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人很平凡,他们也只是单薄的肩膀,却扛着很多生民的生活。他们的举动,在不经意间让人湿了眼眶。像芝诺的圆,自己知道的知识范围越广,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范围也越广,就越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越想求取更多的知识。责任和能力也一样,责任和能力越大,越催促着生命担尽微小的躯体所能承受的更多责任,即使,责任的能力释放吞噬着每一寸血肉,也反诬反顾。总有一些人,为了山河的着色,终其一生,都是为了实现更多的价值而不断求索,有些能力的进步,本身就是责任。
八月的风里还没有丰硕的劳碌,高原的平坝里一如既往的安宁和喧嚣,天还是比江南要晚黑一个时辰。万亩荷塘连片的绿承托着恣意绽放的莹白、绯红的花朵,几只白鹭慵懒地张着翅膀,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荷叶在头上摇晃。
黎铭和金纬、秦宁应邀参加了三川的荷花节,高亢的音乐像菏叶上的雨珠,落进了水里,漾起圈圈的涟漪,跃起的鲤鱼张着圆圆的嘴,似乎能将微风吹落的湘黄的花粉和婉转的音乐一起吸进肚子里。
舞台上远道而来的和本土的艺术家,围绕着荷花唱着一首首动人的歌,台下的百姓听得陶醉,看着那晶亮的眼神,黎铭知道,文艺的力量是对人们美的追求的意识唤醒,一旦入心,便是从习惯的改变到性格的再塑造。无论什么年纪,从事什么工作,本性都是渴求美的,从美的色彩、美的形式、美的轮廓到美的感受、美的体验、美的心境,一场本土的文化盛宴,可以促进人们对家乡的理解,对家乡的融入和获得,对乡愁的铭记和对乡风的传承。
会场里几个孩子无忧无虑地穿梭着,笑得像荷叶间点水的款款蜻蜓。舞台两侧的展厅里展销着各个乡镇的土特产,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尝的比买的人多。放眼望去,高低起伏的荷叶摇晃着传递多情的声音,皤然的荷花就听红了耳尖。人很多,像荷叶的挨挨挤挤,各有各的故事,沉重或闲适,都无从评判,只是再多的负重,在这接天的绿里,都微不足道,像歇在花心上的蜻蜓。
黎铭嗅着不卑不亢不浓烈不自怜淡淡的荷叶清香味,宁静自然,舒畅是从意识开始的陶怡。和玫瑰不同,荷花的香是性格的恬静,更像是期待别人走进倾听的性格,你若懂我,清风朗月,是共赏情怀的疏阔;你若不懂,临妆照水,是自我完善的静守;玫瑰的香更像是情感的畅快表达,是活泼热情的陈述,像激情的勇敢,像纯粹的真挚。如果荷花是水和土的沉稳灵动,玫瑰更像是土和火的内敛奔放,都是土地最真诚的馈赠。
黎铭若有所思,掏出裤兜里的笔,借着桌前的宣传册勾画着。三川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交通便利,发展基础好,可以以翠湖为试点先进行田园综合体的探索。崀南再过几年可以,现在还不行,地理条件也不占优势,程海的整体性规划也只有发展旅游可以让碱性湖泊实现利益带动,然后,以湖为中心,向周围辐射。崀南,食用玫瑰应该是目前为止,最优的方案。综合来看,三川的人文环境也不适合大中型工业企业的引进,发展自然为主的旅游经济才是由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转变的最佳出路,或者,还有其他方式,三川最大的旅游基础是荷花,现在已经从翠湖到西湖东西贯通,种植了五万多亩,相较而言,崀南的玫瑰种植还是少了些,没有形成规模,下一步,崀南逐渐转型,由传统的烟叶种植到玫瑰种植,还要在实现旅游的基础上扩大销售,线上和线下同时铺开,高速路网的建设是一个大前提,再然后,实现智慧化的农业,把人力从粗放的初始化劳作中解放出来,努力提升服务的质量。
如果旅游铺开,除基础设施外,荷花从头到脚都可以吃,凉拌可以从藕片到花瓣,油炸也可以从藕片到花瓣,煮也可以从藕片到莲子,泡茶做饼,一桌全荷宴可以做七八十个菜,就为旅游加了分。如果加上工业作藕粉或者酒水、化妆品之类,黎铭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得不偿失。相比而言,玫瑰的吃法有要少一些,单花瓣入菜,就少了很多,单饮品甜品可加,又单调了些。不过,那天的玫瑰鱼就很香,或许可以尝试多创新一些饮食,再则程海的银鱼,也是饮食特色,可以和玫瑰结合创新。脱了贫,产业振兴带动的旅游发展是永胜的必然出路。如果三川和程海之间没有哨丫口那座山岭,连成一片,视界开阔,风景就更优美了。可人的创造力再强大,也造不出一座山来,搬去半座山自然也不容易,而且,搬去山的价值未必就有它在那里体现的价值大,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果然,只要是为了人民,所有的追求都是一个体系。黎铭的思绪天马行空,一会是韵律的节奏,一会是荷花的清幽,一会是玫瑰的忧愁,一会是山川的远谋,在优美的音乐声中起伏跌宕。
“吃个荷花饼!”魏青拐了拐黎铭。
“这个还是只适合小规模的,省内鲜花饼已经饱和了,如果作坊经济的话,市场不稳定,不能作为长期支撑,品牌也难以形成,如果统一工厂加工,也没有稳定的客源,包装加工形成了污染,又破坏了整个旅游的大环境。”黎铭说。
魏青知道黎铭又魔怔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发展有时候也要有契机。放松下,别浪费了这么美的表演。”
黎铭没有说话,还沉浸在自己打的思绪里,魏青想了想,“我们要不找个机会,组织一个团队去丘北学习成功的经验,有些模式是可以借鉴的,走走看看,也可以开阔思路。”
开幕式结束了,狭长的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屋檐下,沟渠旁,都是各种特色小吃摊,青年手里抱着用荷叶裹着的莲蓬和菱角,孩子手里飘着氢气球,炒田螺、凉拌藕笋、油炸荷叶尖的叫卖声混着江南甜糯的酥软和高原浑厚的朴实,乡音都带着绿色的惬意和清香的评弹。
本该在黄梅时节的五月就下的雨,一直延长到了八月,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像,像倒流的河,隔开了自我,迷失了生命的方向。和天空、湖水一个颜色的雾,一会在山腰,一会在山顶,氤氲了草木的悄然生长,迷蒙了鸟兽虫蛇的声音。一江碧绿的水变得浑黄,倒映的山影也有些模糊,沿江的红高粱舒展着墨绿的叶,积蓄着一场甘醇的酝酿,只有两岸坚劲的巨石还透着不曾改变的刚卓,仿佛与生俱来的性格。
一雨成冬,铁丝上夏天的衣服还没有晾干,村庄里的人们又翻出了秋冬的衣服穿着。
黎铭开完挂包帮转走访的联席会议回崀南的时候,路过水务局门口,从四中背后的山岭上冲下的水已经有十多公分深了,漫在路面,一直延伸了一公里长,夜晚行车的灯打过,都是乌黑的一片,稍快的车路过,溅起的水花飞上了路边粗壮的雪松树杆上,在皴裂的树皮上彷徨着往下滴着。
公路右侧五米多深的河道被淤泥抬高了两三米,田埂上的辣椒草和笔筒草长得很茂盛,跟公路齐平了,工业园区外围的格桑花,被积水泡了半米多深,早开的花枝被打折了腰,园区对面地势低洼的凉水村隔着路边的稻田在山脚下,安静地等着夜晚。
黎铭瞟眼看见河道里一个小水闸底下垫着几个装着泥沙的化肥口袋,被棕黄色的水冲歪了一些,一只跑得发白的死狗在水的冲击中摇晃,就要越过口袋往下游冲去。
再往下走,两边的稻田里都是没尖的水,一两垄烟叶田里也浸泡着积水,黄色的烟叶上有些枯黄的斑点,烟叶在这个即将收摘的时节泡水,质量一定受影响,崀南还有一半的土地种着烟叶,还好收了六成。雨水打在黎铭身上,像密密麻麻的鱼嘴抢食而撞击着自己,又退开,仿佛只是戏耍,不疼,却让人烦躁不已。天地间,早已不辨颜色。
锁着眉,黎铭回到村委会,希望夜里的雨可以下小一点。听着敲打在窗上的声音只增不减,隔绝了一个打了马赛克的世界。
黎铭脑海里闪过路两旁的河道,五米多宽的河道一路往下,到仙人河段几度变窄,到洗煤厂前经涵洞流向路的左侧,沿河南下。如果上游沿塘河的水势较大,到时候泥沙俱下,下游的村庄肯定受灾。
现在清理河道或许还可以一救,黎铭想着,立刻就打电话给魏青,知道杨文几人正在雨里指挥着,放下心来,升起的敬佩却带上了泪。总有一些人很平凡,他们也只是单薄的肩膀,却扛着很多生民的生活。他们的举动,在不经意间让人湿了眼眶。像芝诺的圆,自己知道的知识范围越广,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范围也越广,就越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越想求取更多的知识。责任和能力也一样,责任和能力越大,越催促着生命担尽微小的躯体所能承受的更多责任,即使,责任的能力释放吞噬着每一寸血肉,也反诬反顾。总有一些人,为了山河的着色,终其一生,都是为了实现更多的价值而不断求索,有些能力的进步,本身就是责任。
黎铭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开,确认了所有的河段和沟渠都清理过,才复又睡下,脑海里却始终交叠着出现烟叶种植的几户人家,不悲不喜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离开。
黎铭想着地势较低的几个村,默默地做着最坏的打算,救灾人员调动、医疗物资保障、饮食储备、交通畅通、垃圾消除深埋等,黎铭反复想着每个细节,又翻了翻手机里单独的一个工作储备的文件夹,确定里面有几个挖机师傅的电话,才安心地在雨声中睡下,不一会又被自己的泥石流汹涌的噩梦惊醒,雨仍然下着,天稍微亮开一些,已经五点多了。
点开手机,黎铭看着群里魏青发的照片,上游带下的泥沙杂物过多,阻塞了河道,南华路一侧的房屋和田地都不同程度的浸水,凉水村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开始垮塌,因为地下管网淤塞一部分,城内低洼的三个小区一楼大面积进水,南面进城的转盘西侧大面积积水,深度已然没过膝盖,开着的井盖汩汩地往外冒着水。公安局的干警穿着水鞋雨衣指挥着交通。昏黄的灯光下,黎铭看着视频里熟悉的几个身影在水里艰难地走着,几个早起的孩子不知忧愁地玩着水。
黎铭穿上雨衣,骑着唐宋的摩托车就去了清水河。河床里的石头被打湿成深灰色,嵌在土里,坚定着自己的位置。黎铭看着,觉得每个石头都有自己的脸,方的、圆的、清瘦的,眉眼横聚,有的似乎还没有睡醒,轻拂着梦里的聒噪,仿佛山河呼啸,也不忧不惧,黎铭顿时安心了很多。
因为河道清理得比较深,河水还没有铺开整个河面,沿岸的红高粱已经长得半米多高了,绿油油的,长势喜人。只有几棵被沟里的水冲歪了。从村头到村尾,黎铭沿河走了一遍,没有漫过河道的现象,倒是太白山老村的已经拆了的老房子的围墙土,被雨水淋得软软的,泥浆顺着路淌。黎铭想着,还得尽快复垦复绿才行,种上植物,才可以固土。
从关阳村绕回村委会,几条村里的沟渠都流着带泥沙的杏黄色的水,好在沟渠畅通。因为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稻田和烟田里都积了二三十公分的水,稻田还好,对烟田却是致命的,碧绿的烟叶上有斑斑点点的黄,这样的烟叶如果正常采摘,再半月质量是好的,如果现在摘,烘烤干颜色也没有自然成熟的黄,这样积雨后烤干的烟叶,还会变得乌黑,口感也没有自然成熟的好,若再过一个星期,烟叶就只能算差的了,也没有摘的必要了,黎铭有些忧心。
绕到花田里,因为花田是沙质土,渗水性强,土垄也较高,倒只有小段沟渠里积了不多的水,影响不大。绕了一圈,回到村委会,几人已经起了。
吃了早点,黎铭和刘嘉安排了工作任务,八人分别对九个村的房屋沟渠进行核查,统计解决困难需要的物资,到村协调小组力量,保证一天之内全部走完,傍晚汇总,同时动员烟叶种植户抢收可以收的烟叶,罗凤清在村委会统筹协调。刘波收起一夜辗转难眠的思索,又披上了坚硬的盔甲,有些苦不可与人言,就深藏起来。
黎铭到搬迁安置点看了,路上遇到几个水窖,黎铭联系水窖管理员,打开看了,确定积满了水,才放心地离开。搬迁点的排水沟有些窄小,黎铭沿着沟往下走,一直查到接连西边的沟水流入清水河才放心。
折返,就看见朦胧升起的白雾里一个弯着腰带着斗笠的老人从坡上爬上来,手里隐约拿着东西。雾似乎就从他脚下升起,越近雾气越浓,背后的天光和雾或浓或淡,都是一个颜色,恍如仙境。
走得近了,黎铭才发现是王国明,手里提着四五只死去的鸡,鸡毛拧在一起,露出的背上沾满了棕红色的泥浆。
“王大爷!”黎铭走上去轻轻叫了一声,只顾叹息的王国明吓了一跳,耷拉着眼皮的昏白眼眶里有些悲戚,黎铭看着,心突然就很痛。
“是黎铭啊!这么早,吃早饭了吗?”王国明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厚重的鼻音。
“已经吃过了,王大爷,您感冒了吗?”
“前几天受了点寒,不碍事!”
“王大爷,您在哪里养的鸡啊?”
“在下面的一个半坡上,从这里下去十多米,搭了一个简易的鸡棚。前天被雨淋死了两只,到昨天,二十多只鸡全死了,现在下面还埋着十多只。”王国明瘦削得只剩皮包骨的手颤悠着,仿佛再也经不起手中的重量,五只掉落在地上,堆叠着,羽毛被泥浆裹在一起,估摸每只有两三斤重,“你歇会,我再下去提另外几只。”
王国明慢慢的转身下坡,黎铭跟在身后,坡不算陡,挖了坑还垫着砖头,也不滑,下了十多米后,黎铭看见三棵三米多高的小叶榕树下用老椽条钉着围栏,盖着的五六块灰白色被打断的石棉瓦已经开始风化,四五个黑色的塑料水槽被泥浆裹住了,中间一块石棉瓦被垮塌的一米多方的泥土压成几块,插在土里,几只鸡脚从土里伸出来,被泥浆裹住的翅膀在外面凸起,还有几只在旁边,被雨水淋着,冲开的羽毛里,漏出点点青色的皮。
发霉的老椽条、灰白蛀虫的石棉瓦和破旧的塑料布,在雾气中透着原始生活的苍凉和孤寂,仿佛所有的生命在这个空间里,都只是自己的寒酸,跟别人无关一样。
王国明拿着比自己手还粗的断了的椽条无力地扒着泥土,黎铭收了眼里的恻隐,走过去拿过王国明手里的椽条接着挖,稀泥没过他的鞋面,黎铭一手扶着树,一手使劲挖着,蹙着的眉角,凝起茫然的思绪。生命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公平,贫困也没有。
黎铭接连挖出了七只鸡,每一只都裹着厚厚的泥浆,提着冰冷的鸡脚,黎铭觉得手上的泥浆很烫。王国明用一块格子的方巾,擦着鼻涕。
雾渐渐淡开,青色琉璃瓦的屋檐还往下滴着雨珠,中间狭长的水泥路面上交错的棕红色的脚印有进有出,栅栏里稀疏的生菜和香菜已经老得开了花,一两株盛开的玫瑰花大概是这场景里最鲜艳的颜色了,水泥磨平的猪圈里传出几声哼叫,伏在窗子下的狗站起来,甩了身上的水花,跑过来绕在黎铭的脚边,看着一堆死去的鸡,灰白的眼光里没有色彩,抬头看了看王国明,又低头拱了拱,抬脚扒了扒,嘴上蹭上了一些黄泥。
“王大爷,我们统计下损失,民政那边会补助一些,您别太难过。”黎铭蹲在沟边,看着王国明从屋里拿出几根柴放在旁边的空地上,架成三脚架,用松明点燃了火,没有风,地面湿气很大,火燃得很慢也很冷。
王国明选了两只泥巴较少的鸡,横蹲在沟面上,一手拿一只,放在沟里涮着。杏黄色的水染出一条长长的淡淡的棕红色,平行流着,又在远处融合在一起。王国明把鸡倒挂在篱笆上,滴下的水打在茄子墨绿色的叶上。
“王大爷,您这是?”黎铭不解地问。
“烧两只,一只给狗吃,一只给猪吃。”王国祥神色悲戚的说,带着厚厚的鼻音,不仔细听甚至听不清,黎铭怔怔地看向旁边的一堆死鸡,心情灰败,一如刚才的雾。
“王大爷,这样的鸡是不能吃的,土里有很多细菌。”
“多烧会,一两只没关系的!”王国祥感觉有些头晕乏力。
“一两只也是不行的。”
黎铭跨过沟面,熄了火,把柴报到屋檐下,王国明也不阻拦,他知道不能吃,烧了也不能吃,可是,他心疼,自己没事就到花田里挖地老虎给它们吃,喂养出来的鸡,一只都没卖成。
“大爷,我全部把它们埋了,您先别伤心,咱们再买一批来养。”说着,黎铭就要把王国明扶进房间,王国明没有反对,悻悻的进了房间。醉酒刚刚醒来的王春华半撑起身子看着黎铭,有些怔忪有些不解有些尴尬,自己喝多了酒,和媳妇吵了几句,自己抱着枕头,在王国华屋里睡了。
“王哥,今天没去出工吗?”
“下午浇灌,等会再去!”
“嗯嗯,王哥,王大爷有点感冒,有备着感冒药吗?”
“备着备着!”
“我出去一下,你先起来,找药给大爷吃。”黎铭从屋檐扛了把十字锹,一手拧三四只鸡,拧了两转,王春华听着窗外的动静,可自己仅穿了个大短裤,等穿好出门时,门前不见黎铭。
黎铭把十八只鸡全部提到先前养鸡的坡下十多米的地方,有几个挖的坑还没来得及种树,黎铭在坑旁挖了个一米多深的坑,将鸡全部埋了进去。
突然,黎铭就想起自己刚来时,毕小明的妈妈王翠兰安埋时,那跪地接粮的仪式,黎铭低着头,看着棕红色的土壤,这片土地深埋了多少生命,又生长了多少生命,循环往复的留下了多少人似曾相识的灵魂和多少旧人归来的物是人非。黎铭抓起一把黄泥往山坡下撒去,落在地上,分不开痕迹。黎铭突然有些慌乱,有些人生的阶段有责任,可不一定能走到实现能力。怕光照不到苦楚的内在,阴冷的风却不断渗入。
黎铭埋了鸡回到屋前,在沟里洗了锄头和手,王国明神色恹恹地看着孙子写作业。王春华端着饭从厨房里出来,“咦,黎书记,你还没走啊?”
“还没呢,刚把鸡埋了!”
“我家的鸡吗?”王春华终于反应过来,那可是他托人从楚雄买回来的绿蛋鸡,难怪爹神色凄然。
“我就说,不能养在那里的嘛,就让它们在上面跑着,偏不听——”王春华看着黎铭低头看着自己神色悲戚的爹,声音越说越小。
“大爷,药吃了吗?”
“吃了,黎铭,坐会。”王国明朝左让了让。
“不了,大爷,我再去转转。”
黎铭将自己兜里的五百元钱悄悄地放进王国明的兜里,走了。接着去了王罗村,路上遇到了王玉祥。
“诶,黎铭,我咨询下你,那个,我那个发现文物的贡献奖的那个证书,我儿子中考的时候可不可以加分啊?”
“这个是不可以的。”黎铭无奈的摇摇头。
“哦哦,那也没关系,我就问问,别挂着,也不用为难”王玉祥其实也不抱希望,他只是想提醒自己的贡献,给自己知道也给别人知道。
黎铭一家一家的走着,房子都没有受灾的,沟渠也比较畅通,黎铭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早组织疏浚了河道,不禁又想起那两条大蛇来,不觉瑟缩了几下脖子。老陈叔把蛇皮寄给了颜卿,让颜卿给卓渊了。
一路上,烟田里也有人在摘着烟叶,停在路边的三轮车,几只七星瓢虫歇在油腻的烟叶上。路过花田,黎铭看见毕小明戴着上次国库司捐赠的帽子,穿着水鞋,带着十几个同学在花田里拔笔筒草,远远地招着手,“黎叔,黎叔——”清脆的声音像一道光温暖了黎铭的孤寂,驱走了他疲倦的情绪,黎铭小跑过去,七八个竹篮里已经装了半篮草,几个孩子也围了过来。
“这种草就要雨天拔,连根的拔起来,晴天可不好拔,一拔就断!我家的黑虎最爱吃了。”黎铭也帮着扯了起来。
“我家的红豆也爱吃!”
“黎叔,您去查水灾啦,没事的吧!”
“没事,你怎么知道呢?”
“刚才唐叔叔回来了,他说给我们的。您去忙吧,我们再拔一些,有我们帮得上的,黎叔,您尽管喊,别嫌我们小,我们已经是少先队员了!”毕小明朝着黎铭的背影拍着胸脯喊。
“我们也是!”花田里一片清脆声,黎铭很欣慰,小一辈正成长起来,经验不可以复制,道路却可以铺垫。
黎铭回到村委会,唐宋、刘波和金纬、秦宁都回来了,只有去上海甲村和下海甲村的谭志远和王雅怡还没有回来,金纬做着统计,受灾的田地面积不大。
“毕家村刘美凤家因为在丽江买了房子,房子长期无人居住,土墙有垮塌迹象,已经联系他家了,说下个月回来拆,他家的后墙垮塌会倒向南边的菜地,附近没有沟渠,不影响交通,也不会影响积水排除。”金纬说。
谭志远和王雅怡回来后,遍访的户也没有大的损失。黎铭汇总了,向镇里汇报了情况,也询问其他村需不需要帮忙,罗云翔很感慨,即使工作一样,有些人就是无法替代。
傍晚雨又大起来,几人看着朋友圈里被刷屏的水灾,心情都有些沉重。“2019年真是灾害频发的一年,年初干旱,年中地震,现在又遇着洪灾,不过天灾不断,自有真情,在脱贫攻坚的关键时期,更是考验凝聚力的时候,我们多努力一些。”黎铭透过窗外的雨,看向更久远的未来。
工作群里,魏青和王程发着极力协调反馈的信息,又有两个慈善组织捐赠了物资。
半夜一点多,罗云翔打电话给黎铭,黎铭迅速接通坐了起来,“黎铭,有没有认识的人能迅速联系到挖机的,金水河有两家房子倒了,椽梁阻在河道里,我认识的师傅都去永北凉水和梨园小区了。”
“我认识几个,先问问,有没有被县里统一征去。”黎铭挂了电话,拨通了一个平整玫瑰基地时合作的挖机师傅的电话,得知他去昆明了,不过他可以帮忙联系,黎铭焦急地等着。车驰敬佩黎铭的为人,立即就帮忙联系了四五人,不一会,几人都联系了黎铭,黎铭转发了罗云翔的位置,自己也赶过去了。
两根长长的横梁卡在四米多宽的河里,倒了的墙填高了河,水漫上旁边的稻田,又从稻田里漫向下面的河道,形成了两道转弯的瀑布。罗云翔和几人拿着电筒,卡着的四五根横梁中间,一头泡死了的猪打着圈,和枯草的碎屑中间白色的泡沫一起旋转着。倒了的两所房子都是无人居住的,猪应该是从上游冲下来的,水面上浮沉着几只破旧的轮胎和青色的玉米杆,被水冲击得浮沉起转。
“挖机在来的路上了,车准备好了吗?我们先把淤泥处理位置选好吧!”黎铭说。
“准备好了,地址已经选好了,运到艮子坪,离这里也近,往返一趟大半个小时。”罗云翔说。
不过半个小时,从期纳赶过来了两台挖机和两辆东风车。相互介绍了,两台挖机都先挖河道,一台挖机先把四五百斤的猪挖到了车里,又相继挖出两个铁条焊着的狗圈来,装满泥土的铝锅已经变了形,两台挖机合力扯起横梁,挖起七八个半米见方的石头,河道的水面降下六七十公分。
“我跟过去看着,这边就辛苦你了。”
“明天还是要撒一些石灰。”黎铭想着胀胀的猪,对罗云翔说。
罗云翔点点头,带路去了艮子坪,黎铭看着挖机师傅继续挖垮塌的老房子。
黎铭脱了水鞋倒出里面的水,脚掌泡得发白,纹路粗而清浅,脚背有些浮肿。虽然穿着雨衣,衣服还是湿了。四点多的时候,雨突然大起来,打在背上生疼,似乎夹着一些冰雹。黎铭睁不开眼睛,肩膀像针扎一样疼,疼痛在黑夜的歇斯底里中垂死挣扎。
东风车还没有返回,几乎两夜没有休息的黎铭感觉头重脚轻。路边已经堆不下了,挖机里的方涛将挖斗悬过来,帮黎铭遮雨,赶回来的罗云翔看着模糊的雨帘里车灯照着的人,用粗糙的手掌擦去了满脸的水,有雨有泪。
雨一直到六点多才渐渐小了下来,黎铭想,这一丈雨后,河里的水位还要涨,眼里浮现起凉水村的地形,想着,倒塌的土房子只会更多。
罗云翔劝黎铭到东风车里休息,黎铭也不推迟,他感觉有些轻微的发烧,好在师傅在车里备了药,黎铭撕开一包冲剂就倒进了嘴里,烧得喉管有些苦涩,有些回甘。黎铭脱了水鞋,晾着脚,车内蕴上水雾,雨点打在车窗上,黎铭有些昏昏然。
普毅看着黎铭的脚,升起一股敬佩,他都睡熟了,只听说是黎铭才来的,他没见过这个人,可是听得多了,心里就当作了老朋友。看见他,才知道善良的灵魂总是闪烁着高尚的光芒,带着些许苦味,和泪水一样,大概是因为善良的守护在平凡的偕行里,有固执的坚持。
因为雨势变大,上游又冲下一些杂物来,有折弯了钢圈的自行车,变了形的接收信号的锅盖,还有破旧的衣服和烤烟杆,七点多才清理完。
一直不见黎铭起床的金纬打电话给黎铭,才知道黎铭又忙了一夜,老陈叔忙蒸了一笼包子让金纬送去。
“崀南情况稳定,请罗书记守村,我们去凉水帮忙吧!看魏青和王程传的照片,受灾严重。”黎铭对金纬和秦宁说,轻轻摇了摇头,还有些晕。
唐宋又组织了五人,一起去凉水村帮忙。县委组织的各个单位的人都已经在分户帮忙了。
土墙房的人家墙角都浸泡了,狭窄的巷道里都是水,砖混结构的院子里也积满了水,黎铭随意进了一家,看见扶贫办几个熟人也提着桶帮忙舀水,没有打招呼,去了隔壁的一家。
人越来越多,黎铭看着悲伤的老大娘倒提着死了的兔子丢到运输车上,脸上还有愤慨,“养了半年才养了这么大,一场雨,全死了!”
敬畏天地的佝偻着背,腰上系着青色围裙的老大娘拿着点燃的香条出门,合上双手,抿着嘴唇念念有词,才转身,插香条的瓶子已经滚到稀泥里去了,老大娘神色顿时有些慌张。
背着喷雾机的医疗队挨家挨户地消毒,挖机一处处的将墙根泡软的土墙房推倒,黎铭心情沉重。
搬着椽子的他遇到魏青,“咦,你怎么也来了。”
“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小点忙!”
“崀南怎么样?”
“还好,受灾不严重,已经统计好了。”
“那就好,去忙了,又聊!”
又一处房子倒塌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黎铭有些怔神,有些心痛,一根无花果的树枝漂过来,拦在他的脚边,黎铭感觉他的脚有些异样,低头看见一只黑色的死狗冲到他的脚边,弯腰就要去提。
“别动。”在熟悉的音调里,黎铭看见了王程,王程穿着水鞋蹑脚走过来,用手里的椽条挑走了无花果树枝上灰白的蛇,看着王程将灰白色的蛇插进土里,黎铭脚有些趔趄,差点就坐在了水里。王程一把拉住黎铭的胳膊,黑色的死狗从黎铭的双脚中间被冲了过去。
“黎铭,是你?你也来了!”
“崀南还好,不严重,过来帮忙!”
“一起吧!”
疏通沟渠,搬送椽梁,又忙了两天,黎铭的感冒加重了些。
“苦了半辈子,扶了双儿女,就只攒了副棺材板子,这下又给埋了,天意弄人啊!”穿着塑料凉鞋,卷着裤腿,小腿上露着长长的疤痕的老大爷,摸着头上稀疏的花白的头发,蹲在地上。听着戚惶的声音,黎铭有些哽咽。
一个星期后,凉水村被清理干净,恢复了灾后重建,雨终于停了两天,阳光照射到村庄的时候,天空蔚蓝,山色青翠,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只有断瓦残垣见证了一场雨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