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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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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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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四十一章 调解猪引起的纠纷


多少人用生命守护着这个世界,多少人还有未尽的苦痛,多少人还有未担完的责任,多少人还有想承受的负累,多少人还有未了却的牵挂,多少人还有未施展的才华,他还有什么理由颓废,还有什么时间浪费,还有什么借口伤悲,都是平凡的生命,可是,他们的笑容在日晒风吹中再也找不回,他们的踪影在雨打雪埋中再也找不回,他们的思绪在清晨黄昏再也找不回。

天明的晨会上,黎铭肿着眼睛和大家学习了黄云秀的事迹,窗外的雨有些狂狷,有些凌乱,有些猝不及防,有些暴戾恣睢,所有的任性妄为似乎都满足了一些期待,所有计日以俟的期待都囊括了足够的艰辛。

黎铭想颓废一天,他在清晨的雨中跑湿了全身,仰着头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脸上。孩子的哭声和狗叫声清脆地响起,像一根纤细的线颤颤巍巍地拉着他飘摇的思绪,在灰蒙蒙的空中看不见线的尽头,也看不清线的那一头自己的脸庞。雨紧,思绪也紧;路疼,身躯也疼。

站在村口的路边,黎铭像一棵被风雨击打得麻木的树,无力的耷拉着头和手,不知那样站了多久。奔驰而过的救护车溅起一串水花,枯索挣扎的声音撕裂了脆弱的屏障,黎铭看不清被雾气蒸腾一闪而过的车内是怎样的场景,他的意识似乎回了一些清明。多少人用生命守护着这个世界,多少人还有未尽的苦痛,多少人还有未担完的责任,多少人还有想承受的负累,多少人还有未了却的牵挂,多少人还有未施展的才华!他还有什么理由颓废,还有什么时间浪费,还有什么借口伤悲,都是平凡的生命,可是,他们的笑容在日晒风吹中再也找不回,他们的踪影在雨打霜覆中再也找不回,他们的思绪在清晨黄昏再也找不回。

“自开展脱贫攻坚工作以来,永胜因为这场战役,受伤的不计其数,他们牺牲成长的陪伴,他们牺牲老去的侍奉,他们牺牲相濡以沫的扶持与共,他们轻伤不下火线,他们重伤仍在坚持,他们也是我们!

回首这一路,就永胜来说,倒在工作岗位上的人已经有七名,他们也有家人,有父母妻儿;他们也有七情六欲,有欢喜疼痛;他们也有理想抱负,有叱咤风云的梦想。放眼整场战役,和他们一样,倒在路途中的不计其数,这种坚定不移的为了一项事业而忘我牺牲的品格和精神,像黑夜里的萤火之光,相互映照着,我们才可以簇拥着在崎岖的道路上不断前行。路上,他们消融了自己散发着光亮。但是我们不必怀疑,我们的队伍从来没有减少,也不必惊恐,生命终会有一种不磨灭的光明显现。我们不会颓丧,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接过他们的旗帜往前走,这就是支撑着中华的历史不间断走向未来的前仆后继永世流芳的精神,即使离去,也是另一种陪伴的温暖;即使消融,也是另一种使命的接续。即使困难重重,我们也要摩顶放踵,为天下之利而奋斗不止。”

黎铭说完,心底的豪气掩盖了眼底未散的悲伤,只有他自己知道,与其是在共勉,不如说是逼迫自己。黎铭逼迫自己放下恐惧,放下犹豫,放下怀疑,无所畏惧,轻装上阵。

窗外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丈雷以后,就渐渐歇了,太阳没有出来,云萦绕在山头,俯压着村庄的底线。黎铭的手机响了,接起,是王罗村小组长罗贵云打来的。

“黎书记,罗贵明和海福文在星湖街上打起来了,压不住了,你快来,晚了就来不及了。”罗贵云跳着脚大声喊着,市场里人声嘈杂,虽然相隔三公里多一些,可是这边的雨还下着,雨点打在彩钢瓦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放鞭炮一样。

挂了电话,罗贵云刚刚才挤出人圈,现在已经挤不进去了。看了看,罗贵云提开王屠子案板上的两块板油,站上肉摊观察着情况。海福文的二姑娘果果抱着海福文的裤腿使劲摇,哭得全身战栗,两条辫子上扎头的樱桃绳也摇掉了一边,海福文也顾不上,晃着松树杆一样的手臂指着罗贵明的鼻子,龇着牙骂着。围观的人原来越来越多,指着劝着,拉得漫不经心。

耳朵嗡嗡的,罗贵云听不清骂的什么,罗贵明手里拿着刀,张着双臂,像螃蟹的两只钳子,呆笨却锋利,王顺福从后面猫着腰接近罗贵明,看得罗贵云心惊胆战,背着身的罗贵明如果轻轻往上提,王顺福就会从肚子到喉咙被划开,那可是划猪肉的尖刀。

“这个蠢货!”罗贵云跺了跺脚,案板晃了晃,一眨不眨地盯着王顺福,王顺福挨得进了,弓起左腿,侧身上前,抵在罗贵明后腰,左手捏住他的手腕,右手顺势抢下了刀。看着刀被王顺福拿了过来,罗贵云松了一口气,刀拿了就好,咧了咧嘴,暗想蠢人也有蠢办法蠢运气,不过只怕是罗贵明也是借坡下驴吧,那么大个人靠近,还不知道吗!不过,只要没拿着刀就好。

罗贵云摸了摸下巴,甩了甩袖子,跳下案桌,卷起裤腿,打着格子伞,到菜市场口去等黎铭。黎铭带着刘波、秦宁几人匆匆赶来。

挤进人群,黎铭拉过罗贵明的胳膊,罗贵明愤恨的眼神对上黎铭,呆呆的直视了两秒,慢慢熄灭了眼中的怒火,惭愧地低下头。被旁人拉着的海福文往后张着双臂,虚空踢着左脚,脚上的皮拖鞋用铆钉钉着的鞋跘掉了一边,落在一旁,翘着的棕黄色脚指甲,干瘪上卷有深紫色的淤血,像是被什么砸着了。

看见黎铭,海福文也不挣扎了,抽出双手,埋头站着,用眼角的余光搜寻着自己的鞋,伸出脚悄悄地勾,却勾了块瓜皮,一时脸色涨红,移过一步勾过鞋套上,把掉了一边的鞋跘压在脚底,抱起脚边的孩子,低着头。

蓝色钢瓦上的水珠一串一串的滴下来,打湿了黎铭的后背。

“回村委会去说?”黎铭扬起尾音,询问到。罗贵明点点头,海福文斜了他一眼,也点了点头。

“你们怎么来的?”黎铭严肃着脸问。

“我骑三轮车的!”罗贵明说。

“我和果果走路的!”海福文跟着说。

黎铭蹲下,从兜里摸了两颗奶糖给果果,“果果,跟叔叔回村委会玩好不好。”

“好,黎叔叔!”声音还带着抽噎,打了个嗝,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黎铭拿过孩子手里的扎头绳扎稳了辫子,抱起果果。

“叔叔,果果的衣服脏了,会弄脏你的衣服的。”果果嘟着嘴脆生生地说,黎铭很感慨,孩子还爱惜衣服,活了半辈子本性不坏的两个人,也不爱惜自己形象,还能在这样的场合吵起来,生活太过琐屑,愤怒的情绪大概也不知所起,不过,终归是有原因的。看着两人偏着头怒着眼相互看着,像两只炸毛的斗鸡,心里的悲凉带着厌倦,无限苦闷。

“贵明哥,你骑三轮车,路上慢点,我们在村委会等你。”黎铭对罗贵明说,又侧过身,“福文哥,你跟我们先坐车回去吧!”

罗贵明一听,有些急,暗想海福文如果在车上乱说,事情就先入为主了,顿时血气上涌,眼前发黑,毫不思索就说:“海老狗,你要敢恶人先告状——”

“谁是恶人,你——老子捶死你个死东西!”海福文一听怒了,扬手就要打,被刘波拦住了。

黎铭冷了脸,眼睛酸涩,有一些人为守护他们平安康乐的生活,失去了生命,可他们竟然为了一点利益生出嫌隙。黎铭知道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因为环境、因为生活、因为资源占有的差异,不知道有多少人的价值实现是他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这样平淡的生活而不可得。可是他们半生涤尽,依然是这副姿态,黎铭感觉自己有些眩晕,沉着脸不说话,压制不住的悲伤涌上心头,像寒冰渐渐冻住筋脉,却冻不住血液,在收缩的血管里,血液慌乱地流窜着找寻每一个释放自由的孔,仿佛它们也感受到了被挤压的不适,流动着瑟缩的不安。

黎铭攥紧双手,强忍着自己,他不能说话,他怕一张口,就是再也收不回的冰霜和怒火。

“贵明哥,相信调解委员会。”刘波说,他知道,黎铭在晨会上学习的先进事迹,一定不是突然兴起,他也看了链接,想必都是惺惺相惜的人,此刻,他的内心,一定孤独极了,在这闹哄哄的市场里。

罗贵明拉长了脸,不说话。刘波有些烦躁,要是唐宋在就好了,或许还能找到语言安慰,可他偏又接罗凤清去了。自己有不擅长这些口角的调停。

“要不你来开车,我帮你把三轮车蹬回来!”刘波无奈地对罗贵明说。

“不用,老子会蹬!”罗贵明甩开刘波的手,推开了身前的两三人,迈着外八字走到肉案后的三轮车旁,将肉案上没卖完的碎肉和台秤收进了三轮车。

刘波看着黎铭,心想,离家千里的干部,把异乡过成了自己的家乡,却在满身伤疤的时候,找不到家乡的温暖,还要想着怎样温暖别人。仿佛悲伤会传染,刘波突然就觉得心情和这天气一样灰暗起来,一句话也不想说。没有人知道,去年底,自己离婚了,父母多病,儿子还小,妻子一个人带,几近抑郁,两个人开始经常为了一点小事争吵,再后来,就冷战了,冷战半年后,离婚了,妻子带着儿子回了广西。半年多年,自己宁愿住村委会也不愿意回家,父母逢人就请帮忙给他介绍媳妇,不管大庙小庙,都去求拜,刘波只敢空了买些菜回去,收拾会家,洗了衣服被子就走,扬着笑容装着满不在乎,实在苦闷了,自己夜里悄悄的喝几罐啤酒。所以,他很理解唐宋,也支持唐宋,家庭是两个人一起经营的。刘波突然很想咆哮,很想放声痛哭。

黎铭愣愣的,屏蔽所有的繁杂,躲在自己的心底花园,依偎着铜像,抱着手,痴痴的盯着铜像脚边石块底下发出的草芽,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想做。他不愿呆在尘世纷扰里的时候,就躲进自己营造的花园里,不必想起,不必经营。

“黎叔叔,你也吃一颗!”果果剥了糖纸,将奶糖喂到黎铭的唇前,黎铭怔了一下,从自己的世界里醒过来,眼里闪过温柔的光,这尘世,也许,总有一些笑容是值得守护和奋斗的。

雨后的空气中,玫瑰花的香味更浓烈了,带着泥土的清香和草叶的呼吸,再坚硬的尘世也有一些真诚的生命,值得用岁月去抚慰。

回到村委会,唐宋已经接回了罗凤清,扶着他轻轻地上槛沿,走进会议室坐下。唐宋本来是送罗凤清回家的,王红霞急切地想见孙子了,可罗凤清回家后执意要回村委会看看,王婶抱着孙子执拗不过罗凤清,又回来了。

黎铭放下果果,“福文哥,你先坐会,等贵明哥到了,一起解决,您先喝口水。”

海福文讪讪的坐下,几次欲言又止,不安地转着手里的纸杯,因为黎铭不问,他也不好开口。果果跑到他的怀里,海福文把果果抱在膝盖上,顺了顺她的头发,慢慢的,心境平和下来。

不多时,罗贵明喘着气拉着半扇排骨和十多斤前腿肉进了村委会,用衬衣擦了头发和脸,黑着脸进了会议室,老陈叔带着果果在厨房洗菜。

围着会议桌坐定,黎铭说:“村矛盾纠纷调解员,有七人,今天有五人,不扯陈年旧账,问什么答什么,同意吗?”

“同意!”和黎铭浑厚的普通话比起来,他们的嗓音有些粗犷。

“贵明哥,你能说一下村规民约第五条吗?”黎铭问。

“每天晨起、傍晚打扫家庭及院墙外三米范围内——”罗贵明挠了挠头。

“嘁——”海福文把唐宋发给他的烟夹在耳朵上,表示不屑。

“那是第七条,福文哥,你来说一下第五条。”黎铭说。

“有矛盾找调解员解决,不可私自威胁、恐吓、斗殴。”海福文怔了一下,故意将恐吓两个字咬得极重,“背不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涉及犯罪的,因生活中利益产生的矛盾纠纷,应第一时间找村矛盾纠纷调解委员会两人或两人以上调解,不可私自采取威胁、恐吓或武力的方式解决。”黎铭字正腔圆地说,金纬翻开村规民约的小册子,一字不差。

“福文哥,贵明哥,六月的爱心积分两家各减一分,可服?”

“服!”罗贵明惭愧的低下头。

“是他先生的事——”海福文觉得有些委屈,看着黎铭严肃的脸,又怯怯的停了。

“扣分的原因是,解决问题的方式错了。现在,你们两人各陈述一下事情的起因经过,注意表述的真实性。贵明哥,你先来!”

“我今天早上去卖猪肉,还剩半扇排骨和十多斤前腿肉,海福文跑过来劈头盖脸就骂了我一顿,我气不过,就回骂了!”罗贵明避重就轻地说。

“你——”海福文就要跳起来,被唐宋拉住了。

“贵明哥,村规民约第三条?黎铭严肃地问。

“礼让——礼让长辈。”罗贵明支支吾吾地说,读一行斗大的字还不如挖一亩地,他记着的这些都是毕小明他们在花田里逮虫子说,自己听来的。

“对比自己年长的人,先打招呼,先让行,用尊称。”黎铭顿了顿接着说,“减一分,可服!”

罗贵明耷拉着头不说话,金纬在评分表上接着减了分,备注原因。

“福文哥,你说一下情况。”

“我家的猪昨天上午就不见了,昨天中午发现的,我找了一下午都没找着,打着伞从北边的山上找到东边的清水河,都没找到,天黑后,没找了,我想着可能沿着公路,被过往的车辆不知道撵到哪里去了,或是钻进树林里,过两天自己回来也说不定。今早他大姐说,四五点的时候隐约听见猪喊,下着雨,也不确定。今早雨停了,我准备去地里,发现侄儿子彬彬往墙外的化肥口袋里倒猪毛,我去猪圈里看了下,他家的猪还在着,秀英还不让我看。”

“我新买的猪!”罗贵明抬起头来,鼓着眼睛龇牙说到。

“跟谁买的,打电话证实一下。”海福云丝毫不让。

“买头猪,谁还记——记电话呀!”罗贵明眼神有些躲闪,声音却很大。

“去哪里买的,市场上,家里,总找得到痕迹的。”

“村规民约第一条!”黎铭严肃地说。罗贵明勾着头,张了张嘴低着头不说话,头顶的头发因为淋了雨拧在一起,胡乱的向后倒着。

黎铭等了等,海福文接过话说,“待人始终真诚、热情、善良,团结一致,互相帮助。”第一条总是很熟练的。金纬抬起了头,赞许地看着海福文。

“我们为人的基本就是要真诚,我不是说教,只是共勉。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不断成长。也许,我们的收获一样多,也许,你们要多一些。你们年纪要稍长一些,经历的比我多。每个人经历的,在他的生命中都有不一样的意义,而无论怎样的经历,都是我们自己经营的,有些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我们的真诚和善良印证了我们自己崇高的灵魂。我有一段经历,在我的人生中弥足珍贵,我想跟你们分享一下我的感悟。我的童年一半在部队里,看了很多事例,看见了很多出任务回来的士兵,他们有的伤了手臂,有的伤了腿,他们相互搀扶,笑容温和,眼神笃定。小的时候,我不理解,他们不疼吗?长大一些,每看到一次,我就更加笃定自己的信念。我想说的是,一个人的力量永远没有团队的力量强大,而获得团队信任的,是我们始终如一的真诚,是我们即使自己身处险境,依然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有许多的不如意,即使困难一些,那都是眼下的,是我们可以克服的,但是如果基本的坦诚丢了,我们就会渐渐丢了善良,脱离了集体,越来越孤独。”

黎铭的眼光透过窗户,看向远方,似乎在回想,又似乎在期待。金纬觉得那眼神柔和坚定,仿佛还带着浅浅的伤悲,却走进了他的内心。

“这一段驻村的时光,我觉得我倾注了我所有的激情和真诚,我相信,将来有一天回想起来,也会成为我生命中最有意义有价值的时光。”

“减三分,可服!”

罗贵明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感觉肚子有些酸胀,后腰有些疼,站起身出了门吐了口痰,又折回了会议室,搓了搓自己的裤腿,将潮湿的裤脚提起了一些,瞟了海福文两眼,又搓了搓自己党的下颚,仿佛下定了决心。

“昨天上午,我出沼气池,开着门,十点多,一头白猪进了院子,都说狗来穷,猪来富,我欣喜了好大一会,关了门,赶紧把猪关到猪圈里。中午饭后,我就听见姐夫在旁边找猪。当时下着小雨,我开了电视,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走了几十遍,我也翻了村规第十五条,我知道捡到的东西要归还,我还打电话问了我大儿子,他说这样的情况叫无因管理什么的,要还的。当时,姐夫还来敲门了,出屋子前,我还想着要把猪还给他的,可是,到院子里,到开了门,听见我姐夫问的那一刻,仿佛猪油蒙了心似的,我突然就不想还了,就说没看见。可是,姐夫打着伞去山里找的时候,我站在梯子上,看着他的背影在雨里,我又后悔了,可是也不好说了,我想偷偷的把门喊开,把猪赶到他家院子里,可是,开了门,看见他家门上着锁,我又折了回去,趴在猪圈外看着,比我家那头还大,膘肥肥的,皮亮亮的,躺在墙下,都快有墙长了,越看越喜欢,心里想,它是吉祥物了,不还就不还了吧,大不了对我姐好一些。五六点的时候,我姐接着果果回来了,开着门,我犹豫了下,我想偷偷把猪放出来赶进去的,我都想好了,我是去大棚里回来,路上看见猪,赶着回来的。又看见罗老师来家访了,这么突兀地把猪赶回去,太让人怀疑了。我又到村子里去转了一圈,心想等罗老师回去了,我就把猪赶过去,可在村口遇到杀猪卖的王禄,聊了会,他说现在猪肉涨价,都到三十了,比以前涨了两倍。我想了想,我想着趁行情好,卖了肉钱可以拿给我大姐去看她腰上的老毛病,她一直舍不得看。我就约了王禄四点钟到我家帮忙杀猪,六点多打理好,刚好可以赶上早市。上了市场,过了检疫,才发现那价格,和牛肉一个价,里脊肉三十二,排骨和瘦肉都是三十,一头四百多斤的猪,不一会就被抢得只剩一点点了。姐——姐夫到的时候就只剩半扇排骨和一点前墩肉了,总共卖了七千三百多。”

罗贵明说完,感觉全身都轻松多了,抬眼瞟了瞟黎铭,自己现在在众人的心里一定卑鄙极了吧,他从肩上取下一个黑色的挎包,两只手捏着推到桌上,耳朵上夹着的烟掉到了地上,滚到了桌子底下,罗贵明弯腰去捡,桌子挡板遮着,捡不到,罗贵明又撑着凳子用脚去扒,迷彩的胶鞋已经湿透了。黎铭看着,突然觉得难过起来,那样操劳的身躯,抓住一些东西也放下了一些负累。

“好的,事情都清楚了,福文哥,还有什么要补充说明的吗?”

“晚上赶过去,谁又会怪上你呢,现在年猪没有了!”海福文瞥了眼包,钱虽然很多,可是他的猪是留着做年猪的,腌了作火腿可吃一年,现在没了,猪肉价格那么高,到哪里去买一头来养呢,又有些愁容,不过,都做好丢失打算的,现在又卖了七千多,算是横财了,不觉又开心起来,面前的是自己的小舅子,想着自己在山里找了那么久,还挂伤了胳膊,遇到两条蛇,又觉得有些不值。

“那贵明哥,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黎铭问。

“没——没有了。”罗贵明放在膝盖上的手搓着自己的裤脚,往上提了又放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黎铭,也不敢看桌上的包,余光看见垂在自己腿上的皮包袋子,抬起头来,挑了眼,粗犷地说:“这钱,至少要用一半来给我姐看病。”罗贵明的眼里透着骄傲,他坚定地告诉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仿佛这样说了以后,从昨天下午一直到现在都怀疑犹豫的心情好了一些,他不停地在内心重复着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好事这么简单,这么想,他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把猪抬上案板的时候,他就想,拿一半的钱给他姐,或者故作慷慨地借一半让她先去看病。可是,这些,他都不记得了,现在,卖肉的钱,他全部拿出来了,他就是做了一件好事。

海福文突地就站了起来,在这么多人面前故意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说他虐待他姐的吗?这么多年来,作为一个上门女婿一直不受人待见,他不抽烟不喝酒,早出晚归,把家保持得这样,还不够吗?看着黎铭他们,火气蹭地窜上头顶,“你——你什么意思——”

“减三分。”金纬接着记上了。

“福文哥,你先坐下。”黎铭的眼神坚定,莫名就让人信任,“这钱,福文哥你拿回去,具体怎么花,你说了算,院子里的肉要怎么处置,也你说了算。”黎铭又转向罗贵明,“贵明哥,你同意吗?”

“同意!”罗贵明说得很干脆,坚定自己只是做了件好事。

“肉都留在村委会吧,大家一起吃。”海福文说,罗贵明也跟着点头。

“不用,福文哥,冰箱里还冰着很多,再不吃坏了。”黎铭坚定地说。

“吃个新鲜吧!”海福文也坚持。

“别别别,福文哥,今天中午已经买好鱼了。”唐宋说。

“我建议下,福文哥,这排骨和肉,你和贵明哥两家各一半,这天气热,炖点排骨绿豆,消暑。”黎铭说。

“好吧!”海福文应声。

“我不用,不用!”罗贵明挥了挥手。

“你——”海福文瞪着眼看罗贵明,这不是让他下不来台吗。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每家各一半,唐宋,你去请老陈叔把肉分开一下。”黎铭说。

唐宋应声出去了,院子里老陈叔带着芊芊和果果捉飞蚂蚁,雨后的山村,飞蚂蚁很多,飞得也很低,两个孩子追着,每逮到一只,就把翅膀淹在水坑里,拿棍子催促它们爬,玩得开心极了。

“福文哥,我知道你担心年猪,我知道的一个朋友,他父亲在三川镇清泉村养了很多猪,现在年纪大了,儿女又在城里,准备接回老人,猪全部都准备卖了,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黎铭对海福文说。

“哎哟,黎书记,谢谢你,谢谢你!”

“那罗姐的腰疼是怎么回事,严重吗?”

“老毛病了,去年就喊疼了,去下关检查了,腰椎间盘突出,医生建议动手术,贵英怕疼,一直没做,在他们介绍的巍山的一家专治脚扭伤、腰损伤的中医院包药,纯草药,包了几次,轻了些,这久没听她说,我回去问问,严重了,我又带她去抓几副。”海福文说。

“前几天,我听见她跟秀英说的时候听见的,又疼起来了。”罗贵明提高了声音说。

“那,福文哥,贵明哥,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清楚了,这事就算过去了,咱们不提了,都和好啦!”黎铭和解到。

“好了,好了,都好了!”老陈叔也站到会议室门口说。

罗贵明扭过三轮车的车头,腾出一只手来盘在海福文的肩上,海福文抱起果果,抖了抖肩膀。罗贵明咂了下嘴,嗔怪的看了一眼海福文,又把手盘了上去,海福文红着脸,抱着果果先出去了,罗贵明推过车跟了上去。

黎铭坐在会议室里,调成静音的脱贫攻坚典型事迹巡回宣传还在放着,牺牲了丈夫的老师讲述着他生前的只言片语。

黎铭调大了声音,泥石流,儿子,父母等关键词弹在他的耳膜上,顿时,像山洪爆发的声音,像万马奔腾的声音,像天雷滚滚的声音,一起钻进黎铭的脑海里,撕扯,碰撞,炸裂,黎铭用双手抱着头,紧闭上双眼,在黑暗的潮流中起伏,淹没,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风浪没有给他抚平无措的慌乱的时间,真正让他恐惧的,是看似平静的潮流中,积蓄的未知的自然的阴谋,像生出的藤蔓,缚住他搏击的双手和坚韧的意识。

黎铭把自己放任成一个光点,不看不听不想,那些狂乱的声音就让他们自我激荡、自我平息。良久,黎铭抓了抓头发,抬起头,双眸还有些浮肿,背心已经湿了一片。

换了水鞋,黎铭想到花田里看看,那等在雨中的守候,在风雨过后一定接连着天空和土地的真诚。

才准备出门,王雅怡走过来说,黎书记,镇里来电话,让刘嘉和罗书记你们三人现在到镇里面开会,一小时后会议开始。

黎铭抓了抓头发,再抬头时眼里已清浅了一些哀戚,换回了鞋,系着鞋带。开这么急,一定有什么事吧!他想。就听见门外的声音,有些高亢有些急促。

“老陈叔,快,快,晚了就没有了!”毕福生开着三轮车在门外焦急地喊,声音又随着风消散在几人的背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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