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安顿下来之后,高恒和孟蝶如鱼得水。孟夫人却感到震撼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人这样活着。在物资匮乏,形势严峻,环境恶劣的条件下,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官兵及人民不仅生存下来,而且活得生机勃勃。
在这片干旱、贫瘠的黄土地上,平等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权利。这里没有打骂士兵的长官和老总。官兵同吃一盆缺油少盐的地瓜野菜,同喝一个锅里的稀粥,像一家人一样和睦。
在这里,物尽其才、人尽其用、节奏明快、思想活跃、团结友善、亲如一家。这里的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思想,颠覆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至理名言。
来到延安,也改变了孟夫人早已凝固心里的审美认知:她作为姑苏的绣女,北平绸缎庄的老板娘,第一次感受到,绫罗绸缎的旗袍,比灰色粗布的棉裤棉袄丑陋很多;女人在这里素面朝天才是大美,涂脂抹粉扭扭捏捏就是小丑。
女儿孟蝶已经把她娘俩的衣服,送给文艺宣传队当做道具。整捆的绸缎和金银,也送给了部队。
高恒编入新战士训练营,孟蝶在后方医院,学习医疗及护理知识。孟夫人在保育院照顾孩子。她带着胡诺诺,现在已经改成孟一诺。娘仨都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开始,孟夫人不适应。后来,却成了同事的榜样。她南方人的特质,声音细软而温和。孩子们愿意围绕在她的周围。她的心细,使好多孩子的疾病和危险,被提前预知并解决。
她是保育院阿姨们的阿姨,孩子们的奶奶。她渐渐爱上自己的工作,当孩子们围着她,争着喊她奶奶的时候,她由衷地感到满足和高兴,所有的劳累都烟消云散。敢夸针巧的孟夫人,也成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
但是,孟夫人的肠胃,怎么也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她长期拉肚子,好像消化不了这里的食物。腿脚有时无力,总想蹲一蹲或靠一靠。高恒和孟蝶分别住在各自的培训地,只能抽空回来看她。见她一天天消瘦,并有些憔悴。
高恒说:“师母,您可以向领导请假休息几天,您别是有病了。”
孟蝶说:“娘,要不,我请假照顾您几天吧?”
孟夫人说:
“我这不是病,是肚子不舒服的原因。和以往的饭食不一样了,一时适应不过来。这也和我的脑袋瓜一样,对新生事物接受得慢。你们各忙各的,不能耽误你们的学习。我没事。”
高恒说:
“我们的训练马上结束,不久就要编入战斗部队,就要上前线打鬼子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孟蝶妹妹也很快要去战地医院,我们走后,您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不好或有别的事,首先向领导反映。”
孟夫人说:
“我们也经常开会学习,我也是一名革命战士,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俩,一定要保重,等革命胜利了,我们还回北平继续做生意。
“我现在的工作是照顾孩子,将来回到北平,我照看自己的孙子。咱的家,咱的生意,全由你们俩打理。我和你师父看孙子之外,还要回老家看看,咱的亲戚都在那儿,多年不见的亲人,经历了战乱,不知道都还好吗?上海、南京不是都失守了吗?真担心他们的安危。”
高恒说:
“他们也许和咱一样,离开家园参加了革命呢。”
孟夫人说:
“若那样,就最好了。那里也有咱共产党的队伍吗?”
高恒说:“有我们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就在那不远。和延安一样,是革命的队伍。”
孟夫人说:“有多远?”
高恒说:“我也说不出具体多远,反正比北平到延安近多了。”
孟夫人说:“那就好,但愿咱们的亲戚,都加入咱们的队伍。”
高恒和孟蝶相继开赴前线之后,孟夫人好象丢了魂魄。为闺女时听父母的,婚后靠先生,出门以来,都是高恒拿主意。半生都是依着别人,从没自己做过主。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依靠。
白天还好,她的心都在孩子们身上,但是,到了晚上,孤独蜂拥而至:对丈夫的思念,对高恒与女儿的担心。几十年生活中的一幕幕,让她常常彻夜难眠。
随着战争进展,保育院也经常需要转移,孟夫人越来越消瘦,她的的身体每况愈下。
忽然有一天,保育院的战友们发现,爱早起的阿姨,到了该吃早饭的时间,她仍然没有起床。战友们推开房门,走到跟前,看到她安详的睡着,乖诺诺还趴在奶奶的怀里,自己刻着自己的小手玩耍。
孟夫人永远不再醒来。
她抛下她爱的孩子们,抛下魂牵梦绕的孟先生,抛下已经奔赴抗战前线的女儿、未来的女婿,自己走了。
为孟夫人送行的,是保育院的同志和孩子们。没有礼节性的仪式,也没有鲜花,只有战友和孩子们,围着新隆起的黄土堆恸哭。
一位瘦小的同志,抱着失去奶奶的小诺诺。她在工作中和孟夫人是一个小组,平常亲如母女。最后还是这位小同志,劝说大家止住悲痛。
她说:“我们的老阿姨,她和她的女儿、女婿,是从北平过来参加革命的。在北平,她是老板娘,从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可是,她来到这里,老人家就爱上了我们的根据地,爱上了这片圣土,现在,她在这片热土落户,永远也不再离开。我们为她的在天之灵祈福。我们都不要再啼哭,老阿姨看见我们啼哭会不高兴的。为打败侵略者,我们做好本职工作,就是对老阿姨最大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