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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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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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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三十三章 老房里的蛇

 

每天眼睛睁开就是萧索的荒岭和苍白的阳光,在厚重的山崖前有一座茅草屋,那就是自己的家,门前有一棵老核桃树,遒劲的树枝坚韧地指着蓝天,苍鹰盘旋过冷烟的执着,树下有一盘石磨,石磨上还晒着枯黄的干辣椒和灰褐色的花椒,黎铭在树下以树木的开花结果推算着季节,没有手机也不会用电脑,几只羊在墙角矮小的灌木上仰头撅着胡子够着叶子,后翻的羊角在阳光里闪着光泽,一只瘦弱的黄狗跟在自己的脚边,自己停它也停。

“要不咱们再买点纸去龙王庙祈祷一下!”

“要不再拉一吨钢筋回去,征调乡亲们,搭个观星台,再买个罗盘,选个黄道吉日。”

“这个是不是有点过了——”

“怎么会过呢?还不够,你先去深造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我?”

“我去也行!”

“我觉得你在开玩笑。”

“是你先开玩笑。”

“走吧!够吃一个星期了!”

黎铭和唐宋采买了蔬菜水果和卫生工具后返回村委会,沿路,黎铭听着运载高速路修建挖出的泥土的货车司机用喇叭交流,倍觉温馨,连山壁上的灰尘都觉得可爱多了。

只是今年这雨迟迟不下,那蜿蜒流碧的金沙江沿岸一带的高粱种不下去,长短结合的短期产业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影响脱贫成效啊,魏青和王程应该很愁吧,如果自己在他们的位置上,应该怎样筹划呢?

黎铭想了一个又一个办法,都被自己否定了,不觉长长叹了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果然是不差的。在自然面前,人力是渺小的。自己,也还需要长足的提升,世界那么大,时间那么紧迫,黎铭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咆哮,向着最广阔的未知。

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萦绕开,黎铭的头往前撞去,磕在了空调出风口上,又被保险带拉回,弹在靠椅上,“吱——”紧急的刹车声鼓噪着他的耳膜。

黎铭下意识地看唐宋,只见他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哆嗦着手升起两边的车窗。是前面有车祸吗?黎铭顾不得额头被刮擦出的血迹,伸长脖子往前看去,一条手腕粗细的眼镜蛇直立在车前,扁平的头吐着长长的蛇信,竖起半米多高的身子直直地看着车,上身前倾,网格的纹路张开,仿佛随时都准备弹到车上来。

黎铭突然就觉得四肢乏力,经脉里的血液断断续续的,全身冒着虚汗,仿佛车里的空气瞬间就冻结了一样,让人窒息。唐宋也吓得不敢言语,一动不动。

后面排了长长的车队,有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黎铭什么也听不见,蛇是他的噩梦,那种来自生命威胁的植入骨髓的恐惧,即使只是看见也是对记忆的唤醒,黎铭挣扎在那种只有蛇的丛林中,无处落脚,手臂一样粗的蛇身蠕动着,他甚至感觉到了未消化完野猫的胃液带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唐宋不敢回应后面的喇叭声,静静地看着直立在车前的眼镜蛇盯着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慢慢的看着它一寸一寸地伏低身子,放下防备,爬过侧沟,钻进草丛。车队最后面有人下车来看,没走几步,看见车队动了,又折了回去。

唐宋踩油门的脚都是软的,颤抖着偏头看了黎铭一眼,他知道黎铭怕蛇,是透彻脏腑寒凉的那种忌惮,他点开古典音乐,黎铭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脸色由白转青。

唐宋试着轻轻地握住黎铭的手,只觉他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一瞬间又被黎铭甩开,手打在方向盘上,车身歪斜了下,唐宋稳住车,慢慢的等黎铭平息。到了村委会,黎铭久久不下车,唐宋轻轻地关了车门,检查车的底盘、车盒,车栏,确定没有蛇盘附,坐在槛边几近虚脱,他也最怕这种软体动物,感觉是附在脊骨上一样,凉凉的,毛毛的。

唐宋阻止了几人去下菜,轻轻地讲了刚才的经过,老陈叔隐约记得颜卿说过黎铭好像和他们的二哥去丛林演习过,与蛇有过生死的决斗,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动物是黎铭害怕的,那应该只有蛇了。

唐宋紧紧的抱着肩,仿佛抱着他坚定的信仰。黎铭有他自己脆弱的伤口,是自认为的软弱。

黎铭在车里坐了很久才慢慢下来,整件衬衣背心已经湿透,脚步虚浮却容色如常地帮着下菜,看得几人眼睛泛酸。

下午,黎铭对老陈叔的关切轻轻一笑,带着唐宋和谭志远去了太白山下的清水河,河里灰白色的碎石块和泥沙已经高出了地面,一些一米多高的石头不是人力可以搬动的,谭志远借了堂哥的挖机,只要把河道中间挖一条道出来,雨季来了,水就不会漫过田埂淹了庄稼。

清水河旁边都是泥沙田,往年都种烟,今年多数预备着种红高粱。

太白山地形特殊,两边石灰岩断岭,中间沟箐,若发洪水,只怕冲积到老太白村。黎铭看了看地形,若把大的石头搬到东面的山脚下,固定住,以河道的宽阔,只是一般的水,那么大的石头是不会冲走的,主要是细碎的石头和泥沙一路裹挟向南,下面的河道变窄,就会漫过本来就高的河床,堵塞下游的沟渠。如果把细碎的石头和泥沙运走,又没有地方堆放,如果堆到附近的老村,东面的水冲下来,就有更多的泥石冲到西边的田地里,更难清理。如若申报项目解决,目前只能报跟“两不愁三保障”相关的项目,河道疏浚更多已经是巩固提升类的,关联住房安全,可是老太白村搬迁了,关联产业发展,又只是预测的隐患,饮水安全也挂靠不上,审核肯定是不通过的,只能靠自己想办法。高效利用有限的资源解决绝对贫困的问题,才是当下最重要的,在缺少人力物力的情况下,只能先将沙石和大石头一起堆在东边避开箐沟的山脚上,黎铭往山脚看来看,指着给谭志远看。几个人环着看了看,黎铭指的位置确实是目前最省力的了。

唐宋粗略的做了记号,计划先清理出一条四米多宽的河道,谭志远爬上挖机就干起来。

“你们怎么什么都会!”黎铭看着谭志远熟练的转折挖斗。

“没办法,天生就这么优秀!”唐宋捡了个石头猫着腰甩到远处。

“说你了吗?”

“难道你们是单数?”

“可以特指!”

“你大爷的,直接的赞扬和肯定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违心的话说多了,还是有些愧疚的。”

“愧疚你爷爷。”

唐宋又甩出去几个石头,黎铭偏头看去,谭志远正抖着挖斗里的碎石,黎铭突然就想起来昨天在“感人一瞬”中听到的故事。东风修路的挖机师傅一挖斗下去,挖出一窝老鼠,旁边抱着手一动不动围着看的百姓,突然就不顾挖斗悬空坠落和斗中泥土洒下的危险,五六人飞奔过去,扑地就抢起了老鼠,提着手中抢到的老鼠两眼放光,对颤抖的挖机师傅和摇晃的挖斗却视而不见。

黎铭突然想试试那是什么感觉,摒除自己所有的知识,想象着自己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过着自己看得见的生活。每天眼睛睁开就是萧索的荒岭和苍白的阳光,在厚重的山崖前有一座茅草屋,那就是自己的家,门前有一棵老核桃树,遒劲的树枝坚韧地指着蓝天,苍鹰盘旋过冷烟的执着,树下有一盘石磨,石磨上还晒着枯黄的干辣椒和灰褐色的花椒,黎铭在树下以树木的开花结果推算着季节,没有手机也不会用电脑,几只羊在墙角矮小的灌木上仰头撅着胡子够着叶子,后翻的羊角在阳光里闪着光泽,一只瘦弱的黄狗跟在自己的脚边,自己停它也停。萧索的荒山没有产出,然而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自己能做什么呢?偶尔路过的摩托车轰鸣声撕碎了山岗的安静,去往的山那边又是什么呢?已经走远的摩托车折回的时候会不会讲一些故事,或者邀请自己去看一看,自己去看了会是怎样?然后妻子就从矮小的房子里弓腰出来,蜡黄的脸上还有油烟,皴裂开的手掌纹路上嵌满泥滞,拉着自己的手进了黑暗的屋子围坐在漆黑的锅圈旁,煮好的老茶旁煨着黑亮的包谷粒——

黎铭淡淡的看着,仿佛想象一下跟着摩托车去看看,那样的想象都遥不可及,都累得自己浑身无力。似乎生命和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样的,自然又随便,没有生活的希望,没有追求的负累,好似一切生便生了,老便老了,去便去了。

黎铭感觉灵魂都要窒息了,那种对自己的生命漠视如微尘的感觉让他疼痛,每一个细胞都疼痛,他已经分享过这个世界发展的成果,即使只是假设,那样的场景也让慌乱,如果反复的慌乱得不到结果,是不是就是生涩地展现在眼前的麻木。如果有一种事物能让他们还原生命对生活的欲望,那也许是最为生动的姿态,哪怕手里的是一只老鼠。

黎铭怔怔地抱着手里的石头,感觉自己经历了一世山岭陪伴守候观望的人生那么漫长,那种身躯和灵魂都无限自由无限空灵无限期近于同质的生活,是无所谓人生长短的重复。他再也无法迈出一步,他仿佛看见挖斗下内心慌乱的石头嵌在苍白的泥沙里,密密麻麻的灰白的老鼠四散开,拖着长长的尾巴四下相顾,因为没有人追逐驱赶而感到失望。

谭志远因为紧张转错了方向,唐宋慌忙地从旁边拿着电话跑过来,崴了脚,磕着膝盖,咬着牙爬了起来,慌乱地拦在黎铭的身前,希望一切都来得及,希望那刹那间,黎铭因为深思一个帮扶的策略而没有看见,唐宋用眼廓看着,大概还有一尺多长的红黑的尾巴悬在挖斗外面,寻常的麻蛇,像丢弃了的破旧的摩托车上的绑带。

谭志远的手有点抖,似乎那从沙石中挣扎出的蛇是攀附在自己的手臂上一般。唐宋在谭志远翻动了挖斗倒出沙石后,轻轻的舒了口气,感觉脚踝疼得厉害,甩了甩,刚蹲下身准备揉揉,发现眼廓外还有两条一动不动地趴着,今天是怎么了,忌出门,忌动土吗?瞬间,唐宋脚也不疼了,拉着黎铭就背过身走到田埂上,看着脸色苍白怔愣出神的黎铭,拍了拍黎铭的肩膀,黎铭像得到救赎一样回过神来。

“我想这片土地,连续种几年红高粱应该能改变土质。”唐宋按着脚踝蹲在长着石菖蒲的埂边。

“要是颜卿在就好了!不知道种红高粱,对这片土地来说,是不是最优的选择,不过,目前来看,至少是最佳的了。”

黎铭抓了一把土,七分沙三分泥,涵水性差,红薯大概也适合种,在河边上,看了看谭志远挖出的一个小坑,想着,即使水漫过田埂,有些作物固定着泥土,对也不会对村庄造成大的损失。

黎铭用手遮了遮太阳,看了看天,万里无云,一碧如洗,魏青和王程的心也如此焦灼吧。

“啊——哎哟——”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青色的瘦削身影踉跄着跑来,摔倒在沟渠里。黎铭站起来就跑过去,唐宋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近了,才看见是穿青色连襟盘扣上衣、青色围腰、青色裤子的海金兰大娘,田埂窄小,海大娘脚步无序,不时向后张望,摔倒在田埂上又爬起来,摇晃着倒在旁边的沙田里,后背咯在石头上也顾不得,额前的碎发还有帽子的压痕,花白的头发被汗珠沁湿凌乱地贴在头皮上,不知道帽子掉在了哪里,黎铭扶起海大娘,才发现千层底的布鞋跑掉了一只,歪斜的围裙上擦着青草汁和泥土,应该摔倒了很多次。

海大娘紧紧的攥住黎铭的手,哽着声音边说边回头,咬了自己的舌头,“蛇——蛇——”她活了七十多年,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蛇,爬动都带着沙沙的声音,或者是它呼吸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似乎背上还有鳞片,两条,这是老天给她的暗示吗?老头子等不得了,自己也要去了?

可是,眼下就要栽秧了,自己种的瓜也可以卖了,卖了可以给重孙子买他想要的电动坦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本来去年冬天熬过了本命年,怎么也要多活个三五年的,冬天都熬过来了,要走在这个盛夏里吗,盛夏里自己是不是两天就臭了?海大娘眼里全是绝望的哀戚。

“两条——两条——”海大娘阑阑地说着。

“海大娘,海大娘——”黎铭摇了摇海大娘,轻声呼唤着,海金兰还保留一丝清明的意识,在遇到黎铭的时候,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就陷入了自己的悲伤,这会被黎铭摇醒,定了定才说,“铭铭,那个老房子里有两条蛇,有碗口粗,爬起来还有声音,两条——”边说海大娘又瑟瑟地抖了起来。

黎铭在听见蛇的瞬间,好像阳光暗了一下,全身的汗毛倒竖,手臂上起了一层麻子,几乎每根发丝根部都沁出了汗珠,半跪的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逆回到了心脏,自己像漂泊在血液上的一只蚂蚁,在赤红的汪洋中经历着波澜的磕绊。

唐宋也紧张地看着黎铭,希望他能放过自己,“海大娘——”唐宋宽慰的话还没说,就被黎铭打断,“海大娘,是您家的老房子?”

“是的!”

“您还住在老房子里?”

“没有没有,我就进去收个瓜。”

“海大娘,您出来的时候蛇还——还在吗?”

“在,在,往厨房去了,我出来的时候还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是看了——”海大娘抖得更厉害了。

“我们去看看吧!”黎铭试图站起来,可是脚还有点软,晃了一下,手和声音都有些颤。

“黎铭!”唐宋几乎尖叫着阻止,“让它们自己爬走吧!”唐宋焦急了。

“万一还有老人在呢,那边还有罗老爹不愿意搬?”黎铭咬着牙,逼迫着自己,这个时候,退不得。

“罗老头,早上去星湖街卖鸡去了。昨天他说鸡不见了五只,估计被贼惦记上了,今天一大早就去卖鸡了。”海大娘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才舒缓过来的脸色瞬间铁青了,在紫褐色满是黄斑的皮肤下悸动着恐慌,她觉得自己在摘瓜的时候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不,不是一双,是两双,“啊,两双——”海大娘虚空张着皮包骨头指节突出的蜡黄色干柴枝一样的手,弯不到自己的后背,虚空抓着,使劲擦了擦自己的围裙,又摸了摸自己不在的帽子,晕了过去。

“海大娘——海大娘——”黎铭扶着海大娘的后腰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受力了,麻木无知觉,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走不出来,现在没有二哥,只有自己,只能自己。

黎铭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疼痛仿佛使血液的波澜平缓了一些,脑海里飞速旋转的漩涡也平缓了一些,仿佛有温柔的青色若即若离地照进血液里面,黎铭感觉到了心底坚硬的石头旁有一棵青色的树在破土而出,石头旁,铮亮的铜像温柔地看着。

谭志远几近奔溃了,今天的蛇是一窝呀,用挖斗转移了七八条,看着钻出沙石向东爬上了山坡,想起一些老辈的传言,他颤抖着腿从挖机里下来,有些趔趄地跑到黎铭他们跟前的时候,海大娘刚刚晕过去,帮着掐人中,三五分钟后,海大娘悠悠醒了过来。

“唐宋,你看着海大娘吧,我和志远去看看!”

“不,我也一起去。”唐宋紧张地说。

“去,你们要——我,我我——”海大娘瞳孔紧缩,在突出的黝黑颧骨中泛白的眼珠转着惊恐,似乎又要晕过去。

“海大娘,您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黎铭问出就后悔了,怎么为了自己的恐惧,就不顾海大娘,本就为了生命,自己在恐惧面前,果然是最坚强的,也没有自己认为最坚定纯净的善良,他懊悔着,“不,不行!唐宋,你留下。”

“我可以——可以的——”海大娘虽然这样说着,可还是没有放开黎铭的袖子。黎铭暗恨自己,又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紧缩在自己手指附近时,才猛地一松,一个激灵,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扯开海大娘的手放在唐宋的手里。

唐宋看看海大娘又看看黎铭,焦急得欲言又止,他劝阻不了黎铭,也不能放下海大娘。

黎铭跟谭志远沿着田埂向南走着去老村,两人都有些急促,逃避又害怕着什么。走了一小段,看见海大娘的黑色盘帽卡在窄小的沟渠里,两只长尾马蜂歇在帽子边沿,黎铭捡起帽子拍了拍灰尘,拿在手里,没走两步,在田埂下看见了海大娘黑色的千层底鞋,扣带子的大黑钮扣裂成了两半。

黎铭和谭志远的脚都有些酸软,有些颤抖,可他们还是坚定地往前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呼吸都刻意屏着。

路过几家已经拆了的旧房,矮小的院内还有断了的椽条,黎铭随手捡了一根,海大娘家还要绕过几家,附近都拆了房顶,粗黑的横梁露在外面,土黄色的墙洞里还塞有发黄的塑料袋和乱头发,只有海大娘和罗明华老爹家没有拆,海大娘家是海大娘的儿子罗明中带着媳妇儿子外出打工了,打电话说没有30万坚持不让拆,黎铭打电话动员了很多次都劝说不了,后来直接拉黑了黎铭的电话。

罗明华老爹家的房子在海大娘家北面,巷道狭窄,海大娘家不拆,他家拆除的泥土瓦片都运不出去,海大娘家拆,他家也拆,海大娘家不拆,他家也拆不了,只能干等着。于是,罗老爹在老房里养了三四十只鸡,每天早晨和傍晚来喂一次。

绕过罗老爹家的侧墙,就到了海大娘家,黎铭的手和脚颤抖得更厉害了,老村里没有人,黄白色的土墙有些破败,烧黑的灶墙和残破的花窗,挤压着为数不多的生活气息,逼迫着走进的人,黎铭紧张地张望着,生怕蛇突然出现在前后,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的腥味,像燃烧的垃圾里被风带远的罐装啤酒味,或者是海蚌和鱼在岸边惊恐地被晒焦,是腐烂滋生着烦躁的味道。

黎铭把海大娘的盘帽拿给谭志远,自己提着黑色的鞋,攥紧了木条。海大娘家的门敞开了一扇,门上酱糊贴着的残破的几年前的泛白的门画还隐约可见门神严厉的面容。

一阵南风吹来,面南的棕黄色木门后抵门的松杆被风吹落,哗啦啦啦的向旁边的猪圈滚去,黎铭在木杆落地的那一声中,感觉意识冲出了自己的天灵盖,虚化在了空气中。

“嘭——”风把两扇大门吹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黎铭的耳朵一震,紧了紧拳头。“哐——”弹回来的门合上了,摇了摇,门上的转轴动了动,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像老鼠啃噬着生硬的蚕豆。黎铭感觉耳朵里震颤着各种声音,手上的青筋都攥了出来。

“啪——”黎铭后背一个激灵,猛地回头,是谭志远哆嗦着手掉了帽子。黎铭的背已经湿了,两人默契地放下鞋帽,各捡了一个石头,眼神示意,各腾出手轻开了个门缝,黎铭扫了一眼,确定院中没有蛇的身影,门边沿和门楣上都没有,门后也可能没有,如果是碗口粗的蛇的话,都够整个门口来盘踞了,黎铭确定三声响动确实没有把蛇引过来,和谭志远将门开到最大,再转轴前卡上石头。

“嗒——”身后响起了鞋落地的声音,黎铭本就猫着腰,感觉声音像木棒击在了自己头顶上,瞬间血液全冲上脑顶,黎铭捡起木棒眼神犀利地转过去,看见唐宋背着海大娘过来,是海大娘落地的声音。

唐宋也被黎铭的眼神吓到了,回过神来,心也揪着痛,他用意志抑制的恐惧,也是他的恐惧!

四人惦着脚轻轻地进到院中,三分多地的院子,院子没有打地坪,还坑坑洼洼的,房子坐东向西,不是传统四合院布局,仅一排,没有槛沿,厨房在主房南侧,南面的门边是一个离地面半米多深的猪圈,圈内没有猪,西墙下有一分多的地种着三月瓜和茄子,青翠的三月瓜隐在菜叶下,黎铭看着隐隐有些像金线蛇,瓜叶太大,黎铭紧张地看着,瓜叶没有被压过的痕迹,蛇应该不在里面。

黎铭靠近了几乎站立不稳全靠着唐宋的海大娘,几人又向北退了几步。黎铭轻声说:“海大娘,有没有明脂,松杆也行!”

海大娘已经说不出话来,用眼神示意着北边的几根劈开的柴,有很多毛刺,黎铭轻脚走过去捡了块,虽然不是整块都是明脂,但中间有很多条状的树脂,也够了,易燃,黎铭捡了几块让谭志远抱着,自己拿了一块,对着谭志远比了一个打火机的手势,谭志远把柴靠近自己的胸膛抱着,掏出打火机递给了黎铭。

“哧哧哧哧——”黎铭镇定下来,听见空气中发着煤气罐漏气一样的声音,看向海大娘,海大娘瞪着眼睛还是说不出话,指节突出的手指弯曲,攥得唐宋的手臂已经泛白,听这声音,应该蛇还在。

黎铭用柴块戳着自己的腿,唐宋咬着嘴唇看着黎铭的狠,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黎铭往南走了两步,每抬一步,似乎都踩在了几人心上。

“啪啦啦啦——”是碗摔碎的声音,黎铭感觉碎瓷碗都扎在了自己的脚面上。

“嘁——呲——”这声音,唐宋再熟悉不过了,是铝锅被挤瘪的声音,像吹满了气的气球,拉长了细小的口放气的声音。确定在厨房就好,黎铭记得海大娘家的厨房灶台后面有个洞,蛇会不会从那个潲水的洞里出去呢?如果蛇有碗口大的话,出得去吗,黎铭颤着脚回忆,又往南走了几步。

“嘶——啪——”黎铭感觉声音近在耳畔,往右一看,比自己手臂还粗的三米多长的蛇蜷缩在猪圈里,蛇身灰白发亮,皮有蜕落的迹象,蛇头伏地向东,蛇尾拍打着几乎没有稻草的地面。

“嘶——嘶嘶——”蛇没有吐蛇信子,是它爬动的喘息声,突然,蛇顺着猪槽往上爬上圈门,又攀上圈门上方的横杆,黎铭看着蛇身上密集的网格,一圈圈地顺时针转动,黎铭已然忘记了反映,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蛇身上的一个随着转动的菱形的方格,在木杆的挤压下消逝了原有的形状。

突然,蛇尾滑了一下,手臂粗的蛇尾就那样一荡一荡的晃着,摇着黎铭紧绷的神经。唐宋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谭志远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灵魂的颜色泛着苍白的灰,在阳光下像灰尘一样升腾消散。海大娘睁圆了眼睛,眼睑下的肌肉像雨后蝴蝶的翅膀,拼命震颤着,消耗着一点点仅存的意志,又晕了过去。

黎铭轻轻地往后退回到唐宋几人身边,感觉自己的腿重愈千斤,唐宋扶着海大娘轻轻地坐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蛇尾来回荡了两下,蛇头又往右挪了挪,稳住了身躯,绕在横梁上的两圈蛇身紧紧地附着,直垂下来的蛇身还有两米多,有三寸还垂在地上。

“咕噜噜——”突然横杆转了一圈,蛇头向下倒回了半圈,身躯往上又裹了一圈,尾尖轻轻摇晃着。

三人紧贴这坐着,肩膀忍不住恐惧的颤抖着。唐宋已经经不起这种声音的刺激了,没掐海大娘人中,只怕,厨房里的蛇再出来后更害怕。

横梁上的蛇稳住了,蛇头伸前,定了定,看着几人的方向,仿佛凝神听着,几人一动不敢动,唐宋感觉自己已经忘记了心跳的规律。

蛇伸着头听了听,没有动静,往上使着劲,拉着蛇身往上裹,一圈一圈的,竟将整个身躯裹到了横杆上。谭志远尚存的一识清明,知道蛇是要蜕皮了,只要不打扰它,几人暂时是安全的。

谭志远放下柴,示意黎铭和唐宋将手机关了声音,唐宋刚拿出手机就看见老陈叔打来电话,响了一声,唐宋迅速按了,幸好手机拿在手里,三人颤着手用微信交流。

唐:志远,你要不去开挖机来把它挖死,我们几个人,人力不够。

谭:现在我们都最好不要动,不能惊动它。

唐:趁它蜕皮是最脆弱的时候。

谭:还有一条在厨房里呢!

黎:等一下,让它们自己离开吧!

唐:这么大的蛇会不会再出来伤人,偷家禽。

黎铭犹豫了下,回:让乡亲们加强防护,今天回去就广播。

谭:一般人员密集的地方蛇也是不敢去的,这一片必须要拆彻底了。

黎:对,回去研究下,必须拆了。

聊了几句,黎铭的手心已经湿了,满手的汗输不出字,唐宋伸直了腿,紧绷着脚趾,有些抽筋。门外有摩托车轰鸣着路过,蛇抬起头靠里停了停,仿佛在感觉着什么,唐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它突然窜出去,摩托车去得远了,黎铭才发现蛇已经蜕了大概半米长的皮。

“嘶嘶嘶——”蛇头不断往下拉着,蛇身从前面蜕出的皮中穿过,在被门板遮住的阴影里透着灰亮的颜色,黎铭感觉自己吞口水的声音是那么大,仿佛耳廓都跟着震颤,每一秒都那么寂静,那么漫长。横梁上的蛇蜕了一米多的时候,时刻注意着厨房的黎铭看见,厨房里的蛇伸出头来,蛇身刮着铁门槛边,扭动着身躯滑了出来,伴随着“嚓嚓嚓——”的声音,二十公分,半米,一米,两米——

黎铭想起美杜莎,看见一眼就石化的美杜莎,他感觉自己已经石化了,手边的唐宋和谭志远都石化了,僵硬成一个雕像。

横梁上的蛇已经蜕完了皮爬到了地面上,长长的伸着蛇身,没有蜷曲起来,仿佛每一寸皮肤都很疼,静静地守着厨房里出来的蛇蜕完。

谭志远的手机掉下,打在了仰躺在唐宋腿上的海大娘围裙上,两条蛇的蛇身顿了顿,头抬了抬,唐宋突然感觉两条蛇竟然有点软萌软萌的,他想他一定是吓傻了。

黎铭的脑海里几乎是瞬间就回忆起了那个丛林里的夏天,腿颤抖得厉害,拍打着地面,鼓动着地面的灰尘和风声,谭志远伸过手压住黎铭的腿。

仿佛过了一个生死轮回的更迭,一个四季交替的彳亍,又仿佛只是沧海桑田中的一息,两条蛇终于蜕完了皮,直直地往前爬了半米,它们身上每个透着光的菱形格子在他们眼前放大,勒着他们的肌肤,隔着六七米远的唐宋相信,只要蛇再往前爬一寸,他肯定也和海大娘一样晕过去了。

黎铭和谭志远捏紧了松柴,随时准备点火扔柴,就在黎铭几乎要按下打火机的瞬间,前面的蛇转了蛇头,向门的方向爬去,后面的蛇也跟着,谭志远咬着唇抑制着颤抖的身躯。

直到两条蛇尾都消失在门口,黎铭和谭志远才放下手中的柴,搀扶着站起来,唐宋脚踝疼得厉害,已经站不起来了,掐着海大娘的人中按了按太阳穴,不见海大娘醒来,又拍了拍海大娘的背。

黎铭和谭志远紧紧地搀扶着走到大路上,看着两条蛇顺路向东爬去,一直站着看着它们爬到山坡上消失不见。

一转身,看见罗老爹微张着嘴,失了魂一样扶着三轮车呆立在路中间。海大娘终于醒了过来,滑下两行泪,咕哝着“终究还是要去了!”

“海大娘,海大娘,您醒醒,醒醒,蛇已经走了。”

“走了也还是要去了,不中用了,看见了就是看见了。”

黎铭和谭志远扶着罗老爹来到院中时,罗老爹看见了挂在圈栏上的蛇皮,那么长一张,拿出镇神的烟斗掉在了地上。

“海大娘,您先起来!”黎铭扶起海大娘。

“没事的,别信那些劳什子,我们都看见了,难不成我们都活不过半月了。你看,黎铭他们多勇敢。”罗老爹跟着安慰。

海大娘脸上露出一丝高兴的神色,突然又袭上更多的悲凉,“没用的,我是第一个看见的!”

“那咱们先起来,坦然地活了试试看!”罗老爹说。

海大娘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抓着黎铭的手,“铭铭,你帮我把这房子拆了吧,今天就拆了。”

“海大娘,房子的事不急,我们先回村委会休息会。”

“不,今天就拆了,拆了——咳咳——” 海大娘呛了口气,猛烈的咳起来,唐宋轻轻地顺着海大娘的后背。

“那罗大哥——”

“那个不孝子,咳咳——拆了!”

“那海大娘,您得给我们写个说明,按个手印,”唐宋说,“或者您说一句,我们录个音,主要是怕日后罗大哥找我们麻烦。”

“唐宋——”看着虚弱的海大娘,谭志远有些不忍。

“我说——我说——”海大娘羸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的也帮忙拆了吧!”罗老爹跟着说,反正早晚要拆的,想着那么大两条蛇,看看自己,还不如六七只鸡肥,只是吃了自己的鸡而不是吃了自己,罗老爹感觉生活还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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