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回到青瓦镇,他让周忠义赶紧收起那些欢迎他的条幅、标语,也拒绝了青瓦镇政府给他安排的食宿,坚持住在家里。
他明白,老秦给他布置的所谓调研,其实是让他深刻反省,并等候上级对他的处理结果。
放下手头的工作,他的身心才忽然感觉着疲累,回到家里,看到弓腰驼背,脚步已经有些蹒跚的爹娘,心里隐隐地泛起一阵酸楚。
少小离家,转瞬人到中年。匆匆忙忙时没有感觉,闲暇下来,才感到时光飞逝。人这一辈子真快,转眼就老了。他心里,第一次掠过一丝虚度光阴的悲凉。
高丰年和刘氏手里都有活计。高丰年在补一张破了的渔网,刘氏正晾晒一筐菱角,看到儿子,都迎了出来。
高丰年念叨:
“臭小子,天下太平了,也不经常回家,你就是在外面跑野了。”
刘氏说:“我的儿,是想娘了吗?你可回来了。”
高恒扔下行李,张开双臂揽爹娘入怀,呵呵地笑着:
“想爹娘了,就回来了。儿子不孝,是儿子的错。平常工作忙,光说回来,就是脱不开身。嘱咐高立带二老进城,您都不肯去,那我只能回来了。”
一阵嘘寒问暖之后,高恒陷入沉默。他还是很想把内心的郁闷对父母诉说。尽管父母已经进入老年。
小时候,每每在外面,和小伙伴发生了矛盾,或者在学校犯了错误,受到赵先生的批评和责罚,回到家里都要向爹娘一五一十地叙述。爹娘指责也罢、打屁股也罢,他都能很快平复。
来到家里,童年的这个习惯,突然就在脑子里突现。
他相信,现在的爹娘用浅显直白的道理、朴素的逻辑,依然还能给他开导和安慰,还能让他很快的释怀和坦然。
他的印象里,爹娘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却总能给他正确地引导。
他觉得,什么领导的教导、大师的理论、圣贤的箴言,都没有爹娘的真情,在他心目中那么万能。爹娘的指引,永远是最正确方向。
但是,现在,只能高高兴兴地伴着爹娘开心。他克制着心里的苦闷,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能让爹娘,为他这个当官的儿子自豪,绝对不能让爹娘为他担心。不能让爹娘老迈瘦弱的肩膀,分担他肩头的重量,尽管他的脊梁马上被压弯。
就按孟蝶说的,什么也不做了,认认真真地做一回儿子,好好地孝顺爹娘。
自从牵着表哥董圣礼的手,踏上北去的客船之后,几乎再没回过青瓦镇。淮海战役结束的间隙,趁着夜色,回来看望父母一回,却只有几个小时。心里对爹娘有太多的亏欠。
解放后,稳定下来,回家几次,也是来去匆匆,很少在家过夜。工作忙仅是他的借口,因为柳红的存在,也有避让柳红的成分。
高恒和爹娘在堂屋里,有说有笑的时候,刘氏看见柳红提着包裹,从东厢房出来,悄悄地走出大门。她的脚步轻而快,转过大门即已消失。刘氏马上追出去,高丰年也跟了过来。
刘氏追到大门外:“红儿,你去哪儿?”
柳红只得停下,她微笑着说:“您放心,我有地方去。”
刘氏说:“你们家的房子,几年前,都全部分给众人了,孩子,没有家你还能去哪儿?”
柳红说:“我们柳家老林那儿,护林的老海叔回老家之后,他住的房子一直就空着。屋里的锅碗瓢盆、床铺,都还在。我每一次给我父母上坟,都打扫一遍,我去那儿,收拾一下就能住。”
高丰年说:“荒郊野外的,那么多死人埋那儿,一排排土堆下面都有人睡着。你一个人,不害怕吗?你要真不想见到我儿子,那就让他去住公社的招待所。”
柳红说:“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家团圆了,爹、娘,您一家就乐呵乐呵吧,不要操心我。住野外敞亮,那是俺柳家的老林地,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刘氏说:“就是不让他进家门,也不能让你走呀,孩子。”
柳红说:“娘,您儿子不回来,我住在高家的大院里,勉强着还行,您儿子回来了,我就不能住了。再不走,那不是个笑话吗?娘,您放心吧,俺柳家的林地,埋着的都是俺柳家的先人,俺爹俺娘就在旁边,能伴着爹娘是我求之不得的。多少年之后,那儿也肯定有我一小块地的。您二老回去吧,我会好好的。”
高丰年示意刘氏,拉住柳红不让走,可是,柳红没等刘氏反应过来,就转身离开:
“爹、娘,回去吧,别担心我。”
高丰年看到柳红坚决要走,就在后面大声说:“高恒住不了几天就回去了,他回去之后,我和你娘就去接你回来。你长住在林地里,邻居要骂我和你娘的。每天傍晚,让你娘过去,给你做伴。”
柳红回答:“不用。”
高恒回来,柳红住林地的消息,在青瓦镇很快传开了,青瓦镇多数人同情柳红的处境:
心眼、长相都那么好,怎么这么差的命运,都在骂高丰年不是东西,仰仗两个儿子当官,干不仁不义的缺德事。
周忠义和青瓦镇的人一样,认为高家人无情无义,柳红守在高家不值。他认为,这也是他得到柳红的一个机会。自己的思想,放在心里没有用,必须着手去做。幸福不能从天降,幸福等不来。
初见高恒,周忠义几乎失去追求柳红的信心,高恒的相貌举止,高恒的气场,一下子震住了他。周忠义不能说是自惭形秽,却也明白就外表形象上,自己和高恒不在一个层面。
柳红无望地坚守与等待,就是为了这副好皮囊?
不如高恒长得好,又怎样?这副好看的面貌,魁梧的骨架,和柳红有什么关系?高恒已有家室,柳红得不到他。
现在柳红是单身,他只要能转变柳红的思想,就差不多成功了。
他高恒官再大,新的婚姻法面前,他也不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婚姻法是追求柳红的法律保障,他和柳红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利。这就够了。
周忠义回鱼巴村,走微山湖大堤,柳家老林在大堤的下面,是周忠义的必经之路。
他每天早晨与傍晚,都要经过那儿,柳家的两间护林房,离大路很近,也就二十米的距离。可是,他很少看见柳红。
她不是去生产队劳动,就是闭门在屋里。偶尔碰面一次,他给她打招呼,她也是礼貌地一笑,从不说一句话。
等、想都没有用,必须要迈出这一步,先越过自己心里的坎。说不定就是一条平坦的路。
周忠义决定要见一见柳红。
周忠义下班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要压西边的树梢。在离柳家老林很远的地方,他就推着自行车走,他观察周围,还有没有劳动晚归的人,第一次去柳红的住处,他不想让别人看见。
周忠义在门外放下自行车,提着他给柳红准备的礼物,径直走进小院:“有人吗?”
柳红急忙从屋内出来,看到周忠义,惊奇地说:“周书记,您有事?”
周忠义笑着说:“有点事,为了完成上级领导布置的任务。”
柳红说:“开会给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传达呀,还要你亲自一个人一个人地通知?全公社这么多人,您多辛苦。”
周忠义说:“是和你有关的事。不请我屋里坐下说?”
柳红说:“我一个女人住这里,不方便请您进去,您就在这说吧。我给您拿一个凳子。”
周忠义说:“我们都解放近十年,新的婚姻法,也颁布这么长时间了,可是还有好多妇女,受旧社会封建礼教的束缚,思想没有解放,不敢追求自己的幸福。上级领导批评我们,对妇女思想解放的工作做得不好,婚姻法宣传不到位。
“柳红啊,你和其他受封建思想毒害的妇女不一样,你读过书。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的过日子了。你应当勇敢地迈出这一步,追求属于你的新生活。”
周忠义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柳红,观察她的反应。
自从那次柳红给他爹娘送饭,在柳家院子里,见过柳红之后,他就不能再走近柳红。
远远地望见,他的眼睛就会被牢牢地吸引,走近些,能够看清柳红的面貌时,他的下身就“腾”的一下子,几乎要跳出来闹起义。
裤子马上变成了枷锁和牢笼,脚下的路开始软绵绵地踩不踏实。手也无处安放,抱在胸口,或者在身体两边自然地垂着都不好使,只能插在裤兜里,给要造反的小伙打掩护。
若没有思想准备,突然看到柳红,打一声招呼的同时,才思敏捷,说话流利的周忠义,大脑竟一两分钟的真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太阳扯下树梢上那块泛黄的绿,又扯下挂在桅杆上的那一缕白,然后躲进地下。
夜悄手捏脚地起势,刚开始还浅浅地登场,有点羞羞答答畏首畏尾的模样。看到空旷的原野,和静寂的湖堤,就肆无忌惮起来,迅速地用浓重的黑遮蔽天幕。
周忠义趁着要黑未黑的这一会,眼一刻也不能离开柳红。他的目光在柳红身上游移,看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脖颈、胸和双腿。他像饥饿难耐时,得到一碗肉饭,不顾吃相地狼吞虎咽。
柳红说:“周书记,您说完了吗,说完您就走吧。”
周忠义回过神来:“我的话,你考虑了吗?”他的喉咙发干,行气也不顺溜。声音有些走调。
“不用考虑,我就这样了。婚姻法不是说婚姻自由吗?不结婚,你们政府也是允许的吧?”
“允许、允许。”
“那就好,我明白了周书记,您走吧,天就要黑了,您在我这儿,让人看见不好。”
周忠义向前凑了两步:“你的情况我了解,我是很同情你的。”
他几乎要向柳红贴过去,已能听到柳红地喘息声。
已经几年没有那么近的地感受女人的声息、闻到女人的体香,这让周忠义几乎产生要耍流氓地冲动。但是,他是公社书记,理智最终占了上风。
柳红急忙后退说:“谢谢您周书记,您快走吧,我婆婆也该来了,她每天晚上都过来和我做伴。”
听到她的婆婆要来,周忠义像鼓胀的车胎,忽然扎进一根针。尽管他还有些不舍,柳红一再地催促,他只得离开。看来今晚没戏,他领教了柳红的执着,意识到最近都难以上手。
他有点后悔刚才的失态,差一点迈出犯法的脚步。再有两分钟,他可能就要迈出这一步。他匆忙地离开柳红的小院。心想好饭不怕晚,这事得从长计议,心急也吃不下热豆腐。
柳红在后面说:“周书记,您的东西,甭忘了。”
周忠义说:“送给你的。”
“谢谢您,我不收别人的东西。您还是拿走吧。”
一包热乎乎的东西,散发出浓浓的肉香。柳红放在周忠义的自行车后货架上:
“还有些温热,拿回去,给你的家人吧,我不需要。”
周忠义走出小院,入大路,上去自行车,离开柳红的住处。走了不足半里路,一泡尿憋得肚子疼,他下来,在路边的草丛中,似乎要一泻千里。
可是,掏出来,却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几小股,比平常慢了一倍的时间。肚子依然没有平常排出之后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