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从北京去云南
“我也没有想太多,就是想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觉得比整天埋在文件纸堆里有意义。”推了推眼镜,黎铭微低了头,接着说,“时不时的,我会突然感觉对自己做的事提不起兴趣来,对以前的想做的事也没有冲劲了,我就想去基层看看,看看基层的鲜活,保持对生命的好奇和激情,即使随着岁月的积淀,会沉稳、会平息、会消失,我也希望久一点,仅此而已。”
2018年1月,属戊戌岁末。嘲风立角,律吕承纲,北京庄严的街道上还残留着元旦的喜庆气息,屋檐和树枝勾勒着一个刚毅又柔和的视界,包容生命的烟青色的黄昏,若隐若现地维护着夕阳中浮沉的规律和灵动的信仰。
站在三里河的拱桥上,姜晴牵着女儿,指着水里的飘着的红叶,说说笑笑,偶尔回头温柔缱绻地看向接了几个电话的黎铭。
路过单位的大楼,黎铭目光虔诚,宏伟的抱负似乎和它一样沉稳。过往的行人没有驻足,这座城市每天都太多寻常的离别,也太多归来的和谐,落日的余晖和初上的华灯晕染开了温暖的眸色。
不知不觉,黎铭想象着自己老年安详的样子,敛起一腔激荡的情绪和眉鬓半斗的不舍,黎铭转身走向桥边的妻子,迎面在黄昏的恢弘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姜晴的脑海里莫名就浮现系马高楼偏坐金安的少年模样,黎铭抱过姜晴怀里的女儿,放在臂弯里,腾出右手牵着妻子,回家。
“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奔涌在你血液里的昂扬的斗志!”姜晴拉了拉墨墨的帽子,把手搭在黎铭的手腕上。
“除了斗志呢?”黎铭偏着头笑。
他内心悸动的理想模样还怅惘着故乡千里的愁绪吧,虽然已为人父,虽然即将而立,这个年纪,一半,他仍是那个赤诚的少年,渴望价值被彰显,渴望追求被尊重;一半,他沉稳了激昂的性情,希望陪伴在日渐老去的父母身边,希望呵护一个孩子从脆弱到勇敢。如今,要离家千里,也会对选择期待和恐慌,也会对未知雀跃而忐忑,也会对父母妻儿挂牵和愧疚,自己不能和他同去,分担他的忧愁,分担他的思虑,便经营好一个家庭,免他牵念,免他挂怀,随时归来,眉眼皆安,家灯温暖。
“不得不承认,你又一次成功解读了这副躯壳深藏的红色密码,恭喜你!”黎铭看着曾经被自己调侃太过柔媚的眼角,如今尾梢坚毅,盈盈的眼里全是自己,不觉平静下来,把妻子的包容和扶持,知己的奋斗和劝勉,兄弟的并肩战斗和甘苦与共都揉进一个身躯,只用一个眼神就可以笃定他的信念,这样的妻子,让他坚毅而心安。脉脉的,黎铭就想拥过妻子,长吻在半树明灭冬春交替的长街。
“奥利给,妈妈好厉害!”墨墨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笑得满脸的骄傲。
“身许国家心许你!”看着怀里的女儿,稚气的脸庞洋溢着灵动的光,庄严肃穆的大门模糊在视线里。离开,再回来,必然在伟大的战役里抒写伟大事业的慷慨和精彩。
“三年后,许你一个诰命夫人!”
“谁稀罕呀!”姜晴偏头白了黎铭一眼。
黎铭心里还是有些愧疚,衣兜里还装着姜晴的体检单,耳边还萦绕着澜姨的叮嘱,想起一个星期前主动请缨去云南永胜定点帮扶,下午才知道妻子已有身孕,此去,长驻云南,自然不能照顾妻子,不能照顾即将退休的父母,不能照顾幼小的女儿。
“没事的,不过是短暂的分别,看墨墨都背到《诗经》了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会照顾好爸妈,你这身赖皮子,相信也会很快就会适应新环境的!”姜晴一眼就能明白黎铭在想什么,当然,她也从他燃烧的眼里看出了刻意的隐忍,只能假装没看见,轻柔的桃粉浅浅地从青丝勾画的脖子漫上双颊。
“你说谁是赖皮子啊!”黎铭弯着笑斜睨着姜晴。真是个聪慧的姑娘,流窜在黎铭心里离别的惆怅不舍和不可预知的恐慌渐渐消失,却多了此身流转的愧疚,自己不是第一次离开了,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墨墨真的会背诗了,爸爸!”
“墨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黎铭刮了刮女儿的鼻子。
“不知道,爷爷说先背下来,等墨墨长大了就知道了。”
“爷爷还说什么了?”黎铭和姜晴都笑了。
“爷爷说,这首诗里有大叔叔,可是大叔叔怎么会在诗里?”
“你爷爷没说错,书里有大叔叔,还有很多的叔叔。”
“哦耶,那渊叔叔和卿叔叔也在啦!”
人行道的玉兰花下走过一队士兵,留下气宇轩昂的背影,黎铭和姜晴肃然起敬,侧身让过。
“爸爸,我觉得寔寔哥也会成为这样的将军。”
姜晴笑笑,也刮了刮墨墨的鼻子,没有在意。若干年后,回首向来,命运在不经意间早已陈述。
墨墨欢喜了一下午,倦意上来了,趴在黎铭的背上睡着了。
斑驳的树影像张扬开的灵魂,几分守着清贫的意志,几分量着光怪的离合。清欢过后,柔黄的灯光还是晕染上了几分愁绪。
“铭,闵华离婚了——”
黎铭手紧了紧,蓦然怔住了,乍然,白茫茫的意识里一片混沌,不知所来的悲凉的风呼啸着,簇拥着,裹挟着,在炸开的尘埃里清晰地跳跃着距离。黎铭感觉到了,自己口腔里淡淡的血腥味。爱情与距离无关,可距离一直影响着生活,爱情也是生活。
“澜姨说,书雁有些轻度抑郁,这次去,你与王程一处,也时常记得提醒几分,没事多往家里打电话。上星期在幼儿园门口遇着南星,看她蔫蔫的,脸色不太好,人也——”姜晴喋喋地说着,害怕自己停下来。
“晴,我们再难,即使争吵,即使愤怒,也不要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来,好不好?”黎铭急促地打断了姜晴。
“晴晴,你一个人过着两家人的责任,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们,我们——”黎铭想说婚姻里的坦诚,想说所有生活里的分享,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嗯,你不说我就不说。”姜晴点了点头,眼神笃定,看着黎铭慢慢的咧开嘴角。
黎铭弯腰颠了颠背上的墨墨,一手牵过姜晴,却是一手的薄汗,笔直的路接连着每个幸福的家庭。
黎铭的手机响起,姜晴嗔怪地看了眼黎铭,接过墨墨。黎铭轻笑着,往前走了两步,接起电话。
“刘老师——”
“黎铭,你的论文答辩委员会老师我已经帮你找好了,时间定在下星期五,好好准备下,幸好赶上了!就这样,我挂了——”
“刘老师,我——”
“不用太激动,你这个皮小子,想法大胆,论据也充分,方老头子会肯定的!”
黎铭听声音就知道老师眯着眼睛,顺着鬓发的样子,恍惚了下。
“我挂了——”
“哎,别,老师,稍等,对不起您,老师,没有跟您说,我报名去云南扶贫,明早就去了——”
“这么急,晚一个星期不行吗?请一个星期的假可以吧!”刘夙收起耷拉着的腿,站了起来,又在老伴的几下拍打中,坐了下去。
“还有魏主任一起,一起去。刘老,我觉得一片广阔的天地在想我敞开,我觉得可以大有作为——”
“得得得,又上杆了,地球转速都减缓千分之一,等着你去开垦!那星期五你会赶回来吧!”
“刘老,我想延后一年,您看行吗?”黎铭小心翼翼地问。
“一年!一年老方都不知道在不在了!一年,你知道晚一年错过多少机会!主任的位置会坐着等你?”刘夙气得又从椅子上站起来。
“刘老,您那解放牌的老瓷杯和山寨机可经不起您这大火气——”
“开屁玩笑,山寨娘的!当真决定了——”刘夙软下来的话带着丝丝的恳求,不过黎铭随他的倔脾气,他也知道,只是有些恼恨。
恨恨地骂了句混小子,气鼓鼓地挂了电话,怔怔地看着老瓷杯,一把扫在地上,举起自己的手机就要砸。
“你这个老鬼!”陈月竹拽着老伴坐在棕黄色的木椅上,嗔着眼睛在刘夙肩膀上扫了两下,捂着胸口佯咳了两声。刘夙抖了抖有些花白的眉,咬着的牙松开,放下手,弓着身子捡起了掉在脚边的瓷杯。
“你说你都知道了他要去扶贫的消息了,还装着不知道给他打。明知道结果了,还一副暴脾气,血压上来了,谁给你收,死鬼——”陈月竹拉着刘夙的袖子,就锁了门,按了电梯。
“不行,这小子不懂其中厉害关系,有几个一年等着他,我再跟他说说利弊。”说着,又拨通了黎铭的电话。
黎铭刚走两步,又接起刘夙的电话。
“你个浑小子,别给老子打哈哈,老子给你分析分析厉害,这一次,你顺利拿到学位证,就在门槛内了,就你们两个人的条件,你的概率要大一些,28岁的副主任,一年半老陈就退休了,主任稳稳的,30岁,别人打拼的年纪,你就正处的干部了,好好的干,干上三四年进个副司长,成绩突出,再三四年就是司长,十年时间,你四十岁不到吧,年纪轻轻的省部级干部,如果机遇好,主政一方,省长也是可以拼拼的,这个才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刘夙放缓语调,循循劝诱,“你想想,千万人的一个大省,一二三产业比率、教育医疗等民生工程、文化保护传承等,哪样不是大事,哪样不是泱泱大国的版图上锦上添花、推进时代发展的大事——”
黎铭怔了怔,想象了一下,有那么一瞬,确实憧憬着自己指点江山、立命山河的未来。微风晃动着人影,黎铭平静了思绪,“刘老,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本事那东西,谁天生就有,还不是历练出来的,要抓住机遇。”
“刘老,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金子个浑球,任你有通天的本事,有时候也要一个施展的平台,那么多人都在等着跳台,你倒好——”
刘夙冒火地挂了电话,太阳穴突突地跳,就看见斜对面走过的三个人,“浑球!真是个浑球!那那那——老子怎么带了个这样不识时务的浑球。”
“就几百米,你怎么不干脆冲过去,给他揍一顿!”陈月竹说。
刘夙眼睛一亮,转身就要过斑马线,又被陈月竹拽着往前走。
“他就是一个浑球,屁事不懂的浑球!”
“你不浑!坐下来——”陈月竹拿过布袋里的保温杯涮了一下瓷杯,倒了半杯水递给刘夙。
刘夙大大的灌了一口水,咕隆着:“真想冲上去,给这浑球屁股踢出个窟窿来!”
“你猜,那样的话,晴晴会是什么表情,老姜会不会来找你——”陈月竹颤动着耳边的银丝轻轻地安抚着。
刘夙想象着自己真的给黎铭一顿拳打脚踢,姜晴就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地给老黎打电话,又给老姜打电话,老姜真就火急火燎地想发动拖拉机就来找自己。那辆拖拉机曾鼓起自己的衬衣,吹乱他的头发,扬起一溜的灰尘——
“老黎对那小子,从下就放养,两父子都是犟驴,不行,我再给老黎头分析分析——”
只要想起来,拖拉机很近,人也很近,只是触摸不到,人生何其短暂啊,一切都恍如昨日,却什么都力不从心了。轰在头顶的火气慢慢沉下来,刘夙一半恼自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不如一个而立的青年看得淡然,可是错过一年就错过了更广阔的天地,也许就错过了更多的能力和责任,这么想,刘夙觉得自己没错,压下的火又升了起来,电话又打了过去,然而劝说的被反劝说了一刻钟,还是悻悻的挂了。
刘夙怔怔地看着走远的黎铭,回忆着什么,又连回忆也淡了颜色,变得灰白。
一个人的价值等于社会培养其成才的成本加上时代发展需要的阶段利益?这是刘夙定律?
“黎铭,肖主任同意埃博拉先进个人代表发言换成人了,你可以放心了,周将那边,你说好啊!”
“好,好,谢啦,老王!”
“客气了,一路平安,明早就不送啦!”
姜晴看着颀长的身影,几乎有点单薄的肩膀,怎么就能扛下那么多事呢?看着笔直的街道,肃穆的楼房,和远处高扬着的旗帜,身边的欢声笑语,突然感觉神圣起来,能扛起一切事业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所有的事业,都是无数人站在无数人的肩膀上扛着的,一层叠着一层,无限接近美好。
接了几个电话后,黎铭追上姜晴,回家。
黎铭家的客厅里,五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从容地和黎铭的父亲交谈着。见黎铭回去,虞卓渊接过睡眼惺忪的墨墨,见是虞卓渊,墨墨又欢快起来,两人趴在垫子上拼起了乐高,周月华从厨房里端出两盘水果,颜卿起身让了座位。
“嫂子,上半夜,铭哥属于我们啦!”颜卿是最活跃的。
“晴晴,你放心,我保证看着铭哥,不让他喝酒!”虞卓渊也附和。
“你的保证值钱吗?”
“嘿,我的专属称呼,你僭越了啊!”黎铭的复杂情绪一扫而空。
“扎心了,基友,分那么清楚干什么,我都是你的。”虞卓渊痞痞地打量着黎铭,“如果你这一去,能洁身自好,回来了,还是我的。”
“我附议!”姜晴也起哄,有这样的朋友,真是难得,愿他们都能不改初心,俱各归来,仍是少年!
“我们不会超过子时的,姜晴,放心。”刘兮扬说。
几人簇拥着去了摇光,弥散的夜色张扬开曾经的年少轻狂,部队大院一起长大的的孩子,没有跋扈乖张的秉性,周身充盈着阳刚的能量,如今都立业成家,友情却愈加纯粹。
大哥刘兮扬在北大教历史,风雅稳重且才华横溢;二哥周泽衣,部队少将,冷峻邪肆却内心柔软;老三黎铭,和妻子都是财政系统的人,温润谦和又活泼跳脱;老四虞卓渊,协和医院呼吸科医师,风流倜傥技艺精湛;老五颜卿,农科院专家,学富五车不拘一格;老六王谐,娱乐节目主持人,风趣幽默,却最为严谨。
酒过三巡,橘黄的灯光映在刚毅的眉间,褪去世故冷暖的疲倦,依然炙热着游侠的梦想,都是训练场上含泪不屈的战士,都是上下铺卧谈风云的兄弟,天地一沙鸥,相遇旦夕间。在这个年纪,还没有太多离别的感慨,如果有,也仅仅是暂时分开的遗憾。书生意气,更是少小离乡邑,扬声天下垂的豪壮,人生漫长,除了理想,还有很多可以把盏的时光。
“行了,都过了爱上层楼的年纪,也还不到欲说还休的积淀。我醉欲眠,众卿且去,回去之前,每人送我一句话,我带着天上海里云南深处走一回,也就算咱们都去过云南,时时奋战在一起了。”黎铭站了起来,“大哥,从你开始哦!”
“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刘兮扬倒满了酒,仰头喝尽。突然的,黎铭酒意晕上眼眸,每次都是大哥义正辞严的劝说,却走进了他深藏的习惯,那力求完美,凡事求纲的性格,只怕此去基层,看不惯的缺陷都会成为他心头的刺,不灵活周转,不自己看淡,只怕憋屈了自己,沉闷了性格,变得斤斤计较,最终囿了格局,短了视线,心胸也变狭隘了。姜晴没有说,应该也有这样的担心,借着抬起的酒杯,黎铭仰头逼回了汹涌的泪意。
“脱贫偕召归来日,我与将军解战袍。”周泽衣郑重的以拳击胸,一饮而尽,他眼里,为民的事都是神圣的,为祖国而战的人,他都发自内心的尊重,尽管所有的工作最终都是为了人民,但他这样最直接的帮助,更显真挚。黎铭沉肩揶肘,以拳击胸。
“到我自己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说完向刘兮扬点点头,算作回答,此去,是一个全新的黎铭,没有红二代的矜贵自持,没有尽善尽美的吹毛求疵,此去,从头开始。
“终于到我说人话了,三哥,你去吧,我向你郑重的承诺,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虞卓渊挑了挑眼,“包括嫂子,也包括墨墨。”
“去你的,这尘世,有我在,谁还看得上你!”黎铭和虞卓渊更像是同枝而向的叶,心怀坦荡共沐风雨。
“终究吃了不读书的亏!听我的,我如果爱你,就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我,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颜卿屈起左脚,做好了逃的准备,周泽衣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靠着,王谐笑趴在沙发上,果然,虞卓渊笑着追了过去。“你还不如我呢!我对你表示深刻的怀疑,别是乔装了二十多年的英台兄弟。”
“尊重,起码的尊重呢,每次都不给我说完——”
“你,你就是肖想我这副躯体,誓死捍卫我这副盛世美颜的好皮囊!”颜卿喘着气弯着腰指着手指说。
黎铭一瞬间的恍惚,他有预感,有一天,颜卿真的会和他并肩在田间地头,为他开疆辟土,分他分担风雨。一年后,再想起来,黎铭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定数和神奇。只有刘兮扬柔和地看着他们,基层多的就是土,不都是定数吗。
“养浩然之气,不忧不惧,居易俟命,素位而行。”王谐双手平握,一饮而尽,“三哥,我哥胃不好,偶尔,你帮我劝着点。现在大嫂有孕,有些情绪,你帮着提醒点,让他记得多打电话回来。”
黎铭一把盘上王谐的肩膀,他最心疼的就是二哥和老六了,一个随时准备在太平盛世捐躯报国,一个引导舆论,精神备受压力,工作都辛苦。王谐的哥哥王程已经在云南永胜定点帮扶一年多了,年幼的儿子才刚读一年级,现在书雁有孕,有些轻度抑郁,他都没有时间陪护,成就一些事的背后都有对一个人的亏欠,希望每个家庭都好。自己去了,一定每天都给姜晴打电话,黎铭想。
“二哥,下星期四的埃博拉个人贡献奖,换您发言,肖主任已经同意了,稿子审核过了,已经发你手机上了!”黎铭对周泽衣说。
“好,如果没有紧急任务!”
“暂时不会有的,算出来的!”黎铭拈着拇指和中指,略有醉意。
“三哥,算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替你领过不同的奖了,下次,奖杯就不还了。”颜卿抬手覆在二人肩上。
“不还了——不还了——”
站起,六人动作一致地整理了衣袖,神态自若举步端方地走出了摇光,在外,他们都是雅致的少年。
千里之外的云南,山林深处,王程接过老人用额头勒着的一篮干柴,拉着路边的草爬着一段陡坡。
路过三里河,黎铭接到了单位同去的工作队长魏青的电话,“明早提前一小时走,五点半出发,楼下等。”黎铭看了看在橘黄的柔光里的单位大门,像个矍铄的老人看着出征的战士,不语,却深藏着祝福。脚踩着厚实的土地,才走得更远。
但愿苍生皆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黎铭感慨自己的幸运,能够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把自己的理想实现和国家的伟大事业联系在一起。
各自回家,黎怀民还坐在客厅里看着报纸,暖黄的灯映着父亲温和的面容和背后喜庆的窗花,曾经阔步疾行的军医已经老了,还有一年,父亲就要退休了,等候的温暖、抱负的急切和不能陪伴的担心一起袭上黎铭的眉间心上。轻轻地挨过去,想再聆听父亲的叮嘱。
黎怀民拿过凉水杯给黎铭的瓷杯里倒满水,轻轻的搅拌着,端给黎铭,水温刚刚好,浅黄的蜂蜜显然是父亲早就准备好的,黎铭看着一直跟着父亲的“为人民服务”的瓷杯,想起刘老的那个一样的瓷杯,青绿色的帽檐上流淌出父辈走来的历史光辉,落在指缝间的光辉又从掌纹渗进了血液。崇敬的思绪从心底蒸腾起来,周月华拿了薄毛毯出来盖在黎怀民的膝盖上,关了电视,轻轻地坐在旁边,看着两人。
无声的关怀从喉间一路向南润泽到肺腑,黎铭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虚无又充盈在整个空间中。自己是父亲生命的延续,有一瞬间,他觉得有些精神和善良也是可以延续的,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光转而消瘦老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窗帘染了三分月光的冷静。“刘老说的有一定道理,按现在的路走可能以后发展的机会会多一些。”黎怀民说。
“我也没有想太多,就是想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觉得比整天埋在文件纸堆里有意义。”推了推眼镜,黎铭微低了头,接着说,“时不时的,我会突然感觉对自己做的事提不起兴趣来,对以前的想做的事也没有冲劲了,我就想去基层看看,看看基层的鲜活,保持对生命的好奇和激情,即使随着岁月的积淀,会沉稳、会平息、会消失,我也希望久一点,仅此而已。”
黎怀民看了看手机,接起了刘夙的电话,静静地听着刘夙声音暴躁地劝说着,黎铭歪着头看着父亲,刘夙的声音清晰地蕴在客厅里。良久,挂了电话的黎怀民摊开手说:“第九个电话了!说我把一头狮子放养成了一头犟驴,驴成一窝了!”
犟驴吗,自己?黎铭轻轻地笑了,想起父亲的那些老故事。
“基层的土地确实是鲜活的,生长着各种形态各种颜色的生命,人们也一样,眼里有光,眼里没有的心里也有,都没有的,你就带着他们一起找吧。”
“时代终究是你们的,我所有的经验都在过去的那个年代彰显,铺就了现在的基石,岁月淡去,我们老了,世界是你们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不必执拗于固有的思维,你生性善良,为人公正,有这些就够啦。”
“人,活着,无处没有支点,无论为人,无论处事。身躯有一个支点,立足厚重的土地,可以行久而至;精神有一个支点,依托纯粹的热爱,可以初心不改;立业有一个支点,凭借性格的坚持,可以善始善终。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每一个阶段的立世支点和立业支点相互融合,相互支撑。扶贫是一项成就自己也成就别人的事业,也有一个支点,这个支点,我想应该是立足‘贫’字的精准,然后忘我的投入,不断增长才干,磨砺品格,坚韧精神。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而我,把自己的事业支点与千万人的生活支点捆绑起来,燃烧成我精神的光芒,摩顶放踵也一往无前地工作就是我灵魂的魔性。即使即将退休,我也有铁打的精神。我想,你也有这样的魔性,我其实骄傲,你有这样的选择。”
黎铭释然了,当时主动请缨,也是因为坚信有这样坚定的力量支持着自己吧。更深月半,梦游阑干,流霜渲染了冷峻的夜。
魏青看着魏子初书桌前一排整齐的奖杯,又一次不能看见孩子抱着奖杯回来带着骄傲和坚毅的笑容,用倔强的眼神邀功,他的怔愣带着豁达的自信和从容。即使不在儿子身边,后一辈正成长起来,人,真是一种神圣的生命。
清晨,王谐开车送魏青和黎铭去机场,薄云拉长了鱼肚白的光线,仿佛紧绷着的生命,突然就弹开所有的光辉。黎铭想,天是慢慢黑的,似乎是一下子就光明的。六点,路过天安门广场,黎铭降下车窗,庄严的国歌声响在恢弘的天空中,雄浑壮阔,清冷肃穆,滚烫的历史就滚烫了心,仿佛万物的初始和更迭都在生生衍息,高华而不容亵渎。人是多么渺小而又磅礴的力量啊,能够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着一个国家的尊严!又能凝聚在一起,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去实现一个几千年不曾实现的伟大梦想,想着几千年的贫困会在他们这一辈手里消除,就感觉澎湃的力量散发着热量。
升起的太阳拉开纤长的红线和飘扬的国旗平衡,映在黎铭的眼里,带着刚毅,带着果敢,魏青和黎铭一路向南。
打开遮光板,黎铭看着高低不一的云彩,心想,高度或许真的决定真相,站在贫穷之外,才能看清贫穷的千面,探求它的本质核心,采取有效的措施解决;又只有走进,体会它艰涩的环境和生存的无奈,才能看见纷繁芜杂中,贫困从时间贯穿和空间牵连的因果联系。
机翼划过的痕迹拖长了云雾的姿态,聚散无心,凭谁攻取。
穷苦,也或许不是它的本意,只要足够的时间,也可以慢慢的自我富足,只是这个人口大国,再经不起太久的等候,终点如果始终如一,回头搀扶是仁是义也是忠孝。国家的制度、文化、道路都是长足发展、共享成果的齐头并进,是没有一个民族掉队的执手向前,是没有一个短板掣肘的全面发展,是美好生活的成果共享。
只是态度、方法、意识、机制,还有什么遗漏的?单调的轰鸣声鼓噪着,抓不住若隐若现的思绪,黎铭有些懊恼。
云南斑斓的色彩,灿烂的文化,淳朴的人民,高原的净土,好让人期待。是不是彩色的云四季飘在天边,是不是穿着各种民族服装的妇女耕作在田间,是不是高亢的山歌对着爱情的两岸!
俯落的眩晕收起山长水阔的思念和此去万千的踌躇,机轮落在狭长的跑道上时,只有气壮山河的豪情。
来了,丽江的山河,永胜的土地!黎铭和魏青都有些轻微的高原反应,胸腔和脑海里似乎都有一层撕不开的云雾,挤压着肺腑。
“天空这么湛蓝,我感觉我的呼吸都会化成了天边的云朵。”黎铭有些晕,但很高兴,天空那么蓝,感觉离得好近。
“滚犊子,你看,天空万里无云!到地上了,靠着神的力量,充其量就能凝结成颗粒那么点带着杂质的小小的露珠。”魏青捏着小指比着。
云南,丽江,三义机场外一排玉兰花开得光润明媚,和北京的紫玉兰并无二致。路边,带着高原独有的黝黑面孔的人们,悠闲的聊着天,你若询问,他便用浑厚的嗓音回答一二,你若不问,也只是一个回眸浅笑而已,不卑微不倨傲,看惯了来往熙攘的人群,路过的人似乎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太多的影响,又仿佛自己的生活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一些人,他们相依着这座城市,又游离着自己的精神,一切那么安详,那么和谐。
王程接到新来的同事,听着久违的乡音,谈着熟悉的轶事,指点着江山寥廓,勾勒着雄伟抱负,山回路转,东向而行。
魏青来了,黎铭来了,一百公里外的永胜县,天空湛蓝如洗,干涸的土地等待着一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