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昌的日月,却走向相反的方向:
董家昌本来也很顺畅,硝皮的生意不错。他的夫人又给他生了儿子,单传的董家添丁了,董家昌对夫人更加百般娇宠。他家的日子幸福而甜蜜。
为了夫人开心,董家昌除了购买外地的零食点心,还经常给夫人买回来好多南北方的衣服:棉衣、夹衣,裙子、旗袍。色泽有鲜艳的、有素洁的;式样有高领的、低胸的、褶皱的、板平的。夫人的打扮,如显贵人家的名媛一样光鲜。
为了夫人清闲,他赚钱却不置地。这是青瓦镇独一无二的生活方式。没有收、种、锄、灌,这些繁重的农活,他和夫人就可以穿干净的衣服,免去农忙的暴晒和淋雨。他就有更多的时间,陪夫人、哄孩子。
船上的空间狭小,每一趟生意回来,董家昌为了舒展筋骨,都要练几套拳脚。他枪棒器械,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夫人及早准备擦汗的毛巾,并泡好茶水,然后,抱着儿子,看董家昌练武。她托着儿子的小胳膊小腿,模仿他爹的一招一式,温馨的小家,羡煞旁人。
然而,好景不长,夫人生病了。
大夫的话如五雷轰顶,但是,董家昌坚决不相信。他心存侥幸,认为大夫可能诊错了。这天塌的厄运,芸芸众生,为什么就落他董家昌头上?
又看了几家,大夫的话如出一辙。
冷静之后,担心如山一样向董家昌压过来,但他仍然固执地认为,他的媳妇不会有事。
大夫治病不是也讲究生克吗?世间万物都有生克,他不相信天下百草,没有夫人疾病的克星。
我董家昌怕什么?我有多年硝皮生意积攒的不菲金银,我可以沿着运河,北到京津、南至苏杭,遍请名医。阎王要带走我的夫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我也要和他掰一掰手腕,见见分晓。
他生性就是这样倔强而又不信邪。
然而,南蛮、北侉的大夫,个个摇头叹息,让焦躁的董家昌想挥拳揍人,同时也认识到夫人疾病的严重程度。最终,他花掉所有积蓄,也没有留住夫人的性命。
夫人弥留之际,他们的手仍紧握在一起。四岁的儿子董圣礼,在父亲的怀里,脸蛋贴在父母相握的手上,他幼小的心灵,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看看泪流满面的父亲,看看奄奄一息的母亲,有点好奇,还有点害怕,但他懂事地贴在父亲怀里。一家人偎依着、守望着、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夫人的灵魂和肉体若即若离,但她仍作最后的努力,她像一个落水的人,挣扎着不甘沉没。眼神里微弱的一丝渴望,仍然是要董家昌拉她上岸。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还是渐渐地沉入湖底。她对丈夫和儿子的不舍,对生的希冀,都锲入董家昌的心里。
夫人的指甲嵌入他的肉里,又渐渐凝固且无力。他泪如微山湖水,却依然专注地看着她那扭曲而恐怖的脸,看着她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她的生命放弃抗争,和复归平静的释然离去。
夫人走了。
从此,董家昌开始沉沦,生意不做了,儿子送到赵传智的小学校里,不分晨昏,与酒作伴,日复一日,沉浸在酒里。
表弟高丰年看不过去,劝他说:“哥,嫂子过世已经三年了,你看你过得像日子吗,你不能这样一辈子呀?续弦吧。”
董家昌说:“兄弟,有儿子、有酒、哥哥这一生就足够了。三年了,我每天不论睡了,还是醉了,你嫂子还和以前一样,都会来给我唠叨。我还娶?娶什么娶?世间还能找到像你嫂子那样的女人吗?”
最后,董家昌连儿子的书钱学费也拿不出,他难为情地找赵传智宽限几天。
赵传智说:
“皮匠哥,孩子的学费今年不要了,我给你垫上,可是你得为孩子的今后着想呀。哥,你得振作起来,生意还得干。没有本钱,我先借给你。把孩子拉扯大,让他有出息,你才对得起去世的嫂子。”
无奈之下,董家昌只得擦干眼泪,丢下酒壶,重新开始做生意。可是,做生意不能照顾孩子,照顾孩子不能做生意,在不能两全的情况下,他只得把儿子,送到徐州府他内弟那儿。
重整生意,进出皮货要走柳家码头,有时手头拮据,码头的泊位、仓储、还有装卸工钱,暂时拿不出,他只得厚着脸皮,挨老面子,让赵结实宽限几天。赵结实知道他与柳厚仁的关系,也看他可怜,给足了面子。
后来,柳家管家换了侉三。
董家昌穷困潦倒了,但他一生孤傲的脾气改不掉。他瞧不起侉三对客商的蛮横。什么柳厚仁的表弟,什么屌日的管家,不就是我兄弟养的一条狗吗?
成为柳家管家之后,侉三的天地立马变了,不仅那些船家客商讨好他,偷偷给他送礼,连青瓦镇走码头的生意人,也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尊敬他,和他套近乎。偶尔,也有人施以小恩小惠。夸三对别人的追捧,他很享受。
但是董家昌例外,尽管这老家伙已经落魄,却还是一身傲骨。侉三感觉董家昌看他的眼神,充斥着鄙夷和蔑视,董家昌就是看不起他。
看见董家昌,侉三就像忽然飞进嘴里一只虫子一样不舒服。董家昌的傲慢无礼,他都记在心里。他认为董家昌欠他的,有机会他要让董家昌还回来。不玩这老小子一次,他永远都不知道婆婆也是娘。他在心里骂董家昌:折断也不会拐弯的货,还老江湖,狗屌!
终于逮住一个机会,他要有意刁难一下董家昌。
董家昌的熟皮占两个舱棚等待装船,却拿不出舱位费和装船的工钱。他还想沿袭赵结实给他的优待:出货暂不付钱,先赊着,等熟皮销售回来再付款。
侉三不同意,冷脸不给装船。
董家昌央求侉三就宽限几天,他压着怒火,跑前跑后的与侉三商量。一个中午,侉三的脸都像要刮胡子一样绷着,没有缓和的余地。
董家昌怒了,趁着酒劲,他伸手对着侉三“啪、啪”两记耳光。虽然董家昌骨瘦如柴,但他是习武的人,手重。侉三当场掉落两颗牙齿,嘴里鲜血直流。吓呆码头众人。
董家昌骂道:“狗日的外乡人,想在青瓦镇充熊,还轮不到你。去把你的主子叫来,就说我董家昌揍你了。我打狗就不看主子,看他柳厚仁能把我咋样?你的主子在运河上,跟着我南北跑船的时候,屌日的你,还在湖东穿开裆裤,捏尿窝窝玩呢。不看我兄弟的面子,老子今天揍死你个孬龟孙。”
侉三派人赶紧告知东家。
柳厚仁听说董家昌打了侉三非常生气。青瓦镇上万人,也只有他董家昌敢这样做,除了他,没有人敢如此不懂规矩,胆大妄为。
董家昌见柳厚仁来到码头,他走过去,想说出原委。柳厚仁伸手制止。并且说:
“大哥,你做过头了!老三不是外人,是我表弟,你抬手就打,你把我当兄弟了吗?”
董家昌刚要说话,又被柳厚仁抬手止住:
“哥,什么也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咱哥俩情是情、意是意,生意是生意。”
接着,他又对着码头上的装卸工们吼道:
“手里的活都放下,集中把董家的货装船。老三,董家的货,这一次分文不取,记账也免了。从明天开始,现钱现货,没有特殊,任何人也别充脸大的。这是我柳厚仁的码头,以后,在耍横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柳厚仁说完转身离去,把一堆的尴尬与难堪,丢在董家昌面前。
董家昌在码头上,呆呆地站着,走?留?进不是,退也不是。
他的心里五味搅扰:把钱摔桌面上,老子是客户就是大爷。可是,他没有银子;赌一口气,生意不做了,他也不能。这一船硝好的皮,几乎是他所有的家当。儿子被内弟带到西洋读书,远走他乡的孩子急需用钱,他这当爹的,得供儿子的花销。生意不能不做呀。
他站那里,腿和手都在轻轻地抖。他的胡须灰白,脸憔悴而邋遢,凌乱的苍发,布满血丝的双眼,衬托着他的无奈。他像一头老牛掉进枯井里,有力使不出。
柳家的老雇工常宝,走过来说:“家昌弟,羊皮货和牛皮货能混装吗?”
董家昌挥一挥手:“哥,随便吧。”
常宝扫视周围,然后,低声安慰:“家昌,过新日子,莫看旧黄历。东家给你的面子不小,青瓦镇独一份,换别人,扒一层皮能算完不?知足吧,兄弟。”
董家昌深情地向常宝点头,两行浊泪,滴在他皱皱的衣衫上,说:
“哥,谢谢你的指教,兄弟愚钝,我明白了。”
人穷志短,纵然他是董家昌,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