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姓孟,字继勋,姑苏人氏,面色白净,身体略显单薄,因长相清雅,带金丝眼镜,人称“孟先生”。
孟继勋自幼随父亲来京城做生意,经营绸缎和家乡绣品。
父亲告老还乡,生意完全交于孟先生夫妇,夫人多年未育,孟先生不惑之年喜得一女,起名孟蝶,小高恒一岁,也比高恒低一个年级,但不在一所学校。因娇生惯养,又身体羸弱,孟先生夫妇,把女儿捧在手心里。
读中学之后,学校要求住校,孟先生怕女儿遭罪,还是坚持让孟蝶走读。好在学校只有三里多路。孟先生租固定的车夫,雨雪天气接送女儿。
过年之后,孟先生打算让女儿辍学,他说生意人家的孩子,能写会算就足够了。才读半年初中,孟蝶坚持要读,孟先生也只得依她。
闲暇时光,孟蝶在家跟着母亲学习刺绣,花鸟虫鱼,刚能勉强,亭台楼阁还不能插针。孟先生夫妇也不强求女儿学多少手艺,主要以玩为主。只要女儿高兴,一切随她。
店面全由孟先生一人打理。高恒休息两天之后,孟先生安排他打下手,帮助卷缠拉开的绸缎,及整理绣品货架。
临近年关,生意增多,孟先生忙不过来,迎送问候,给达官贵胄的女眷端茶倒水,都交于高恒。也让高恒干一些与生意无关的粗活。高恒天资聪颖,孟先生交代的事情,件件让先生满意。
一个假期,高恒就这样度过了。孟先生家的油水,让高恒滋润了,也精神了。
经过一个假期地耳濡目染,高恒对绸缎的品种、质地已经基本了解。那些辨析的细活,经孟先生一点就破。
孟先生对高恒的销售能力暗暗称奇。这一个月,同行店里,马上该出师的徒弟,相比高恒也似乎要低一两年的道行。
高恒根据客人的穿着、语言、气质,甚至是一个眼神,就能基本判断她们的家境、修养、爱好,是出手阔绰,还是斤斤计较,恰到好处地推荐相应颜色、质地的绸缎或绣品。让那些显贵人家的女人,得到可心的物品,更让她们膨胀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也有些女人,看着他稚嫩的脸,与成熟地说话有点不搭,好奇地欣赏这个英俊少年。临行拍拍他的肩膀,或摸摸他的脸蛋,“咯咯”笑着离开。
学校开学了,街上开始有衣着洋装的富家少年,春风满面地奔赴学校。高恒有点魂不守舍,孟先生看在眼里,他知道高恒的心思。这一段时间,高恒对他的帮助很大,他认为这孩子,就是丝绸行当的人才。他不想让高恒走,但也不能不明不白的硬留,他觉得应该与高恒谈谈了。
晚饭过后,高恒回到货柜后面的小卧室,这个狭小的角落,是他的栖身之所。孟先生进来,高恒急忙让孟先生坐下。孟先生拍拍高恒的肩膀,也让高恒坐下。
“恒儿,这一个月,在伯伯这儿习惯吗?”
高恒低着头,看着脚尖,停了一会,他才回答:
“在伯伯这好。”
孟先生说:“以后,高就了,可别忘了伯伯。”
高恒说:“伯伯救我的命,收留我,我永远也不会忘。”
孟先生说:“现在开学了,你知道吗?”
高恒说:“知道。”
孟先生说:“你怎样打算的,还去上学?”
高恒说:
“范大爷对我说,他和校长有亲戚,可以通融通融,让我先上学,等我找到哥哥之后,再补交费用。我去学校看了,没有找到范大爷。我的学费和伙食钱,都在我哥哥那儿,找不到他,我就不能上学。”
孟先生:“哦,是这样。”
高恒说:“伯伯,我想求您一件事,您能答应我吗?”
孟先生说:“伯伯答应你,什么事?说吧。”
高恒说:“我想到范大爷家里,找范大爷。”
孟先生说:
“行啊,这几天货柜也不太忙,你想哪一天去,就哪一天去。找你的范大爷简单,可以去他家里。不过,我想知道,你怎样才能找到你哥哥?”
高恒说:
“哥哥和我有约定,在每月十五至十七的下午,让我在学校门前,马路对面等他或者他的朋友。”
孟先生说:“你在马路边等你哥哥或者他的朋友,为什么他们不去学校找你?”
高恒摇摇头说:“不知道。”
孟先生:“十五观灯,你说有事出去,我和你伯母还懵懂一阵子,原来你还真有事。没有等到哥哥?”
高恒说:“没有。”
孟先生说:“十六、十七咋没去?”
高恒说:“您安排我整理库房,就没去。”
孟先生说:“下个月还要去?”
高恒:“嗯。”
孟先生说:
“恒儿,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找到哥哥之前,就在伯伯这儿,帮伯伯干活。一旦找到哥哥,你就走。”
高恒点点头。
孟先生说:“伯伯是做生意的,喜欢把话说前头,在伯伯这儿,只管吃,不给工钱。”
高恒说:“我不要钱。”
孟先生说:
“孩子,你知道吗,在生意和手艺行当里,拜师学艺,都要三年才能出师,三年里,白吃白干。三年后,出师了,才开工钱,这是规矩。不见你的长辈,或者你哥哥,伯伯不能要求你拜师,如果你自己执意拜师,我是可以答应的。孩子,即便你不拜师,只要你在我这儿,我也像对待徒儿一样待你。”
高恒说:
“您救我,还管我吃饭,给伯伯干活那是应当的,我一分工钱也不要。我想再求伯伯一件事。”
孟先生说:还有一件事?
高恒说:“每个月十五至十七的三个下午,四点之后,我不干活。”
孟先生:“去等你哥哥是吗?”
高恒说:“是的。”
孟先生沉吟片刻说:“那好吧,我也答应你。”
高恒站起来,向孟先生鞠躬:“谢谢伯伯。”
孟先生说:“伯伯也有一件事,要给你商量。”
高恒:“伯伯您尽管吩咐。”
孟先生说:
“恒儿,我问你一个吃饭的问题。你觉着吃饱与吃好,哪个更重要?”
高恒说:“吃饱重要。”
孟先生说:“对,我也这样认为的。你正是长体个的时候,吃不饱亏欠身子,那咋能行?咱吃饭的时候,我和你伯母,还有你孟蝶妹妹,都看着你羞羞答答的,我怕你吃不饱,所以,我们以后就不在一起吃饭了。
“是这样,我和你伯母还有你孟蝶妹妹先吃,你在店里招呼着,等我们吃过,所有的饭菜都是你的。恒儿,你放心,伯伯保证馒头管够,汤菜或许偶尔少点,那也比你拘谨着,不好意思吃,天天饿肚子强。你说这样行吗?”
高恒说:“伯伯答应我去等哥哥,我什么都答应伯伯。”
孟先生说:“那好吧,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高恒:“嗯。”
孟先生说:
“恒儿,你伯母她也很忙。这一段时间,老家的绣品迟迟跟不上,要断货;她在后房的针线活,得赶紧,你吃完饭,顺便把碗筷收拾了,再洗洗涮涮。”
高恒:“嗯”
孟先生说:
“咱爷俩把事说开了,也说定了。伯伯有点事,还要出去,你睡吧。”
高恒说:“伯伯慢走。”
孟先生出去,高恒刚要关门,孟先生又折返回来:
“恒儿,你想好,哪一天愿意拜师了,咱就行师徒之礼。不想拜师,这样也行。”
高恒说:“伯伯,我想好了。”
孟先生说:“想好了?”
高恒说:“是的,我想好了,我愿意拜您为师。”
孟先生又坐回椅子上:
“孩子,既然你愿意了,咱今天就行师徒之礼。也没有什么繁文缛节,连焚香咱都免了,你过来跪下,喊一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然后,给我磕三个头,这就算礼成。以后咱就是师徒了。”
高恒按照孟先生地指导,照搬着做了。
孟先生扶起高恒说:
“孩子,咱爷俩的关系变了,以后不能再叫伯伯,要叫师父。有句老话叫师徒如父子,以后呀,要听师父的话,有事不能瞒着师父。家里琐细的活儿,要主动去干,不能假装看不见,更不能偷懒。孩子,师父的第一次教导,记住了吗?”
高恒说:“记住了,师父。”
孟先生说:“以后还有什么规矩,我会给你说,今天就这样,休息吧,孩子。”
孟先生刚出门,高恒追到门前,怯生生地说:
“师父,找到我哥哥,您还让我去上学吗?”
孟先生说:
“只要你能去上学,随时都可以走,不让你走,我也留不住你呀,再说,你哥哥也不答应呀。”
高恒说:“我知道了,谢谢师父。”
孟先生对着高恒笑笑离开。
二月十五至十七的三天,高恒仍然没有等到董圣礼,同时,他看到范大爷始终没有来上班,学校门房也换人了。范大爷不来了,不去范大爷家,他一线上学的希望也没有了,一整个寒假,他都想范大爷,和范大爷仅仅相处一个晚上,在他心中,范大爷已如同亲人。
第二天,他向孟先生告假一个上午,顺着学校门前的路,一直向西,找到了大范庄。
在庄东头,他看见范大爷描摹的那两间茅屋,在门前有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往驴车上装一些坛坛罐罐的东西。一位老太太坐在车子中间,那对夫妇一前一后。大黄狗拴在车尾,出村而去。
高恒没有上前,他目送驴车远去。同时看到范大爷所说的那两棵柳树也少了一棵,他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于是,他全身发紧,心往下沉。
有人肩抗犁具从他跟前经过。
高恒问道:
“大叔,在学校看门的老范大爷住那儿?”
那人驻脚,看着高恒说:“就是前面这一家,不过,他死了,从学校回来的第二天,就得了急症,治了半月,也没治好,这不,五期都过了。他没有儿子,就一个闺女,老伴是病秧子,刚刚被闺女接走。
高恒是跑着离开的,走慢了,他怕不能抑制自己的悲痛,会大声哭出来。他心疼范大爷,范大爷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老人。同时他也绝望了,所有上学的门都全部关上。
董圣礼的消失,让他掉进无底的深渊,他想抓住范大爷这根稻草,为上学做最后的努力,但这根稻草也卷入水底。他只能暂时吃孟先生家的剩饭,好好干活。
他跑了一会,在路边的一棵大树跟前停下,他抱着这棵树,脸贴着粗糙的树皮,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后悔跟哥哥出来念书,他思念青瓦镇,想他的爹娘、弟弟。想他的圣理哥哥。
回到孟先生家里,高恒的情绪很低落,孟夫人问清原由,劝了一阵:“别再伤心了恒儿,下月再去等你的哥哥。”
孟蝶放学,看到高恒哭红的眼睛,她问:“高恒哥,你怎么了?”
高恒没有说话。孟蝶又问:“哥哥,你为什么哭?”
高恒说:“谁哭了?”
她走过去抓住高恒的胳膊摇晃着说:“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高恒有些不耐烦,甩开孟蝶的手:“我什么事也没有,好好的。你别问了。”
孟蝶悻悻地回屋。
晚饭高恒没有吃,关在属于他的那间小屋里,不知在干什么。孟夫人喊一次,孟蝶喊了两次,他都没出来吃饭。
孟夫人收拾了碗筷。孟蝶问:“我爹打高恒哥了?”
孟夫人说:“没有,你爹为什么要打他?”
“骂他了吗?”
“也没有,他找不到他表哥,那个范大爷也死了。没法上学了,他心里难过。”
“我们家也可以供高恒哥上学呀。”
孟夫人笑着对女儿说:“这个事,问你爹去。”
孟先生正在盘账,孟蝶匆匆进来,孟先生回头,见是女儿,他喊:“蝶儿过来,爹教你盘账。”
孟蝶伸过头,去看父亲面前的账本。孟先生很高兴,以为女儿对账目感兴趣,他感到女儿大了,再两三年就能接过他的衣钵管理生意,他用手指着账本,正要给女儿介绍那些进出的明细,孟蝶扭过头去:“我不看你的账本,没有兴趣。爹,我想让您帮个忙。”
孟先生说:“这些账目早晚是要交给你的。”
孟蝶伏在父亲的肩膀上说:“我不感兴趣。”
“丫头,你不感兴趣,咱家的生意交给谁?”
“我不管,你爱给谁就给谁。”
“让爹帮什么忙?说吧。”
“让您给高恒哥交学费。”
“我为什么要给他交学费?他又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他怎么不是咱家的孩子,他不管您叫师父了吗?”
“他叫我师父,他是咱家的学徒。是在咱家干活的,给他交了学费,他去学校读书,不是和咱家没有关系了吗?”
“怎么没有关系?高恒哥的家很远,放学、放假,他还要住咱家。”
“傻丫头,咱是做生意的,没有利润,是不会去做的。”
孟蝶摇晃着父亲的肩膀说:“我不管,我就要您给高恒哥交学费,您没看见,他的眼睛都哭红了。”
孟先生和闺女纠缠了一会儿,他说:“好了,宝贝女儿,别闹了,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孟蝶闹着,非要父亲现在就去对高恒说,明天给他交学费。孟先生拗不过闺女,被孟蝶拉着来到高恒的小屋。
高恒看着对面的墙壁,正在出神。妹妹和师父进来,他急忙起来,让师父坐下。他一脸吃惊,这么晚了,妹妹拉着师父有什么事?
孟先生说:“恒儿,你妹妹要我明天给你交学费,让你去上学。你愿意去吗?”
高恒说:“师父,我不上了,我就在家,跟您学做生意。”
孟蝶急了:“高恒哥,你没说真话,为了上学,今天你的眼睛都哭红了,怎么又不愿意了?”
高恒说:“好妹妹,谢谢你,我找着圣礼哥哥就去上学,找不到,我就在你们家,跟师父干活。”
孟蝶说:“你去嘛,明天就去学校。”
高恒说:“妹妹,你别争了好吗?我已经谢谢你了,你就别为难我了。”
孟先生说:“宝贝女儿,你哥哥不去,你不能怪爹了吧。”
孟蝶气得捂着脸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