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除了周公和我聊了一夜,奶奶嘴里的玉帝竟然连头儿都没露。
我正四处踅摸玉帝时,我爸扛着一头儿被烧黑的长竿子回来了,“妈,今儿个的火把烧得特别旺。明年呀,咱们家一定会大丰收,日子会越来越好。”
“那好,那好,真好!”奶奶高声应着。
“爸,你说得真的?不是骗我吧?”
“这孩子,咋说话呢?”奶奶横了我一眼。
“噢噢!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喽!天天儿都有肉吃喽!”我立马意识到说错话了,大声欢叫了起来。
奶奶一说我才知道,腊月二十五这一天,很多人会在一根长竿子的头上绑好旧棉丝、禾草等东西,做成大火把,点着后立在田野中,通过其燃烧情况来占卜第二年的运势,火焰旺则预兆来年丰收,家业兴旺。
本以为二十四那天,被奶奶掐着脖子洗完澡就没事了。谁知二十六天刚亮,奶奶又在大盆里兑好水,让我洗澡。不仅如此,我妈还把全家人换下来的所有衣服都给洗了。被褥也拿到外边,挂在晒衣服用的铁丝上晾晒了一天,然后用一根木棍儿乒乒乓乓地敲打了半天,又用笤帚仔细地打扫干净,才抱进屋来,重新铺好。
一听又要洗澡,我犯开了臭拗,嘴里一个劲儿地的喊明儿个洗、明儿个再洗不行么,希望能躲过这一“劫。”
谁知奶奶根本没理我这茬儿,强行把我拖进屋里,三把两把扒下衣服,让我再一次站在炉子边的大盆里,一下一下地撩着水,给我洗了起来,“今儿洗澡是洗福禄,不仅能去除一年的晦气,还能带来福气好运。老话儿说“二十七洗旧疾,二十八洗邋遢”,只有那些病人和邋遢鬼才在明儿后儿个洗呢。奶奶的志头多健康、多干净呀。”
尽管我觉得前天已经洗得非常干净了,可还是被奶奶搓出一条条乳白色的泥条儿来,翻滚着落进盆里,银鱼似的游来游去,最终扩散开来,化作云雾在水里荡来荡去。
刚洗完澡,“梆梆梆”清脆地梆子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换香油的来了。”
“你自己穿衣服,我得赶紧打点儿香油去。”
那时候香油很金贵,大多数人家可舍不得倒着吃。需要的时候,只是把筷子伸进盛香油的瓶子里,蘸一些出来,滴到菜肴或汤里。虽然不多,但随着筷子尖那几滴香油的坠落,浓郁的香味儿便随着热气飘散出来,真是满室生香呀!奶奶把筷子横在嘴唇上,“嗞”一下儿,把残存的香油嗦干净,吧嗒几下嘴,“哈啊——”,微眯的双眼,紧闭的嘴唇,流露出源自内心的、满满的惬意。
因为那金贵的香油,人们大多吃不起,平常日子买的人也不多。进了腊月,才会有人在小推车或洋车后架子绑上木棍,挎好两个油桶,带着走村串街的油梆子,一进村,就敲三下,不紧不慢地骑一小段儿再敲三下。这时候,骑车的速度不能过快,否则买的人出来也找不到他,也就没法儿卖东西,还会被人嘲笑说是兔子托生的,不会做买卖。
听见响亮的油梆子声,人们就知道换香油的来了,便会用芝麻换或买一些。不过,那时候钱都不多,大多数人家是用芝麻换香油吃的。
受香油金贵的带动,芝麻也就成了人人珍惜的稀罕物件。为了满足人们的生活所需,生产队里会种一些芝麻。芝麻收割大有讲究,叶子一发黄,芝麻角儿刚开始变黑,裂开口的时候,就得安排收割。
太早、太晚都不行:太早,芝麻的成熟度不够,发瘪不说,出油也少。这类芝麻商家不爱要,即使硬着头皮要了,所换的油也比好芝麻少;太晚,芝麻角儿开裂太多,芝麻粒儿容易掉到地里,造成损失。
防止芝麻粒儿散落,芝麻收割之前,人们先在平整的地里铺好塑料布,然后一根一根地把芝麻秸割下来,割几根就把手里的芝麻秸倒过来,用一根小木棍儿轻轻敲打几下,把裂开口角儿里的芝麻粒儿磕打到塑料布上,然后把芝麻秸立着小心地抱回去。
收割回来的芝麻秸,得戳在场院里晾晒。敲打四五遍,收完芝麻后,那些芝麻秸才会分给各户。人们先把那些分得的芝麻秸竖着仔细抱回家,先用力磕打一遍,震落残存的芝麻,再把那些没有开裂的小瘪角儿揪下来,才依依不舍地把芝麻秸靠在墙边。那些被揪下来的芝麻角儿在塑料布上均匀摊开,放在阳光下晒着,等开裂后逐一倒出里边的秕芝麻,那些不开裂的,也会用力掰开。倒出里边干秕得可怜的芝麻粒儿后,再扔到一边,留着烧火做饭用。
我抵挡不住芝麻的诱惑,趁人不注意就偷偷从口袋里捏出一些,放在嘴里混着白糖大口嚼,真香呀!我妈见阻拦不住我,就骗我说吃生芝麻肚子里会长虫子。我一听,不由得想起蛔虫的样子,吓得再也不敢这样吃了。
为了让我解馋,每年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妈特意在给我烙的糖饼外面粘上芝麻。尽管吃得很小心,可还是有芝麻掉下来。吃完糖饼,我仔细地把掉在桌子上的芝麻拢成一小堆儿,用舌头舔起来吃掉,然后,用沾了口水的手指,把那些零散的粘着送进嘴里。
后来才发现,不仅是我,很多大人也被香油馋得不行,以至于有人竟突发奇想:既然芝麻是由芝麻秸长出来了的,又在芝麻角儿里裹着,那么做为芝麻根源和紧邻的这些东西里边会不会也有出香油的潜质。于是,芝麻杆被剁开、芝麻角被砸碎,放进大锅里熬,期待着能熬出些许香油来,谁知烈火雄心地熬了好几个小时,除了一锅类似“猪食”的浑汤子外,那水面上竟然连个油花儿都没有。失望至极的人们把那猪食舀出来倒在了粪堆上,“要叫芝麻杆子出香油”也成了那一代人嘴里的笑谈。
奶奶一边高喊着,“换香油的等等!打香油!”一边让穿好衣服的我赶紧跑出去拦下他。
卖香油的闻声,连忙停下,把车推到向阳的地方,用随车带的木棍儿把车别好,站在路边等着。
“志头,快去你二叔家拿香油瓶子,跟奶奶换香油去。”我跑回院子的时候,奶奶已经收了些芝麻,“给我换三斤芝麻的。”
“好咧。老太太。三斤芝麻给您九两油……这还少呀,不少了,大娘……我们也不易……一斤一?不行,不行……您老看看,您这芝麻秕的太多了,真的不行,太多了。要不您再等等别人?这样好不好,我给你一斤?好好好,就听您的,我给您一斤一。这也就是大娘您,不过,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呀,这四圆遭儿(土语:周围)都买我的油,全这么给,我可就剩下赔本赚吆喝了。”
商量好后,他拿出打油用的提顿儿(过去买散装油、酱油、醋用的计量工具,大都用竹子制成。也有的地方叫油提、提斗),把漏斗儿塞进香油瓶里,按照商量好的数量,把香油灌进两个瓶儿里。
看着醇香的香油缓缓地倒进瓶子,奶奶笑眯眯地领着我回家了。
“二十七,洗旧疾,宰公鸡。”实际上,不管有没有旧疾,村里的人们都不愿意在这天洗澡。这句我耳熟能详的童谣前半句虽然没人愿意干,后半句却不折不扣被人们执行了。我之所以早早就盼望着这一天,是因为这天一到,那只总看我不顺眼的大公鸡就倒霉了。
为了看杀鸡,除去心头之恨,我自愿放弃了跟我妈去街上买鞭炮和“昌兴儿”(近似音,一种刻有四季平安、吉祥富贵等吉祥话的剪纸。)的机会。
“这鸡呀,是天上的酉星,是唯一一个给咱们人间掌管报时的神仙。鸡群中,就数这公鸡厉害,杀公鸡是想取大吉大利之意。今儿个杀鸡,也是想让它的魂灵儿能早点儿回到天上休息休息,就手儿跟玉皇大帝说一下,这一年来,咱家人是不是勤劳,恳求玉帝给咱们带来更多的吉祥。它虽然嗛你,可它也辛苦为咱家打了一年鸣、报了一年时,不能让它饿着走。”爸爸一边给鸡喂食,一边说。
“可话又说回来,母鸡能下蛋,为家里增加收入,如果没有“月子”里的人,谁舍得杀母鸡呀。这公鸡做熟了,也不能一次吃光,每顿饭都要端上桌子,只吃一两口,这“大吉大利”越长久越好,直到快坏了的时候,才舍得把它吃光。唉、唉,儿子,你这是干嘛,让它再吃点儿呀。”看到我把鸡赶走,不明所以的父亲大声问。
“爸,咱们不杀这公鸡了,行不?爸,让它活着吧,求您了?”我忽然觉得那只大公鸡好可怜,好无助,恨不得它早点儿死的念头,竟一下荡然无存。本来就不愿杀生的爸爸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的要求,放了那只在鬼门关门口晃悠的大公鸡一马。
我妈采购回来得知事情原委后,也觉得留着它给我们报时更好,我家的“大吉大利”会更加长久。
随着新的一年临近,街道上逐渐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放完鞭炮后特有的气味。
眼里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满满的年味儿!
年前大姑给我送来好多摔炮,说是大姑夫给我的。我左看右看,就见这些跟炮仗似的家伙却没有药捻儿,摸不清怎么玩。
玩心未息的二叔,拿出一粒粒摔炮扔在地上,听着“啪啪”摔炮响,我心动了,手痒痒得想试着玩。
“你小子玩儿的时候可得注意:我小时候,东头儿你爱民他爸不知从哪给他弄来的摔炮儿,他放在衣裳兜里就出去了。有人问他买炮仗没有,他得意洋洋地说买了,说着还使劲儿一拍兜口儿,没想到一下把摔炮儿给拍响了。这下可好,不单衣裳炸坏了,人也给炸伤了。你小子可别让事件重演。”
听到这些,我小心翼翼地把摔炮从兜里掏出来,放在墙柜上,生怕一不小心就炸了。轻轻地捏起一个摔炮把它丢在地上,闭眼等了好久也没听到期待中的炮响声,等来的却是二叔的笑声。
我睁眼一看,摔炮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仿佛在冲我挤眉弄眼,嘲笑我胆小呢!我鼓起勇气,捡起它,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啪”炸了,好开心呀!
正玩得高兴,家里的狗摇头摆尾地从外面溜达回来了。我顿时眼睛一亮,有主意了。
毫不知情的狗摇着尾巴来到我跟前,我用脚轻轻地蹭蹭它脑袋,它乖巧地趴在脚下,尾巴摇得更欢了。趁它不备,我快速地在它身边扔了一个摔炮,“啪!”偷袭成功。
狗吓得“嗷——”一声从地上窜起来,茫然地看着我。我哈哈大笑。
当我故技重施,准备再给它一个惊喜时,它明白了我的意图,飞快地躲进了狗窝。
我又往狗窝边上扔了一个,“啪!”刚躲进窝里的狗吓得一激灵,忙从狗窝里逃蹿出来,跑得没影儿了。
“啪啪啪!”摔炮四处“开花”,院子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
“别捯哪哪扔,看着别把柴火崩着喽。你大姑父也真是闲的,没事给你那这个干啥,不是没事找事么?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