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似乎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
山势陡峻,峭壁林立。进山的道路,沿着山涧向山里延伸,且变得崎岖而狭窄,夹岸高耸,猿戾空谷。高恒勒马不前,他好像被山的巍峨与险峻震住了。
其实,他是对前方一无所知,而陷入迷茫。回头看看车上,孟蝶和李少奶奶肩靠肩睡着了,孟夫人抱着李少奶奶的女儿,晃晃悠悠轻拍着孩子,也进入梦乡。三个女人和孩子宁静而安详,她们把命运、安危,统统交给了他。
无助的高恒忽然觉得,自己必须无所畏惧。他望一眼好像是从山涧流泻出来的山路。打一个鞭花,催马进入大山。
第一天进山,人烟明显比平原稀少,高恒不敢贸然深入,他边询问边前行,太阳刚刚扭西,就在一个小山村里停下,找一户房子宽裕的人家借宿。
晚饭之后,高恒将贵重的东西收拾妥当,又给牲口添加草料、饮水、检查车套、缆绳、行李等物品。这是每天住宿之后,必须做的几件事。山里天气多变,油布、雨伞都落实个地方,以防下雨时手忙脚乱。
三个女人,好像心情不错,在山里人家的小院里,围着石桌闲聊起家常。经过几天地旅行,她们已经很熟了。
远处的山头,托举着月亮,石头砌成的小院里树影婆娑,偶有夜鸟一两声孤鸣,更衬托山中夜色的幽静与深邃。
她们都没有来过山里,对山中世界的静谧似乎很享受。忘记了这是在逃难,忘记了山外的惊恐。
半生矜持的孟夫人,对李家少奶奶开始感兴趣。因为李少奶奶“婶子、婶子”喊得非常甜。并且,不停地做着口型,教导学话的女儿“姥姥、奶奶”两个发音。
其实,李少奶奶刚上车时,孟夫人对她并无好感。但是,半辈子不出绣房的孟夫人,经不住李少奶奶,蜜里调油地狂轰滥炸,她“婶子、婶子”叫了一车也难以装下,终于赢得孟夫人的喜欢。
月光下,孟夫人说:
“孩子,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你对我说过了,我就是记不住。我这样对你称呼,你不介意吧?”
李少奶奶说:
“不介意、不介意,婶子。她叫诺诺。”
孟夫人说:“几岁了?”
李少奶奶说:“一岁半。”
孟夫人说:
“兵荒马乱的年月,你该去找你的爹娘。和他们在一起互相照应,你心里会踏实许多,也省得他们挂念你。”
李少奶奶说:
“婶子,您知道吗?这几天和您相处,我总是想起俺娘。您的声音,非常像她。其实,在我十岁时,俺娘就去世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女人,柔声细语地喊过我的名字、和我说话。我遇到了您,我听着您和我说话的声音,真的像俺娘。”
孟夫人说:
“以前只知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今天又知道你是没娘的苦孩子,我很好奇你的过去,能说给婶子听听吗?”
李少奶奶说:
“能啊,婶子,我一肚子的话,平常哪有人听我说呀,今天说给婶子您,也解了我心里的郁结。我现在也当娘了,回想起俺娘活着的时候,才更理解她的艰难。俺娘她可怜呀,她死的好冤屈,她硬生生被憋屈死的。”
李少奶奶倚靠着孟夫人,她的脸对着皎洁的月亮,提及她的母亲,心思陷入深深地追忆,她轻轻地枕在孟夫人肩头,泪珠成串地滑落。
孟夫人说:“话在心里,不说出来,是能把人憋闷坏的,说出来,心里就能舒坦些,你就说给俺娘儿仨听听吧。”
李少奶奶说:
“婶子、孟蝶妹妹、还有高恒先生,可别再叫我什么李少夫人、李少奶奶了,我早就离开那老狗了。我姓胡,叫三莲,孟蝶妹妹,我非常期望你能叫我一声三莲姐。”
孟蝶的凳子稍矮一些,她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眼睛望着朦胧的远山,像在听母亲和李少奶奶絮叨,又像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她听了李少奶奶的话,随口幽幽地叫一声“三莲姐”
胡三莲好像很激动:“好妹妹,谢谢你。”
孟夫人说:“看起来,你也是苦孩子。”
三莲说:
“婶子,俺家里也有一两百亩田产,在俺那个小镇,俺爹也算是个乡绅。他娶了两房太太,俺娘是二房。俺爹的大房生了两个女儿,俺娘生了我。俺爹爱莲,饮酒必有莲菜,煮粥要有莲子,吃卤菜,必用莲叶作盘。三个闺女起名都带莲字,俺大姐叫大莲;二姐叫二莲;我叫三莲。
“婶子,您知道吗,俺爹的那个大房,又高又胖满脸横肉,长着很凶的模样,她就是个母老虎。俺爹不在家,她经常找茬打俺娘,俺娘不敢和她还手,每一次都是白白地挨大房一顿打。
“大房可坏了,我和两个姐姐在一起玩的时候,她就让两个姐姐打我,姐姐不打,她拿着姐姐的手,打我的头、打我的脸,姐姐的手往后缩,她就打姐姐,骂姐姐胆小,没出息。
“俺娘过来把我拉走,她说俺娘拿眼白她了,恶声恶气地骂了几句,还不解恨,就追着俺娘打。那时,我八岁了,已经记事了。
“从那以后,只要俺爹不在家,俺娘俩就关着门不出来,那母老虎对着俺的门骂骂咧咧,俺娘只能在屋里暗自流泪。其实,俺娘她也是烈性子,只是人家是大,她为小,她想反抗,但是她不敢。
“她的气都窝在心里,她难受呀。后来,她疯了。有时她无缘无故地大笑,笑声特别吓人。有时又莫名其妙地哭,哭声又非常尖厉。邻居都说俺娘的哭声比狼嚎还瘆人。周围的人都盼俺娘早点死了算了,有口气,也是活受,还惊扰四邻不得安宁。
“再后来,她拿剪刀扎自己,她把衣服都剪成布条。我爹怕她弄伤我,就把我和她分开。见不到我,她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她痴痴傻傻的好吓人,我也不敢靠近她。她安静的时候,就轻轻地念叨我的名字。她不停歇:三莲、三莲、我的三莲去哪儿了?白天黑夜就这样念叨。
“我爹收起所有刀、剪等利器,把她关起来,她不再有安静的时候,隔着门缝,凄厉地呼唤我的名字,每天都是这样,我很害怕,躲着不敢见她。最后一次看见俺娘,是大夫给她治病时,她的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已瘦成一根柴。
“大夫开门的时候,我躲在院里一棵树的后面看她,她忽然瞧见我了,她两只鸡爪一样的手,伸向我,想去抓住我,被俺爹和大夫死死地拉住,我吓得不敢看她,捂着脸跑开。
“不久,她死了。那年我十岁。
“娘死后,我就跟着俺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有时他出远门,确实不能带我,他就对我说,三妮,谁要欺负你,就给爹说。
“俺娘死后,那母老虎也不再扇我耳光,她改变了打我的方式。她走我跟前,就拧我一下,看着她的手是轻轻放在我头上或脸上的,可是,她几乎揪掉我一块肉。
“也是苍天有眼,一天,我看两个姐姐玩跳绳,她走过来说,三莲呀,离姐姐远一点,别让姐姐碰着,你是你爹的娇闺女、心头肉,我们惹不起。她说着,轻轻地把手放在我头上,三个指头夹着我的头发,使劲猛一拧,我一绺头发就下来了。我疼得抱头打滚,俺三爷爷看见了,他走过来说,丫头呀,三爷爷看得真切,你娘并没打你,哭个啥?当他看到那母老虎手里的一绺头发,我三爷爷怒了,他指着她说,你个毒妇,瞧着吧,她爹来了,有你的好。俺三爷爷把我带到他家,住了两天,等俺爹回来。
“俺爹回来之后,把母老虎痛打一顿。以后,他不在家,也不敢让我在家了。没办法,俺爹送我到北平念书。我十五时,俺爹不让念了,要我回去,给我说婆家。我不愿意,又赖着念了两年。这回俺爹真不依了,他来接我。把我的行李铺盖装好,俺爹扛着,我跟着他,我说我要上茅房,他停下等我,我趁机跑开了,然后藏起来。那也正是李老狗想收我的时候,我被李老狗的迷魂汤灌晕了。
“俺爹满大街找我,看见女孩就过去打听,他比划我的身高、长相,问认识我不。我偷偷地跟着他,却不让他看见,最后俺爹哭着回去了。
“俺爹离开北平之后,我后悔了,我想跟他回去,可是他走了。我想追俺爹回去,李老狗拦着不让我走,我就留下来了。这些年,我想起俺爹老泪纵横的脸,我的心就滴血。
“李老狗收了我,不敢让我进家门,在外面租一个小院养着我,他骗我,他说他大老婆死了,其实根本就没死。
“有一天,我忽然感觉我的命运特像俺娘,我在走俺娘的老路,给人当小老婆。我和李老狗闹,他用钱哄我,给我很多很多钱,我根本花不完。我爱漂亮衣服,他就带着我到处买,直到我满足。在您家的店铺里,就买了好多绸缎。和老孟叔闹那一次,就是李老狗让我闹的。那时,我啥也不懂,就听李老狗的。他三五天去小院一趟。我自己就满城跑,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就去哪里。我认识了一些姐妹,经常跟着她们参加有钱人家的聚会。
“在一个舞会上,我遇到了他。
“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见他,魂就被他摄去了。在别人玩得疯狂的时候,他却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呷一口茶,细细地品着。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像在思索,又像有很重的心事。淡淡地皱眉,像刚刚摆脱哀伤。喧闹的音乐和热舞的男女,在他眼前好像都不存在。他穿一身咖啡色西装,打着领结,架一副眼镜。他的额、眉、眼睛、两腮、鼻、嘴,都是最好看的。我猜测,他像是读书人,却没有读书人的刻板;看他像是富家公子,却又没有富家公子的显摆,更没有他们的懒散和流气。
“我的眼睛被他吸住了,怎么也离不开他。在我正痴痴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转过脸来,我躲闪不及,我们的眼神相撞了。当时,我整个就懵了。现在想想,那一刻,我多么不知羞耻呀。他向我微笑,并颔首致意,我赶忙低下头去,掩饰我的窘境。我很激动,我眼里肯定含着泪水。不一会,他起身邀请我跳舞,我愉快地答应了。他舞步标准、乐感准确,舞姿也潇洒。我几乎是在他的引领和托举下,在舞池中畅游。和他跳了几首曲子,我有些累,开始出汗,也有点跟不上节奏,一曲终了的时侯,他说,我们歇歇吧。他坐在我身旁,我们开始聊天,他说我不仅漂亮,舞跳得也好。后来,我们聊了很多,还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婶子,您不知道,我以前呀,对男人有偏见,特别对陌生男人存有戒心。总是认为,越是穿着好看,长得英俊的男人,心里越揣着鬼,说不定就是个恶魔。在你面前倾其所有地施展,其实都是在故意卖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占你的便宜。这样的男人不要给他好脸色,也不用理他,更不能向他透露你的隐私。
“可是,见到他,我所有的戒心都忘了,不经意间,就将自己和盘托出。告诉他我的名字、住址,甚至连我的经历,我的辛酸和快乐,都毫无保留地说给他听。在这个险恶的社会,这可能会使我身处险境,但是,我还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呈给他。不知为什么,对他就是不想设防。我都跟李老狗三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对男人心里悸动,欲罢不能地体验。我成了少脑子的花痴,我爱上他了,而且是深深地。
“我像遇到了久别的亲人、知己一样,把心里的秘密一吐为快。就像今天我遇见您,和孟蝶妹妹,还有高恒先生。
“我和他隔着一个小小的茶几,喝同一个壶中倒出的水,手和手时有触碰,就差相握了。我看见,他的手很柔润,洁净的手背上,隐隐的有青筋蜿蜒,他的手指细长,却显得很有力,他说话时,爱做手势,像他优美的手指在演出。我看着他,看着他的手的表演。我有想抓住那只手的冲动,我极力地控制着。
“他很健谈,中外古今,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故事和见解。他的笑、他的坐姿、他一抑一扬的表情,都让我着迷。在轻柔的乐曲中,我们彼此不自觉地倾过去,是为听清楚对方说话,也是心与心已经互相吸引。靠得近些,再近些。几乎耳鬓触碰。”
三莲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她瞟一眼高恒,她认为这个大男孩,可能不爱听她的这些陈年旧事,她不想惹这个赶车的孩子厌烦。
高恒在不远的地方,正蹲在那儿,用刀给牲口切草,天黑之前,他在这个小院外面,割了一些青草,他说,马吃青草上膘、有劲。他面朝月光,背对着她们,看不见他的表情。
胡三莲压低了声音。
孟蝶趴在母亲的腿上,下巴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向上昂着脸,惊奇地看着胡三莲。对于从没有出过闺门的她,哪里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生。
孟夫人一只手放在女儿的后背上轻轻地拍着,像在引领女儿入眠。一只手揽着三莲的肩头,她沉浸在三莲的故事之中,她的心随三莲的心而律动,她为三莲的苦难而心往下沉,也为三莲找到真爱而轻松。三莲停顿时,她轻拍三莲的肩膀,像抚摸自己的女儿那样温存,又像示意三莲讲下去。
胡三莲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舞会结束,他匆匆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我才离开。回去之后,兴奋点过去,感觉有些疲惫,躺着不想吃,也不想动。他占据了我的心,抹不掉、赶不走。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都在我心里,来来回回地重复着,我沉浸在幸福的回味里。我已经痴迷他了,我偷偷的在心里骂他:你个冤家,你是勾魂的鬼呀。
“我们约定,在三天之后的黄昏见面。可是,三天真的很难熬,就像春种等待秋收一样漫长。终于等到约定的时间,我早早来到那颗老柳树下等着他。可是,他爽约了。我从下午等到天黑,早过了约定的时间,我依然坚持到掌灯。还是不见他的踪影。我开始害怕,热切地盼望他能从马路的那一头走过来。
“有几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不远处打闹,我躲到老柳树的后面仍不想走,还是希冀他会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但是,他最终也没现身。最后,我失望至极,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回到家,闩上门,心里非常难过,我把我的心给了他,而他根本就是在耍我。我开始恨他,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却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住哪儿、干啥的?我这才意识到,那天,他谈舞蹈、谈爱情、谈美、还谈了社会和人生。天南地北地扯了那么多,唯独没说他自己,当时,我真傻呀。
“我开始胡思乱想,他知道我的住所,也知道就我一个人,还知道我的处境,我会不会有危险?他是否是个歹人?这该咋办?我后悔自己的无知,被他的英俊吸引。他的见识多广、诙谐幽默,其实都是不怀好意的陷阱。我能想象出他嘲笑的面孔,我近乎轻浮地扑上去,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爱,还可能引来灾祸。
“在我害怕、痛恨、后悔交织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地敲门。危险真的说来就来了,我吓得瑟瑟发抖。
“莲妹,是我,对不起,学校里校长训话,确实走不开。
“我说,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他说,三莲妹妹。请你原谅,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理他,干脆就息了灯。约有一个时辰,我悄悄地开个门缝,看见他仍在门旁边的石墩上坐着,冷风中,倚着墙在打瞌睡。我又感动,又心疼。
“我把门打开,他惊醒,打了个寒颤。我走过去,抱住他,我们相拥着进屋。我竟瘫软,完全任由着他。李老狗像根冰凉的枯树桩,他的热,简直就把我熔化了。他呀,是我前世的主人、我的债主、我肯定欠他很多很多,今生我要加倍地偿还他。
胡三莲完全沉浸在对那份情感地追忆里,她的声音幽幽的,舒缓而哀怨。她已不像在讲给陌路相逢的孟夫人母女听,更像讲给自己的心听,她是在情不自禁地喃喃絮语。
她心里绾了无数死结的乱麻,在山村的小院里,在婆娑的月光下,她抽呀抽,最终一根一根地解开、抽出、拉直。晾晚风中,飘飘摇摇······
她拥堵的心,轻松许多。
忽然,她意识到,孟蝶还是少女,她不宜梳理太细。尽管絮叨那些难以忘怀的细枝末节,心里很舒坦。但是,孟蝶还是不知男人是个啥的雏儿。在她面前,只能写意,不可工笔。
胡三莲一发而不可收拾,她的经历如拦截的江水,一旦决口,必须倾泻而下,她还要继续把自己的故事讲下去。她仍需要释放。不然,她所有心的堤岸都将垮塌。
孟夫人也有些迫不及待。她用探寻的目光注视着胡三莲,等待着她的下文。孟夫人活动一下身子,三个女人都换了一个姿势。
胡三莲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我们交往了两个月,被李老狗知道了,他打我,说我不守妇道,背叛了他。他让我跪着,我不跪,他掐着我的脖子,让我说这不是真的,是在骗他。我说都是真的,要杀、要刮你看着办吧。
“李老狗放开我,把我揽在怀里,我想挣脱,他箍得很紧,我咬他,使劲踩他的脚,依然不能脱身。我再也不想看到李老狗那布满褶皱的马脸。在这之前,我不懂欣赏男人的长相,自从和他在一起之后,我一旦看到李老狗的脸,就说不出的难受。
“李老狗开始哄我,说我是鬼迷心窍,被小白脸骗了,以后会后悔的。只要我回心转意,他愿意给我更多的钱,给我买更多的东西。吃的、玩的、用的,北平城里,只要不是金銮殿,随便我要。
“我说,咱俩的缘分已尽,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放了我,我再也不做你笼中的鸟,吃你一把米、喝你一口水,就任由你欣赏,任由你把玩。
“李老狗拿我没有办法,就跪下求我,看着他的无赖相,我感觉恶心,但又有点可怜他。他好话说尽,我差一点就动摇了。最后还是横下一条心,没有答应他。我只有和李老狗做个了断,才能和我的冤家,堂堂正正的在一起。李老狗软硬兼施耍赖皮,我不吃他那一套。
“从白天折腾到大半夜,李老狗说什么都不愿意和我分开。我说,你真不同意是吗?那好,你让我去你家的老宅,让你的夫人和孩子全部搬走,我做老宅的主人。我知道你的家在哪儿,明天我就去闹。
“这是他的死穴,他非常怕他老婆。李老狗看我吃了秤砣,知道已无法挽回。他也彻底死心了。于是,他一把将我推开,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这个养不熟的小婊子,走着瞧,我不能白养你这几年。早晚我要宰了你和那个小白脸。滚!马上给我滚。
“他把我推出来,连一件衣服也不让拿,他说都是他的钱买的,然后,他摔了屋里所有的东西。我提前留了一手,把我的衣服和积攒的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小姐妹那儿。不然,就白让他占我三年便宜。
“我走出家门,李老狗又追出来,对我做最后地挽留。他说,你只要回心转意,我给你买一处大宅院,雇佣人伺候你。我躲开跑走了。
“我们在西城租了房,安顿下来,开始过正常的家的生活。他买齐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我扎起围裙,每天兴致勃勃地做饭。我不会做饭,在李老狗那儿,除了他买的熟食,就是到处吃饭馆。我没做过饭,不是缺油就是少盐,不是生就是糊。不过,他都是夸赞我做得不错,说一次比一次有进步,还故做狼吞虎咽的样子,吃给我看。除了上课,他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黏着我。
“他的薪水也够我们的开销,不过我开始学着节俭、学着精打细算,做一个会持家的女人。我把他给我的钱,分成几份,吃的、穿的、用的,各是各的。再留一部分积攒着,以备不时之需。我再也不舍得乱花钱,舍不得买贵重的衣服和食物。
“我们的日子过得简朴,但很充实、很快乐。和爱你的人及你爱的人在一起,不觉苦、不觉累,天天都是阳光灿烂。
“我们幸福而甜蜜的生活维持了差不多一年。
“一年后,他变了,他开始早出晚归,虽然回到家里,还和我腻腻歪歪地纠缠,但是,很明显心里装着事。他经常走神,对我的问话,答非所问。有时夜里,我熟睡之后,他悄悄地起来伏案书写,神神秘秘地样子,恐怕我知道。他的薪水拿回来的也比以前少许多。我感觉他外面有人了,心里很生气,也很难过。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开始跟踪他,想拿到证据之后再说。
“我尾随在他后面,看他究竟干了些什么。说也奇了怪了,他坐几里路的黄包车,又走了两条小巷,却是去了一家客栈。少半个时辰,他出来就去了学校。他走后,我到客栈的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吃的住的地方查了个遍,竟然没有一个女人。
“还引起掌柜的怀疑,他问我:吃?我说不吃。住?我说不住。那你干啥?我说找我男人。那个丑掌柜的,顿时眼里放出非常夸张的,淫邪的光,他说,我们这几个你相中谁了?我们都可以的。他说着,举起两个胳膊,做出很有劲的样子。我说,就你们这几个歪瓜瘪枣,呸!
“回到家里,我更疑惑了,他去那里干啥呀?后来我又自我安慰:客栈反正没有女人,随他去吧。
“两天后,他回到家里,非常气愤的样子,我正在外面洗菜,他把我拉进屋里,低沉却是非常严厉地质问,为什么跟踪他?开始我否认:谁跟踪你了,我闲的?他不依不饶,并且非常愤怒。我说:跟踪你了,咋啦?你早出晚归,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我吗?你的薪水为什么这么少了?我怀疑你外面有人了,所以跟着你。
“我开始哭闹。他见我耍赖,就哄我,向我赔礼道歉,说以后不会再早出晚归了,学校没有事就回家陪我。说了一大堆让我高兴的话。
“趁这个机会,我要弄清他的薪水为什么少了,我说你的薪水都贴给哪个小娘们了?他沉默着不回答,我一再追问,他沉吟一会儿说,他的薪水本来就不多,他的一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这一段时间,他把薪水的一部分给了朋友。我说,帮助朋友还要多长时间,几个月、几年?他说,好了,朋友的家里已经缓了过来,上个月就不需要了。那你去客栈干啥?他说,他有一个小表弟在中学读书,以前花超的那些钱,都是他表弟的书钱和学费。几天前,他给表弟交的学费,是在客栈的朋友那儿借的,那天他去客栈是给朋友还借款的。
“我说,你怎么和那几个歪瓜瘪枣能成朋友?他说,别看他们长得丑,都是好人。我说,我们都马上一年了,你为什么没提过你表弟的事?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他说没有了,什么都告诉你了。我吵着要见他表弟,证明一切都是真的。他说别闹了好吗?该见表弟的时候,他一定带表弟过来。”
胡三莲声音压得很低,她只想说给孟夫人母女听。高恒在喂牲口,他对胡三莲没有好感,对她的故事也没有多少兴趣,有一句没一句的灌进耳朵里,也不清楚她啰啰嗦嗦的细节。但是,胡三莲的丈夫,有一个小表弟在北平读书,这声音尖锐而清晰,高恒觉得胡三莲的声音,差一点刺破他的耳鼓。他忽然觉得胡三莲的男人,不就是他的表哥董圣礼吗?他的心怦怦直跳。
夏天里,又是晚上,他不便凑到三个女人近旁,他只能集中注意力,认真地听胡三莲讲下去。
他想马上就要知道表哥的下落。他要问清楚胡三莲,他的圣礼哥哥为什么不再找他。害的他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条路。
胡三莲还在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们俩重归于好恩爱如初,可是没有几天就出事了。
“一天,他忽然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拉着我就走。我问他出什么事了,他不解释,我甩开他,跑到屋里,把我的首饰和积攒的一点钱拿上,又挑拣衣服,他过来一把夺过衣服扔掉,拉着我跑走了。
“他早已在僻静的小巷里租了房子,我们安顿下来,我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他的朋友出事了,我说是那个客栈吗?他点点头。他说那个客栈被警局查封了,他的朋友全部被捕,他也不能回学校了。
“我说客栈里,那几个丑男人,干什么了?你是一个教书先生,怎么能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你们都干啥了?他沉默着陷入深深地思考。他不理我,我也急了:说呀!我一连串的问题,他一个也不做正面回答,很沮丧的样子。
“你不说是吗?你不说明白,我还回去,我又没犯法,我不躲躲藏藏。他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到他跟前,双手捧着我的脸,眼睛盯着我,他说,老婆,看着我!你听好了,我是共产党。
“我吓坏了,我说共产党被抓住是要杀头的。他说他知道,他不怕,革命肯定要有牺牲。我说,你不怕我怕,你会连累我的,我可不想死。
“他说,是的,的确是这样,说不定某一天,我被捕了,真要连累你。我也考虑过这件事。要不,咱俩还是分开吧,因为我爱你,所以,不想连累你。你要照顾好自己,等革命胜利了,我会来找你。他说着,给我一个深深地吻,收拾他的东西就要走。
“我哪里舍得和他分开,我说你不要出去了,暂时蛰伏在家里。我们还有一点钱,能够支撑一段时间。他说没有事,敌人目前找不到这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马上就要出去。他要弄清那个联络点是怎样暴露的。我在后面抱住他,不让他走,他转过身拥我入怀,然后他又吻我,深深地长长地吻,让我热泪直流,他又吻去我脸上的泪珠。他不容置疑地说,他必须出去。我不再阻拦。他脱去做先生穿的长衫,换上一身工装掩门而去,临行他叮咛我,没有事不要出去,也不要紧张,他不会有事的,要我在家等着他。
“渐渐地,我们的日子又恢复平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是我尽量减少外出,他会把所有需用的东西都带回来。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悄悄地问他,你们共产党都像你这样吗?他说,像我什么样?我说,像你长得那么好看,他说,那当然。我说客栈里的几个人都很丑呀,他说,他们也很美,他们的灵魂非常美。我问他那几个人怎么样了啊。他说他们全部牺牲了。敌人把他们折磨致死,谁也没有暴露自己的同志。他说,他的战友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突然问我,见过李老狗吗?我说没有呀。他沉默了,不在说话。我说,你啥意思?你怀疑我对你不忠是吗?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吗?他说,别胡思乱想了,我没有怀疑你是坏女人。那你问李老狗干啥?他说,他的战友被捕,可能和李老狗有关,现在还需要证实一些细节。
“他的话,把我吓坏了,我差点惊叫起来,趴在他的胸前浑身发抖,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提到李老狗就感觉不舒服。他说,天不早了,睡吧。我仍搂着他不肯松手。
“那天我跟踪他的时候,真的看见李老狗了。他正在为变戏法的叫好。我从一旁走过去,他好像没有在意。我猜测他没有看见我,李老狗若看见我,肯定会揪住我不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