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儿就是个见了肉就能豁得出命的人。那时家里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肉。除了逢年过节吃一点外,平时只有来客人时,才舍得割一点儿肉吃。
按照我们那儿的吃饭风俗,客人吃饭不能把盘子里的菜吃光,尤其不能光拣肉吃。那样做客很不体面,还会让别人笑话,说是馋鬼饿痨托生的,留下话把儿。
俗话说,客(qiě)来东家欢,客(kè)走东家福。因此,我盼客人来,也盼客人走,客人一走,剩菜是属于我的,尤其是剩在菜里边的肉。
看到我见肉不要命的样子,我爸给我讲了一个笑话:有一个人招待客人时,都用豆腐,怕人不高兴,便谎称自己最爱吃的菜就是豆腐,说豆腐就是他的命。客人回请他时,为了尊重他的习惯,在所有的菜里都放了豆腐。结果却发现,他光挑肉吃,根本不吃豆腐。客人很奇怪,问他豆腐不是你的命么,你咋光吃肉不吃豆腐呀?那人名不改色地说:豆腐是我的命不假。可见了肉我就不要命了。我觉得,笑话里的人,就是我。
有时候,家里买了肉,我又不在家,大人们舍不得吃,就它炒好,给我留着。时间长了我不回去,我妈便过几天就把肉回回锅。回锅次数多了,肉也就不新鲜了,有的时候还会变味。于是,我妈想了一个办法,她把盛肉的盆放到一个篮子里,拴上根绳子,把篮子吊到外院的水井里。水井有几人深,盛肉的篮子放到离水面几尺的高度,把绳子结在井口上的一根长木棍上,木棍上再盖一块大石板,把井口盖住,等我回家来,我妈便再取出来,我就能吃到近于新鲜的熟肉了。
我爸称这口水井是我妈的天然冰箱。冰箱这个词,我爸是听收音机里说的。至于什么是冰箱,是什么样子?他连见也没见过,只知道像北京城里大户人家才能有这平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稀罕物件。
一次我出门回家,我妈把肉盆从水井里取出来时,发现盆里竟然躺着一只死老鼠,肉一点都没有了。
“我大意了,这(zhèi)耗子一定是顺着绳子爬下去,吃完了肉上不来,饿死在盆子里了。咋没想到这一点,我应该在盆子上蒙一块塑料布呀,把塑料布牢牢捆住,它也够不着肉吃了。”
从此以后,我妈每次都用塑料布把肉盆密封好,再放下去,末了,还要把水井口周边的缝隙用石块儿堵得严严实实,有了这样两道“防线”,井里的肉果然很少被耗子偷吃掉了。
一天傍晚,天下起瓢泼大雨,又是雷又是闪的,把人震得心惊肉跳。我妈突然爬起身来对我爸说,她得去把吊在水井里的肉盆提上来,照这个下法,院子里的水十有八九会漫过井口,水会从石缝里往水井里灌,肉会泡汤的。
我爸拦不住我妈:“那就去吧,草帽在门后边挂着。”
我妈戴上草帽出了屋门。
突然,一道闪电,借着闪光,我妈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声:
“谁?!”脚下一跐棱,倒在泥水里,就觉着腿一阵剧疼,爬不起来了。
那人一看,赶快来扶我妈,我妈一看,是黑三儿,便对他说:
“侄子,别管我,快把水井盖打开,把绳子提搂(土语:拽)出来,下边有个篮子,里边有熟肉,别让雨水泡了。”
黑三儿一听,赶快把肉取出来,又把受伤的我妈背进屋里。
当我从姥姥家回来时,看见我妈一瘸一拐的,赶忙问怎么啦,我妈说了那天的事情,好在腿没摔断,只扭了一下筋。
我妈拿出那天抢救出来的肉,给我炒了满满一大碗菜。
“去把你志港哥叫来一块吃吧。要那天不是他帮忙把肉提上来,这些肉也就早泡汤了。再说,又是雷又是雨的,你爸在屋里听不见,要不是他把我背到屋里,我还不知道得在雨里泡多长时间呢。没想到这个又懒又馋的孩子,还能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儿。”
我到黑三儿家的时候,他爸正在做饭,他正蹲在门口,看两窝蚂蚁打架。我把来意一说,他愣了半天,然后过来拽拽我的衣袖,面红耳赤地说:
“兄弟,怪丢人的。实话告诉你,你们家那次丢的肉,是我偷吃了,那(nèi)死耗子也是我放进去的。那天下雨,也是装着去找你玩儿,实际上是去偷肉的。唉……你可别跟我爸说,不然,他又该打我了。”
我回家把事情跟我妈一说,我妈没生气,也没感到意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他也怪可怜的。不说别的,就说吃肉吧,一年365 天,你三大爷家也吃不上个一回半回的。去,把他叫来,一起吃肉。”
见我实心实意地叫,架不住嘴馋的他也就来了个顺坡下驴。经过这次,黑三儿变了很多,也和我成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