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张大爷突然唱起了调子。黎铭好像看见战场上归来的人们,扛着锄头从夕阳中走来,战场的烟火和夕阳中的炊烟似乎是一样的。
足蒸暑土,背灼炎光,五月的炙热从地底升腾起躁动,带着阳光旺盛的生命力和云彩丰富的想象,将酝酿了一个季节的情绪全部渲染开。
黎铭召集村里九组村长、村委会成员和工程代表开了会,深入开展自检自查自纠,剖析了人性的弱点和缺陷,分析了黑恶势力渗透的方式,强调了抵御邪气坚定信仰的重要性,坚持所有项目的阳光公开透明。降自心,驭浮气,居山林,怀经纶。
木秀林深,虫鸟相映。立夏已过,雨还没有来,干涸的土地燎起了一串串枯白的水泡。
西南边陲的贫困还是附着在环境上的艰涩,苍凉而悲壮。社会各界凝聚起强大的脱贫攻坚氛围,黎铭登记着一笔又一笔捐赠物资,在村委会组建了爱心超市,结合村民大会的投票和民意调查,制定了村规民约,思索了“孝、德、礼、勤、卫”几个方面的习惯,进行造册奖惩,每月按积分兑换。一些细小物品的奖励,不是缺少了生活就更寒微,只是为一个集体中,自己可以稍加坚持就获得的肯定和赞扬,是被尊重的需要。起初不以为然的村民,渐渐在荣誉中洋溢出幸福的笑容,满足是从社会的融入和认可开始的,秉心做事,素心为人,谁是最可爱的人呢!
五月中旬,省文旅厅的“文化大篷车——千乡万里行”演出走进了崀南,唐宋和罗琴在崀南小学布置了场地,听到广播赶来的村民兴奋激动地看着张扬着青春的节目。
省戏剧院著名的民谣老师李卓唱了一首彝族民歌《要走的阿老表》燃起了全场的氛围,黎铭看着场下跟着和着的人们,因为能跟上节奏而骄傲自豪地扬着下巴,渐渐的,声音竟盖过了主唱。
“太阳太阳别出来,月亮月亮你别出来,太阳出来阿表哥就要走,月亮出来,一思念我就会哭。”歌词朴素得像一碗水,但就是这样直白的词在婉转的音律中穿透了柔弱的内心,唤醒了美好的情愫。
黎铭忍不住反思,是否自己的工作也应该像这歌词一样。他们需要的不是长远的规划,他们不需要思考生活的方向,他们朴素的快乐是结伴着往前行走,至于走到什么地方,不用想太多,只用活出当下自己高兴的姿态,在公平的价值彰显和这种彰显里自己对事物的正确认知,就足于体会生活。触动内心情感的共鸣是最普遍的眼前利益勾连,只要将所做的事前因过程结果普遍告知,让所有人都知晓,达成共识,普遍参与,形成习惯,那样,即使看不长远,生活的车轮推着向前,也会走向理想的结果。
那么,自己极力争取和引进的那些项目,是不是这各小小的村庄需要的,在她还不具备完全承受能力的时候,是否,多的就是好的?
“走了一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走了一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声音越来越高亢悠长,把黎铭从纷繁复杂的情绪中拉了出来。看着旁边跟着和歌的学生,黎铭又想起了罗亮亮在上海的街头唱响的歌,和那些民歌挣得的钱买回来的马桶,不禁扬起嘴角,生活朴实而有惊喜。
看着唱得津津有味的人们,黎铭越想越深,文化活动对人的影响是无形的,是从意识到性格塑造的改变,是从信仰的坚定对习惯的形成,是对真的诠释和融入,是对美的渴盼和追求。
也许,脱贫攻坚的精神提振,以活动的形式展开会收获不一样的效果。黎铭看着村里几个文艺队的大婶眼里闪着晶亮的光芒,兰花指随着目光推动着,俨然比舞台中央的老师还要沉醉,或许,她们只是缺一个舞台。
掌声雷动后,《驻村工作队员的一天》又引发了阵阵笑声。
“赖大爷,您又喝醉了!”
“我没醉,一个洞一千块,你看我的房屋七八个洞,你说怎么办吧?”
“你这根长竹竿可以退休了!”
“哪能呀,还不到退休年龄呢,还可以再陪我捣二三十个洞。哎呀,说漏嘴了。”
“赖大爷,您看,您就不能振作精神,盼着点好吗?分户养殖的鸡你炖了吃了,产业分红的钱你换了酒喝,雨天一来,别人都忙着简陋,你却捣瓦,不管白天黑夜,你都醉酒,施肥你嫌累,喂牛你嫌臭,你说你要怎么富!”
“我一无是处,我就等着你来扶!”
“哎,赖大爷!您怎么就不能发挥您的长处,把生活过好了呢!”
“我没有长处!我就好口酒。”
“有有有,您看,今天我就是来给你送奖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赖大爷,你唱得一嗓子好歌,以后可得把嗓子保护好了,不能喝酒了!”
“唱歌能把把房屋的洞补起,能让锅里有米,能让灶里有火?”
“都能,您的瓦我现在就给您补起来,只要少喝点酒,把嗓子保护好了,您继续唱下去!”
王顺福在台下看红了眼,曾经,自己也是赖大爷,想着自己的坎坷,想着毫无出路和希望,心如死灰一无所求。往事一幕幕浮上王顺福的心头,还有那只被狗咬的脚踝,场上的两人慢慢的变成了他自己和黎铭,他看见黎铭每一个细微动作后的无奈和期许,他心底升上浓浓的愧悔,当时,自己怎么就看不清呢!还好,黎铭没有放弃他,他突然感觉自己灰白的天空里漫上了五彩的云霞,那云霞浮面的风里,还有松花的香味,他干涸的心底涌出一股甘泉,让他不吐不快,他急切地扭头在人群中寻找着黎铭,仿佛只要他还在,这股泉水就会一直滋润着他的心田。
黎铭在小品的对话中沉思着自己一年多以来的所有,从一个帮扶者的高傲矜骄到一点一滴的融入,这片土地的经脉像盛开在他指尖的花朵,每当夜深人静,每当力不从心,都给他沁入心脾的温软和坚韧。
仿佛感觉到了寻找,黎铭从思绪中拉回视线,和王顺福透过三角梅树枝对视在南风里,不需要太多的言语,都懂了,其实,生活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左,另一个人的右,谁都逃不出生活千丝万缕的联系,脚下的位置和心中的坚持比肩而立。
表演结束后,黎铭留下了村文化工作队。“芳婶,我有个提议哈,您看,咱们村罗亮亮都把民歌唱到上海去了,高手在民间啊,咱们村卧虎藏龙,很多有才华的人都没有表现出来。芳婶,您是咱们村最有文艺号召力的人了。您看,能不能组织文艺队搞一场活动,从选人、场地安排,组织,彩排,您全包了,活动经费我跟镇里申请一下,但是,可能没多少,您看,可以不!”
“啊咦,我从来没搞过,搞不来搞不来!”刘芳茵红着卷了卷袖子,又在音箱上拍了拍,心里却想开了去。
“芳婶,您要相信您自己啊!您看,我们几个,在村里,文艺活动上,谁有您强啊,您是大姐啊!”
“没有人,您就是大姐大!”唐宋也跟着附和!
罗琴白了唐宋一眼,刘婶是她大表嫂,只怕这一忽悠,要被两个人撂挑子干活了,不过,论刘嫂子的能力,组织场活动还是能的,只怕到时自己也要被拉去帮忙了,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尽力激发自己,把心中的善良呈现出来,成全别人的才华,才是人生最美的华衣。
“在号召力上,我们信奉强者!”唐宋说,黎铭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耻了啊!”罗琴开玩笑说。
唐宋突然凑过头去,咧开牙对着罗琴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琴琴,你是不是想看我无耻的一面!”
“无耻!”罗琴涨红了脸弹开了,捂着脸转过头对着刘芳茵说,“芳婶子,答应了吧,我可以搭把手。反正水库还没有开闸放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栽秧。”
“可是耽误了准备,栽秧跟不上别家呀!”刘芳茵还是有点犹豫。
“不耽误不耽误,我帮您栽。”话一出口,黎铭就后悔了,自己都没栽过,栽下去会不会成活还不知道,别不结谷子耽误了田,黎铭心里默默希望刘芳茵客气客气,当作没听见。
“我也帮忙栽!”唐宋也跟着说,黎铭轻轻地吸了口气,扭头看了看唐宋,这跟风跟得太紧,自己都没有反悔的余地啦!
“哦哦,那好,那我试试看!全部我负责?”
“全部您负责!我们也不擅长,不会瞎指导的,需要我们出力的,您随时可以调配,我们听从您的指挥,时间地点内容都你定,只要保证安全就行!”
“啊,从来没搞过呀,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芳婶,没事的,就是村里娱乐,不请媒体的。您就别犹豫了,盘古开天也就是三斧子的事,您有那个斧子,来,是时候展现您真正的魅力了,芳婶,来一场亮瞎我钛合金眼的文化与脱贫攻坚战役相结合的盛宴!”唐宋不自觉撩了罗琴后,感觉好极了,不禁放开了些,愈加活泼了。
“还三板斧,我又不是那种莽汉。”刘芳茵像是想起什么,红着脸笑了笑。
唐宋眯着眼睛看着罗琴笑,没注意刘芳茵说了什么,只是偏着头看,罗琴不自在,微微侧了侧身。
“我们先做,不管结果怎么样!就当一场娱乐放松放松,后面国庆还要搞,先预演一下。”黎铭说。
“这次我先答应下来,国庆可不能再找我了。”刘芳茵这样说着,心里却想,这次做好了,国庆那么重要的节目,也找自己才有面啊。顿了顿,又问,“这次的有什么主题没有啊?”
“我突然有个灵感,我稍微那么一建议,你们就稍微那么一听,我觉得我们可以来一个系列,前调,歌唱美好生活,用歌声来唱响生活,主调,脱贫感人一刻,用故事讲述的方式来铭记我们遇见的所有美好,尾韵,最美瞬间,广泛征集能体现脱贫攻坚过程中感人的人和事的照片,或突出我们村庄前后对比的照片,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生活和精神的变化。”唐宋说。
“真想给你一斧子!也不怕把你芳婶累死。”
“芳婶,您舍不得的!要充分发挥您的才能啊!一般般的我们就张罗了,大神出马,一定要盛大啊!是不是,琴琴!”唐宋边说边看罗琴,罗琴动员能顶黎铭他们两个,“再说,芳婶,您不必按这个来,我就是建议。”
“收起你那狐媚劲,瘆人!”罗琴见唐宋在众人面前这么率真,真是难得。唐宋摊了摊手,对着罗琴耸了耸肩,眨了眨眼。
“不成不成,这样太费劲了”刘芳茵反应过来,越想越觉得耗时不讨好。
“其实,主题鲜明一些,更容易把握,分类明确,组织起来也简单些,不过,芳婶,您要有更好的法子也别藏着,既是您策划,我们就只是提建议,您看着办就好!我们要人出人,要钱筹钱,主题只有一个,结合脱贫攻坚;目标只有一个,动员全员参与,每家都必须出一个节目,共同快乐嘛。”黎铭说。
“每家都要出啊?”刘芳茵一激灵,这村里总有几户是她不愿意去的,“有些人家那嗓子嚎出来可真的是跟牛差不多。”刘芳茵一机灵,抖了抖肩膀。
“那样也别致嘛!”唐宋想起了老陈叔豪放的声音。
“拉都拉不出来,还别致呢!”
“没事,芳婶,您可以找一面旗子,把这尊的画像帖在大旗上,然后摇旗过村,肯定家家都愿意参与的。”唐宋右脚点地,右手搭在黎铭的肩膀上,左手翘了一个兰花指掌心向上中指抵着黎铭的下巴,痞痞地说。
刘芳茵捂着嘴笑,黎铭斜眼看着唐宋,唐宋收回手,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这招我用过,百试不爽,芳婶,您试试!”
刘芳茵激动地走了,心想这么些年,终于有人发现她了吗?王胖子早上还膈应她,这回不彻底让她折服,刘芳茵想着,挽了挽本就挽着的袖子。不过这千头万绪,从哪里开始呀,这头一回做好了,印象也就形成了,可马虎不得,那些看不惯做派的几乎人家,少不得也要舔着脸走两趟,刘芳茵皱了皱眉,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唐宋的建议可行,不自觉就按思路规划开了。
黎铭蹙眉,村里的设施都还简陋,没有电子屏幕,没有大型广场和公园,这些,脱贫结束后,可以慢慢的巩固提升,还有东边山坡的茶,颜卿才调研就提过,以后可以结合乡村振兴实施,和南面的玫瑰花就相得益彰了。
“可以啊,美男计都用上了!”罗琴眉梢上挑,一眼斜过。
唐宋看了看都转身准备离开的众人,没人注意到这边,一把捞过罗琴的肩膀,一口亲在罗琴脸颊上,迅速放开,“终于承认我美啦!我与隔壁黎铭孰美?”
罗琴没反应过来就被唐宋往前拉了一个趔趄,懵了片刻,脸颊才像火烧云似的绚烂,猛地看向自己抬着凳子走向教室的学生,不敢看行去回头的唐宋。
返回的毕小明仰着脖子问,“罗老师,您发烧了吗?”
“哦哦,哦,没有,没有!”
“那罗老师,下一节音乐课还上吗?”
“上的上的,走!回教室!”
“有长进啊!”黎铭对跟上的唐宋说。
“师傅带得好!”
“修行靠个人!我与隔壁老唐孰美?”
“君美甚!君美甚!”唐宋愣了愣,心里暗自吐槽,压那么低都能听见,也不怕偷听别人情话得花蛇耳。
“你们都挺鸡贼的!”王雅怡转过头对两人说。
“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重新措辞!”唐宋弯了弯手臂说,王雅怡笑着跑远了。
黎铭看着打田机打得整齐平整的土地,埂边的辣椒草发出的褚红色的新叶被晒蔫了,过往的三轮车单调的声音激荡在叶面上,又忍不住轻微地抬起头来打量这新奇的世界,乡村生活恬淡得像举手投足那么自然,像白天黑夜交替那么安静。
晚上,黎铭又和谭志远对了沟渠的隐患,心里绕过几个方案,比对了前几年的数据,虽是大旱,也不得不防。
第二天傍晚,入户回来的黎铭就被刘芳茵堵在了院中,跟黎铭讲着动员的成果,并拿出了厚厚的信笺纸,标明了所有人家愿意参与的类型,反倒是第三类,年轻人都出去了,照片收集的人很少,照得也少,黎铭想了想,或许从各路来调研的记者朋友那里可以收集一起,黎铭想起刘邑,微微笑了笑。
“芳婶,您效率这么高啊!就走完了!”黎铭拿过厚厚的信笺纸,不禁佩服。
“几个老娘们一起的呢!”刘芳茵笑着说。
“辛苦了,辛苦了,芳婶,走,喝杯茶!”黎铭把刘芳茵让进厨房,老陈叔正帮忙煮着鱼。
“说句不知羞的话,我也准备嚎上两嗓子呢!”老陈叔在旁边臊着脸说。
“什么羞不羞的,都是老脸老嘴的人,知根知底的,谁都要有省里面人家那水平,那人家吃什么,不都图个乐子嘛,这生活才有劲嘛!再说,您那嗓子,不亮出来,还准备下去等阎老爷子来赏识啊!”刘芳茵表情丰富地说。
黎铭算是明白为什么信笺纸有这么厚一叠了,这口才,即使学驴叫也要去吼一下啊!
“黎铭——”刘芳茵转过头对着黎铭。
黎铭咯噔一下,不会是要动员自己的吧!要真动员自己,自己也别扭捏,反正又不是拿不出手,唱什么好呢?还是讲个故事?
“我家有三亩水田哦!”刘芳茵眼角含笑地说。
黎铭想起那个栽秧的承诺,不觉有点头疼,这是当真了?“只要芳婶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我想着黎书记栽出来的水稻,只怕煮出来的米饭都带着书香味!”
“黎铭,我家也有五亩水田!”老陈叔也在旁边说,黎铭摸着头发笑笑。
“那个,黎铭,我们商量一下,时间定星期五,你看合适吗?”
“准备得过来吗,今天星期三了呀?”
“准备得过来,又不搭戏台子!那地点定在崀南水库大坝,可以坐八百多人,下面还有一片花海,到时候,烟锅嗓子多了也不怕了!你看合适吗?”
“靠近水库,安全吗?”黎铭问。
“所以到时候得请刘波做一下安保!”
“必须的!”刚进门的刘波接过话。
“再分给你五个人。”刘芳茵接着说。
“那没问题了,可是孩子在水库边安全吗?”
“哎哟,你芳婶早就每家签好协议,按了红手指了!”老陈叔看着但笑不语吊着众人胃口的刘芳茵说。
“哎呀,死老鬼,就你嘴碎!都签好了!放心,带孩子的到时候把座位安排在中间!孩子到哪里,家长必须跟到哪里。”
“刘婶,你把工作都做到前面去了,佩服您!”黎铭说。
“不过是有样学样,你们都做了那么多工作了!看都看会了!琴琴忙着打印的,妥帖得很!”
黎铭的心里甜甜的,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每个人在耳濡目染中,形成有序的处事风格。
“来,边吃边说!”老陈叔摆了碗筷!
“不了,我走了,你们吃,我还有个借凳子的事,现在去找,人都在,过了时间,就赶不上趟了。哦,那个音响就从村委会拉去了,志远,你负责放哦,电从水管所接一下,我都问好了!志远,你负责放音乐啊!”
“芳婶,那我呢?我做什么?”唐宋急切地问,不会就自己当个甩手观众吧,那多没成就感,这可是崀南村的第一届文化活动呢。
“放心,到时候有你的!穿帅气点就可以了,这回忙不过来了,明天,又来找你说,谁叫你坑你婶子,少不得你累的。啊!不跟你唠了,我得赶紧走了,我去看看凳子!”
“芳婶,吃了饭再去,别着了魔了!”
“去,不都是你们坑的吗?”
“我可不敢!”唐宋扒在门边上说。
“黎铭,听镇里说下周就放水库水栽秧喽!”临去,刘芳茵好似突然想起来,回头说,“别忘了,等会在广播里全部动员下啊,没人去了,我可不管。”
黎铭吃着饭,总觉得拿在手里的筷子是绿油油的秧苗。
“你说,我是不是太过了,罗琴都不回我电话了。”唐宋闷闷地对黎铭说。
“我觉得可能是还不够。”刘波插到。
老陈叔瞥了唐宋一眼,自上次海晏那事后,他就觉得唐宋痞痞的。
“老陈叔,插秧很难吗?”
“那有什么难的,三岁小儿放在田里就会。”
第二天晚饭后,黎铭带着几人到坝上看情况。横着可做二十人,前后可坐三十多排,可是这样的话,中间没有舞台后面的人看不见吧,芳婶应该会考虑到这个问题吧,另外,乡亲们表演前后上台下台都要有人引导才行,也要有候场的地方。这么想着,黎铭觉得村庄还得有一个广场才行。
正想着,就看见一辆东风车从村口驶进来,罗琴站在后面扶着,明明左边还有一个人,可唐宋的眼里,就只有罗琴的杏色大边帽下小小的脸,像大学图书馆后林荫小道上一朵盛开的木芙蓉,在阳光下,不显眼却让人移不开眼,只远远的看着,就感觉满心装的都是她。唐宋的心突然悸动着,他忍不住挥挥手,“罗琴,这里,这里!”
正耸着肩膀接脖颈滑下的汗珠的罗琴,嗔怪地看了一眼唐宋。
黎铭几人跑过去搭手,不一会,一个六米见方,半米高的台子就放好了,铺上薄红毯,竟很有感觉,唐宋站在台中央,这踩踩那踩踩,确认安全。
“这是钢架的!”罗琴看着唐宋一副土包子的猴样,满脸的嫌弃,黎铭也很是疑问。
“免费从中学借来的。”
“我们家琴琴就是厉害!我还有个疑问,那凳子呢,不会席地而坐吧?”
“夜里风大,明早六点来摆!”
“那万一明天下雨呢?”
“气象局帮忙查过了,明天没有雨!”
“那我到现在还没收到芳婶通知,我到底做什么呀?”
“你猜!”罗琴脸上泛上红韵,说完俏皮地走了。
夜幕渐起,几人仰头躺在大坝上,花香弥漫在鼻息间。
“永远不要小瞧女性的力量啊!”唐宋叼着一根草,叹息着说。
“你成熟了,具备了成家的充分条件。”黎铭说。
“为什么不是充要条件?”
“一句毁所有,你有大男子主义思想,接着反省吧,我收回充分条件的肯定。”
“哎,志远,太白山下的那条沟清理多少了?”
“还不到五分之一,落石太大,要请个挖机!”
“那活动结束了去看看。”
突然,刘波收到罗琴的微信:明天给你30人维护秩序,六点到场安排!收到回复!
刘波有点方,30人那么多,是不是有点看不起他呀,心里有疑问,就想调侃几句,又想起唐宋刚刚说的话,只是回复了。
谭志远也收到了罗琴的微信:明天六点将音箱设备、话筒拉到会场,预调效果,今晚再次检查设备,确保设备完好性,收到回复!
看着两人都收到,唐宋有点急了,看了看两人,不觉坐直了,自己真的被遗弃了吗?不能啊,自己那么帅,搬出来坐在舞台两侧也算养眼啊!“是不是最帅的都要放在最后镇压场子!”唐宋摸了摸鼻子说。
黎铭也有点坐不住了,自己头一回这么做甩手掌柜,怎么那么不自在呢!还是操劳惯了?
“知道诸葛亮是怎么死的吗?累死的!所以坦然点吧,事必躬亲未必好,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生命!”
话音刚落,黎铭和唐宋的微信同时响起来,都是同样的节目单,内容也一样。随后还有一个单独的要求:吐字清晰,仪态端庄。内容分布:红色黎,蓝色唐,另两位,王雅怡和我!
“啊,什么?难道是——”唐宋刚爆头躺下,又一咕噜坐了起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一定不是!
“你没有想错!”黎铭淡定地说,最后被想起总是带着点幸运的窃喜,艰难也就不推脱了。心想,应付这样的场面还是可以镇住的,学生会主席的玉树临风可不是虚的。
晚上,唐宋和黎铭研究节目单,合唱38个,独唱30个,讲故事40个,都这么积极吗!这倒不需要多少台词了,几乎就是报名单,一上午还要压缩下时间,才能在12点结束,还好天气预报明天晴转多云,不是很晒,否则热得中暑就麻烦了。黎铭和唐宋背熟了歌名和作者,简单串了几句台词,临走,唐宋翻走了黎铭的西装。
初夏的清晨,六点已经亮开了,帅气逼人的黎铭和唐宋到坝上的时候,穿着白色长袖衬衣,黑色裤子的学生在罗琴的指挥下摆着凳子和台上的花,黎铭和唐宋也过去帮忙。摆完凳子,一转头就不见了罗琴。谭志远拉了线,试着音箱,刘波看着眼前的三排学生,每个人都戴着红帽子,这样,30个也不算多,刘波安排了引导入座的学生选了十个坐在边上,随时注意水库边上的动向,老陈叔扛来了水,活动九点开始,布置好一切还不到七点半,谭志远放着悠扬的古典音乐,黎铭请卫生所的王医生在墙下设了一个点,以防有人中暑,黎铭和唐宋还对着词,微微的山风吹来,带着顾盼多情的声音和气息。
“难道她们一组,我们一组?我们对我们的,他们对他们的。”唐宋说。
“你觉得委屈?”
“不不不,我觉得你委屈!”唐宋撇撇嘴,他就是委屈,也没点眼力,不是说所有的单身狗只要闺蜜稍微出点力就不至于单着了吗,这男闺蜜他倒是出点力啊!
王雅怡和罗琴挽着手走到黎铭跟前的时候,唐宋眼里有光闪过,蓬松的丸子头拉长了脖颈,浅浅的妆映着微低的眉,一切刚刚好,唐宋的躁动突然就澄静下来,像傍晚的湖水。心里软软的,嘴上却说:“怎么感觉你们这么随便,你们就准备穿着这个大毛衣主持?”
“呸!准备扶好你的钛合金,等会别掉了框!”王雅怡白了唐宋一眼。罗琴斜了唐宋一眼,抿着笑,没有说话。
刘波安排好学生,看着几人,总感觉少点什么,跑到花田里,折了四只花,给罗琴、王雅怡高高的丸子头上插了一朵,又拉松了一些发丝,看着更多出了一丝花丛中走来的仙气。才满意地转身给黎铭和唐宋胸前的口袋里各插一朵,他今天可是准备了充电宝的,期待黎铭给他惊喜!
罗琴和王雅怡脱了杏色长毛衣外套,放下挽在腰间的裙摆,杏色露背鱼尾长裙拽地,闪闪的亮片像波光粼粼的湖面,唐宋惊艳住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待清明一些,搜索着赞美的诗,果然觉得桃花太俗,玫瑰太艳,山间埂上的紫花地丁又太低,回风转雪红杏依云太过虚无,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太过庄重,一时,想不出一句赞美的话,只是呆呆看着。
“擦擦你的口水,还有大半生可以慢慢看!”王雅怡笑着说!
“雅怡,你今天真美!”刘波也说到。
“我们意见出奇的一致!”
八点,陆续已经有观众到了,捏着标签纸号,学生们引导着乡亲们入座,表演的人都在前五排,八点半,凳子几乎都坐满了。刘芳茵和她的文艺队穿着同款的衣服跳了开场舞,黎铭四人才稳步上台,引起一片尖叫声。
山青水秀,树碧花红。阳光柔和地撩着几许云彩,乡亲们窃窃私语,孩子们礼貌地发着水,山村透着夏季应有的活力。
“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五月殷实,五月鸣蜩,脱贫攻坚刻画了我们一起奋斗的岁月,奋斗的岁月印记着我们最美的姿态。”
“山河远阔,人间星河,我们最美的姿态是忘我的努力,努力追逐美好的生活。”
“绿树村边,青山郭外,我们追逐的美好生活是你的笑容里有我的歌声,我的歌声里就是你的生活。”
“歌唱生活,奔赴理想,这是一种对生活感恩虔诚回馈的方式,这是一场对过往付出真诚致敬的活动。”
“感谢刘芳茵女士为我们筹备了这样盛大的活动,也感谢各位父老乡亲的支持。下面,崀南村第一届文化活动正式开始。”
歌声和笑声酝酿着掌声舒缓在水面,被风吹过的初夏开始带上了远方的理想。黎铭和王雅怡在三个节目后就悄然退到后面,主持就只剩了唐宋和罗琴,刘波刷着他的视频。
“我的铭穿西装好A好暖!”
“灵魂有趣的人走到哪里都能把生活过成正能量!”
“生活中的他更像一道光,穿透丛林的深邃和柔和,给人温暖,给人力量。”刘波回复着。
“啊,谁——谁,谁抢了我的手机。”黎铭抢过刘波手里的手机看着,几乎都是自己的视频。
“我能视为这是一段深情而黯然的暗恋吗!”
“去,去去,你还是一本正经的更撩人。”
黎铭把手机还给了刘波,想起了那些煎熬揪心的画面,现在看来,似乎时间只在眼睛睁合之间,不经意,自己也越来越坚强而洒脱了,似乎是自己理想的样子,只是锤炼的过程却是自己以前没想到的。那么命运就不是既定的,是自己追逐来的,黎铭笑了笑。台上有乡亲唱起了调子,浑厚又绵长激昂而沉静,仿佛跨国高山峰峦而来,披着云霜雨雪,俯瞰着平静的村庄,轻轻地诉说,诉说里有悲喜,有离合。
上午的歌唱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半,老陈叔送来了盒饭,中间休息了一个小时,刘波带着学生守在水库边上,不让人下水游泳。发完水的学生,一列列的跟在老师身后,在花田里左看看,右看看,无限欢喜。乡亲们散座着,或抱着手,或仰着头,津津有味地互相评论,指着,笑着。
“黎铭,我有些坐不住了,你送我,送我回去吧——”98岁的张大爷颤了颤手,撑着拐棍就要站起来。黎铭将村里的老人安排在左边靠后的位置坐着,台上的音箱震颤影响不到,后面的墙脚下就是医护点,自己一直坐在边上。
黎铭赶紧就过去扶,张大爷手肘撑着黎铭的手腕,站了起来。“坐长了骨头疼,我回去躺躺。”
张大爷有些瘦,脚有些弯,精神却很好。张大爷家也不愿,就是十多分钟的路程,见张大爷要回去,罗大爷也站起来了,黎铭回头想喊唐宋,看见唐宋和刘芳茵指挥着几个人在收饭盒,转眼有找谭志远,却没看见。
“黎铭,你不用找人扶我,我腿脚轻便得很,我就是和这个老头子回去做个伴。”罗大爷要比张大爷年纪小上一轮,可也是老人了,“退伍老兵了,你放心!”说完,罗大爷抖了抖腿,背着手往前走去,黎铭笑笑,扶着张大爷跟在身后。
“我们也去附近转转。”陆续站起来几个老人。
“嗯——哼嗯——哼——嗯嗯——”走了一段,张大爷突然唱起了调子。黎铭好像看见战场上归来的人们,扛着锄头从夕阳中走来,战场的烟火和夕阳中的炊烟似乎是一样的。
黎铭没有听懂,却从他浑厚又悠长的曲调里听到了从苦难深处不屈地走向光辉未来的衔接,仿佛有一种引路的信念带着人们从黑暗的山岭爬上山头看见黎明的曙光。阅尽人生依然纯粹善良,依然执着坚定。“张叔唱的是彝族语,我再用傈僳语给你唱一遍。”张大爷唱完,罗大爷对黎铭说,说完自己唱了起来,两种语言视乎并没有多大区别,唯有深邃却是一样的。
“张大爷,您家也是从江西迁过来的吗?”黎铭看着眼廓里南边的山岭,听村里的老人说那里以前有城墙遗址,是炮台。
“再远一些,是从青海那边迁过来的,是羌族,可是什么民族,又什么关系呢,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啊,谁还能分开来呢!”
黎铭的头脑里一缕一缕的,有些理论和思绪在串联,在融汇。
下午“感人的一瞬”故事讲述,每人限时五分钟,最是平常的画面,却深入生活,在每个人的心底培育成善良的厚土,喷薄出真美的花朵。
“前几年,清水河的水漫上沟渠,都要把我家的后墙泡上几天,晚上睡觉都不踏实,现在搬到新村,再也不怕了。”
“开学了,海村长帮我们要回了工钱——”
“我很感谢老陈叔,把他准备着的棺材给了我家——”
“海明中老村长痛风,脚肿得很大,他还杵着拐棍去入户——”
“上次,我家星星感冒,我们去医院,看见雅怡丫头一只手挂着针水,另一只手还做着表格分析。”
“我家前久失了火,我是抱着一死了之的心态的,黎铭救了我,后来,我也才认得,他脚上、手心、头顶都被钉子划伤了——”罗大娘抹了抹眼泪,在台上颤颤巍巍地说。
每个人都听得热泪盈眶,黎铭在每个故事里感受着讲述人和被讲述人的善良,从来,铭记着这份美好并感动的人也是赤诚的。多记得生活中积极的瞬间,少一些琐碎的狭隘。闲暇中,用一些时间回忆,可以坚定我们善良的信仰。
申时过了,活动才结束,照片展示准备不充分,挪后了,原计划一上午的活动延长成一天,人们似乎还意犹未尽。
学生们帮着收凳子,捡垃圾,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暖黄的光线,神态安详地看着他细心呵护着的人们,村庄又恢复了各种家禽的交错共鸣。
“今天,我有种和你结婚的感觉!”唐宋温柔地说,“这种感觉真让人沉醉。”
“一切都是预演——都是预演——”谭志远从后面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