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儿显然不知道我的心理变化,胆怵地站在一边,用眼睛瞟着我。我仔细看了看他,几条黑黑的细线儿,从鼻子下边“飞”出来,贴在两边那红扑扑的腮帮子上,极像猫咪翘起的胡须。
“哈哈哈哈!”我憋不住地指着他笑,不明所以的他也跟着“嘿嘿嘿”地傻笑起来。不料,一个大大的“鼻涕泡儿”,随着笑声从他左侧鼻孔里冒出来,啪一声炸响,长长地大鼻涕瞬间垂下来。
“你的鼻涕都过河了!还不赶紧擦擦。”他“嘶”地吸了口气,把逃出来的鼻涕“逮”了回去。紧接着,满不在乎地抬起右胳膊,“噌”一下,把逃窜到嘴唇上边的鼻涕,“擒拿”到袄袖儿上,脸上又留下了几道儿细细的痕迹,垂下来的袄袖儿在太阳照射下熠熠生辉。
尽管我敲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还陷在五里雾中。但铁的事实表明:此时不但有了个三岁的弟弟,我自己也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八九岁开始,我们这些男孩子就开始干农活。说是干农活,其实就是跟在父母后边大波轰,给庄稼拔草。那时每家每户的农家肥都集中起来,施到地里去,田里的杂草竟有了薅不尽的势头儿。其中有一种叫拽倒驴的草根系发达,滋生力极强,起头只要几片叶子,过不了几天就可以迅速窜开,长成一大坨。
那些年粮食收成虽然有限,杂草却一年比一年茂盛。如果不除,势必造成庄稼减产。可又缺乏除草的药剂,除大垄作物能耘、能耪以外,很多庄稼都得靠人拔草。尤其是白薯,翻秧子、拔草都得靠人工。因此每年夏天,薅草就成了生产队里的一项首要农活。
为尽快把地里的杂草除干净,大家每天早晨带饭出去,中午在田间地头的树荫下好歹垫补一口,接着干。那时的男劳力不愿意成天地弓着腰去薅草,福生又觉得让他们拔草是高射炮打蚊子——纯属浪费。因此,这个任务就自然而然地就落在妇女和老年人,还有一些不上学的半大姑娘小伙儿身上。
放了假的小学生,也随着妈妈身边下田混工分,混一天队长也只给半个工,虽然只值一角多钱,可这能换来妈妈的夸奖:说我的孩子长大懂事了。既满足了虚荣心,又能买得斤把粗盐,够全家人吃好些日子。
我第一次薅草就闹了个大笑话。本来队长福生是让我们这些孩子,跟着几个大人去薅谷子地里的杂草。可那些大人们一边自顾自地嘻嘻哈哈地说笑打闹,一边紧一把、慢一把心不在焉地薅草,根本没人管我们。
初次参加劳动的我,想多干一些争取个好印象,能给家里多挣一些工分。于是,在双手飞舞中,一把把的谷子被扔到了地上。
就在我一路领先,得意非常的时候,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志头兄弟,你等等,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扭头一看,是福生,“我在薅谷呀。不是你让我跟着他们薅谷的吗?”
我把手里的谷子扔到地上,大声回答。
几个婶子大娘一听,全都一愣,跟着“叽叽嘎嘎”大笑起来。
“别笑了!这几个孩子不懂事,没干过活。可你们几个也是,咋不看着点儿呀!傻小子,我让你薅谷的意思,是让你把谷子地里的草薅干净,好让谷子长小米。你这可倒好,直接把谷子给报销了。行了!行了!你们几个小孩子快回家吧,可(ke)别在这儿裹乱了,我可跟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着不了这个人急!”
从此,我们几个便失去了到生产队混工分的机会,而我也变成了家里的专职羊倌儿,负责放我和二叔家的羊。
“你先把羊轰到圈里,帮妈抱点儿柴火来。奶奶让你老姑接走了,说是去他们家住几天。乖儿子,你先带弟弟出去玩会儿,一会回来吃饭。”看到我赶着羊,背着弟弟进来,正在做饭的妈妈,没注意到我的神色。
我气哼哼地把手里的柴,扔到屋地上,转身往外走。
“这孩子,就不知道轻着点儿,弄(nèng)得这爆土狼烟的。”我妈没有多想,只是轻声嘀咕了一句,接着做饭。
弟弟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站住!滚回去,讨厌的跟屁虫,咋就看不出眉眼儿高低来,别一天到晚的像尾巴似的跟着我。谁让你来的。”
一看离我妈很远了,我压低声音吼着。
弟弟笑容一下定格儿,笑逐颜开瞬间由晴转阴,大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雾水,站在那里不动了。
“我看你敢哭。打不死你。不信你试试,滚家去!不许告诉妈说我不带你玩,就说你自己玩累了,不想跟我出去玩。听到没有,不然,有你的好看。”
失望至极的弟弟被吓得嘟着嘴转身走了,我转身兴高采烈地找小伙伴去了。
“走呀,挤旮旯儿去呀?”看见我出来,二小子高兴地跑了过来。
挤旮旯儿不用任何设备设施,场地也可随手拈来,只要有一堵二三十米长的墙壁,墙壁的一端有一建筑物横向墙壁,形成一个“L”形旮旯儿,众人就会顺墙壁排列起来用力不停地往前挤,就能玩得热火朝天,高潮迭起。
在缺衣短食的岁月里,这个游戏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暖和身子。为了取暖,很多人都喜欢玩这个游戏。玩时候,大人孩子都有,但更多的是孩子,当然还有不少青壮年也乐此不疲,拿挤旮旯儿当成家常便饭,经常说着说着就贴着墙壁挤起来,同样玩得兴高采烈,有滋有味。不过,这个游戏都是年岁相当的人一起玩,游戏结束时,众人都会挤得浑身是汗。
那时傍晚随便走进农村,除了有玩藏猫猫的,就是一群群孩子呐喊着挤旮旯儿了,少的十个八个,多的十几个二十个。挤旮旯儿时,孩子们吵吵嚷嚷,一齐喊着口号,夹杂着咯咯咯地笑声,热闹非常。被挤出后再排到队尾继续按往前挤,无论怎样都没有输赢之分,也没有怨言,既没有加塞儿的,也没有走后门的。
其实这其实算不上游戏,只是很多人贴着墙壁,往旮旯儿方向用力挤,把身体瘦弱、力气不支的从人群里挤出去。
我和二小子赶到的时候,十几个脑袋上顶着“茶壶盖儿”的小伙伴们,正在街上嬉戏打闹。
二小子大老远儿举起胳膊高喊着,“挤旮旯儿了,咱们玩挤旮旯儿了,都谁来呀?来啊,咱们挤旮旯儿了!”
“挤旮旯儿了,挤旮旯儿了!”
那十几个小伙伴儿听见后,雀跃着高声响应,争先恐后地直奔过去,呼啦一下跑到道北一家门楼西侧。
二小子先跑过去占领了墙角,稍后到达的只能顺次沿着墙角一溜儿排开,迅速贴西侧墙壁排好,一个紧挨着一个,严严实实,伸着脖儿等待站在队外的我发布命令。
看看大家排好以后,我高喊了一声,“准备,一二,开始!”
喊完也跑到队伍后边跟伙伴儿一道,使劲用肩膀往旮旯儿方向挤起来,所有的人朝一个方向挤!
大家紧贴着墙面,用手推着另一只握紧的拳头,使肘部突出,并努力地将胳膊肘子插到前一个人的身背后,又挤又挖地把他向外“别”,想法儿用手肘把他挤出队伍,这样就可以使自己前进一个位置。可又不敢一门心思地往前挤,还得死命靠着墙,防止身后的人如法炮制把自己给挤出去。
很快,二蛋子闻讯赶了过来。他可是这方面的高手,挤旮旯儿时,总爱抢先站在里边。挤的时候,不仅身体使劲紧贴在墙面上,不让后面人的肘部挤进身背,就连他的膝盖也死死别着前面的人。就这样,挤上半天,他也能纹丝不动,很少被挤出去。
这时,一干孩子齐声呐喊着,“挤!挤!挤旮旯儿,挤出屁来炒豆芽儿……挤!挤!挤旮旯儿,挤出屁来炒豆芽儿……”
在众人龇牙咧嘴地互相使劲儿推挤下,二小子被紧紧地挤在墙旮旯里,痛并快乐着,努力支撑着。
他知道一旦被挤出去,就得回到队伍后面重新再挤。尽管他很努力,还是被挤了出来,跑到队伍的后边。
有节奏的呐喊声刹那间便引来了许多前来围观的孩子。有的忍不住诱惑,不容分说,捋胳膊挽袖子就自动排到队伍后面。
二蛋子凭借体质好,力气大的优势,很快挤到了前面。面对高喊着口号气势汹汹挤来的伙伴儿们,二蛋子不慌不忙,双手用力推着面前的门楼垛子,撅起大屁股使劲儿往后拱。
挤旮旯儿人们随着口号声发起一轮轮强有力的攻势,就像大海里的波浪,拥挤的力量一阵比一阵大,按习惯,排在旮旯儿队伍最前面的人们很快就会坚持不住,被人群陆续挤出去。
因为整个人群同时朝旮旯儿一个方向使劲儿,而那个人唯一可以凭借的力量就是旮旯儿的横向墙垛子,依托墙垛子抗衡十多个孩子拥挤的力量。
五大三粗的二蛋子很有劲,双手用力搡着门墙壁猫腰撅腚地使劲往后拱,坚持了好长时间都没被挤出去。
“挤!挤!挤旮旯儿,挤出屁来炒豆芽儿……挤!挤!挤旮旯儿,挤出屁来
炒豆芽儿……”
孩子们拥挤的力量宛如潮水般,不停地一股股涌向墙旮旯儿,队列里边的孩子死死抓住相邻人衣服,恐怕被挤出去,开心的笑声中,队伍中先后有人被挤出来,他们虽然被挤出来,斗志依然不减,快速跑到队伍尾部,继续战斗。
“让你领着弟弟一块儿玩,你疯哪去啦?啊!看看你这身上、这个脸蹭的,就跟活鬼一样,刚穿的衣服,咋就撕绽线了。你这孩子,我跟你说,你就是打不到(土语:欠挨打的意思)。”直到累得精疲力尽了,我才回到家里。不料一进门,就迎来我妈的当头棒喝。
“妈,其实不是我不想带他玩。我跟二小子他们挤旮旯儿去了,我怕他栽着,别人踩着他。”
“还有理了是不?你可真是长大了。好的没学会,倒是学会狡辩顶嘴了!是不?我看你就是打不到,看我今儿个不打死你。”看到我妈转身去找木棍儿,吓得我转身就跑。
“妈。别打大哥,别打大哥。呜——”
“二头不哭,二头不哭。你听听,你听听,你还有当大哥的味儿没有。你给我回来!你还敢跑,越大越不懂事儿你。你别忙,等你爸回来,我非让他狠狠地打你一顿不可!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了你。你等着……哦……哦……二头不哭。乖。摸(mao)摸耳,吓不大会儿,胡撸胡撸瓢儿,吓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