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个月前的夏收开始,家家不再需要烟火,到点就去生产队的食堂打饭。本来,周忠义安排高恒,在公社大院的食堂吃饭,高恒拒绝了。
他就在青瓦镇后街生产队的食堂吃。每天,他带上一张小方桌,父母拿着凳子。高恒排队,把三份饭摆在小桌上。他和爹娘一起吃饭。和童年一样,爹娘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吃。然后才吃。吃完,他抢在母亲之前收拾碗筷。他享受着这种陪伴爹娘的方式,高恒每天都很开心。
一个生产队的人,都是左邻右舍,聚在一起吃饭,大家谦让着爷爷奶奶辈的老人,和父母辈的打着招呼,还有爱说爱笑的,和平辈的外姓人,开着荤素夹杂的玩笑。孩子的哭闹,碗筷叮叮当当。很热闹,也很喜庆。
食堂里,每天都是以红薯为主食,喝漂浮着红薯叶的咸汤,偶尔也在汤里点缀一些虾米。
湖区人碗里是必须有鱼虾的。然而,就这样清汤寡水的食堂,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因为地里的红薯快刨完了。
高恒担心着食堂怎样继续下去。他常常到地里转一转,和一些在地里劳动的人聊一聊。他虽然不认识,可年岁大的人,都知道他是高丰年家的老大,当年柳家的姑爷。知道他现在是城里的大官,都乐意与他攀谈。
他看到地里还有路旁遗落的红薯,竟没有人捡拾。他问原因,有人告诉他:
家里不准生火做饭,捡拾要送到生产队堆放红薯的打谷场里,绕道还费力气。捡拾的过程中,有人说你拿公家的东西,你说不清楚。弄不好,还要挨批,所以就没有人捡拾。
高恒听完,记在他的小本本上。
中秋节到了,周忠义说全镇的食堂,全部改善生活。高家所在的青瓦镇后街食堂,炸了满满当当几大盆丸子。生产队长亲自分发,不分男女,成年人每人三个,孩子两个。不够,大锅里有煮红薯。
午饭和晚饭一样,数字不变。每一家分到手的丸子,大人舍不得吃,差不多都让孩子吃了。社员们都意犹未尽的样子。
晚饭后,在回家的路上,高恒不想回家闷在屋里,他想出村走走。于是,对高丰年说:
“爹,您和俺娘先回去吧,今天是中秋节,月亮真好,我去大堤那儿走走。”
刘氏说:“想孟蝶和高信了?”
高恒笑着说:“没有,这才几天,还没有一个月,不想他们。”
刘氏说:“娘知道你有心事。”
“没有,天天在家陪着老爹老娘,这是我求之不得的生活,没有心事,什么心事都没有。”
高丰年说:“一会就回来,天晚,别着凉。”
高恒说:“没事,一会就回来。”
高恒漫步向村外走去,脚下是当年通往柳家码头的大路。
走出村口,他似乎有豁然开朗的感觉。长空寥廓不染纤尘,圆月高挂,月辉撒在地上,均匀而厚实。不像村子里,房前月光堆积,房后黑黢黢的裸着。摇曳的树枝还把月辉打花,满地的碎屑绊腿、绊脚。”
他悠闲地走着,路两旁的庄稼都已收割,田野静谧而显空旷,空气中弥漫着湖区特有的潮润和芬芳。
高恒走着,辨认着。
童年的记忆,在脑海中曲曲弯弯,如羊肠小道向村外延伸。
越过湖堤和湖田,在擎着绿伞的莲海逗留,那儿有鱼虾的嬉戏和水鸟的啁啾。穿过茂密的芦苇继续向前,直至深水处的每一张渔网。童年的笑声,如石子打出的水漂,仍在水面碰撞跳跃。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上湖堤。极目远眺,铅灰的湖面平静如石板。天上的银盘不仅能挂在天上,还优雅地浸泡在微山湖里,只是偶受跃出水面的鱼儿搅扰。
运河里,镶嵌着几盏渔火,若有若无地闪烁,皎洁的月光下,灯火倍感懦弱。
在芦苇与湖水的交界处,漂浮着雪白的东西,一片片、一团团,高恒看不清那是什么。该不是一群大鹅?
湖堤似巨蟒,有杨柳荫蔽;湖面似石板,有明月入心;芦苇似泼墨,有大鹅守候;运河似白练,有渔火絮语。
广阔的水墨风景,高恒自己也成其中淡淡的一笔。
他脱口而出战争年代的歌谣:“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
他的歌谣刚念几句,在湖堤底脚的小路旁,忽然有人应和:
“微山湖、大运河,青石板上养白鹅······”
高恒循声望去,一个人弯着腰,正在向平板车里装青草。
“谁?”高恒问。
“我,后街给生产队喂牲口的常平,你是谁?”
高恒说:“常平大爷,我也是后街的,高家的老大。”
常平说:“是当官的大侄子。我说怎么听声音不知道是谁?”
高恒向常平走过去说 :“大爷,今年七十几了?还能给生产队喂牲口,您老的身子骨真好。”
常平爽朗地说:“今年六十八,比你爹大三岁。结实着呢,十年、八年不好说,三年五年还没有事。”
高恒说:“大爷,您说青石板上养白鹅?”
常平说:“对,今晚,这湖水不就是青石板吗?你看见远处那一片白了吗?”
“看见了”
“大侄子,那就是大白鹅,从北方飞来的大白鹅。”
“哦,是候鸟呀,我以为是我们生产队饲养的大白鹅呢。”
“人马上就要断炊,还有粮食养白鹅?那是老天爷家的大白鹅。”
高恒笑一笑:“您老真会开玩笑。”
常平把抱着的一捆青草按在车上,直起腰,像想起什么事一样,忽然问高恒:
“大侄子,今晚三个丸子吃饱了吗?”
高恒说:“吃饱了,您吃饱了吗?”
常平说:“别说三个,十个我也吃不饱。”
高恒说:“您太能吃了。”
常平说:“大侄子,刚才在吃饭的地方,社员起哄你听见了吗?”
高恒说:“听见了,只是不知道大家为什么?”
常平说:“我说给你这当官的听听?”
高恒说:“可以。”
常平说:“周书记,领导得好,青瓦镇人民吃得饱,红薯叶,菜团子,后街食堂炸丸子,小孩俩,大人仨,书记的娘,走到掐一掐,快着吃,快着咽,别让社员看见提意见······”
高恒说:“大爷,您说书记的娘,走到掐一掐,也就是说,俺娘多拿生产队食堂的丸子了?因为俺家老二是镇里的副书记。”
常平慌忙把两只手在面前摇着说:“大侄子,我没那样说,我只是把社员在食堂编的顺口溜,说给你听,并没有拐弯的想法。大侄子,你别多心,你兄弟高立是副书记,他要是知道了,我说你家多吃多占,将来他给我小鞋穿,我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高恒说:“提意见是您的权利,您提的正确,高立一定会虚心接受,不会记恨您的。我们的干部,欢迎群众提意见。不过,俺娘没有多拿食堂的丸子。我在食堂领了九个,我爹、我娘和我,也是每人三个。”
“回家问你娘就知道了。对不住,大侄子,我的话多了。”
爷俩正聊着,一辆自行车已经来到跟前:“我听见是高专员在说话,这么晚了,您还在散步?”周忠义的声音。
高恒说:“中秋之夜,不出来走走,不就辜负了这大好的月光?”
周忠义笑笑:“这倒也是。”
高恒说:“老周,这么晚了,这是去哪儿?”
周忠义说:“我家在鱼巴村,顺着大堤向北走,比走青瓦镇街里向北走,能近一里路。每天下班我都经过这儿。”
高恒说:“基层的工作很辛苦,多注意身体。晚了,就住在宿舍。”
周忠义说:“老父亲年纪大,需要人照顾,不回去不放心。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晚,今天特殊,有点事情没有处理完。”
常平说:“你们两位领导谈工作,我不便打扰,我先走了。”常平说着,拉起板车就走。
周忠义说:“老常,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常平不情愿地停下。
周忠义说:“进入农忙季节,牲口也需要吃饱喝足,现在这个点,应当是第二遍草上槽了,你们队的草,还在地里。”
“天明牲口吃不饱,怎么有劲耕耙地,牲口身体受亏不受亏?你喂一辈子牲口,你难道不懂?”
常平听了周忠义的话,似乎有点害怕:
“平时生产队割草的人,都是把草送到牲口棚去的,听说今天晚上,分丸子不够数,把草放这儿,都急着回去了。”
周忠义说:“明天你建议队长扣他们的工分。”
常平见周忠义停顿下来,他不敢看周忠义,低着头说:
“周书记您批评得对,我一定改。”他拉着板车躬身使劲要走:“周书记,没有事了吧?我赶紧回去,淘草、铡草。”
周忠义说:
“老常,别忙着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刚才你和高专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一大把年纪了,跟着那些落后的人瞎起哄啥?
“你是红白事的执事,也算是青瓦镇的明白人。生产队很器重你,这都没看出来吗?安排你做饲养员,活轻工分高,想干的人多了,为什么是你?还不明白吗?不给大队、生产队干部长脸,也就算了,还往他们脸上抹黑,你说你做的这叫啥事?
“对了老常,我听说,我们公社有的饲养员,克扣牲口饲料拿回家,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常平早已像挨批斗的地主一样,低着头不敢说话,听周忠义说,有饲养员偷饲料,立马产生洗白自己的念头,急得脸红脖子粗:“周书记,我对天起誓,我常平要是克扣一两饲料,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
周忠义说:“老常,我并没有说你这样干了,是我们青瓦镇公社饲养员队伍里,有人这样干。农忙过去,公社里会集中所有的饲养员办学习班。”
周忠义看了高恒一眼,继续对常平说:
“高专员来我们青瓦镇指导工作,是我们镇的光荣。传统佳节,为了感谢高专员,公社里准备搞一个隆重的慰问活动。但是,被高专员拦住了,还批评了我们。没办法,我只得安排队长,把食堂的丸子给高专员送去一点,这还是瞒着高专员和高立书记。他们兄弟俩都不知情。这点拿不出手的东西,让你们这些人,搞的我在高专员面前无地自容。”
高恒说:“老周,我母亲若真多拿了食堂的丸子,常平大爷和其他社员们提意见就是对的。好了,这个事就这样过去吧。天也不早了,老周,你还要回去照顾老人,常平大爷也有事,我们都该回去了,走吧。”
周忠义说:
“高专员,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周到、不细致,我接受您的批评。”
高恒说:
“你的工作很出色。我听说,咱们青瓦镇的食堂是县里推广学习的榜样。有机会,我会在会议上表扬你们。今天就到这,咱们都回吧。”
高恒看着周忠义上车离去,身后常平已走出百米,他在后面追过去:“常平二大爷,您老等一等,我帮您拉着。”
常平两手握紧车把,生怕高恒抢去,有些惶恐地说:
“不、不、不敢劳您的大驾。高专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刚才我说的话,您别往心里去,您就当我是牲口叫,或者当个屁。”
高恒说:“大爷,只要您说的是事实,您就是对的,周忠义不会对您怎么样的。”
高恒回到家,还没坐下,母亲就从里屋,端半盆丸子出来:“这么大的个子,三个丸子两块红薯肯定吃不饱,这儿还有,你再吃几个。”
高恒说:“娘,这是咋回事?”
刘氏说:“周忠义派人通知大队和生产队,他说,难得领导在家过中秋,也不特别慰问了,今天食堂的丸子让咱随便拿。赵新春和常柱子亲自来家里叫我,你爹说,周忠义一片好心,咱不能不识抬举,赵新春和常柱子一遍又一遍地请,咱也不能不给面子。我就过去掐了一掐。这不,就这些。”
高恒说:“常柱子,我认识,是柳家老长工常宝的五儿子,后街咱三队的队长,在食堂维持持续的那个。赵新春是谁?”
刘氏介绍说:“你赵结实大爷,你还能想起来吗?他死了好几年了。赵新春是他家的三小子,现在是咱后街大队的支书。”
“娘,全生产队的人,都没吃饱,社员都监视着干部呢,咱不能搞这个特殊,我把这些丸子,给食堂送回去吧。”高恒接过母亲手里的小盆,向门外走去。
高恒回来,母亲刘氏说:“我的儿,你和老二都是党员干部,娘给你们俩脸上抹黑了。”
高恒安慰道:“娘,公家的东西咱还回去了,您没有给俺兄弟俩脸上抹黑。以后记着,大家都有,咱才能有,大家没有,咱也不应当有。共产党领导的天下,没有人可以特殊。”
刘氏说:“孩子,娘记住了。”
周忠义隔三五天就过来,邀请高恒去公社里检查指导工作。
青瓦镇公社政府大院的门楣上长期悬挂着“热烈欢迎地委领导同志莅临指导”的横幅标语。
高恒曾经郑重地对周忠义说,把这条横幅拿下来,周忠义也做了,高恒离开,他又挂上去。
领导就在青瓦镇,他认为表现的太木讷,没有好处。不给领导足够的尊重,早晚要吃亏。但是,他的心里还是奇怪,高专员为什么还不回去?谁想每天在领导的眼皮底下工作?
全公社年终总结表彰大会,不能不请高恒参加。
高恒说:“老周,你们按你们既定的内容、流程进行,我只做听众,不坐台上,也不讲话。你答应,我才参加。”
周忠义说:“我们能得到地委领导的亲临指导,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既然您在青瓦镇,还是给我们做个指示吧。机会难得,我们得把握住。”
高恒说:“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参加,不答应,我就不去。”
周忠义微笑着,沉默了一会,一种很不情愿的表情:“我们尊重领导的意见。”
青瓦镇公社年终工作总结暨表彰大会按时召开。
全镇各大队全体干部,生产队队长,各村共产党员,济济一堂。高恒坐在最后排,尽量不引人注意。并认真地记录着周忠义、高立等人讲话的内容。
很显然,他们讲话的目的是在烘托会议气氛,鼓励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们踊跃放卫星。
终于到各队代表发言的环节:
第一个发言的人,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庄稼汉子,方脸、短发,鬓角已经灰白,他说:
“各位领导,我是镇西九里王大庄的王欢喜,我种庄稼还行,但不会讲话。托各位领导的福,今年俺大队的红薯大丰收,平均亩产达到九千斤。今冬我们准备发动群众大干一场,深翻地、多积肥,争取明年亩产过万斤。请各位领导看我们明年的行动吧。不会讲了,就这些。”
周忠义、高立带头,一阵热烈的掌声。
第二个发言的走上台:“我们大队今年红薯平均亩产一万斤,争取明年一万二千斤······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每一个平均两千斤往上增长。
第一个发言的方脸汉子坐不住了,他走到台上说:“各位领导,我补充一句,我刚才讲的,我们的九千斤,是晒干的红薯干。”周忠义站起来,带头为这位方脸汉子鼓掌,会场的掌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
接着每一个发言的人,都作了补充。掌声也一次比一次热烈。
会议还没有结束,高恒就离开了,会后周忠义可能要向他讨教对这次会议的感受,还会请他作指导。他不想与周忠义,探讨这次会议的内容及效果。他觉得这是在睁着眼说话,是对实事求是原则的侮辱。他觉得他该结束这次调研了。
他要把吃食堂的真实情况,及目前流行的浮夸,原原本本的端给了老秦。
秦川简略地看完高恒递交的“青瓦镇调研材料”,脸上原本的愤怒变成怜惜:
“老高呀老高,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的执拗秉性,已经彻底地毁了你。你看看你都是写了什么?”
高恒说:“这是我在青瓦镇的所见所闻。”
秦川:“你是在对党的政策和大好形势,进行污蔑和攻击。你自己陷泥坑里,不想自拔,谁也拉不住你。本来,我让你离开,把你的问题搁置一段时间,争取冷处理,给你一个处分,让你继续工作,现在看,我错了。”
高恒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事。”
秦川说:
“到现在,你仍固持己见,看不清形势。你别回家了,暂时到学习班报到吧。马上就对你的问题,展开组织讨论,尽快就会有结果。”
秦川直起身,靠在椅背上,脸上的怒气消失了,语气似乎有所缓和:
“老高,作为一名党员,中秋月夜,你私会柳红,我不想评论你的人品及你犯法的事,法律会公正地对待你。我只是为孟蝶痛心,她那么爱你,你对得起她吗?对得起她的爱吗?”
高恒好像也平静下来,他不心平气和的解释清楚,恐怕难以消除老秦的误会:“谁说的我私会柳红?
秦川说:
“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至今还是青瓦镇红白事的执事,和一位共产党员,联名举报你,这还不是铁证,是他们同时诬告你?你给我解释,你在晚饭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湖堤干什么?他们遇见你的时候,距离柳红的住所向右拐还有一里路对吗?”
高恒说:
“我出去走走,距离柳红的住所一里路,这能说明什么?”
秦川说:
“野径无人,顺着湖堤一里就是柳红的住所,你说能说明什么?青瓦镇没有围墙,为什么是柳红住所的方向?”
高恒说:
“我去湖堤,欣赏月光下,晚秋的湖景,嗅万顷荷塘的香味,不可以吗?”
秦川:“这么浪漫,你有夜眼?老高,我们没有必要再作争论了,我不想再听你站不住脚地狡辩。你等着组织对你地处理结果吧”
三天之后,组织作出对高恒的处理决定,由公安的同志向他当面宣读了决定内容:高恒被开除党籍和公职,送外省农场改造,期限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