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连呼哧带喘跑进屋子才发现,在我妈和婶子的帮助下,老姑已经打扮好了。
不怎么爱说话的爸爸赤红着脸,正在低声叮嘱我老姑父:“老妹夫呀,我这个老妹子年轻,平时在家也没干过啥活,不懂事,你回去得让亲(qìng)娘、亲老儿他们二位老人家多担待着。等过几天,我专程去看望二位老人家。”
“没事的,大哥,您就放心吧,我爸我妈都很喜欢秀芬,一个劲儿地夸她懂事能干,我敢保证,她嫁过去,绝对不会受任何人气的。来,抽烟,抽烟!”老姑父掏出一盒大前门,从里边抽出一根递了过来,划着火柴,用手拢着火苗儿挡风,我爸连忙凑过来,深吸一口,一股淡蓝色的烟随之腾起。
这时,焕然一新的老姑出来了。此刻的她一身蓝色的裤褂,头上戴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变成了发纂,插着簪子,显得新潮而又不失清纯。
按照事前的商量好的,二叔负责赶送嫁妆的老牛车。在我心目中,二叔是个既会杀猪,又会做饭的多面手儿,就连村里人都说他开着拖拉机看望远镜——经得深,见得广。
此刻,他赶的牛车上,放着两个装衣服用的樟木箱子,两套被褥,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一个红色的用来装针线和洗漱用品的木匣子,匣子侧面写着黄色的宋体“抓革命、促生产”,两个暖壶,一套喝水用的茶具,洗脸盆,盆架等陪嫁物品。
“大侄子,来,咱们送嫁妆的不管他们。上车,先走喽。”二叔来招呼我了。
受当时社会风气影响,老姑夫娶亲并没有遵照老传统,用八个身穿红底黄边吉服,腰扎红绸带的壮小伙抬着披红挂彩的大花轿娶走老姑,而是由他自己骑车驮着老姑回去。
老姑夫嘿嘿傻笑着,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此刻笑得眯成一条线儿。
大家都不富裕,那时结婚也很少有截烟截糖的。可是,老姑他们刚走出不远,还是遇到截喜儿的了。
“出事了,出事了。他老妹父他们被人截住了,说不给糖就不让过去!”
父亲等人赶过来一看,截糖的人大家认识,是本村的黑三儿。
黑三儿比我大五、六岁,个头出奇的矮,快十三了,才一米出点头儿,人送绰号“恨缸高”,大有气死武大郎、不让土行孙的气势。至于长相,则完全可以用鬼斧神工来形容:大脑袋不长毛,金鱼眼,白多黑少;眼睛还有些毛病,属于农村常说的“眼斜心不正,腰里掖着钩子秤”范畴,鼓腮帮,塌鼻梁,没脖子。由于恨自己个头低,走路总踮着脚尖,腿短身粗,走路时像鸭子一样,跩儿跩儿的左右摇摆。
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一次下雨,我们几个都把荷叶或塑料布顶脑袋上挡雨,而他,却自豪地晃着大脑袋到处游荡,嘴里嘚咕着,“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们有伞,我有大头。”
谁知,他这大头被这秋雨一淋,竟得了重感冒,接连喝了好几碗姜糖水,都没管事,最后还是打针吃药才好。
虽然从此他老实了下来,再也不肯在雨地里念那首“大头歌二”了,但“大头黑三儿”这个雅号,却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脑袋上。后来,大家觉得叫着费劲儿,便索性正式定名黑三儿了。
冬季,是农民最闲散的时候。刚进腊月,村里办喜事儿的人家就陆续了多起来。按照俗礼儿阴历六、八、九,都是好日子。嫁闺女,娶媳妇,几乎一家接着一家。
黑三儿他们几个馋小子,就伸着耳朵,四处钻风儿打听,只要打听出哪家结婚,便想办法在路上截糖、截瓜子儿。很多人家认为有人截着是闺女人缘好,别人不舍得她走,再加上为图痛快,大多不和他们几个小孩子计较,给些糖果,也是为图个喜庆热闹。
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再加上糖果这些食材需要用票购买,能够结婚能够有烟、有糖的人家就屈指可数了。
黑三儿早就听说我老姑夫是建材厂的正式职工,琢磨着能有啥好办法,弄来糖和其他零食儿,于是,就煽动几个半大小子和他一起行动。他们一听到鞭炮声响,就知道新媳妇已经出门。
“让让,让让。”这几个家伙平时在村里都是孩子头儿,整天猴头巴尾的到处横冲直闯。于是,几个人一起截糖来了。
“老姑夫,给点儿糖吃呀!”
黑三儿哈巴着双腿,抖抖落落的站在那,高高扬起的鼻子,恨不得杵到天上去。眯缝起来的金鱼眼,在张开的鼻孔后面,紧紧地盯着老姑夫。
我爸则站在房檐前,瞅准时机,对着几个人撒下一把糖。黑三儿等人一看,饿虎扑食般冲了过去,扑着挤着抢糖。老姑和老姑夫趁机突破重围,骑着车子跑远了。
苍茫的天空下,墨绿的麦苗仿佛大毯子,覆盖在田野里,稀疏的地方黄土裸露,泾渭分明。上冻后,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放羊的农民徘徊田间。羊儿低着头,慢悠悠地啃麦苗。
老姑夫顾不得观看田间美景,只是低着头快速蹬着车子,在田间小道上,飞快地往家赶。
“快点炮仗,快点炮仗,新媳妇儿到啦!”老姑夫托着老姑刚到村口,就听到一阵鞭炮声,一群孩子你推我搡争先恐后,一窝蜂地从自家的院子往大街上跑。
和我们村不同,老姑夫他们村老早就有“抢糖”的风俗。无论穷富,谁家过喜事都得撒糖,图的是喜庆。小孩子最开心的事儿,自然不是去看新媳妇有多漂亮,而是一门心思等着抢糖吃。
“砰砰砰!”几声二踢脚响过,“噼里啪啦”的挂鞭再度响起,随着淡蓝色的烟雾腾起,老姑跳下洋车,在我妈的护佑下,左右躲避着乡亲们的哄闹,快步往老姑夫家走。
老姑夫安排的撒糖人站在墙头上,瞅准时机,对着挤作一团的人群,哗啦撒下一把糖。看媳妇的人,立刻转移视线,扑着挤着抢糖。我妈拽着老姑,趁机突破重围,跑进老姑家的院子。
此刻,老姑家的院子里依次铺五只新麻袋,亲奶(土语:姑父的母亲)拉着老姑踩着场院中铺好的麻袋,不慌不忙地往里走,两个儿女双全的人不断将走过的麻袋传到前面待踩,这叫传宗(棕)接代(袋)。用五只麻袋,寓意“五子登科”。
我家亲戚不多,每当看到二小子走亲戚回来志满意得的样子,听他夸耀在亲戚家受到的宠爱时,我心里总是酸溜溜的,羡慕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