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大家,已是娘娘庙主持的老尼想了个主意,效仿天津娘娘宫让大家“拴娃娃”,在塑像前的供案上、两侧地上摆了很多泥娃娃,任人自取,同时安排一名尼姑在那里闭目击磬,以示祝福。尽管如此,那些小媳妇还是害羞,往往是趁人不备,偷拿一个心仪的泥娃娃,塞进怀里转身就走,回到家后,用一根红绒绳将娃娃拴住,以示防止走失,偷藏在一个私密的地方。
那拴来的娃娃是“大哥”、“大姐”,喜得贵子后,新生的婴儿也就顺理成章的排行老二,成了“二弟”“小妹”了。
因为怕亲生的孩子养不活,往往会给他起个“狗剩儿头”、“小狗子”等贱名,据说这样的名字,阎王爷不喜欢,好养活。那些体质差,经常有病的孩子,还会认大树或者马莲堆儿(马蔺)等生命力强的植物做干妈,借此来延长孩子的生命。
讲究的人家,每年还会去庙里捐些香火,换个新的“大哥”回来,直到“二弟”终老,新换回来的泥娃娃大哥才被家人收拾好,与过世的老人一起厚葬升天。那时候,代表他的那颗小星星才会掉下来,直到有新人出生,那新的小星星再添上去。
“每个人呀,都在天上有颗星星照应着,大人物是亮亮的大星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是不太亮的小星星,那个人死了,那代表着他的小星星也就掉了。”奶奶一边领着我散灯火儿,一边轻声给我讲着。我不知道在天上是否真的有个星星象征着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位星宿掌握着我的命运。
微波上上下下地荡漾着。不经意间,就看见白亮举着一根长木棍儿,正在打翻坑里那一盏一盏的河灯。
仔细一看,只见一个个的河灯残骸在水里漂着,想必这都是他的杰作吧?我心里一惊,但是,手里的灯已经放到了水里,没法改变它的命运了。
“白亮,你在这儿讨啥厌?屎壳螂上笼屉——蒸(争)着让人膈应咋的,讨人嫌、招人骂?麻利儿的自己抱着脑袋一边拉子玩蛋去。别人放灯碍你什么事了?讨厌!滚蛋,一边玩去!二巴棱登(土语:二了吧唧)的货!”
玩得正欢的白亮听到黑三儿的声音传来,立时如同拉了架的黄瓜似的,失去了精神头儿,低着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白亮家是村里的外来户,从小就憨憨傻傻的,很多人都说他缺根筋,少根弦儿,按我们这里的土话说,是个灯着辊子不转的缺电玩意儿。我实在没伴儿的时候,才会跟他玩。散完灯火儿的我和二小子等几个邻居孩子们凑在一起,提着灯笼,踩着洁白的月光,嬉笑着,沿街观赏评判各家各户散的灯火儿。
一地的灯火儿在微风中摇曳闪烁着,和天上的星星辉映,成为一幅令我至今难忘的美丽的夜景。
望着从每家院子当中盘旋而出的小火龙,我和小伙伴儿不知不觉间走了很远,直到眼前没有光亮才发现已经出了村子,抬头仰望间,月朗星稀,本来出得很全的星光被皎洁的月光隐没了很多。骤然间,一股冷风“飒飒”吹起,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便招呼小朋友往回走。
按照老例儿,十五的旧灯笼是不能带回家的。于是,回来的路上,我用灯笼撞向了二小子的灯笼,他的灯笼一下子着了。跟着,他又把着了火的灯笼撞向了别人……很快,我的灯笼也被别人给撞着了。我们欢声大笑着,把手里烧得只剩下半截的提棍儿弄灭,扔在地上,跑回家去了。
“你这孩子,散完“灯火儿”跑哪儿去了?这天儿多冷呀!赶紧的,把这碗“姜糖水”喝了,发发汗,别感冒了。”我刚躺进被窝,奶奶给我递过来一碗滚烫的“姜糖水。”
唏哩呼噜地喝完“姜糖水”,钻进已被输液瓶捂得暖暖的被窝,一股困意袭来,我很快合上了眼。
不一会儿,出了一身大汗,感觉褥子、被窝都湿漉漉的。刚想翻个身,透透气,就觉得有一股莫名其妙地力量直逼全身,原本轻暖的被窝就像灌了水一般,异常沉重,仿佛足有千斤,压得朦朦胧胧的我喘不上来气。
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我想爬起来,或张开眼睛,却根本没法动弹,就好像被一个无形的东西紧紧地压着。
我大声喊“奶奶快帮帮我!”
可是,我突然发现嘴似乎被粘住了,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喊叫,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嘴巴也没有动;我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嘴巴。不料,此时浑身的肌肉如同脱落似的,手根本动不了;耳朵也一阵阵“嗡嗡”作响,想爬起来逃走,可自己的腿也动不了了。
忽然,我感觉到全身的肌肉又回来了,似乎可以爬起来。于是,我用手支撑着炕,死命地坐起来。可是,一股无名地力量袭来,我又被压回了原来的那个地方。
身上的被子变得越来越沉,无论怎么挣扎用力,都起不来,也发不出一点儿声响。我害怕极了,用尽力气挣扎着。
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奶奶就躺在我边上,发出均匀地鼾声。我想把她叫醒,可不管我怎么用力喊,她就像聋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我使尽全身力气,猛然一挣,从被窝里钻出来。回过头去看,顿时脑袋就大了,似乎有数千只苍蝇在里边,嗡嗡乱叫,“怎么回事?在我被窝里躺着的那个人是谁?”
我的被窝里竟然躺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两只手交叉着,捂在胸前,在那里酣睡。
家中那只黄色的老猫,正趴在我和奶奶枕头中间,前爪搭在脑袋上,蜷缩着身子打呼噜。惊愕不已地我,顾不得穿衣服,跌跌撞撞地跑到爸妈屋里,他们还没睡。
我妈坐在炕边做针线活,爸爸盘腿坐在一边,他们两个低声地聊着天。
我大声喊,“爸!你们快去看看,我被窝里咋又多了个小孩,到底是谁压着我呀。妈,您……”
喊了半天,他们没有一个人理我,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聊天儿,做自己的事情。
吓得毛骨悚然的我,又快步跑到奶奶身边,哭喊着去推搡她,趴在耳边叫,可奶奶就是不醒。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电影一样,只能观看,不能操纵,也不能跟任何人沟通,更无从知道此刻躺在我被窝里,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小男孩儿到底是谁。
“难道是我的魂儿出来了,躺在被窝里的那个小男孩儿就是我?我的魂儿和身体分离了?”我焦灼不安地想。
我大声呼救,在两个屋子来回地跑,用手去推、去摇他们,可是终究于事无补,根本就没人理我这个茬儿。
我顿时慌了,“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我在做梦?”可这太不像了,眼前这一切是多么地真实呀。
忽然,一根带子似的东西忽忽悠悠地伸过来,“唰”地一下缠在我胳膊上,拖拽着我,疾步向外小跑儿……随着一扇门的打开,一缕雪白地光猛地照射进来,刺得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我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遮住那道光……忽然间,一个黑影儿掠过来,黑影中有一双眼睛……我赶紧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真的,真有一双眼睛,一双儿童特有的、明亮的大眼睛……没容我细想,只觉得自己鼻子眼儿一阵痒痒,“啊……啊……啊嚏!”
一个大喷嚏顿时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我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顿时惊呆了,满脑袋的头发都变成了惊叹号和问号,一条条粗大的黑线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儿。
醒来的我竟然身穿棕色薄棉袄,躺在山坡一个向阳土坎子下边。一个长着大脑袋、大眼睛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正用毛茸茸的穗儿在我鼻子眼儿那里轻轻地扫,怪不得我打喷嚏。
“你是谁?”
我擦了擦脑袋上晒出的汗,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为啥打扰我睡觉?这是哪?”
“我说老蔫儿,你这一觉儿睡得可是又拧鼻子又咧嘴,还呼儿嚎儿的乱叫乱喊。咋了,连你弟弟都不认识了,不是你把他背来的吗?咋的,睡傻了吧你。”
“我弟弟?好模大样的(土语:好好的,多指正常情况突发异常)我啥时候有的弟弟?”
“你这个家伙,可真是睡傻了。这不是你弟弟么?在那边吃草的青色大爬(读pá)子,不是你二叔他们家的吗?”
“那现在是……你是……”
“你这小子,可真够糊里八嘟(土语:不清楚)的。现在是79年,我是你三哥呀。”
“三哥?”我挠挠脑袋,这一宿功夫,哪来的三哥呀。
“啊。那还有假的呀?真是的,可不能在外边瞎睡觉,回去赶紧让二奶给你叫叫吧。你不会是让花儿狼迷(mì)上了(土语:指异物附身)吧,那边不是你家的羊呀!”我这儿还一个头两个大的呢,这位先生倒还急了。
不过,我顺着他手指望去,还真有一只长着拧花犄角的大爬子和几只雪白的母羊,在不远处啃食刚刚出头的青草。
我顿时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