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国远话没说完起身就走,一时倒把个郦清元尬住了。
其实,杜国远说那洋人是什么博士要办什么洋医学堂全是骗人的鬼话,无非是想把郦清元“骗请”出山跟洋人斗法,让他栽个窝脖跟头才是真的。因为他清楚,西洋大药房要想在古陵坐地生根,就得搞垮古陵中医药行,要想搞垮古陵的中医药行,必得首先搞垮“德仁堂”,要想搞垮“德仁堂”,首先得摆平郦清元!
也可以这么说,只要郦清元这杆大旗一倒,古陵中医药行也就不倒自栽了。就为这,他先给洋人拱火儿,说郦清元在古陵中医药行里名气如何之大,医术又如何之高,声望又是如何之重,而且他根本没把洋医放在眼里,且还把西洋医学贬得个半文不值……
那年代到中国来的洋人,后面有坚船利炮戳着腰子,都横,都傲,都狂,都不拿中国人当人。本来,这伙洋人因为医院给挤兑得撑不开局面,心里正窝着火,又给杜国远这么一拱,两股火儿凑到一堆儿,就赌咒发狠非要斗斗郦清元不可!
当时,虽然郦清元没说来也没说不来,但是杜国远猜他必定会来。回来就对洋人说郦清元必定准来,请洋人来家喝茶侯着。
两个人在客厅里从大清早等到日上三竿,又等到日头爷偏晌儿也没见郦清元的人影,洋人不免有些等得心焦,杜国远也等得有些心里发虚了。心说也许郦清元真的怕了洋人怯了阵?要不就是有什么事绊住腿了?若不然他是不会不来的。正这时,一个家人捧着帖子跑进来报说,“德仁堂”的郦先生前来拜访!
杜国远听报一怔神儿,立时来了精神,心说果然不出多这所料,我就猜他不能不来!忙冲家人吩咐一声:“有请!”自己也急忙起身迎接。
杜国远算是把郦清元看透了。
那天杜国远下完“战表”一走,在是否“应战”方面,郦清元却也频费了一番掂量。他知道,自己要跟洋人斗,此一战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古陵医药界,都担着老大的干系!论医学医术,自己在“治”字上绝不会输给洋人,但是在“论”字上,因为自己对西洋医学一点儿不摸底,这首先在“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上就输了一招儿。
这些,郦清元心里都明白——
都明白也还是要来,而且必来!
他郦清元丢得起名誉丢不起脸,丢得起个人脸丢不起大清国人的脸!洋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前怕狼后怕虎地缩起脖子等着挨宰吗?宁可阵前战死做个英雄鬼,也绝不捧着个虚名忍辱偷生,那样纵活百岁也是空活!管他洋人多大的道行多高的理论,坐家想招儿不如上阵练招儿,干脆豁出去拿洋人当个练手,说不定还能练出点儿真能耐来呢!
前些时,杜国远在古陵正阳街置了一处大宅子,前边面街的墙全扒倒重建了一排门市房,装上门脸开起了洋货店。杜国远有意要向古陵人昭示他“荣耀还乡”的派势和“重整家业”的雄心,把个大门楼妆整得高大气派,跟左右邻房相比就赛凤凰站在鸡群里。
郦清元来到大门前一落下轿,杜国远已经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郦清元走进客厅,一眼就看见正面太师椅子上坐着一个瘦高个儿高鼻梁红头发一脸连鬓胡子的洋人,瞪着一双灰不灰蓝不蓝眼睛死盯住他看。
郦清元见他没起身也不搭理他,便在另一把太师椅子上落坐,拿眼去欣赏墙上那幅大中堂《斗牛图》。
杜国远对那洋人说:“施得密斯,这位就是郦神医——郦先生。”
不知存心还是无意,他把“神医”两个字咬得很重,很响。
那个洋人听了介绍才站起来,直棒棒地把手朝郦清元伸过去,中国话说得倒也还算流利,只是舌头发板像大舌头嘴里含了块糠球儿:“您好,郦先生,很早就听到过您的名字,见到您非常高兴……”
郦清元不懂洋人的“握手”礼节,更不想跟洋人学那洋礼节,只是站起身来拱手一揖:“郦某自行其道,名由他传,有污您洋先生的视听了。”
那个洋人手伸出来没人握,弄得他老半天收不回去,扎撒着手好不尴尬。
杜国远忙对郦清元小声说:“郦先生,您不能叫人家洋先生——”又提高了声音介绍说,“郦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曾经给您说起过的麦金托什先生——大英帝国最著名的医学专家,在西洋医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对中国医学也频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