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余晖渐渐退去。没有月亮,浅薄的云遮盖着许多星星。夜的黑,在微山湖水面上聚集,不一会,如酱一样粘稠,并渐渐向外扩散,漫过微山湖大堤,没一会,吞噬了青瓦镇。镇上只零星的有几盏灯火,执着的闪烁,与浓重的黑夜进行抗争。
这些日子,徐州府周围在打大仗,大部分人家都习惯了早早地闩门闭户,有些需要晚上做的活,摸索着干,也不敢掌灯,唯恐亮光引来麻烦或灾祸。有人说,那些飞着的炮弹,在夜里,自己会寻找亮光。
高丰年老两口子放下碗,就回堂屋睡下了,柳红收拾了锅碗瓢盆,回到她的东厢房,她不能睡,还有活要做。
下午,高立的媳妇梅子,送来布和棉花,让婆婆给她家的二小子做棉袄棉裤。婆婆花眼,针连不上线,就交给柳红。柳红收拾妥帖,再交给婆婆,梅子再到婆婆那儿取走。孩子的衣裤都是嫂子的针线,梅子是真不知道,还是佯装不知,反正她不会来嫂子这儿取,她只麻烦婆婆。
其实,梅子心里,给明镜似的。在她看来,婆婆给孙子做棉衣裤是应该的,嫂子替婆婆做,是帮助婆婆,与她没关系。
柳红弄清楚原委以后,每一次梅子送来孩子的衣服,她当晚就弄利落,一大早就交给婆婆。以免梅子来取衣服时,老太太折返跑。
柳红燃着灯,把布展开,量了尺寸,刚拿起剪刀,就听见有马蹄声响,接着是“咚咚”地敲门声,她吓得赶紧吹熄了灯。贴着窗棂细听,敲门声越来越响。她不敢去开门,也不敢出声,从门缝里她看见公婆的灯亮了,才松了一口气。
高丰年走出堂屋:“谁?”
“爹,是我,我是高恒。”
高丰年惊奇之余,以为听错,随又追问一句:“你是谁?”
高恒说:“爹,我是您大儿子,高恒。”
高丰年喜出望外,黑暗中,他往大门前跑,拉开门栓。发现门还反锁着,钥匙还在柳红那儿。他转身去取钥匙,柳红已拿着钥匙,站在他的身后,爷俩差点撞着。打开门,高丰年和柳红闪在一旁,两个人,牵着两匹马进来。
高恒丢下缰绳,上前抱住高丰年:“爹,我回来了。”
高丰年被儿子抱得紧,说话有点不顺溜: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言语间已带着哭腔。
高恒放开父亲的肩膀,架着他的胳膊,来到院子中央。牵马紧跟在后面的小李,这才找着说话的缝隙:“大爷,您好”
高丰年转过来“好、好、孩子,你俩是一起的?”
小李说:“我是高团长的通讯员,姓李,您叫我小李就行了。”
高丰年对高恒说:“你两个弟弟分出去之后,他们各牵走两个牲口,正好空出一个石槽,你和这位小李把牲口栓过去吧”
小李说:“大爷,我自己就可以了。”
高丰年又吩咐柳红:“引领这位小李过去。”
爷俩进屋。
刘氏听见是大儿子回来了,早已泪眼婆娑。扣着扣子,从里间出来。高恒上前拥着亲娘,泪水也控制不住:“娘,儿子回来了。”
刘氏失声痛哭。
高丰年擦擦自己的眼泪: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天天盼,夜夜想,儿子这不回来了吗。”
高恒扶着母亲坐下,顺势也坐在母亲身旁。一条胳膊搂着母亲的肩膀,另一只手被母亲的双手握着。
高丰年说:“恒儿,快招呼你的朋友屋里坐。”
高恒说:“小李,过来坐吧。”
小李说“外面有凳子,我在外面吧。”
高丰年说:“你们俩吃饭了吗?”
高恒说:“吃了。”
高丰年:“在哪吃的?”
高恒说:“在营地。我们的队伍在五十里外的地方休整,领导知道我家在青瓦镇,特批让我来看望二老。”
刘氏说:“能住几天?”
高恒说:“两个时辰就走。”
刘氏的手握得更紧了,生怕儿子起身。
她问:“恒儿,你那叫个什么队伍?”
高恒说:
“我们的队伍叫中国人民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徐州解放了,我们打垮了盘踞在徐州的国民党反动派,很快我们就要解放全中国了。”
高丰年说:“跟你娘说这些大事,她听不懂,她就知道家前园后的小事。”
刘氏笑了:“你跟娘说这些,娘真听不懂。”
高丰年站起来,对在院子里拾掇的柳红说:
“红儿,你去烧一锅热水,让恒儿和这位小李同志洗洗脚。再把西屋的床铺上被褥,让小李同志休息。”
高恒说:“小李,你也去帮忙吧。”
高恒自进门就疑惑,这位年轻女子忙里忙外,轻车熟路的样子,不像是客人,光顾和爹娘嘘寒问暖,没有闲着的嘴问这是谁?听爹这么吩咐,更加好奇。
他问:“娘,这是谁?”
刘氏高兴的笑着说:“傻孩子,你说是谁?是你媳妇柳红呀,深更半夜的,还能有谁?”
高恒听了母亲的话,瞪大眼睛,比让敌人打了伏击还要吃惊:“娘,您说什么?”
刘氏说:“我说是你媳妇柳红。你走之前是订了婚的,你忘啦?晚些日子,你多住几天,咱请喇叭班子、大摆筵席,给你完婚。”
高恒又看着高丰年说:“爹,柳红到咱家来了?我不在家,这是咋回事?”
高丰年看到儿子的吃惊样,知道这事不能小,借着油灯,他看见儿子一脸的圈圈点点都是错愕。他装上一锅烟,慢吞吞地抽,他盘算咋样才能跟儿子说明白。
高恒急了:“爹,您快说呀。”
高丰年说:“一时半会儿,也给你说不清楚,这些年,咱家的事,都赶上一出戏了。
“这么说吧,你走之后,就再没有音信,到了你传智大爷给咱两家定的大喜日子,柳家催婚,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没有办法,只得退婚。柳厚仁压着火,还算对我客气,就答应了。可是,柳红不答应。她从小娇生惯养,任性惯了,她爹拿她没办法,就这样僵住了。为这,柳家从没消停过。
“这让柳家在青瓦镇非常难看,南下徐州、北上济宁,包括微山湖两岸,走车的,跑船的,不论官家还是财主,谁不给柳厚仁面子?闺女下嫁咱高家,咱说话不算数,不能给柳家一个交代。出了这档子事,柳家想灭了咱,也就像踩死个小虫蚂蚁。
“我和你娘战战兢兢地往前过,生怕哪一天柳家动怒,耐着性子等你,可是你仍不见踪影。接着,听说日本人占了北平,镇上很多人都说你可能没了。柳厚仁张罗给柳红提亲,她还是坚决不嫁,非等你高恒回来。就这样不长不短的晾着,这对柳家、高家都很煎熬。听说柳红终于订婚了,是县城西的张家,我和你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张家准备过礼的前一天,柳红挎着包袱来咱家啦。她说,有一天高恒回来,你们过日子,你一辈子不回来,她就守寡。我害怕柳家人来闹,让她回去,她说她不回,这是她的家。
“这些年,她在咱家受不少罪。你两个兄弟都结婚生子,分出去单过了。只有柳红和我们在一起,里里外外都靠她操持。人家柳家的大小姐,在咱家吃苦受罪当媳妇,咱高家虽不是大户,可从咱祖上就尊崇诗书礼仪、忠厚传家。咱不能对不起柳红,你回来了,我再去找你传智大爷,重新给咱订个好日子,你和红儿赶紧成婚。”
高恒已全然明白。他感觉父亲没有作出决断,却让柳红进门,是最大的错误。
高恒说:
“当时您就让她回去,不让她进门,坚决退婚不就了结了。”
高丰年对儿子的话有些生气。刚想粗门大嗓怒吼儿子,却又怕柳红听见,随压低声音:
“你和柳红订婚的礼仪,是在青瓦镇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中进行的,难道你忘得一干二净?她有咱高家的婚约聘书,我让她回哪去?她顶着一座山的压力,扛着全青瓦镇人的眼睛来到咱家,认定就是高家的大房,挂着你媳妇的名,做活、担责、尽孝。你说的是人话吗?”
高恒听着父亲的絮叨,已有些不耐烦:
“爹,咱欠她的,以后我加倍偿还。明天一定得让她走,哪怕这个家都给她,也不能再留她。”
高丰年说:
“你小子这样说话,不是伤天害理大逆不道吗?你和戏文里的陈世美有什么两样?”
高丰年气得的手有些抖,烟锅里的火粒,掉在了裤子上。他的腿弯处冒出一丝细烟。刘氏嗅到棉布的焦煳味,寻着,把老头腿上的火掐灭:
“儿啊,再胡说,就把你爹气死了。”
高恒说:
“爹,娘,我离开家十几年了,这些年,我也经历很多事。我离开家只读了一年书,圣礼哥就不见了。”
高丰年说:“你圣礼哥去哪儿了?”
高恒说:“他死了,一个冬天的下午,他和我分手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知道他死了。”
高丰年说:“你表大爷唯一的香火断了,圣儿,我可怜的孩子。”
刘氏也跟着老头一起哭泣,她说:
“恒儿,没有你表哥了,你咋着活过来的?”
高恒说:“我流落街头,几乎冻死饿死,是我师父收留了我。后来在战场上,又多次命悬一线,几乎马上就要死了,是您二老给我一线生的希望。我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见到爹娘。我常常想起爹娘就彻夜难眠。没想到刚回到家,就惹老爹老娘生气。我还是得把实情说出来,我有女人了,她就是我师父的女儿。”
刘氏说:“我的儿啊,是真的还是假的?”
高恒说:“我哪敢哄骗爹娘。”
高丰年说:“她是哪儿人?”
高恒说:
“她是南方人,跟父母在北平长大,我们一起去的延安,她如今在后勤医院工作。”
高丰年沉默了一会说:“那她也只能算小,柳红算大。”
高恒说:
“爹,什么算大算小的,这是绝对不行的,我是共产党员,我们党的政策是一夫一妻制。”
高丰年说:
“咱和柳家的婚约咋办?柳红在咱家当十几年媳妇咋办?”
高恒说:“那她也不能赖在咱家,她要什么,给她什么。咱的房子、湖堤外的旱地、湖堤内的水田、都给她。无论咋办,她都要离开这个家。”
高丰年气愤地说:“放屁!我可以不认你这个儿,我不能不认柳红这个儿媳妇,这个家没有你,也不能没有柳红。”
高恒站起来说:“二老您多保重。全国很快就要解放了,等革命胜利了,我再回来,专门解决这件事。”
“你走?到哪去?今天你不和红儿圆房,休想离开这个院子。老子不管你是什么队伍、什么官,我就不信了,我揍出来的儿,我管不了?”高丰年说着,就要起身守着屋门。
刘氏哭着说:“恒儿啊,人家黄花大闺女来咱家,等你十几年,替你孝敬你的爹娘,你回来了,连人家的屋都不进就走,我和你爹还能出门吗?青瓦镇谁不骂咱,谁还把你爹俺俩当人?再说柳家也不会饶了咱呀。”
高恒看已无退路,只得说:“爹、娘,您都消消气。是我错了。这个事我自己解决。我去给她解释清楚,该咋办,任由她的尺码。”
他走出堂屋,直奔东厢房。
柳红根据公公爹的吩咐,把一大锅水烧热,又在西屋的床上铺了被褥。小李端一盆热水,给高恒送去洗脚。自己也端一盆,在西厢房洗脚之后打盹。
柳红在灶房洗完头又洗了脚,然后,又端一盆热水,回到自己的东厢房里,闩上门,也不掌灯,用热热的毛巾擦拭自己。从脖颈开始,前胸、后背,一点点往下,直至脚踝,生怕漏掉哪一点皮肤。她用热毛巾捂住双乳,一遍一遍地揉搓。她感觉有些鼓胀,也比往常灵动,如两只乖巧的小兔一样温婉。往下,把那个爱潮的部位,和复杂的周围,也洗了好多遍。黑暗中,毛巾撩水,重复着,擦一遍,又擦一遍。先羞,后燥。
她想,她今天是真出嫁了,她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她换上干净的内衣,又穿一件宽松的花袄。
收拾自己一番之后,燃着灯,又开始收拾屋里:把乱放的针线活收起来,床单和被子换上新的;压箱底多年的双人枕取出来,枕面上,荷叶轻佻,荷苞欲放,两只鸳鸯,好多年仍然依偎着交颈亲昵。
她把被子折叠成方块,码放在床尾。刚放好,感觉折叠没有展开看着舒服,就把被子展开。一会儿,又认为还是折叠着好,又叠起来。又过一会,觉得这会儿,被子就应该是展开的,又把被子铺展开。
油灯的火,还是和以往一样,像拉长的黄豆粒。今天就是有点“突突”地跳。
这一天,虽然迟来十多年,终于还是来了。多年的期待,无数次想象,那一刻该是怎样的情景,然而,到跟前,还真有些紧张,似乎有些怕。她的身体有点抖,又有些软,还有些燥热,该潮润的地方,还没见人就滑腻了。
她“噗”地吹熄了灯,在黑暗里坐着。这样悸动的心情好些。呼吸也渐趋平稳。她劝自己:又不是小姑娘了,还羞啥?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正月初八,父亲的会客厅里,汇聚了县上和镇上的名人,县里的王参议、县警局的吴队副、区公所的李秘书、还有高家请来的赵先生、留洋归来的董圣礼。众星捧月一般,恭维着那个小她一岁的男孩。
那个男孩很清秀,有点怯生。任凭一群长辈怎样夸奖,他也只是笑一笑,没有过多的表情和反应,就平静地坐着。但他时而眼珠转动,有些魂不守舍,时而抬头看看房顶,低头看看脚底。
那位留过洋的董圣礼和侉三叔,帮助清点了高家的聘礼,青瓦镇小学的赵先生,拿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红纸,交与父亲,说是聘书。从那一刻,她就和高家的这个男孩系在了一起。爱说洋词的董圣礼还说什么,是月老用红绳将他俩系在一起,其实,要说有红绳,那也是赵先生扯出的红绳,是双方的爹娘把他俩栓在一起的。
董圣礼和赵先生是男孩的老师,还有父亲的一帮朋友,都是双方的证婚人。
吃饭那会儿,她就藏在隔壁房间的珠帘后面,看男孩的窘样。正偷偷地笑,被母亲抓着胳膊拉走。母亲嗔她:“成大姑娘啦,还不知羞。”
在她回头的时候,男孩对着她笑,还做了个鬼脸。她那时就感觉,这个男孩除了俊朗,也肯定是一个顽皮的家伙。
从此,男孩的微笑,就刻在了她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直至今天,那一抹笑,还经常在她的心里萦绕。就是那一抹笑,让她终生认定了这个男孩。
无论多苦、无论多难、无论艰辛、无论委屈,她都无怨无悔永远坚守。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年龄增长,初心根深蒂固!
他的表哥董圣礼,带着他去了北平之后,她无数次地猜想,那个笑起来特别好看的男孩,长高长大之后,会长成什么模样?
他会像他的老师?董圣礼、赵先生,白白净净,穿着长衫,带着金丝眼镜,言谈举止慢吞吞的,特爱咬文嚼字,在字缝里找存在感和优越感。
他会像商人?码头上来自外地的很多商人,个个精明强记、嘴甜心硬,蝇头小利就会嘎嘎乱叫,明明是公的却像只母鸭。
她不希望他成为先生,那些先生有些绕,还有些酸;她也不想让他成为商人,她感觉商人油且臭,除了银洋,就是油嘴滑舌。
她在心里无数次勾画她男人的形象,又一个个否定了自己的设想。她想象中,她的男人除了英俊,还要干净,不能邋遢;还要善良、温和,不能有脾气,他讨厌那些性子烈的男人。她十几年都在添加着、丰满着自己男人的形象,有时很清晰,有时又很朦胧。
如今,这个男人就在她的眼前,超出她所有想象。他高高大大,像个铁塔,没有丝毫读书人的文气。他和他爹说话,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亮而且厚,朗朗中带有磁性,只是没有了微山湖畔的乡音,像个北方侉子,不过很好听。他是军人,带有军人特有的威严,没有先生的文弱,也没有商人的绕和油腔滑调。
这就是她的男人,即将和她同床共枕、水乳交融的男人。这个战场上冲杀的男人,会不会对她缺乏温存?看他那壮硕的样子,会不会弄疼她,自己要是疼痛难忍咋办呀?
尽管等待了好多年,尽管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揣度那个味道,尽管时有焦渴难眠,但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还是有点怕。她又暗笑自己,其实,这一刻早就该经历过了,十多年前,她就该是他的人。
堂屋里爷俩还在说话,她听不清楚,只感到隐约地说话声,她只能等,不觉间,她又有点焦躁和急切。
她脱光,钻进被窝里,身躯扭动如蛇。一会,觉得这样不妥。她想,第一次,衣服应该是那个要的人解开才对。她又重新穿上,全部扣上纽扣,她要让他一个一个地解开,她要品味他解开纽扣地过程,用急切的心情,等待他解开纽扣的漫长时间。
她告诫自己,不能急切,要矜持,让晚来十多年的这一刻,不能像热饭一样,忽地一口咽下去,就烫一下,就没有感觉了。她要慢慢地品尝,让还不知是辛辣还是香甜的那个味道,丝丝入扣地浸润,然后熔化。蜻蜓点水、樯倾楫摧,她都想要。
高恒轻轻推门,门“吱哑”一声开了。屋里没有点灯。高恒站在门外说:“点着灯。”
柳红说:“屋里没有绊脚的东西,进来吧。”
高恒掏出火柴“擦”的一声点燃,柳红赶忙端起油灯接着。他的火碰在她端过来的灯芯上,她的心,随着燃亮的灯芯“扑腾”一下,油灯差点落地。
透过灯光,她才看见高恒真实的脸:他的脸有点瘦,棱角很分明,有络腮胡子,也稍显疲惫。油灯下,也能看出他很黑,比常年在微山湖里,风吹日晒的打鱼人还黑。但是,他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他的眼睛很亮,眼神里充满着冷峻与机智。他略显沧桑,却蕴含着那种让女人过目不忘、越陷越深的英俊,是那种越娇美、越柔曼的女人,越爱攀缘和缠绕的高大和伟岸。
柳红从记忆里,努力搜寻高恒童年的轮廓,只有一双大眼,还有那个俊俏男孩的影子。其余都了无痕迹。
岁月使清秀成了粗犷,润泽成了沧桑。柳红清楚,他今年应当是二十九岁。还没有三十,就这么苍老。这些年在外,不知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把他锻造成这个模样。
她看着他,不觉眼里闪烁泪花,她开始心疼他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离开他,她要用爱抹去他的沧桑,用女人的温存洗刷他的征尘。她是他的,同时他也是她的。今夜,她把一切都给他。她期待着他走过来予取予求。
然而,他只站在隔墙的门外,眼帘低垂。
高恒少小离家,在部队休整的间隙回来看望父母。没想到柳红已在他家多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大战刚刚胜利,他几乎精疲力竭,现在他没时间、心情、精力处理这件事情。他本打算快刀斩乱麻,言辞决绝一些,让柳红知难而退,尽快离开这个家。但是,当他跨进东屋的门槛,看见柳红的身影之后,就突然有点心软。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青瓦镇最富贵之家的女儿,为了他,执著地坚守着,无望地等待着,为了他,完完全全地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
现在的柳红,却仍然婷婷袅袅,像二十出头的少女。他为柳红感到惋惜,也涌出无限怜悯,同时也觉得对不起她。他不忍、也不能再伤害她,决绝也要委婉些。
这些年,高恒经历很多凶险和劫难,除了思念父母和兄弟,平时很少有时间回忆童年。特别是到了延安之后,和柳红订婚的事,偶尔想起,也仅仅是在心里一闪。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心里模糊了,也忽略了。特别是和孟蝶分别几年,在医院相遇之后,他就不再把和柳红定亲的事,再当一回事,甚至认为那就是一句戏言,像个笑话或游戏,没想到会铸成这么大的错,耽误了柳红一生。
回到家里,和柳红面对面,和柳红订婚的那天的场景,又清晰起来,原来去柳家订婚,还原原本本地存在记忆里:
父母为他置办订婚礼物的时候,在徐州府也给他买来一件长衫。穿大褂子戴礼帽,是那时订婚男人的标配。他的两位老师,表哥董圣礼和青瓦镇小学的赵先生,是父亲请来的客人。董圣礼用工整的小楷为他写了聘贴。
坐在柳家的客厅里,大人们的寒暄,开始好像与他无关。接着有人提到他的父亲,也提到他。两位老师想好多词汇夸他,特别夸赞他的学业。他听着肉麻,头皮、脖颈、脊背、屁股、小腿,哪里都麻。后来,他想他的事,一群长辈兴致勃勃地唠叨,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啥。
他坐在那里,有一阵子犯困。他坚持着,要是在课堂,赵先生是要打板子的,在柳家的客厅里,赵先生不会。可是,老是坐着,确实不舒服,他想出去玩或者回家,不过,他知道不能。他记着临行父亲地嘱咐:你是去柳家定亲,就是要娶柳家的女孩做媳妇。要听两位先生的话。出“格”了,连爹也丢人。当时,他想笑,要听先生的话。还敢不听先生的话?出格了,爹也丢人。爹根本不在场,咋还能丢人?
他发现隔间的门帘晃动,帘缝里一个女孩的身影。后来,女孩被她母亲拖走,他看见了帘外的她:白皙的面容,齐耳短发。临走,牵着她娘的手,仍回头看他。他明白,这就是他的媳妇,他笑她,真不知羞。
如今的柳红,散发着咄咄逼人的美,她留了长发,在脑后绾个结。这是已婚女人才有的发髻。她的脸,依然好看。油灯下,她想表现得大大方方,可怎么也掩饰不住绽放之前的娇羞。她凝聚多年的欲望,即将彻底释放,但是,她仍在等,像干渴的庄稼在等雨露,她期待的眼睛晶莹闪亮,似含着泪水。
她稚气消退,变得成熟而饱满,像熟透的果实,等着他采摘。
但是,他不能。
这些都不属于他。尽管柳红的意愿很明确,可是,他的爱已给了另一个女人。他的修养、人格、党性,都不允许他再迈一步。
沉默了一会,高恒说:“我叫你一声红姐,你不反对吧。”
柳红听到高恒稍有嗫嚅地说话,好像入骨的寒风,进入每一个毛孔。
她说:“做我的弟弟,你不配!我的弟弟是柳骏驰。”
高恒:“红姐,你听我说。”
柳红:“有话就说,不要叫红姐。红姐不是你叫的。我再说一遍,你不配!”
柳红已全然明白高恒的态度。她开始从生理和心理的浊浪中上岸。滚烫的身心,忽地浇一盆冷水,被淬得冰冷而钢硬。
高恒想,话已至此,时间也紧迫。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他收起内心的柔软,横下心,把话说绝:
“我今天本来打算,直截了当地给你说清楚,可是,又怕伤着你。我反复地考虑,不挑明,更是对你的不尊重。我们俩是不可能了,我已属于另一个女人。我爹娘说,你为我们家付出很多很多,我很感激你。你对我的感情和对我们家的恩情,将来革命胜利了,我一定报答你。”
“现在,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回你家吧,不要再浪费你的青春了。我们不能结婚,你在我家这样不清不楚的,的确不合适,回去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家里的东西,包括房屋田地,只要你喜欢,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带走,都是你的。”
柳红注视着高恒,眼睛充满悲愤的泪水,面对这个负心汉,她极度的愤怒,美丽的脸变得扭曲。
她进高家的门,已经十多年了,这些年的委屈和压力,这些年不媳妇不女儿的日子;这些年提心吊胆地牵挂;这些年天天盼、夜夜盼,墙上划杠杠、掰指头算日子;这些年梦里的相逢,醒后的怅惘;这些年高家和柳家的矛盾,没有底线地怒怼亲爹;这些年生理和心理的压抑,邻里的谈资,全青瓦镇的嘲笑······
都是为了这个男人。
所有的憋屈,在她心里横冲直撞。
她想骂,用世界上最污秽、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她想打、想咬,扇他耳光,咬他的肉,但是,她忍住了。
高恒说:“既然不能改变,你还是尽早回你家吧。这对你,对两个家庭都好。”
柳红说:
“赶我走是吗?我告诉你,我不会走的,这是我的家,我比你有资格住在这个家里。十多年里,高家盖的房子,购置的地,都有我出的力,有你什么?你赶我走,我去哪儿?我来这个家,十几年了,大闺女变成了老太婆。我在你家,全青瓦镇的人都知道,我是高家的儿媳妇,高家的大房,你爹娘我给你照顾着,老二老三的老婆孩子我做吃穿,高立,高顶结婚时穿的新衣,他们媳妇的嫁衣,都是我一针一线做的,你爹娘的一天三顿饭,也都是我做。你赶我走,凭啥我就得走?”
柳红把那双千针万线缝制,凝结了她万千情愫的新鞋,掖在枕下,已没有再给高恒的必要,拿出来更是让自己蒙羞。等他走后,填锅底下烧掉,或者扔微山湖里。
她接着说:“你不是共产党吗?我听说你们共产党人,最讲道理了,你下了聘贴要娶我,又十几年不见人影。我都给你家当牛做马十多年了,你还我一个公道吧。
“你大小也算是共产党的官,不说一句人话,句句绝情。让我走,我去哪儿?全镇都知道我出嫁十几年了,再回娘家,世间有吗?家里有媳妇,在外还娶?背信弃义,都是圣贤书上教你的?”
柳红越说越激动,她的手一挥,把木箱上所有的东西全打掉在地上,掀开木箱,拿出珍藏在箱底的聘贴,在高恒眼前抖了抖说:
“我有聘贴呀,我不是看着高家门楼高,有福享、有光沾,跑来的。这是你们高家下的聘贴,还有镇上一群有头有脸的人作证。曾经打过你手心的赵先生,你还记得吗?他还没死,他可以为我作证呀。”
柳红发髻散开,油灯下,高恒看见她泪流满面,她疯了,她的呼吸愤懑而急促,好像五脏六腑都要炸裂。
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高恒,对柳红突然的爆发,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想到她会那么不管不顾、歇斯底里。
高恒说:
“我把该说的再重复一边,咱俩是不可能了,你照顾我的父母,我十分地感谢你,等革命胜利了,我会对你加倍补偿。”
柳红说:“你补偿我什么?你能让我回到十五岁吗?你就是个负心汉、你就是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柳红的诘问与指责,高恒不作应答。现在,他说啥柳红也不会理解,只能由她去吧。他知道,这个女人发泄完毕之后,内心也就默认了这个事实。
公鸡开始鸣叫,该回去了,离开十多年,今天得见爹娘,本来怀揣的是激动和高兴,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部队休整等待命令,时间不会太久。他目前无暇坐下来解决家庭问题,只能等全国解放了,再来解决吧。
他向房门外退了两步,深深地给柳红鞠了一躬:“红姐,我对不起你。”
他转身离开东厢房,直奔堂屋,匆匆向爹娘道别。小李已在院里牵马等候,出门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