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厚仁刚刚为王参议的亲家,县里的吴县长,写好一幅“善为寿相”的横幅,还没有题落款,见侉三急匆匆地进来。
柳厚仁问道:
“老三,回来这么早?”
侉三说:“哥,有急事给您说。柳厚仁微笑着欣赏刚刚写好的字幅,想着要和王参议一起,给吴县长送去。并没看侉三有些沮丧的脸。”
“咋啦?”柳厚仁问。
侉三说:
“红儿用高家的两辆车,挡在路上,不让咱家的车进出。今天的货恐怕拉不完了。”
柳厚仁说:“她想干啥?她这是在作死!”
侉三说:
“红儿让我对您说,把界桩往南挪移十丈,北边让给高家,作为骏驰殴打高立、高顶的赔偿,不然,就这样耗着。”
柳厚仁听完,气得暴跳如雷:
“臭丫头,我这就去掐死她,扔微山湖里喂鱼,这样的闺女不要也罢。这是高丰年这条老狗的唆使,她才这样干的。老三,带上几个人,跟着我走,不给高丰年点颜色看看,他已经不知道姓啥了,今天非把高家灭了不可。”
他愤怒地将手里,那只润饱墨汁的斗笔,“啪”的一声,摔在刚写好的横幅上,笔头正落在“善”的头顶。扎着羊角小辫,始终笑口常开的“善”字,突然遭此劫难,另外三个“为、寿、相。”目睹刚刚还慈眉善目,转眼头破血流、面目狰狞的“善”字,顿时也都吓得目瞪口呆。
一幅精品,随即丑陋可怖。
黄氏听到柳厚仁叫骂,从东屋出来,问了侉三原委,她破天荒地拦住丈夫。
柳厚仁瞪着眼说:
“你干啥?闪开!让老三把码头上的几个车夫叫来,他妈的个屁高丰年,我今天非要揍扁这条装狗的狼。”
柳厚仁向外挣,黄氏不松手,就这样僵持着,黄氏急了,她猛地一推,把柳厚仁推倒在太师椅上。
她哭道:
“闹,闹、你闹死几口子就好过了!心里就舒坦了!和高家的气能闹吗?女儿嫁高家,女婿没音信,红儿深也不是,浅也不是,你知道红儿的日子,一天天咋过的?亲弟弟打伤小叔子,娘家爹再领着人和高家闹,你还让闺女活不?”
柳厚仁说:
“高丰年拿红儿做挡箭牌,他已经骑我头上拉屎了,你看不到吗?我就咽下这口气,躲着装孙子?高丰年我操你祖宗,你指使我闺女给我闹,我要饶了你,我喊你个爹。他骂着,又冲出门外,侉三和黄氏也没拉住。
婉云正在院里洗莲菜,一盆胖胖的藕瓜,被她冲洗得白白净净,可她仍一遍一遍的揉搓着。初冬的冷风,及水缸里过夜的凉水,早已把她的手冻得发紫。
柳厚仁夫妇的吵闹,侉三的挑拨,她好像一句也没听到。她背对着他们仨,一盆藕瓜洗过来洗过去,她的手像没有知觉一样。她似乎想用血液中的热,打败这一盆冷水。
她俊俏的脸,努力的保持着平静和淡然,但有一丝儿扭曲和痉挛的表情,在脸上无法掩饰。她的心里好像有很激烈的情绪、很多的语言想说,但是,她不敢表露。她用理智压着,表现的若无其事。这鹅窝一样的吵闹,她好像没听见,也没看见。蹲在那儿,暗暗的与一盆几乎脱皮的莲藕较劲。
柳厚仁走到婉云的身后,突然放慢脚步,气好像消了许多。侉三和黄氏追过来,把他拉了回去。
柳厚仁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经过这一阵的折腾,他有些疲惫,像充气的皮球,突然被扎了一针。他轻轻地挥挥手说:
“老三你看着办吧。让憨丫头滚远远的。”
侉三转身而去,走过婉云身旁,好像有些冲动,声音短促但内力十足:
“这不洗好了吗?再洗,就让你洗黑了,这么冷,还不回屋!”
黄氏见柳厚仁安静地闭眼休息,轻轻的向婉云走过来:
“妹妹,莲菜洗好了吗?”
“洗好了,嫂子。”
黄氏说:“我去中街等待那几个车夫,再安排一遍,我们的人谁也不准和高家闹气。我要一会才能回来。你去把你哥的书桌收拾干净,他个冤孽刚才摔了一桌子的墨汁。”
婉云站起来,拿毛巾擦擦手:“知道了,嫂子。”
婉云风一样飘了进来,柳厚仁没有睁眼,只深深地呼吸几下,他好像嗅到一丝特异的味道。婉云走过去,把受伤的那幅字,折叠好,收起来;把那杆大斗笔,在砚台边滗净墨汁,放进洗笔池里;书桌擦拭一遍,又擦拭一遍。
她的动作娴熟而轻捷,做完这些,她俯下身在柳厚仁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向外看了看,黄氏已经出门走远。一个湿湿的吻痕,清晰的印在柳厚仁的额头。
她倒半盆温水,用干净毛巾给他擦拭,柳厚仁始终没有睁眼。
“往后不发脾气行吗?我不想看到你生气的样子,太凶了,吓人。”
柳厚仁坐起来,把婉云拉过来,坐在他的怀里。
婉云说:“你在我心里,不是刚才那个样子。看见刚才的你,我就想起了麻黑子。心里马上就难受。我怕恶人。”
柳厚仁说:“以后,只要你在,我再不发脾气了。”
婉云说:“再看见你要吃人的样子,我就不来你家了。”
“以后不了。”柳厚仁说着,他的手从婉云的衣襟下,伸了进去。一只手像饥饿的孩子,在母亲的胸前,轻车熟路地找到吃的地方。另一只手在婉云的后背及腰间迷路了。
婉云说:“别让嫂子看见,她是好人,对我这么好,我不能让嫂子伤心。”
柳厚仁说:“你伤不到你嫂子。”
婉云说:“嫂子看见,她会很伤心,我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
柳厚仁说:“你嫂子知道。”
婉云惊讶地说:“她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柳厚仁说:“从你进柳家大院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么长时间,她都能成功避开我们,你还不明白?小笨蛋。”
婉云说:“明天我不来了。”
柳厚仁说:“你干啥去?”
婉云说:“我再也不来了。”
柳厚仁说:“你不来,我让你嫂子亲自去请你来。”
一会功夫,柳厚仁松手,婉云站起来继续收拾。
忽然,柳厚仁在后面把婉云按在桌子上,双手搂过去,解开婉云的腰带。婉云说:“不行,不行,嫂子只是去中街,马上就要回来。”
“没有事,她会给咱留足够的时间。”柳厚仁说着,就开始操作。婉云只得配合。
他俩像并不和谐的管弦合奏,婉云的丝弦刚刚定准基调,才开始起音,柳厚仁的箫管已经是最后一个音符。
哥哥雷声大,雨点小,妹妹心里,如六月骄阳下,旺长的庄稼,蒙蒙细雨还不如不下,倾盆大雨才解焦渴。
她多么希望哥哥的箫管再来一曲。可是,哥哥已经收工打烊,妹仍然趴那儿出神,她在回味、感受这首曲子,让刚刚旺盛的心火慢慢熄灭。
柳厚仁在她翘起的屁股上,轻咬一口,她才如梦方醒,回到现实中来。
她又开始收拾,将他俩参加劳动的部位擦洗干净,又把地面打扫一遍。回头莞尔一笑离开。
骏驰返校,黄氏泪眼婆娑,吃的、用的,她收拾了一堆东西,装成两大包。临行,不知又往儿子兜里掖些什么。
柳厚仁对黄氏说:“码头上风野,你别去了。”
黄氏走到门前止步。骏驰和娘久久地相拥之后才分手,他倒退着行走,他望着娘,娘望着他。娘儿俩挥泪作别。
柳家上下众星捧月一般,送骏驰去码头。一路上,骏驰低头沉默无语,好像有重重的心事,对众人的溢美之词,一句也没听见。
渐行渐远,他不停地回头,青瓦镇模糊成灰蒙蒙的一片。镇上不断有行色匆匆的车与行人,向码头方向驶来,可是,却没有他思念的身影。
踏上甲板,柳厚仁和侉三跟着上船,船老大见是码头的主人,忙上前鞠躬致意,浓重的方言,没听清其所云,但是,谦恭的表情,已经让侉三很受用。
侉三说:“这是我家的小主人,一路上务必悉心照料,船票我可以加倍给钱,千万不能让小主人受到委屈。”
也不知船老大听懂与否,但是他点头的速度如小鸡啄米。
柳厚仁搂着骏驰的肩膀:
“儿子,瓜州换乘还要人帮忙吗?我让你三叔安排船老大。”
骏驰说:“不用,我自己可以。爹,你和三叔回去吧。”
柳厚仁说:“我们回了?”
骏驰说:“回吧。”
侉三微笑着,拍拍骏驰的肩膀,然后,搀着柳厚仁下船。船老大恭敬地走到船舷,目送两人走下踏板。向柳厚仁鞠躬作别。
客船起航,家人们向柳骏驰挥手,他好像视而不见。他的眼光,越过众人的肩膀,越过头顶,又越过码头,向青瓦镇的方向延伸、再延伸。他的泪水渐渐抑制不住,顺着两腮直流。
码头渐渐后退,送行的柳家人群开始转身离开。这时,骏驰对着码头、对着青瓦镇的来路,高喊:
“姐姐、姐姐······,我对不起您。”
继而他跪倒在船尾嚎啕大哭。哭声在微山湖里、在运河的航道上,在西风中,伴芦花与惊鸟一起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