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一样,腊月二十三将至,村里就开始张罗着结算,给各户发放过年用
的粮食、结算款以及布票、粮票等票证。
那些票证及钱款是先刨去(土语:减去)孩子、老人、五保户给分的物资之后,根据每个村民一年来的工分计算乘上工分儿日值核算出来的。首先是各小队统计各家各户一年来的工分数,然后由大队汇总出各小队的工分数总和,再根据大队总产值,除去预留的种子等,换算相关数量,并由生产队分下去。
布票、粮票则由大队会计自公社领回来,按规定和根据各小队具体情况发给大伙儿。
粮食分配方法各小队基本相似,大多按照家庭人口分。这个时节发放的粮食,是各生产队完成交公粮后的余粮,主要是小麦、棒子、红薯干和黄豆等。
分粮食的时候,作为家里主要劳动力的爸妈,老早就带着帆布粮食口袋、麻袋等器具到场院中等着领粮食。
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自然不愿放过这热闹的场面。一大早儿便跟着二小子等几个小伙伴儿,说说笑笑、跳跳蹿蹿地到场院去过眼瘾、看热闹。
这时,场院里已经聚集了村里大半的人。相好知近的人们,三一群、俩一伙地凑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说笑着,议论着。
“安静了,安静了!大家静一静,都听我说!”大队长双手在嘴上围成一个喇叭筒儿,大声叭吆喝着。
热闹的场院立时安静了下来,众人低声呵斥着自家淘气的孩子,“老实儿的,别闹!”,乱纷纷的场院,顿时平静了下来。
瞬间,孩子们便安静下来,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大队长,生怕因为自己的胡闹惹他生气,取消分粮食。
“社员同志们、叔叔伯伯、大哥大姐、弟弟妹妹们,大家全都注意啊。一会儿我按照花名册点名,喊到谁的名字,谁就跟着副队长进库房领粮食,然后到大队部去领布票。至于用什么装粮食,各户得自个儿备好,队里不给任何人提供任何装粮的用具,大伙呀,谁也别掂着这事儿!另外,大家得注意啊,今年咱们每人6尺8寸布票,大家伙儿领了之后哇,可千万得注意保管好啊,我告诉大家嗷,谁家把粮票、布票弄(土语:发nèng音)丢了,咱们队里可不给补嗷。另外,领完东西的赶紧走,就别围在这儿给我添乱了了,没啥可看的,也没啥好看的。具体咋分和咱们前两天公示的一样。还有,我说你们这些孩子啊,都给我上一边儿玩去,远远儿的,别在这跑来跑去的捣乱。我可告诉你们,要是不听话,磕着、碰着你,可没人管啊,活该!谁让你不听话来着。好了,话不多说,大伙准备好,咱们开始分!”
队长福生是个红脸儿汉子,长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脾气暴躁。按奶奶的话说,虽说是个沾火就着的狗怂脾气,可他为人正直,又肯为人们办事,甭管大人小孩儿,只要有困难,在他那吭一声儿,他立马儿就伸出援助之手。
也正因他为人做事光明磊落,在队里的威望很高。每到初春青黄不接时节,那些缺粮少米,没钱买种,种不上地的户,都靠他操持着众人量力凑钱凑物,帮衬着把地种上。
在他的领导下,队里的大事小情儿,都能就地解决,很少惊动上级。讲完原则和相关注意事项后,分粮行动便正式开始了。
静寂的场院,瞬间热闹起来,嘈杂的人声使场院顿时便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习惯了场院清静的老鼠、麻雀们一时无所适从,怕被人们打死剁尾巴、剪脚爪,不敢冒然行动,各自心惊胆颤地躲在角落里,低声与家人们商量着是不是需要搬家。不甘心就此跑路的麻雀,不时派出侦察兵来,围着场院兜着圈子,用小绿豆眼顶住外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人们的举动,揣摩着这些家伙要干啥。
最伤心的是老鼠,本以为住在这里,几辈儿下去都可以身不动、膀不摇地大吃八喝,坐拥粮山,称霸一方。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场美梦,都随着人们的到来瞬间破灭了。
看着昔日可以肆意挥霍的粮食被搬走,鼠妈妈坐在一边默默垂泪,盘算着今后的日子咋过;鼠爸爸心疼得在洞里来回走溜溜儿,打转转。它预感到不了天黑,这里的粮食就会被那些可恶家伙搬运一空,自己会空欢喜一场。
烦躁不安的它,时不时地把尖嘴上的胡须像天线一样伸出洞外,收集着外面的各类信息,想趁人少的时候,组织全家出洞抢粮,但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自知不是人类对手的它们,最终还是没敢付诸实施行动。
此刻兴奋不已的人们正在兴高采烈地等着分东西。被叫到名字的人一边高声答应着,一边乐呵呵地招呼着家人,撑口袋、灌装、摁手印、领票证。
大袋小袋的粮食,陆陆续续地从粮仓里运出来,又随着人们消失在各条道路上。
总共那点儿东西,哪禁得住这么分呀。望着迅速瘦身的粮食山,真担心它在轮到我家的时候会戛然消失。
我心里暗暗着急,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粮仓门口去看,一边暗暗祈祷那里的粮食山瘦得慢些,一边快速地跑到爸爸身边,悄悄地告诉他仓库里粮食消减的情况,小声问他大队会记会不会算错账,分到咱们家的时候,那粮食会不会没有了?要是真的没有了,那可咋办呀?
没想到爸爸真有老八板儿,根本就没理我这茬儿,只是憨厚地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心里顿时和我妈有了共鸣:就这脾气,可真是不行,这都火上房了,咋就不知道着个急呢,咋还有心思和别人说笑呢?
于是,我又开始一趟一趟往粮仓跑,一边狠狠地瞪那些和我一样焦躁不安的孩子,一边祈祷着分到我家的时候,那已经少了多一半的粮食山依然还在,起码也得足够我家用。
分的粮食种类很多,想一次搬回家去是不可能的事儿,场院上堆满了没来得及运回去的粮食。
各小生产队队长也早就考虑到了这些,让车把式把队里那几辆车套出来,用大牲口拉着,给各家各户往家送粮食。
这时候的车把式仿佛成了大老爷,众人一边讨好地笑着,期望他能先帮着自己家把粮食先给拉回去。
那些机灵鬼趁人不注意,凑到平日里处得不错的车把式跟前,撕下一张长纸条,掏出烟荷包,倒上一些烟末,两只粗大的手指灵巧地一捻,用舌头舔一下纸边儿,又用手一转,就卷出一只大喇叭纸烟。然后笑嘻嘻地把卷好的烟递过去,“哥们儿,尝尝我这个,我这可是正宗的灵山蛤蟆烟,用麻酱渣子做的追肥,全是顶叶儿,晒干后又加了黄蒿,保证灰儿白、火儿亮、不呛嗓子。”
“大哥,这有啥?你看我的烟叶色泽多好。”边上的自然也不肯示弱,掏出烟袋从烟荷包里㨤出烟,轻轻地摁摁,然后谄笑着递过去:“大兄弟,尝尝我这个……”
“走。叔,把您的粮食装车上,给您送去……”
车把式如同皇帝选妃般,眯缝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在面前献媚递烟的人们,
“腾”地跳下车,从一个相知的人手里接过纸烟,“叭”一下叼在嘴上,点着后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帮助他抬着,把粮食扔上车,跟着,一纵身坐到车厢前的座板上,潇洒地一挥长鞭,“叭”地甩了个脆响儿,在人们的注视中,威风凛凛地走了。
“好。傍晚儿到我那喝两口儿,我让你婶子给你摊两个鸡蛋……”
……
我家在花名册的后边。当喊到我家时,我爸才不紧不慢地跟着保管员进了粮仓,“大叔,今年咱们一队是按这样比例发放的:成人每人一百斤生白薯干、五十斤棒子、二十斤小麦、五斤黄豆……小孩每人五十斤生白薯干、二十五斤棒子、十斤小麦、三斤黄豆……您家共分三百五十斤生白薯干、一百七十五斤棒子、七十五斤小麦、十八斤黄豆……”
怕大家不清楚,具体到每家时,保管员还是按着惯例,把分东西的原则和其该分得的数量,跟当事人又说了一遍,避免出错找后账。紧跟在后边的我心里说:说那么多废话干啥,赶紧分得了。
爸爸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一边撑开袋子,配合着灌袋,过秤。
看着粮食“哗哗”地灌进我家口袋,我的心总算踏实了,得意地往四处看着,忽然发现二叔还没有来。
“这要是把我二叔跳过去可咋办呀?”刚刚放下去的心,忽悠一下又提了起来。一边大声喊着二叔,一边连忙挤出人群去找。
“二叔,快点儿。该你了,快该你了!”
“好小子,真不赖。比小猫儿、小狗儿强,知道惦着二叔了。”远远走过来的二叔,笑着胡撸几下我脑袋,一边和人打着招呼,一边等着唱名分粮。
等我们把所分的东西运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这时,我妈早就从大队部把布票领回来了。
突然间多了这么多的粮食,使我家原本就不大的堂屋显得更加转不开磨。好在我家有几口大皮缸,抬进正房西边的小仓房后,麦子和棒子就装了进去。
跟着,我妈把套间收拾出来,在地面铺上两层破雨布,然后用破炕席围成粮囤,处理完毕后,把那些生红薯干倒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