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送来花销和东西的时候,对他说的一番话,总在柳骏驰脑子里挥之不去:
“你姐姐出嫁了,高恒那小子并没有回来,没有宴席,没有唢呐班子唱戏,也没有花轿,是你姐姐自己走着去高家的。把你父亲气了一场病,不过,大夫诊治加上调养,现在基本好了。你不必太用心挂念,影响读书。乡下收秋正忙着,三叔下个月就不过来了,等到忙完才能再来。你爹嘱咐,要你用功念书,将来有个一官半职的,把高恒那小子比下去······”
柳骏驰知道姐姐的婚事,父亲和母亲有些后悔。因为这事,父亲和姐姐闹别扭。但是,对三叔的话还是感到突然。
他想:姐姐可以出来上学呀,干嘛要吊在高家那棵树上?现在的大城市,那么多女孩读书,她们都和姐姐的年龄差不多。为什么不出来读书?他决定请假回家,劝说姐姐出来上学。
骏驰刚进大门高喊:“爹、娘, 我回来了。”
院子里空空荡荡,穿过前院,进了二门,看见母亲和三婶子婉云从后院迎过来。
黄氏说:“儿子,你三叔刚刚给你送去花销,咋就回来了?”
骏驰把行囊交给三婶,笑着说:“想爹娘了,所以就回来了。”
黄氏望着儿子,眼泪汪汪,伸手去摸儿子的脸,骏驰弯腰,把笑盈盈的脸,对着母亲伸过去,任母亲的双手在自己的两颊、额头、脖颈上游走。一会儿,才拉着母亲的手,一同进了堂屋。
柳厚仁正闭目养神,隐约听到儿子的声音,迷蒙中以为是幻听,是自己想儿子了。又听见老婆和儿子的说话,才知道儿子真回来了,起身正要往外迎,娘俩已经进屋。
柳厚仁看着英俊高挑的儿子,心情轻松许多,这一段时日,压在心里的阴郁,去了一大半。
他说:“儿子,不到放假,咋回来了?”
骏驰说:
“听三叔说了姐姐的事,又说您病了,惦记家里,心里静不下来,学也学不心里去。就给老师请假,回来了。”
柳厚仁说:“既然回来了,就在家多住几天,老子正想你呢。”
骏驰说:“爹,我有个想法想给您商量。”
柳厚仁说:“什么事,这么急,还专跑回来一趟?”
骏驰说:“我想让姐姐也去南京读书。”
黄氏说:
“你姐姐去了高家,她自己说她出嫁了,走了几个月,也没回来一趟。你让她去读书,她是不会去的,再说她年龄也大了。”
柳厚仁说:
“这个丫头她犟的很,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差一点让她气死。”
黄氏说:“都是你宠坏的。”
骏驰说:“我去高家,把姐姐接回来,和她讲清楚我的意思,她说不定能回心转意,我们一起去读书。”
柳厚仁说:
“去也没用,她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姐姐只有三年私塾的底子,现在,从头念起,的确是年龄大了。都怪我早几年没让她出去。还曾经真有让她出去念书的想法,你娘总是说,闺女越大,越不能出门,犹豫间也就这样耽搁了。不让她出去读书是一错;答应高家这门亲是二错。是我和你娘耽误了她。”
骏驰说:“高恒没有回来,她等高恒,也能在学校上着学等呀。爹,我这就去高家,看姐姐去。”
柳厚仁说:“先别忙,傍晚你三叔回来,让他去一趟,把你姐姐接过来。你刚来到,吃了饭,歇歇吧。”
婉云端上来饭菜,骏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柳厚仁夫妇注视着儿子吃饭,几个月来,心里的烦乱一扫而空,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傍晚,侉三按照柳厚仁的吩咐,放下碗筷就赶往后街高家,街上碰着熟人,他也懒得打招呼,二里路转眼就到了。
高丰年傍晚芋头饭喝多了,又受点凉,肚子涨,虚屁不断,有点像打开保险的机关枪。有儿媳妇柳红在家,感觉不雅。恐一会儿还要大解,不敢立马上床,就走出去,想到街上转转,走动走动,消消食。
刚到门外,拧一袋烟,正在点火,侉三就到跟前了。高丰年见是侉三,心里一惊,随即笑脸相迎:
“我当是谁?这不是三弟吗。稀客稀客,三弟,咱屋里坐。”
侉三冷着脸,根本不理他,只是跟在后面走进来。
高丰年又对着正在拾掇锅碗的柳红说:
“红儿,你看谁来了,是咱家的贵客来了。”
高丰年和侉三在屋里坐下,柳红跟了进来:
“三叔,您来了。”
侉三说:“三叔过来看看你。”
柳红说:“谢谢三叔,我很好。忙完了秋,我就回去看爹娘。”
侉三说:“红儿,三叔今天过来,是接你回去的。”
柳红说:“湖堤内的活还没完,再等几天,芦苇割了,我就回去。”
侉三说:“红儿,这么近,几个月不回去,不想爹娘吗?”
柳红笑了:“三叔,我想啊!我不光想俺爹娘,还想您和三婶,再过几天,我不是就回去了吗?”
侉三说:“骏驰回来了,想你,还有事要跟你说,你收拾收拾,跟三叔回去。”
高丰年插言:
“三弟,明天我们家开始下湖收芦苇,我雇了三四个人,老婆子自己在家忙不过来,红儿要做帮手,明天还真不能去。”
侉三转过脸对高丰年说:
“丰年哥,我称你一声哥,是看在我家红儿的面子上,才这样称呼你。不然,切,你在我跟前,连狗都不如,你看你的个龌龊样。我问你,以前没有红儿,你家的东西也没丢一丁点。孩子在大哥家里是宝贝疙瘩,来到你家,你当佣人使唤。你还是个人吗?”
侉三开口骂人,高丰年依然满脸赔笑:
“三弟,话不能这么说,大哥家大业大,雇的人多,我小家小户,雇不起,自己人就得多干些。”
侉三说:“我懒得跟你啰嗦,红儿,收拾你的东西跟三叔走。”
柳红说:“三叔,您回吧,我晚几天回去。”
侉三说:“红儿,你和你爹娘记仇了还是咋的?你知道吗?你爹自那天生气回去之后,大病一场,至今还没全好。”
柳红眼含泪水:“三叔,我没有给爹娘记仇。您回去吧,过了这几天,我就去看俺爹娘,让骏驰不要走,等着我。”
话到这里,侉三见高丰年仍不松口,他砉地站起来,指着高丰年说:
“老高,你个老小子,你等着,你的账,都给你记着来。早晚和你一起算。”
说着,他气愤地离开。
深秋夜凉,秋虫鼓噪,高丰年披件棉袄,坐那儿一袋接一袋地抽,也不上床。
刘氏辗转反侧也不能入睡。她忽然嘟囔着说:
“死老头子,你又生的啥鬼点子?不让红儿回去,让侉三呛了一顿。”
高丰年说:
“你知道个屁,恒儿不知死活,没有音讯,你真指望柳红在咱家守一辈子活寡?她现在是和他爹怄气。现在咱劝不走、赶不走,指不定哪一天,她自己就回去了。她自愿来的,她要当高家的儿媳妇,那我就真当儿媳妇待她。高家院里,我这个公公爹说了算。家里有事,不让她回去,她就不能回,回去就不用再来了,我高家还真不稀罕。他柳厚仁欺辱我一辈子,我也得捞回一点。只要柳红在咱家,我就让她卡在她爹的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让他柳厚仁难受。”
侉三回去,添油加醋地学说,让柳家上下气愤不已。高丰年分明这是在找抽。柳厚仁恨得牙痒痒,若不是柳红碍着,当夜,他就要让高丰年挨揍。
五更天,骏驰起来,和爹娘打个招呼,要跟随侉三等一干众人去收割芦苇。
四五年没有去过湖滩了,他记得,越过湖堤是新种的麦田,过去麦田,就是芦苇和荷塘。夏天芦苇地里有水,入秋之后,水渐渐向后退去。现在的芦苇地和麦田一样也是干地。再往里去,才是有水的荷塘,一直延伸至深水。
那里有人用各式各样的渔具捕鱼,藕田的浅水里,就能拣到好多鱼虾,在没有水的干地上,拣一些枯草燃着,把鱼虾串起来烧烤,用莲叶将烤熟的鱼包住,捂一会儿,莲的清香浸润进鱼里,吃起来,比家里厨师烹饪的还好吃。
田埂上靠近水的小洞里,还能钓出黄鳝,没有钓钩,也可以用锨挖。从前他力气小,都是三叔帮助他挖,今天他要亲自挖几条。
在他的记忆里,最好玩、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在湖滩烧烤。
黄氏听见儿子要去收割芦苇,也急忙起床出来,她不放心。
黄氏对侉三说:
“老三,管着骏驰,到捕鱼的那儿,只准看,不准过去。也给他拿一把镰,让他帮着割苇子,不好好干,你就揍他。”
侉三说:“放心吧,嫂子,不会有事的。骏驰跟着我最听话了,不然,我就甩给他两巴掌。”
众人哄笑。
黄氏说:“骏驰听见了吗?好好听你三叔的话,要不然,当心他揍你。”
骏驰说:“娘,我不是去玩,是去帮助三叔他们干活。我又不是小孩了。”
黄氏说:“要是惹出乱子,你三叔不打你,回来,我也要揍你。”
骏驰说:“行,我要是给您惹了事,回来就翘起屁股,让您狠狠地抽。”
众人又笑。
黄氏和儿子一来一往说话的时间,十几辆车已经套上牲口,装上用具和中午的吃食,几十号人整装待发。
黄氏又喊住侉三:“老三,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侉三已经扬鞭启程,马上又从车辕上下来,走到黄氏跟前:
“嫂子,还有事?”
黄氏说:
“兄弟,咱家的地宽,你安排咱的人从中间起镰。北边靠着高家的地方先放着。高家不是今天也开始下湖吗,让他们先割。咱的人多,心里又有高家的气,靠着界干活,别闹出事来。”
侉三说:“好吧,嫂子,我按您的吩咐,安排他们干活。”
高丰年干急也没有用,高家的雇工聚齐,天都亮了。草草地吃过早饭,急急慌慌地收拾车子,奔湖堤而去。
高丰年不能去,去年倒腾的黑牛,这两天要下犊子,他得在家守着。由车夫老皮和二儿子高立,三儿子高顶,带着四位雇工下湖收割。
临行,高丰年说:
“柳家人多,干活快,我们先从和柳家搭界的地方开始,别让柳家抢先割着咱家的。怕收拾碗筷的柳红听见,他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几个人点头。
高立、高顶心领神会:“知道了,爹。”
高家的两辆车颠颠荡荡,扬一股黄尘直奔湖堤。赶到地头的时候,柳家人已没入芦苇深处,远远地看过去,柳家几十号人都变成一片黑点,身后是割倒的大片芦苇。
柳家没有在两家交界的地方开始,让老皮和高立松了口气,在老皮地指挥下,从界桩边上开始,“一”字排开,挥镰开始收割。老皮和高立憋着的劲,终于得到释放。
中午啃几口带来的干粮,接着干活,晚上回去才能吃一顿好饭。这是青瓦镇雇人收湖的规矩。
下午,太阳压已着树梢。侉三这边开始装车返回,而高家因为早晨上工较晚,还想多割几镰。
侉三从芦苇地出来,发现高家割过界桩数尺。他立马停车,拉着骏驰向高家地里走了过去。柳家的长工在前,短工在后,把老皮、高立他们围在中间。没有几句争执,双方就动手了。柳家人多势众,长工本来就是打手。高家的雇工早吓得双手抱头蹲下,只剩老皮和高立、高顶在中间挨揍。只一会,老皮、高立、高顶,摔倒在地不再还手。
一顿痛打之后,柳家的车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