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贵和毕福生没有动,坚定地站在门口,像两尊门神,罗林一恍惚觉得。罗树已经慢慢地举起了刀,毕福生甚至看见自己的眼球映在刀锋的缺口里变了形。
青烟云淡,稻田鹭起,村委会工作很忙,县里为保障驻村工作队员生活,在贫困户中选聘炊事员,既提高贫困户收入,又保障工作队员工作一天回村时有热菜热饭。
崀南村建档立卡户要不忙着玫瑰花和食用菌的种植,要不就照顾家中老弱幼小,抽不开身。最后,王婶去了,王婶是计划年底脱贫的,也好,芊芊也稍大了,忙不过来老陈叔还可以搭把手,工作队员也能适应王婶做菜的口味。黎铭每天枕着儿子的视频入睡,已经成了习惯。
老陈叔也经常拉着菜送到村委会,老陈叔很感激黎铭和颜卿,偶尔也蹭黎铭的视频给颜卿拉家常,邀请颜卿来摘花。颜卿实在忙不过来,筹备一个跨国交流会,看来,摘第一朵花是不可能了,颜卿想。
花田里,黎铭欣喜地看着一片花海,在一碧万顷的天空下,绽放着高原的盛情,一瓣瓣,一朵朵,一垄垄,红得像火,红得像胭脂,红得像炙热的血。
“颜卿,看看我们的孩子,盛开了她最纯粹的真情!”黎铭给花田一个广角,又一个特写。
“摘一瓣尝尝!”黎铭轻柔地摘了一瓣,放在齿间。
“说说你的感觉。”
“爱情、理想都是和阳光一样的味道!”
“你赋予了他生命,也懂我了!”
“大概感受下!”
“12度左右。”黎铭用舌头扫了扫牙齿,又抿了抿唇,认真地感觉了下。
“我就知道他是最好的玫瑰!铭哥,把最美的二十朵插花泥寄过来给我一下,我要好好研究下我们的孩子。”
“已经在天上啦,程哥回部里汇报工作,请他带过去了,再三小时估计就到了。”
“卟啊——爱你哦!”颜卿邪邪地飞了一个吻。
“让我看看你的舌头!什么色调。”
“我拒绝!等一下,老陈叔有话要和你说。”
“卿卿,谢谢你啊!”
看着老陈叔黝黑的皱纹里藏不住的笑意,颜卿怎么感觉自己的名字让人瘆得慌呢,好像言君都没有这样含着春风的柔情一样叫过自己呢,回去让言君叫了试试,颜卿想。
“老陈叔,一看您面色红润,就知道您过得很滋润啦!祝福您哦!芊芊很乖吧!”
“乖乖乖——”
“卿卿,你上次寄来的书和衣服都收到了,谢谢你啊!”颜卿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被叫酥了,呃,这恼人的秋风。
“老陈叔,上次不是谢过了吗!别客气,等我下次出差,给您带跌打药过来。老陈叔,黎铭忙起来总是不按时吃饭,您请王婶帮忙叮嘱着点啊,谢谢您喽!”
“应该的,应该的!你们都是好孩子!”陈永贵不禁感慨,“那你忙着,卿卿,有时间回来看看啊,花都开了。”
“好的,好的,老陈叔,祝您身体健康啊!”三声卿卿叫得自己从皮肤酥到骨头和灵魂,除了老陈叔,也真是没人了。
“卿卿,天气冷了,多穿件衣服啊!”
眼看老陈叔的脸都快转出视频了,声音又飘过来,颜卿的手抖了抖。
黎铭悄悄的把花田里附近的百姓都叫了过来,站在梗边,对着颜卿说;“颜卿,谢谢你,谢谢你——常回来看看——”
颜卿看着质朴的百姓和背后的一片花海,瞬间热泪盈眶,激动难言,使劲地对着视频点头。
“我们把摘花启动仪式的讲话交给你,你来!”黎铭拿着扩音器对准了手机。
“这么煽情!”
“生活要有仪式感!”
“亲爱的叔叔大爹,漂亮的姐姐们,首先感谢中央定点帮扶单位对我们人才和资金的帮扶,再则感谢你们用勤劳的双手装点着这片深情的土地,创造着美好的生活,祝福你们,祝你们的生活像玫瑰花一样红火,祝你们的心情像玫瑰花一样美丽,祝你们的笑容像玫瑰花一样灿烂!现在,拿起我们的竹篮,带上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摘花啦——”
百姓们鼓起掌,欢呼着“摘花啦——”
一路欢呼着,乡亲们唱着即兴编的摘花的调子,欢快极了。
“快小点声吧,老黄牙上的口水都溅到花瓣上了!”
“对哦对哦!”
“你想吃还没有!”
“呸,谁想吃!”
“那可惜了,我对着天唱!”
“快停住吧,花都被你那破罗锅嗓子吓呆傻了。”
“快摘了你耳朵上的花吧!欸——刘波,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的,就是戴在头上,花都害羞那句。”
“年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对对对,就是这句,你再说一遍。”
“哈哈哈,刘叔,王大姐带着花刚刚好,衬得脸颊红润,人比花娇。”“哎哟,哈哈哈哈,还是小波会说话。”
花田里一片笑声,黎铭弯着腰摘着花,眼廓的视线里有南边的山峰,又浅秋的黄。
“黎铭,不好了,我们联系不上罗亮亮了。”黎铭摘了一上午花刚准备回村委会的时候,接到了李子航的电话,李子航一直在上海跟班服务两后生,也协助人社局文景源定向联系永胜到上海务工的人员,统计他们的信息,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生活上的困难,组织一些联谊活动,增进彼此间的了解,加快对城市的融入。
“别急,分开多长时间了?”
“有五个多小时了,今天迪士尼这边有个大型活动,杨浦区那边的张老师联系我们,我就带着十个学生来了,六点就出发了,七点换了装备,说好12点整在门口集合,然后就各自到点工作了,到现在12点都过去半小时了,电话刚刚还能打通,现在直接关机了。”李子航越想越恐慌,上海三千多万人口,每天八百多万人流量,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别急,细节再想想!”
“都想过了,能想的都想过了!”李子航颤抖着声音,越想越恐慌。
“先稳住情绪,别急,我马上定机票过来,你先带着杨付云他们在园内找找,留个人在约定的地点守候。张老师那边先别急着说,他们是好意,我们先找。你留意看看花坛边有没有篮球的印记,注意语言组织,别引起其他学生的恐慌,你要先镇定。等我,我查一下机票。”
黎铭挂了电话,查了最近的大理机场的班次,最快的下午三点,现在赶过去刚好可以赶上,差不多天黑之前能赶到。
黎铭把花篮交给了王雅怡,当即打电话给唐宋,唐宋刚打开设备,准备播放遍访发现问题,就接到了黎铭的电话。
“唐宋,你去我的房间拿一下我的双肩包,装一件衣服进去,把充电器装上,带几个王婶早上蒸的包子,开车到公路边等我,送我去一下大理机场,有点急事。”
“黎铭,有什么急事吗?马上就可以吃饭了,饭吃了再去来得及吗?”
“比较急,罗亮亮联系不上了。”
“啊,罗亮亮,好的,你等我,马上。”
唐宋挂了电话,就去黎铭的房间收拾,又奔到厨房装了十几个包子,飞奔着离开村委会。黎铭打电话给罗凤清说明了情况,叮嘱不管什么情况,关注罗林家的情况。
这边唐宋离开村委会,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接电话说到了罗亮亮的名字,又被正在喂鸡的罗亮亮的母亲王富珍听了去。王富珍打了儿子的电话,已关机,不觉越想越害怕,丢了鸡盆就去田里找罗林。
唐宋和黎铭飞驰在公路上,黎铭给手机充好电,就着矿泉水吃了两个包子,换过唐宋开车。路过金江大桥的时候,黎铭看着窗外的风景,突然严肃地说:“靠边停一下!”
唐宋紧急停了车,一脸疑问地看着黎铭下了副驾驶,双手扶在护栏上,看着江边,唐宋也下了车。
“那个好像是金江坪的王副书记!”黎铭弯腰又侧头看了看。
“好像是的!”唐宋也仔细看了看,远处的王祺抱着头,似乎在哭,“王哥会不会想不开?”
“王哥不像是会想不开的人!”唐宋想了想接着说。
黎铭看了看表,从路边绕过那片木瓜树的山坡,下到江边,差不多要二十多分钟,再折回来,差不多就一小时了,时间不够了,黎铭心里估摸着。突然就看见王祺擦了擦脸,猛地抱起一个石头扔进了江里,仰着头喊了一声,又躺下了。黎铭和唐宋的手臂前伸,紧张地向前张望着。
“来不及了,你回来的时候,如果王哥还在,你去看看,如果不在了,你抽个时间去他家看看,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记得邻居家也问问。”
两人赶到机场的时候,只有半小时了,黎铭在花台边擦了自己脚上的黄泥,匆忙过了安检,广播里已经催促黎铭登机了。
行步生风,走马如飞,唐宋看着黎铭的背影,有些心疼,担着一肩的琐碎,消弥了他本身的光彩,他却依然热度不减。自己什么时候,能帮他分担一些呢?
李子航带着杨付云几人找,三个学校的人,跟罗亮亮一样的恐龙模型也有十几个,这么大的游乐场,单凭几个人,确实很难遇到。杨付云翻着罗亮亮在换装时发在朋友圈的造型,寻找着蛛丝马迹。监控里最后出现的位置厕所,那总不可能在厕所消失了吧!李子航搓了搓头皮,慌乱地寻找着黎铭说的花台边缘的圆形标记,可本来花台就大,找了两三个小时,也没找到一个。李子航的冷汗只往下冒,转来转去,发现自己一直在转圈圈,焦躁地喘着气。
“我们分开找,不管找没找到,自己都先别慌,我们不能再分散了,保持电话畅通,如果不小心没有电了,记住我的号码,借都要借手机打给我,最后,不管结果如何,七点钟一定要在南门口集合,记住了!”李子航叮嘱了几人,分开去找。下午,文景源也赶了过来。原定今天在杨浦区的聚餐取消了,从静安区赶过来的人,在群里一片抱怨,文景源一边道歉一边解释,也没有说明真实的原因,扩大了面于事无补还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水雾初起,华灯渐上,黎铭携着一路风尘赶到,不禁感慨,上午还在长江头,傍晚就到了长江尾。
黎铭联系上李子航的时候,李子航在迪士尼东门附近的卫生间的杂物间里,找到了一个恐龙充气模型,干瘪瘪的靠在墙上,打扫的阿姨打开门的时候,刚进门的李子航瞬间就发现了,经过反复核实,李子航发现确实是罗亮亮的。李子航舒了一口气,按模型摆放的姿势,至少说明罗亮亮不是被胁迫的,不然也不会那么齐整的放着,至少有了一点线索,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而没有结果。李子航想,自己要不要买个定位仪给每个学生安在身上,下次,一定要在他们的手机上下一个定位软件吗?还有下次吗,下次还带他们出来吗?
黎铭看见李子航的时候,李子航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急得嘴唇干裂,袖子挽在肘间,头发被揉得有些乱,拿着恐龙的模型,目光流转在希望和愤怒之间。黎铭想,李子航孩子也不足半岁,要常驻在上海,一边忍受着对家人的思念,一边照顾着这群正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不是善良负责,怎么坚持这样的岁月。黎铭却不曾想起自己,几乎也是一样的情况。
“你们吃饭了吗?”黎铭上去接过李子航手里的模具。
“吃饭?”李子航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黎铭来,不应该责怪自己没有看护好这些学生吗?自己就在上海读的大学,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把学生弄丢了。
“别急,我们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分析。”看着李子航,黎铭想恐怕他们从早上出来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吧。而他自己,也不过是在车上吃了两个冷包子而已,黎铭总是习惯性地忽视了自己。
“其他学生几点在这里集合?”
“七点。”李子航怀疑自己了,自己跟黎铭说过要在这里集合吗,说过吗?自己就打了三个电话给他啊,一个中午,一个下午没打通,一个说明自己的位置。
“不用怀疑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黎铭拍了拍李子航的肩膀,“还好,你第一时间打给我,谢谢你信任我,我们慢慢找,别急。”黎铭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刻钟,赶回来了五个人,还有四个人应该在赶来的路上。黎铭安慰着李子航,其实,李子航从黎铭沁着汗水的手,知道他其实也在安慰着他自己吧,他们,年纪相仿,面对生命,怎么会不恐慌。
可是,莫名的,李子航从看见黎铭的那一刻,心就安静下来,也突然就像抽了气的恐龙一样,脚有些软,肚子也饿得厉害,眼睛也有些花,血脉像不畅通的水管,流着的水断断续续的,又像触了轻微的电,全身有些轻颤,冒着虚汗,才知道自己有些低血糖了。
“有糖吗?”
“有的!”
“七点十分了,文毅和青宇怎么还没回来?”李子航更焦躁了。
等到七点半,所有人都气喘吁吁地聚齐了,黎铭带着几人在附近吃了饭,又赶回迪士尼乐园门口,询问清完园锁门的门卫大叔,确定园内已经没有人了。
此时,心愿公园里一角,一个弹吉他的中年大叔旁边一个黝黑的少年,深情地唱着云南的彝族歌曲,“一根竹子是呀十二节呀,一天想你十呀十二回——”声音略带沙哑,曲调哀婉动人,层层围着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很少在江南之地听到这样的歌曲,一时纷纷给钱,少年又接着唱了首《迪里坡上的爱情》,都是小范围的歌曲,众人也是初次听闻,不愿离去。黎铭几人路过的时候,正是换歌的空档,黎铭走出几步,杂着路过的车辆的声音,听到丝丝熟悉的音乐,折回,挤进人群,却只发现一个谈着吉他的中年大叔,失神的黎铭怅惘着离开。
“子航,你先打电话联系学校那边看看,有没有回学校。”
“刚刚联系过还没有,我也联系过宿管老师,不论什么时候回去都第一时间回复我,现在还没有电话,应该还没有回去。”李子航明白黎铭是想叫他回去休息下。
“我们这样大海捞针不是办法,我联系下我朋友那边,能不能用大数据平台搜索下号码出现在哪些地方。”
黎铭联系了自己在AI大数据中心的朋友,半小时后,根据比对结果,号码在早晨七点的时候在迪士尼乐园出现过,后面就没有了。这相当于又回到了原点,过了半小时,黎铭又接到电话,称同一重合的地点,前后五分钟,有三个手机号出现过,不过又先后去了不同的地方,拿错手机的可能,不过只是猜测。
黎铭也暗暗舒了一口气,那几乎就排除了蓄意谋害的可能。那么,现在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在罗亮亮精神崩溃前找到他,是跟时间抢生命,根据平时群里的活跃程度,罗亮亮还是灵活机灵的,黎铭的脑海里千回百转,向来,他都做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走在树影里的套着环卫衣服的少年,裹紧了衣袖,捂紧了口袋,双手环握着,脑海里闪过大山深处的村庄,村庄里没有霓虹灯,没有宽阔的马路,没有整齐的行道树,甚至空气里都没有桂花的香味,没有扑面的湿气,只有阳光强烈和走不完的大山,山里的人们扛着锄头隐隐绰绰。
咦,他兴奋地拍了拍自己的手,又挠了挠头,对呀,有一个符号!搜寻着树下的黄土块在花台的边沿,跪着膝盖伏着头斜歪着身子,趁着路灯和月光画着圆,兴致勃勃地画了四五个后,又有些颓丧,会有人看得懂吗?看得懂的人还在千里之外吧,一起来的同学都打车回去了吧,自己要不要打车回学校呢,可是模型还在卫生间里。
平行的两条街外,步履匆匆的几人甚至把花台里的春羽和龟背竹的阔叶分开看,能否搜寻到熟悉的身影。
村子里,唐宋把厨房里的大灯拉到院子里,和月光一起照着哭得哽咽的王富珍和李美英,绑着孝布的手摇晃又歪斜地举着“还我儿子”四个字,放下又举起,举起又放下,被撕破了纸的边沿,在仲秋夜晚的风里摇着孤苦无依的绝望。
陈永贵和毕福生堵在罗林的家门口,阻止罗林和罗树把棺材拉到村委会。
“现在还没有信息,你要相信黎铭,你要一意孤行,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想想,出去学习不是对他好,不是对这个家庭好吗?如果不是政策这么好,你这一辈子能供他去上海游一趟,你能供他去上海学技术?”陈永贵弓着腿前倾着上身,大声地劝到。
被夹住胳膊的罗林奋力挣扎出手臂,推开陈永贵:“可是,人都学没了!没了——”
“你亲眼见着没了?”
“就是没见着才更心寒啊!”
“那你把这副板子拉到村委会能表示什么?村委会对你不起吗?”
“他们没有对不起我吗?我的儿子——”
“你想想黎铭,他为什么不在北京好好的呆着,跑到我们村来,我们村是有金矿还是什么?他的哪一个行为不是为了我们更好,为了这个村更好?”
“可是,我的儿子——”
“哪个人的人生没点波折,我们自己在家睡着,还有地震呢,人好好的在路上走着,还被车撞了呢,你上个山,还被蛇咬呢!谁一辈子没点意外,不就是暂时没有找到吗?你这样做,扰乱了工作!”陈永贵手上和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他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在冒着火。
罗树挣脱了毕福生的拉扯,转身进了厨房,气势汹汹地拿着一把菜刀出来,“让不让?”
看着青筋暴起的黝黑的手握着棕褐色的刀柄,泛着白光的刀叶映着狰狞的手和脸,陈永贵和毕福生都被镇住了,陈永贵豆大的汗珠在深夜的寒凉里滑落进衣领,他拉着罗林的手颤抖着,或者是罗林的手在抖。
“让不让!”罗树又大吼一声,震着刀叶轻颤。
陈永贵和毕福生没有动,坚定地站在门口,像两尊门神,罗林一恍惚觉得。罗树已经慢慢地举起了刀,毕福生甚至看见自己的眼球映在刀锋的缺口里变了形。
唐宋试着把伏在地上的罗亮亮的奶奶和母亲扶起来,被李美英拐手倔强地推过了,手中的纸因为挣扎斜斜地撕成了两半,王富珍恨恨地盯着唐宋。
罗凤清端了一杯清茶递给李美英,李美英嗫喏着嘴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过罗凤清手里的杯子,高抬至头顶,向东把茶泼了一圈,“我的亮亮啊,今天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要记住这些人——”
“你——”刘波拉了拉罗凤清的手,罗凤清忍着脏腑的疼,进了会议室。
罗琴用盘子端着新蒸的包子出来:“大娘,吃个包子垫垫肚子吧。”
“琴琴啊,亮亮没了,亮亮没了啊——”
“大娘,这不还没有消息的嘛,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再等等吧,您要相信亮亮,相信黎铭呀!”
“琴琴,你是看着亮亮长大的,他那么懂事。”
“是呀,大娘,您不知道呢,以前我和亮亮一起去勾鳝鱼,亮亮还说要选皮背发黄的鳝鱼煮清河的席笋给您补气血呢,那时候,亮亮还小呢,就那么懂事了!”
“我们亮亮从小就善良——”李美英抽噎着落下几滴泪来。
“大娘,我还知道很多亮亮的事呢,我们去厨房坐着聊吧!”罗琴扶起李美英,李美英颤颤巍巍地用手扶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唐宋心里暗暗感谢罗琴,擦着裤缝线给罗琴竖了一个大拇指,罗琴假装没看见,“大娘,您看,富珍姐去年动了手术,前阵子眩晕症还没好,您看——”
李美英看向旁边歪坐在自己脚上的王富珍,“富珍,起来,我们去坐着等——”
“妈——”
“起来吧——”李美英是真的撑不住了,膝盖针刺一样疼。
罗琴从蒸笼里又拿出了几盘包子,端着分给了众人,唐宋也端着新煨的油茶给几人,气氛稍有缓和,刘波悄悄的把院墙下的白纸捡了。李美英看见了,喝着油茶就直起了腰,吓得唐宋赶紧移了移火盆,罗琴继续讲着罗亮亮的故事。
“大哥——”罗林趴在棺木上哭得声嘶力竭,重重地捶打了两下棺材,黑色的衣服和棺材融为一体,只有褐黄色的脖颈和手突兀地蠕动着,卷曲的指甲和遒劲的树皮一样的手,留着岁月侵蚀的艰涩痕迹。
毕福生盯着离自己的肩膀不足寸余的刀锋,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那么近,意识离自己那么远,从没有这一刻,让他觉得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让他觉得人生匆忙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两个儿子也没有抚养成人,如果还有生命,他一定不会再整日颓废喝酒,他还要在妻子矮小的坟茔前栽两棵松树,坟头上栽满格桑花,等清明祭酒的时候,告诉她孩子学习的进步。
陈永贵退后一步,一边拍着罗林的背,一边从侧边抢下罗树手中的刀,罗树瘫软在槛沿上,手无力地扶着拉着棺木的手推车轮。
夜晚悄悄地沉静了一些浮嚣,也默默地滋长着无尽的浮尘。
黎铭带着杨付云走了附近的几条街,他从未在现代社会感觉这么无助,不能借助所有社会发展的成果去寻找一个走丢的孩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在国内最发达的地区找寻着一个来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贫困村的孩子。他让李子航打着出租车在附近转转,随时保持联系,自己仔细地搜索着花台边上的痕迹。
黎铭回忆着群里罗亮亮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记得刚来上海时,罗亮亮在群里发了一个拾金不昧的故事,黎铭曾说,最善良的其实是路不拾遗,丢失的人也不会有心理负担,也更容易找到丢失的东西。
晨光初浅,日月齐辉,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环卫大姐长长的扫帚枝杈扫过花台边缘的黄泥,在阳光下一粒一粒地散开,黎铭欣喜地跑过去,弯腰细看着,是的,就是它,起笔在南,就从南走,黎铭拉过杨付云就沿着街道往前走,沿路果然有同样的三四个标记,到路口花台的边沿就是起笔从西,过了马路,一直往西,不是迪士尼花园的门口吗?黎铭打电话给李子航,全力赶回迪士尼南门口。
阳光照着彩虹门蓝色的顶门,很多孩子在家长的牵护下雀跃地蹦跳着,黎铭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北边花台下的罗亮亮,反穿着黄色环卫的衣服,双手瑟缩地捂在怀里,他从来不觉得阳光这样温柔地照拂着一个人让他感动。
罗亮亮看见眼廓里有身影朝自己跑来,抬头看见是黎铭时,甚至忘记了反映,直到黎铭蹲在他面前,蹲得脚麻的他往前踟躇就扑向黎铭,随后赶来的李子航眼里含了满眶的泪水,过去几人就拥在一起,罗亮亮哽咽难言,黎铭轻拍着他的背。
“铭——铭哥,李老师,我,我昨天早上换模型的时候和别人拿错手机了,我解不开他的锁,我记只记得我妈的号码,可是,可是,前两天她换手机号了,成了空号。”罗亮亮一边哽咽一边说。
“不急,我们慢慢说,走,先去吃碗饺子。”黎铭给每人点了一份大碗水饺。这会,几个学生找了一夜,都快睁不开眼睛了,热热的饺子下肚,才感觉找回一些精神。
“慢慢说一下经过。”
“昨天早上,我请一个叔叔帮我和模型照了相,发了个朋友圈,就去蹲了个号,出来就换上了模型,后来,十点多的时候我就觉得手机在震动,我想,不对啊,我的手机我记得是铃声,趁着没人注意,我就去厕所里看看,一看,果然拿错了,再回头看看,我的恐龙模型也漏气了,肯定被我挂在门边上挂坏了,我出来悄悄地问了个门卫哥哥,他说一个模型要1千多,我怕连累了李老师,就悄悄地把模型放在厕所杂物间,我去买个胶水之类的回来补一下,后来走远了,我在附近绕了好多圈都没看见卖胶水的,也发现自己没带钱,越走越远了,又怕李老师找不到我心急,又往回赶,可是你们都不在了。”
“后来,我就在附近转转,遇到一个弹吉他的大叔,我想着试试,我就唱了咱们云南的几首民间小调。没想到,还很受欢迎的,一下子就挣了八百多,吉他大叔全给我了,他一分也没要。”
“你在心愿公园唱过两首民歌?”黎铭问,“我进去找怎么没看见你。”黎铭感觉自己一晚上接近疯狂地寻找都白挨了。
“我唱了五首!还唱了两首彝族的。”
“你们昨晚就看见我了,啊——”
“唐宋,怎么了吗?”黎铭接起唐宋的电话。
“铭哥,有线索没?”唐宋真的快要撑不住李美英和王富珍的抽泣了,每一声都卡在他的心肺间,他也心疼他的罗琴,都一夜不曾合眼了。
“唐宋,找到了。”
“啊,那接视频,快快快——”
“亮亮,过来,跟你奶奶说句话。”
“奶奶,我是亮亮,我没事,铭哥和李老师找到我了。”
“我的亮亮哎——你真的是我的亮亮,你还好好的?”
“奶奶是我,是我。妈,你也别哭了,我好好的。”
“亮亮,回来了,别在外面了,家里安全。”
“奶奶,我想在上海多学一些技术,现在学习不花钱,学校还发补助呢,李老师周末还组织我们活动。”
“别是被骗啦?”
“奶奶,等我赚到钱,接你来上海游玩啊,我们去看东海,那样无边无际的大海真不是咱们家那程海湖可以比的,还有东方明珠,傍晚,那灯光可美了。”
“妈妈,你们也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们也照顾好自己。快回家去吧,我给你们买了个礼物呢,我让铭哥带回来给你们啊,我就不回来了,我想多学点东西。过年,过年我就回来了。”
李美英和王富珍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相互搀扶着回去了,来时猝不及防,走时云淡风轻。罗凤清几人收拾了下,洗了把脸,罗琴被唐宋强送回家休息,几人接着去了花田。
“其实,你的模型没有坏,只是排气孔挂在门上松了,漏气了。”李子航说。
“我啊,啊——咦,那我不用陪了,我真的可以实现我的梦想了,我可以去买我的礼物了。铭哥,你还回去的吧,你帮我把礼物带回去啊。”
“好,带回去!什么礼物?”
“还没买呢,等会您和我一起去选啊。”
折回学校附近,罗亮亮几人在建材市场下了车,走进一家店,罗亮亮买了一个马桶,黎铭看着这个“礼物”,整个人有点懵,他不会是要带一个马桶回去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家人吧?
“铭哥,这个理想在我心里徘徊很久了,来上海第一天,我就想了,今天终于实现了,谢谢您,请您帮我带回去哦,我特意问过了,快递过去,将近两百块呢,都快赶上马桶费了。”
“要不别带了,从上海带回去太远了,咱们永胜就可以买,我帮你在永胜买一个。”
“那可不一样,这个是上海的,带回去,特有面。”
“要不邮费我来出!”
“那可不行!”
黎铭执拗不过,只得带上了马桶,特意跟老板要了一个千鸟格的大号编织袋,在李子航的目送下,登机返程。来时满心焦急,走时满脸无奈。黎铭甚至想,罗亮亮是不是猴子派来的,让他提一个马桶登机,看自己还沾着黄色尘土的裤子和鞋,晒着云贵高原专属的棕黄色皮肤,然后穿云越海!黎铭从来没有在过安检的时候那么尴尬过,真想把自己也打包了,不过,想想满心期待看见礼物的罗家父母看见马桶的表情,也是很期待呢,这是村里的第一个马桶,这样的历史是他创造的。这个是骄傲的事吗,黎铭自己在心里问。
李子航也很同情黎铭了,这样上飞机,只怕是所有空乘都会特别关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