耿于怀。有柳红护着高家,他投鼠忌器,无可奈何。女儿婚姻成了他的心病,却又一筹莫展。
三年前,董圣礼带高恒去北平读书,董圣礼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证言犹在耳,这小子却食言了。他是故意?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有几天,他也弄不明白什么原因,一旦入睡,就梦见董圣礼,和他在一起喝酒吃饭,一起下棋。为了一步棋的进退,还发生了争执。董圣礼脱去洋装赤膊上阵,差一点就打起来。
他不明白,从来也没有和董圣礼在一起吃过饭、下过棋,脑子里哪来地胡思乱想?
有一晚,刚刚入睡,他就和董圣礼剋上了。董圣礼说他欺人太甚,要和他打官司。又说他柳厚仁是恶霸,要敲碎他的脑壳。董圣礼还拿着枪,满世界追着他跑。
他怕了,生命中第一次认输,拼命地东躲西藏。
他越过湖堤,穿过湖滩的庄稼地,躲到微山湖里的芦苇丛中。正战战兢兢地窥探董圣礼在何处,在他专注着湖堤上的动静时,忽然,背后的湖水在涌动,芦苇荡里,响起飒飒的风声。他回转身,看见董圣礼变成一条两三丈长,两三尺粗,硕大无比的黑鱼,从芦苇深处,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慢慢游过来,准备偷袭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口把他吞噬了。他“啊”的一声,吓醒了,身上的睡衣已经湿透。
他的惊叫把黄氏惊醒。
黄氏柔和地说:“咋的啦?咋的啦?”
柳厚仁说:“没有事,给我拿一身衬衣。”
黄氏帮助柳厚仁换下湿透的衣服,看他惊恐的样子,知道又做恶梦了。于是,燃着的灯不再熄灭。
柳厚仁继续躺下,对黄氏说:“半夜三更的,亮着灯干啥?熄了。”
黄氏只得把灯熄灭,她侧卧在柳厚仁身旁,身子有意向上,贴着柳厚仁,她把柳厚仁的肩膀搬过来,搂住他的头颅,让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一只手轻抚在柳厚仁的背上,手指轻轻地似动非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他的脊背,分散他的思维,引导他入睡。
柳厚仁很习惯、也很乐意这种睡姿。在夫人的怀抱里,脸贴在夫人的胸前。这不仅仅是温暖和舒适,更是让他感觉,回到了有人护佑的童年和少年。只有夫人的胸怀才能够阻隔世间的烦忧。
柳厚仁半生,特别是年轻时期,在青瓦镇、甚至在整个微山湖西岸,他强势的,近乎碾压式的处世方式,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但是,煮熟的肉,有时还有骨渣硌牙。偶尔也有愣头青,醉死不认他这壶酒钱。当然,最后还是他柳厚仁占了上风。践踏、蹂躏、被他踩入泥底。对方认识到差距,不得已屈服、认输。不过,他斗败别人,自己也有受伤。特别是心里的伤痛。
柳厚仁不同于众人,他不原谅别人,且容易后泛。得罪他的人,必须痛打,整死,让其倾家荡产,或者赶出青瓦镇。认错、赔礼、赔钱都没用。
但是,也有好事者中间调和事。都是些自认为有头有脸的人。自己心里一时短路,也就罢休了。
回到家里,他就后悔得抓狂,气愤难平,像是他受了很大委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几乎七窍生烟。
这时,夫人就像一池温水,浸泡着他、润泽着他。母亲、姐姐、老婆,人生中最愿意听从、最愿意接纳的三个女人,黄氏无缝衔接地切换着。娇嗔的埋怨中,隐含着毛毛雨般的关怀。他的心火被一点一点浇灭,元气在这温婉的埋怨,和关怀中慢慢恢复。
他是一条船,夫人的怀抱,是他的港湾。泊在夫人的臂弯里,他的心才算靠岸。
黄氏掀开睡衣的衣襟,盖住他的头,他潜藏在夫人的衣襟下,像归巢的倦鸟,闭着眼睛,放松肢体,呼吸着夫人淡淡的体香,享受这风平浪静的安详。他会很快入睡,而且睡的踏实、睡得香。
但是,这一次不同于以往。现在,他仍不能入睡。黑暗中,更能集中精神挖空心思。
他反复地思索,怎么有这么奇怪的梦?如果是因为坑了董家,有董家的先祖显灵,来纠缠他。那么,为什么不是已逝的董家昌或其先辈,而是去了北平的董圣礼?难道董圣礼也成为厉鬼?
其实,他和董圣礼并不熟。和董家昌分开单干时,董圣礼尚在童年。留洋回来才有接触。而和董家昌的那段交往,尽管他极力回避,在他心里、在青瓦镇人心里,都无法抹去。
顺着思绪,他和董家昌的陈年往事,全部涌上心头。
自他斗败韩惊蛰不久,又做了保长,从此之后,青瓦镇就没有人,敢和他正面交锋。他来了脾气,青瓦镇必定下雨;他怒吼,青瓦镇必定电闪雷鸣。他知道,在青瓦镇,有人恨他,甚至有人盼他死,烧香磕头地赌咒他,希望老天爷惩罚他。但是,表面上,没有人不对他毕恭毕敬,笑脸相迎。
也有例外,也确有人在他面前,敢于不管不顾地放肆,那就是董家昌。
他也隐约听闻,青瓦镇有这样的传说:不仅青瓦镇的人怕他,连微山湖的莲、菱、蒲、苇,大运河的帆、桅、桨、橹,都惧怕他柳厚仁。而他惧怕董家昌。
他能封湖,让一年一季的莲、菱、蒲、苇,全部烂在湖里;他可以在运河里设卡,除了官家之外的船只,全部留下买路钱。而董家昌是他成名前的大哥。
他曾对这个传说暗自发笑。
董家昌的一记耳光,打落侉三两颗门牙。在码头上,他柳厚仁,当着众人的面,给董家昌一个难看。其实,他并不是心疼侉三,而是让青瓦镇的众人看清,他并不怕董家昌。在青瓦镇他柳厚仁谁也不怕。
但是他也给了董家昌面子,免了他那一趟生意的仓位和装卸费用。他永远不能和董家昌撕破脸。几个小钱,就让大伙看到他并非不讲兄弟情义,只是因为太生气。
他和董家昌的交往,在他心目中淡了,甚至忘了,而在青瓦镇人的心里却保存着。他想要这个重情重义的名声。
董家昌太另类,他不敬天地、不畏鬼神、不惧权势。他确实不是善茬,但他重义、恋旧。一时朋友,终生兄弟。
柳厚仁知道,和董家昌打交道,不能硬碰硬是真的。玩韩惊蛰的那一套,在青瓦镇任何人那儿都好使,唯独在董家昌那儿不行。那真要出人命,或许不是一条。然而,董家昌容易原谅人,只要是兄弟,你招惹他,做对不起他的事,他对你不满,心里有怨言,埋怨你不顾旧情,见利忘义。但是,他不会对你翻脸发飙。
黄氏让他入睡的方法有点失灵,柳厚仁依然睡不着。他又把和董圣礼交往的过程,来来回回捋了几遍:
董家昌病故,董家卖房,他仅用三百块银元,搞定董家三亩半宅基和十八间房。这如同白捡。董家少爷是留过洋的,没有那么缺心眼,他暗地里,找遍镇上所有富贵人家,都愿出大价钱购买,当得知柳家已喊价,就没人敢出头了。
董圣礼做这些,他是知道的,他在背后笑董家公子的天真。
董圣礼的功夫都是白费的,这一点,他很自信,因为他用相同的方法,在青瓦镇试验过多次,而且屡试不爽。他想要的,谁也不敢夺。
董家少爷急着回北平,无奈,只能贱卖给他。
让他纳闷的是,他占了董家的便宜,董圣理不仅没有忌恨,反而对他非常友好。他曾想,这喝过洋墨水的董家小子,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警觉了一段日子,也没见董圣礼出什么损招。
在高家送聘礼的那天,在酒桌上,董圣礼说,高恒若去北平读书,将来能成大才。
他提出带高恒去北平读书,然后又让高恒一去不回。这难道是他的招数?若是董圣礼精心策划的,那确实够阴毒的,这也让他领教了,什么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是,就是现在看,也都很正常呀,看不出有设计的痕迹。和高家联姻,不是他董圣礼提出来的,是赵传智保的媒。
观念是他和夫人,看到高恒,就答应了这门亲事。高恒方面大耳。十三四岁的孩子,见到他还有一点怯懦,回答问题流利自如。一双大眼灵动闪烁,充满智慧。又是先生赵传智保媒,诗书背诵、领会,镇上第一。看似一桩不可能的亲事,就这样商定了。
现在想想,当时,仅凭高恒的英俊和聪明,高丰年的家产,就能决定让他嫁女儿吗?应当不能。赵传智、董圣礼给高恒预设的前程,起了作用。
本来,高家退婚,这事也就画上了句号。
哪知道,不谙世事的女儿,脑袋一根筋。才造成现在他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的结局。女儿的婚姻成了别人的谈资、笑柄。半辈子没遇到过棘手的事,却栽在孩子的婚姻上。
若真是董圣礼处心积虑地精心设计,用这种手段报复他的话,这样的智慧,让他输得除了难受之外,真是无话可说。
转眼,他又认为是自己多想了,如今的天下,成一盆烂酱,难看还臭味熏天。兄弟俩在北平,可能凶多吉少。高恒不回,根本就不是董圣礼报复他的手段。
白天、黑夜,柳厚仁的思维就在这里绕啊绕、挖啊挖,做周而复始地圆周转动,不能自拔。
大秋的收种、湖产的买卖、码头的进出,里里外外的事,他都不管了,全部交给侉三负责。
他病着,只有一样事,让他上心,就是派人去南京,给儿子柳骏驰送学费和衣物。只能侉三去,别人去柳厚仁夫妻不放心。这一阵子侉三忙,晚了几天,黄氏早把东西备齐,天天催促侉三启程。
柳厚仁说:“老三,把手里的活先放下,去南京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