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厨房就在堂屋里,左右两边都是垒砌的灶台。所以,走进门,首先看到厨房。右手边的灶火,锅台上有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靠边的角落,一般还会有一个非常小、非常深的锅。
在我记忆里,家里的灶台,是我爸用青砖砌的,边角已经磨得光光的。为了更整洁些,他还在黄土中掺入一定比例的白灰和麦余子,仔细地和成软硬适中的泥,抹在灶台表面。
这样一来,我家的灶台更加平整光洁,又不渗水,还很容易清理。爸爸的杰作不仅自鸣得意,还意想不到地被我妈着实表扬了一番,吸引得周边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都来取经学习,纷纷回家模仿改造灶台。
前门的左手边背后,是在墙体上预留出来的碗架子。碗架子里面搭着三层木板,一宽两窄,最下面一层是窄的,用来放碗、碟、盘子等餐具用;空间宽的是中间那层,用来放油缸子、鸡蛋篓之类的东西,最上面一层也是窄空间,上面放几个小的陶罐子,里面放的是不经常用的东西,比如豆子、干红枣、酵面等。食材不放在这里,单独搁置。各类粮食面是分类放的,白薯面、白面,小米或棒子渣、高粱米等,被奶奶安置得有条不紊,个儿有个儿的地方,从不会乱。
灶台边上是多半人高的水缸、面缸,都是酱红色陶缸。尽管其中一只大缸打着锔子,在母亲经常擦拭下,那缸的表面依然油红发亮,甚至可以清晰地照出往来人等的影子。
做饭时,我妈一边坐在灶台前边烧火,拉风箱,一边用白铁卷出的水汆儿烧水,待水开后,从灶膛里抽出水汆儿,用烧火棍儿搭着后边,小心地把开水灌在暖壶里,留着全家人喝水、洗脸用。
听奶奶说过,我家的竹皮套暖壶至少已经用十五、六年了,奶奶每天都用搌布擦干壶套外面的水渍,常年的擦试,让竹皮变得紫红透亮。后来,壶底的支撑木松软腐朽了,我爸舍不得扔,便找来铁丝、铁钉绑了绑,钉了钉。尽管我把我妈结婚带了配送的新的铁皮暖壶,这只歪歪扭扭的旧竹皮暖壶也没有光荣下岗,依然在发挥余热。
平时,我妈总提醒我和奶奶用铁皮暖壶里的水,其实是怕暖壶胆从业已破败的竹皮壶套里漏出来摔碎,热水烫着脚,只有她自己倒水时,才拿起竹皮暖壶。
饭熟后,奶奶总是用炭锨铲,把那些没有烧透的木头铲出来,在屋子外边洒上水浇灭,留着下次再烧。那样一处理,木炭烧得更旺,也少了呛鼻子的味道。
屋地两面都砌着一个灶台,中间是过道,南门通前院,后门通后院。灶台里面连接着我们睡觉的土炕。那时的土炕取暖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烧火做饭时的烟火通过烟囱排烟,同时把多余的热量传输到土炕里。因为,灶堂里有一条烟囱是通向土炕的。
另外,土炕大多留有烧炕的炕洞,人们通过炕洞烧柴火,可以把土炕烧得热乎乎。由于长期在堂屋间烧火,以至于堂屋四壁和顶部的柁木檩架都被烟火熏得黝黑黝黑的。
我们这里有一句顺口溜,“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七八十年代的父老乡亲们梦寐以求的小康梦。
在农村,千百年来人们住的都是土炕。那时,每家每户孩子都多。少则三五个,多则八个十个甚至十几个,只有家里的大土炕才能睡得下。
没找到二小子他们,我很快便又跑回院子里。我家房前的院子很大,足有八九丈长,五六丈宽,由山石垒砌出来的二道院墙,将院子围成一个石头堡垒。后院不过丈余长,只是用干树枝子围了一圈栅栏,对着后门留了个用树枝做的小柴门,连接着外面的通道。
没想到,我刚在院子中站一会儿,那只红冠彩羽,尾巴上黑色翎毛在晨光里发出幽蓝的光的大公鸡,根本不给我这个“少东家”的面子,也不怕我给它来个“抱柴烧开水、拔毛进汤锅”,看到在院子里呆呆发愣的我,便乍着脖颈上的毛,瞪圆漆黑的眼睛,挓挲开翅膀用力扑扇着,低着脑袋“咕咕”叫着,向我猛冲了过来。
望着气势汹汹、恶狠狠冲过来的大公鸡,我顿时吓哭了。
“去去,一边去!”一个穿着国防绿的人一边驱赶公鸡,一边走了过来。那只大公鸡以为稳操胜券,却被这位半路突然杀出的程咬金一脚窝出去老远,不甘心地“呴呴”乱叫着,落荒而逃。
惊魂初定的我,一眼便看见来人帽子上的五角星和衣领上的红领章。
“大姑夫!”我大声喊叫着,连蹿带蹦地跑了上去,一个高儿蹿到他怀里,伸手去够他帽子上的红五星。
大姑夫是我最喜欢的人,他脾气好不说,还有我们这些男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五角星、红领章和绣着为人民服务的军挎包。这些宝贝只要得到一样,就足以让我在伙伴面前炫耀一阵子。
“他大姑夫,快点跟你二哥一块儿去张罗张罗吧,一会儿,他老姑父就该来接亲了,可千万别误了正事。”我高兴劲儿还没过,奶奶就来催了。
我只好噘着嘴,悻悻地从大姑夫身上出溜下来,耷拉着脑袋、噘着嘴站到了一边。
这时,家里的大人和请来帮忙的人们,早已里里外外的忙碌着,为老姑出门子的事做准备。
一位老人站在一边,连说带比划的和父亲说着什么,我怯怯的走过去打招呼,“伯伯好。”
谁知,一句话不仅惹得我父亲在笑,那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也被闹得面红耳赤,赶紧尴尬地连连摆手,“叫不得、叫不得,可不能乱了辈分,论辈儿我得管您叫大叔。”
“你大叔岁数还小,论(lìn)不好辈儿。”我爸笑着解释道。
从这位老人的嘴中,我知道了不仅他是我侄子,就连比我大六七岁的海亮也是我侄子。真好玩儿。得意忘形的我,再也没有了听他们絮叨的兴趣,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我跑出去的时候,这个熟悉的身影儿正好在我家门口,“海亮哥、海亮哥,以后我再也不管你叫哥了。你得管我叫叔。”
“你说什么,这是谁他妈的在那编笆造模的胡吣,你接了哪个王八蛋的哈喇子就显白来了?”
“就那个老头儿,他说村里的辈分儿说不清,‘怀抱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一点儿都不稀奇,从咱们庄的辈分论(lìn),他也得管我叫叔!”突如其来的钉子,顿时让我的兴奋劲儿荡然无存,声音也低了好几度。
“去你妈的吧,他管你叫爷爷我也管不着!什么你是我叔,我还是你大爷呢。我可告诉你,你要敢瞎叫,老子揍你丫挺的。”他不仅急赤白脸地口吐芬芳,还冲我挥了挥拳头。
兴冲冲的我,本想着海亮像那个老头那样毕恭毕敬地管我叫“大叔”,压根儿没想到会在他面前闹了个烧鸡大窝脖儿,看着他立睖起来的三角眼和捏紧的拳头,我顿时没了威风,哪敢和他叫阵,只得灰头土脸,臊眉耷眼回家了。
这时,我妈和二婶正在东屋里为老姑梳妆打扮,她们先把姑姑平时常梳的“两把刷子”打开,盘成了新媳妇常见的“纂儿。”盘完后,还在发髻上斜着插了两根银簪子,就像坠了一把插着两把钥匙的锁。
老姑觉得“这锁和钥匙”,直接把自己变成了和路边老太太一样的“货色。”尽管我妈她们说好看,可老姑还是觉得不得劲儿,尽管心里充满了新婚的喜悦和羞涩,可眼睛里依然闪着泪花儿。
我妈和二婶自然无法理解老姑此时此刻的心思,扎完头饰后接着穿嫁衣。
“老妹子,我得嘱咐你两句,到婆家换鞋的事可别忘喽。你穿的绿棉鞋是咱们妈家的,到了老妹夫家,你婆家的人会让你把他们家准备的红棉鞋换上。换下的这双鞋,你得藏起来,千万不能让你婆家人看见,等你和老妹夫回门那天带回家来,留着在娘家穿。换婆家的红鞋,为的是以后在一起过日子,你们婆媳间不红脸,不闹别扭。记住没有?”我妈神色凝重地叮嘱道。
“嗯。知道了,大嫂子。”老姑点点头,轻声答道。
爱热闹的我,自然在屋里呆不住,便跑出屋子,溜进厨房乘人不备偷点儿好吃的。刚把一个“炸排叉儿”塞进衣兜,就听外面有人大声说话,忙抓了一把花生粘跑了出去。
这时,一个胸前戴着红花,身穿银灰色中山装中等个子的人,推着一辆崭新的洋车走了进来,车把上绑着一个足有海碗大的绸布编成大红花,车铃铛锃亮,那车座子罩着垫加了海绵的皮革座,转圈儿都是金黄色的灯笼穗儿。
看到这个人进门,我发疯似的冲了出去,“你走,你走!你把我老姑欺负哭了。你是坏蛋!爸、爸,快帮我打他!”
“儿子,别胡闹!这是你老姑父,将来他会像你大姑夫那样喜欢你。”闻声出来的众人微笑着和来人打招呼。
我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件极其可笑的蠢事,连忙停了下来,红着脸,尴尬地叫着,“老姑父……”
“哈哈哈,没想到吧,你们爷儿俩刚一见面,大侄子就给你来了个下马威。快请进……”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