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昌和柳厚仁,早年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因为家境变了,身份、地位也跟着变了。曾经的兄弟情义,如一杯清香远溢的醇酒,后来,掺入太多的水,变得苦口而艰涩。
柳厚仁不想吊唁董家昌,连送这最后一程也不想。但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来了,且在众人面前痛哭了一场。
董家昌自幼习武,少林大洪拳的套路,练得出神入化。他身手矫健敏捷,年轻时,以一敌五绰绰有余,又有硝皮的手艺,他租湖东大户麻千寻一条船,在运河跑生意。那时,麻千寻的儿子麻万腾还小,董家昌每一次去交租金,麻黑子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嚷嚷着要学武艺。
董家昌开玩笑:“小黑家伙,让你爹免了我的船租,我才教你武艺。”
麻千寻对儿子说:“一边玩去,等你会背《百家姓》,才让你家昌哥教你武艺。”
董家昌硝皮并做皮衣,他知道穷人讲究实用,富人讲究排场。他做的狗皮裤子羊皮袄,都是穷人的需求,貂皮大氅牛皮鞋,那是富人的最爱。有一年冬天奇冷,他在河北一次销售一船狗皮裤子。羊皮袄卖至脱销,穷人钱少,够本就卖;富人爱讲价,面红耳赤,一分一分地争。董家昌吃软不吃硬,少一分,也拿不走。
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也爱好结交朋友,运河两岸的生意人敬佩他的为人,不仅买他的货,还给他介绍生意。也有歹人觊觎他的钱财,但惧怕他的身手。
董柳两家五世之前,曾结过姻亲。几代过去,亲戚淡了,两家的情谊还在。
柳厚仁的父亲柳百里找到董家昌说:“家昌侄子,二叔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董家昌:“二叔,您说。”
“我想让厚仁跟你跑船。他刚刚入行,生意场上还显稚嫩,让他跟着你历练历练。侄子你放心,你家是皮货生意,我家是粮食和湖产。他也不学你的硝皮手艺,只跟着你学习江湖规矩和做生意的套路。他识文断字,人也精明,只是年龄小,自己闯荡我不放心。凭咱两家的交情,你肯定会答应。咱还有老亲:你太爷爷的母亲,是我老爷爷的亲姑。算起来,你和厚仁还是六世的表兄弟。侄子,你能拨二叔的面子?”柳百里嘟嘟噜噜唾液四溅。生怕董家昌拒绝。
董家昌说:“二叔,您老说了,我哪能不答应?好吧,让厚仁兄弟准备上船吧。我刚在湖东麻千寻麻老爷子那儿,换了一条大船,船太大,有半个舱空着,正好装你家的货。”
柳百里说:“从这个月开始,麻家的船租,我分担一半。”
董家昌说:“不要您分担一半,您四我六就足够了。”
柳百里赶忙说:“我听侄子你的,咱说定了?”
董家昌说:“说定了。近两天就装船走货,您让厚仁兄弟做好准备。”
“好吧。”
从此董家昌和柳厚仁开始搭伙做生意。
两个人,一条船,出微山湖,顺运河,南下江都以南,北上沧州以北。柳厚仁自幼读书,身子偏瘦,董家昌比他大几岁,又是武行出身,力气又大。船上的重活与技术活,都由董家昌操作,柳厚仁只能打打下手。但是,兄弟从来不分彼此。董家昌重义、爱饮,兄弟同喝一碗酒,同吃一条鱼。天热了,用一条毛巾擦汗,天冷了,棉袄经常混穿。
在运河里,无论是官家的卡口,还是强人挡道。董家昌不由分说,就挡在柳厚仁前面。无论掏钱打理,还是靠手段解决,都由他一人应付。柳厚仁插不上手,只需默默地跟在后面,练胆量、学精明。
那时,董家昌曾说:“兄弟,哥哥这一辈子,第一离不了的是老婆孩子,第二是你柳厚仁,第三是这运河与酒。”
柳厚仁说:“现在,我第一离不了爹娘,第二离不了的就是哥哥您。”
兄弟俩,一个船头,一个船尾,一起吊嗓子、吼船歌。颠簸的船舱里,依偎在一起聊家常、喝烧酒。兄弟抱团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年。
董家昌和柳厚仁,同样顶酷暑冒严寒,同样都在潜心经营,也都赚不少钱,但是,冥冥之中,上苍似乎有命运的主宰,渐渐地,两个人的运势、家道,走向不同的方向:
柳厚仁心智过人,几年下来,生意上的套路,已经赶上了董家昌。他比董家昌更机智,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宽窄老嫩,他比董家昌更能拿捏准火候。
不论在生意道上,还是在青瓦镇。该软时,他像水,该硬时他是铁。该小气时,他如铁公鸡一毛不拔,该大气时,钱还不如土。有时,他恶起来吃活人不吐骨头,雅起来又是温软的书生。他经历的大事小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按他想要的结果发展。
父亲去世时,柳家的家产,接近六十亩耕地,外加四十亩湖滩。那时,在青瓦镇上,有好几家大户,钱粮土地都在柳家之上。特别是后街的韩家,家境比柳家殷实许多,且韩家还处处和柳家杠着。
柳厚仁接过父亲的衣钵,经过他的潜心经营,耕地已经八百亩有余,青瓦镇辖下,大堤至湖面的湖滩地,他占一半,足有几里路宽。他自己也说不准是多少亩。
和韩家那一场争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差一点就出人命:
那一年,青瓦镇郑氏独苗郑道运家的高粱,长势分外喜人,秸粗、穗大、籽粒饱满。一亩比别人家多收一担是有把握的,收割的时候,引来好多人围观。
本来就赤红面庞的郑道运,这会连额头、脖颈都泛着红光。砍高粱的镢头,让他挥舞得呼呼带风,沉甸甸的高粱穗,齐齐的码放两边。围观的邻居们越来越多,郑道运合不拢嘴。邻居们看了一会,收起羡慕的目光准备离去。这时,有一股恶臭从高粱地里扑了过来,众人捂着口鼻四散离开,郑道运扔下镢头,走过去看个究竟。突然,他狼嚎一声,从高粱地窜出来。
众人都又回头。
郑道运惊魂未定地说:“爷几个别走,地里面有个死人,这该怎么办呀?”
邻居们都吃惊不小,有人说:“赶紧报官吧。”
死者是十里外顺河村人,姓曹。一月以前突然就不见了,尸体腐烂,官府说不明白死因,更找不到凶手。因为死在郑道运地里,曹家要求郑道运赔偿并且抵命。
天外飞来的横祸,凭空遭遇人命官司。郑道运胆小,早已没有了主张。
有人出主意:赶紧请柳厚仁书写状子,并且,筹钱向官府打点。不能疼钱,保命要紧。
郑道运半生没经历过事,扛不住这样的灾祸。他怕了,打算过了这场官司,就远走高飞,投奔千里之外的亲戚,离开青瓦镇,再不回来。家产、院落,和仅有的五十亩耕地全部变卖。
柳厚仁因帮忙书写状子,首先得到郑家出售田产的信息。状子写好,价格也同时谈妥:五十亩地外加郑家院落以及物件,总共四百块银洋。
然而,头一天晚上的事,第二天一大早,郑道运就变卦了。
郑道运来到柳家,见到柳厚仁:“厚仁兄弟,俺家的东西不卖了。”
柳厚仁说:“道运哥,为什么?咱可是已经写好了契约,有你我的手印,还有见证人,你不卖,我也官府告你。”
郑道运听完柳厚仁的话,他双膝跪地,大哭道:
“厚仁兄弟,看在老亲世邻的份上,您高抬贵手,让我度过这场难关吧。您给四百,可是,人家韩家愿意出七百,您给的忒少了吧。这是俺郑家几辈子积攒的家业呀。除了给曹家的丧葬花销,再打点官府,我败光祖上的基业,连投奔亲戚的盘缠都没有了。兄弟您可怜可怜我这一家老小吧。”
柳厚仁说:“后街韩惊蛰,愿意给你七百?”
郑道运:“是的,兄弟。”
柳厚仁说:“好吧,我知道了,道运哥,你回去吧,我和韩惊蛰有话说,两天后给你答复。韩惊蛰咬着不松口,我就不要了。”
郑道运诺诺连声,倒退很远才敢转身。
柳厚仁带一肚子怒气,去后街的韩家。
韩惊蛰和柳厚仁仿佛的年龄,杀猪屠子出身。在青瓦镇是比柳家还殷实的富户,本不需要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活,可韩惊蛰爱好屠猪宰羊这个行当,也能赚钱,所以就一直干这个活。整天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屠刀,喝点小酒之后,就爱和别人争强斗狠。加上本身长得也“恶”,左邻右舍一般不敢和他发生冲突。背地里都叫他韩半熟,他乐意有这样的名声,这让他出了很多风头,占了不少小便宜。
韩家和柳家已经三代不睦,但不在一条街上,平常很少碰面,但都没有忘记和对方的恩怨。
柳厚仁赤手空拳直奔韩家,看见韩惊蛰很远就骂:“韩惊蛰,我日你祖宗。”
但到了韩家门前,他看见韩惊蛰还没出嫁的妹子,他忽然就改口了:“韩惊蛰,我日你妹子,我就日你未出嫁的妹子。”韩家小妮,十四五岁的样子,扎两条小辫,听见骂她,哭着跑回屋里。
正在准备杀猪的韩惊蛰,操起一把杀猪刀冲了过来:“狗日的柳厚仁,我宰了你个龟孙!”
邻居们牢牢地拉住:“惊蛰、惊蛰,千万息怒,你们都是年轻人,这样会出人命的,你杀了柳厚仁,你也活不成。”
韩惊蛰也就顺势借坡下驴停住了。
也有人规劝柳厚仁:“厚仁呀,本镇的邻居,你们俩都是脸面向外的人,有话好说,张口就骂人不行呀,有理说理,不能骂人。”
柳厚仁根本不听,还是往上冲。他见韩惊蛰拿一把杀猪刀,刷地撕开衣服,露出肚皮,两只手啪啪地拍着胸脯,瞪着眼,高叫着说:
“姓韩的,你有种就往这里攮,来,往这里攮。我要是后退一步,我不是姓柳的子孙。我要是眨眨眼,就算我怕你。郑家的土地田产,是你的,我不要了,我还替你付账。我连我的柳都不要了,我随你姓韩。”
韩惊蛰有点懵,气呼呼的样子,站在那儿不动,拿刀的手好像还有点抖。仅仅在众人面前,不想当孬种,心里在苦苦地支撑。邻居们有点打怵,也怕惹火烧身,都不再上前拦挡。韩惊蛰站那儿,也没有了向上的冲劲。
柳厚仁了然这一切:“让你攮,你不敢?把尖刀给我,我攮你。”
韩惊蛰说:“我不敢,我孬种,给你刀,你也不敢。你也是孬种。我给你刀,看你敢把我咋样?”他把尖刀仍给柳厚仁。
柳厚仁捡起刀,疯了一样冲上去,来到韩惊蛰跟前,双腿弓箭步,持刀的手向后缩,然后,对着韩惊蛰的肚子猛刺出去。
韩惊蛰没想到,多年读书的柳厚仁不仅是真半熟,还就是个亡命徒。在柳厚仁的尖刀没到之前,转身跑开。柳厚仁跟在韩惊蛰后面紧追,并高声叫骂。
其实这时,韩惊蛰已不重要。
柳厚仁要让郑道运看见,更要让整个青瓦镇所有人看见。这个过程和结果,比他来韩家之前预想的还要好,这正是柳厚仁想要的。
韩惊蛰早已跑远,柳厚仁拿着刀,在青瓦镇骂了一圈,然后,他又折回韩家,刺死韩家两头耕牛,斧劈一辆大车。然后,余怒未消还不算完的样子,对着屋里未出嫁的韩家小妮,又侮辱一番。沾一身牛血,悻悻地回家。
他心里早已打过算盘,要做就做彻底。不仅是对韩惊蛰,对郑道运,更是对整个青瓦镇。
下一步,他在家坐等韩家报官,宁愿花大把的钱财赔偿。然而,没想到韩惊蛰那么怂包,白白地吃亏破财,竟没有向官府告状。比柳厚仁预设的结果好上百倍。
差不多两年光景,韩惊蛰病死,青瓦镇的人都认为是憋屈所致。从此韩家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力量和柳家硬杠。
韩柳两家,三代人的恩怨,让柳厚仁彻底根除。后来,他每每想起这件事,都哑然失笑。
柳厚仁不仅喜欢鲸吞,也爱蚕食。无论湖堤外的旱地,还是堤内的湖田,有人卖他就买,三亩两亩不嫌少,十亩八亩也收着,三十亩五十亩一样吃进。没有土地的人家,也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可以做柳家的佃农,他优先接纳卖给他土地的人家。
他还农商并举:依傍微山湖,扩建码头。他的船队穿梭于运河,把粮食,鱼虾、莲藕、苇、菱等等,该往南,就运往南方,该往北,就运往北方。几乎运河多长,他的船队就走多远。换来白花花的银子,同时,又结交了很多客商及官宦,丰富了见识,开阔了眼界,增加了财路,助长了威风。他越来越无所不能。
柳厚仁有文化,头脑又灵活。谁也摸不透、看不破、吃不准、更惹不起。只能躲,只能甘拜下风,敬而远之。
他成为镇上的首富。官家在地方,需要柳厚仁这样的帮手,刚过三十,又当上保长。
从此,他不仅有私人的势力,还有官家作为后盾。在青瓦镇地盘,他已经能够不怒自威。平常人家,没有人不怕他,官与匪没有人不给他面子。他独一无二,只手遮天。
家里雇几十个长工,农忙时,干庄稼活以及码头上装卸货物,农闲时练习枪法技击。这些人得柳厚仁真传,没有事时,乡里乡亲之间,你兄弟我哥,貌似十分友善。一旦得罪他们,个个都是吃人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