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们私下的谈论和人们的心理活动,那个孝子——赵一方的族侄听不见也看不着。不过,他从人们那些赛刀赛锥赛钩赛浆糊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古陵镇人对他赵家今天这样铺排的场面是嫉妒已极也羡慕已极的。此时他的脸上虽然装出一副哀哀凄凄的样子,心里却憋不住地直想笑。
他想笑的原因,不是古陵镇人对他赵氏家族以及这个丧事排场的看法和议论,而是他叔父赵一方对他的许诺:只要今天他把这杆白纸幡扛到赵家的祖坟茔地外(因为横死和少亡的是不许直接入祖茔地内的。就算是有“孝子”也得过三年后才能起出再入祖茔。),他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把这位小婶子的私房积蓄继承擎受过来成为自己的私有财产——这是事前赵一方私下里和他讲定的。眼下,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位小婶娘的私房体已究竟有多少,但凭她是叔父的宠妾又陪侍他做官为宦多年,估量着金珠宝玉稀珍古玩私房钱绝不会少。虽说论岁数自己要比这位小婶子大好些,可是为了这笔数目可观的财产继承权,看在黄金白银的份儿上,却假哭干嚎装得比真的还像,那百步头也磕得格外响格外重格外勤格外的动人。
而此时他的心里,却正为那笔即将到手的财富而美得骚痒难挠,满脑子里琢磨着该怎样支配这笔意外之财,是用来开什么买卖铺号,还是置办几处庄园田产,或是也花钱运动买个官儿当当再弄个风流美艳的小妾美美地享受几天艳福……
孝子这里正想得入神出神几入化境,忽听得看热闹儿的人群堆儿里突然有人激诧诧地大喊了一声:“停下——”
这一声“停下——”,喊得带着尖儿带着刃儿带着钩儿带着剌儿,赛是一把钢针劈空射来刺得人们耳朵又疼又惊又怪又扎得慌,又赛是当空一响晴天霹雳震得人们心头一惊一诧一激灵,齐刷刷把目光都朝喊声起处聚去。
就在喊声刚落地的时侯,没待人们看清来路一个人影儿已经横在了孝子的面前。
那个孝子被打断了思想的兴头儿,心里一迭劲儿一折个儿不自然地停下了脚步,拿冰凌子似的目光扫了这人一眼,心里猛扎扎地突然想到,此人可能八成是棺材里死人的哪支子亲人哪门子亲戚趁这节骨眼儿上找上门儿来没事儿找茬儿拦葬闹事儿想讹俩钱儿花花。
也就在这一声喊喝中,满街筒子潮涌似的喧哗吵叫闹腾劲儿立时都卸了,人们个个儿都赛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响不出一点儿音儿,大眼儿瞪小眼儿傻巴愣怔瞪着两眼儿,细瞧这个截灵拦葬人的神态,衣着,打扮儿——
但见他一领半新不旧的亮蓝缎子大褂裹着一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坯儿,麻酱色的马褂上一水水儿的铜托儿镶红玛瑙扣子,白里净透红的脸上透着几分斯文几分精明几分忠厚,一双凤目里含蕴着几分灵气几分神气几分正气几分和气几分英气。头上没带帽子,一条乌黑油光闪亮的大辫子由左肩搭过在胸前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形又爬上右肩,看年纪也就在三十上下岁。往那儿一站,不怒不威四平八稳却透着一股慑人的精气神劲儿。
这人是谁?满街筒子人你看我我看他互相拿眼睛询问又都互相看着摇头谁都不认识。又都把目光聚过去盯住赵家人看,企望能从他们那儿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孰不料,就这人,古陵镇街面儿上的人都不认识,赵家的人也都个个儿不认识,满街筒子人个个儿都傻木愣怔干瞪着俩眼瞎看——您说这事儿邪性不?
按说古陵镇虽不大,今儿来看热闹儿的塞街堵巷也不下几千上万号人,楞就没有一个能认得他的,可见这人在古陵也不是个出过名儿亮过相儿扬过风儿乍过剌儿抖过毛儿立过蔓儿混过世面儿的高人。不是高人就是平人,是平人就是凡人就没人搭理没人瞧得起更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都拿眼张着他等着看热闹儿,不知他这是凑的哪份儿热闹儿。
按照古礼儿,死人送葬出殡的途中有人拦棺截灵就得停下——因为那个朝代时兴路祭。
兴啥由啥,这也是规矩。
一般出现路祭的情况,死者大都是在世面儿上兜得转踢得开叫得响有权有财有名有势或是做过官为过宦的人物,灵车灵柩经过某个亲朋故旧契友相识同寅同僚的府前,都要备桌祭品磕个头算做送行的礼数。
可是,这个兰玉莲的情势似乎又与这些全搭不上界儿挂不上边儿对不上码儿。一个买于异乡的小妾亦非正房结发之妇且又在本地无亲无故,就是有谁想巴结赵一方也大可不必赶这节骨眼儿上弄这个虚景儿趁这份儿热灶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