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忙一碗烟火
他看见紫色的光芒照着森严的法度,在白色茫茫的时间长河中淬火,幽黄的灵魂前仆后继地跳在制度的剑尖,只不过激起星星点点微弱的紫光而已,在深邃的黑暗和灼眼的白色面前若隐若现,虽然弱小甚至微不足道的光,却总有英勇的身躯无所畏惧。仿佛经过了千万年无数坚定的灵魂滋养,规则的制度萦绕起紫色的光芒,照亮了黑暗中散落的斑驳的星光,每个星光里摩肩接踵的人群为利来往。
绿树村边合,青山烟外斜。收尽春光的几许小园,在一场春雨后,杏花零落,菜花微黄,空气中弥散着蒜苔的香味,山腰的小村没有因为冬去春来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山腰里的人们依然奔忙着人间的一碗烟火。
一天下午,省里的调研组来到崀南,县里总队长说得小心翼翼,黎铭看着市县的领导说着漂亮的话,突然就有些神色恹恹起来,介绍一些产业的规划,那些话说了几遍,他都已经厌倦了,只是面上不显,依然走在前面不停地介绍着,心里已经烦闷开。旁边市里的领导附和几句,黎铭想,果然有所求就不自觉降低了姿态。
如果自己没有来云南,凭着出类拔萃的成绩,真的如自己老师说的那样,进了门槛,一个机遇一个机遇的改变,有一天,自己真的主政一方,怎样看自己眼前的山河?黎铭不敢细想。
晚上的接待,黎铭喝了一些酒,不醉,却有七分倦怠。月亮很圆,院子里唐宋他们还在收拾,黎铭拉着颜卿上了楼顶。
“你说,我像不像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一个虚假的套子里的人?”黎铭偏着头问颜卿。
颜卿也有三分醉,愣愣地看着黎铭,大脑反应不过来,不理解黎铭的话。
“我是不是有些虚伪,在每个人面前都装着很完美,其实,我也有很自私的想法。”黎铭眼里含了泪。
颜卿本想插科打诨嘲笑一句才发现的,迷蒙着眼,突然看见黎铭眼里月光一样的泪水,倔强又温柔的盈在眼眶里,突然有些不敢接话。蛋黄顺着衣服往下滑的那一幕也湿了颜卿的眼。
黎铭一直偏头看着颜卿,也看见了他脸上变换的神色。
“我突然有些提不起劲来,干什么都没劲!”黎铭回过头,往膝盖上擦了擦,闷着头大喊了一句,“没劲——”
院子里收了桌子的唐宋抬头看了看,丢了抹布,就上了楼顶。
颜卿还看着黎铭,嘴巴张了张,突然有些欣喜,黎铭可从来没有在人前这样率真过,看着他睫毛上的泪珠,还觉得有些可爱。
“有话就说,躲躲闪闪的——”黎铭尾音有些颤,酒意更上头了,晕乎乎的,灰色的土墙、陡峭的山岭、矮小的坟茔……风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事情那么多,可是提不起劲!”黎铭拍了拍自己的小腿。
唐宋刚上楼顶就听到这一句,撅着吹口哨的嘴,发出一个短促的音符,突然有些悲伤,有些委屈是因为没劲,有些没劲是因为理想和现实的撕扯,旁的人连呐喊助威都不能够。
“就没劲啦,当初可是放弃省长的前途不要,也要来的,才半年多就没劲啦?要不咱一起回去?”
“回你个大爷!”黎铭拐着膝盖弹开了颜卿的手。
“劲是什么东西,咱们都是年轻人,又不是耗尽了,睡一觉就有了,睡一觉,就有了,有了——”颜卿也更醉了。
“对,睡一觉,睡一天,不,睡一个星期——”
唐宋吸了吸鼻子,耸了耸眉,叫刘波和谭志远,一起把两人扶回了宿舍,房间里有书有花有月光。
天明,饭后,跟在黎铭的身后,走了一户又一户,唐宋心里想,有些没劲,是病,是心里的病,不知道睡一觉能好几分。
在驻村工作队员、村干部和一些村民群众的反复动员下,从集体上访到谭志远的左脚在混乱中被锄头棒打断,仍然高举着消炎针水沙哑地解释着发展与规划的愿景,在老陈叔怒不可遏的大吼声中,有几户开始松动,后来,又多了几十户,再后来,不同意的三户被全村人劝说了。一个半月,在崀南水库周边和关阳村、唐柏村流转了两百多亩土地。
详细登记了每户的土地面积后,颜卿又对流转的土地做了精细的土壤分析,合作社便组织劳动力开始敲土块、布沟渠、起田垄,微风吹拂的黄土地安静内敛,持续了又近半月。做完一切准备工作后,颜卿的调研期限也到了。
坐在黄昏的山坡上,看着和阳光一个色调的泥土,颜卿感觉从所未有疲惫和满足。
“海拔、气候、温差都是最适宜的了,不过蚜虫、天牛、红蜘蛛,各种害虫也不可小觑啊,烟田那边的虫都会飞过来,所以烟田的病虫害防治要做在前面。”
“这个土必须晒满一个月,唐柏村边沿的那块土地,肥薄,至少施三遍肥啊,先撒在土里发酵,半月后再覆土撒一层!”
“地利人和都齐了,希望每隔一个星期有一场小雨,下雨的时间也不要太长,刚刚浸湿土壤,就是最好的天时了。”
颜卿絮絮叨叨地讲着,想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告诉这片土地,黎铭知道,最洒脱的人也最深情。
“我始终觉得,我还会回来的。”
“每个不想离开的人都这么觉得。”黎铭把手搭在颜卿的肩上,他想,他离开时一定也会觉得会回来的,那时,村庄应该变了模样。
“起开,你又不是一直在这里!”
“一直等你哈。”
“颜哥,好舍不得你!”唐宋说。
“简单,明天跟哥哥走,我家言君也可以轻松轻松。”
“我愿意呀!”
夜色在玩闹声中浸染,月亮升起在东山顶上,村庄穿着皎洁的衣裳,风也温柔,花也温柔,人也温柔。
“这盆‘阑干少年’可倾注了我三百多个日夜的心血啊,你得照顾好了,人在花在!”
“记住,只能在辰时浇水!”
“含着生命的意义,寄托着精神的事物从来都不只是事物啊。”黎铭正色,又坐直了些,他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如果有一天,我在扶贫的路上再也回不来,我希望你酉时帮我松土。”黎铭的眼里有淡淡的忧愁,看惯了无常,再平凡的岁月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做成一项伟大的事业需要无数的人孤注一掷,不是孤勇,而是对未知的无畏,对生命的责任,对无法预料的意外的宣战。扶贫,以前,他以为是出谋虑,定方向,起宏图,两个月来,才体会到,扶贫,是身躯到心血的全面融入。
“我只当是压力大导致的短暂性精神压抑!”颜卿偏了偏头,收起一丝沉重。可是,扶贫他真的要压在生命的脉搏上吗?颜卿以前不理解,现在他理解了。黄沙百战,谁愿意在盛世马革裹尸,不过是雄心壮志日益成长的坚强罢了。
颜卿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惟愿尘世幸福,人间温暖。
天色尚早,春寒还在,黎铭穿了一条宽松的运动裤,一根一碗的面终究留不住高华的少年。
“我想朗诵一句诗送你: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还让不让人愉快地走了,回见!”
“等一等,等一等——”颜卿才刚走出大门,罗凤清、老陈叔、杨措等四十几人骑着摩托车就来了,在狭窄的门口,绕过两座泥墙,可以看见远处的路上还有摩托车跟来,颜卿懵了。
罗凤清双脚撑地,扶着摩托车就停在门口:“颜卿,等一等,等一等啊——”
“罗书记,让一让,让一让,停不下来了。”后面跟来的摩托车挤在路边,罗凤清把摩托车让进村委会院中,后面的车也陆续跟来,颜卿和黎铭几人面面相觑,也回到院中,穿过摩托车的缝隙,站在会议室门口,看着院中新旧不一的摩托车一直停到了门外路两边。
“颜卿,这是我今早杀的老母鸡,已经抽干空气包了,带回去还可以吃。”老陈叔递出的手颤颤巍巍的,怕他嫌弃,又觉得颜卿不是那样的人,一时又怕对他影响不好,鼻翼和烟叶熏黄的手有些颤抖,心中忐忑,满脸真诚。
颜卿看着老陈叔黝黑泛黄的脸有些红,泛着砖红壤一样的颜色,小心翼翼中扬着期待!颜铭伸手接过,双手合十道谢。
“去年的老火腿了,一点点。”
“自个晒的银鱼干,干净。”
“家里熬的驴胶,补气血!”
“老婆子做的腊参、麦酱!”
善良淳朴的乡亲们不善于用语言表达他们的不舍,寻常的分享饱含着浓厚的情谊,颜卿一一接过,躬身道谢。
颜卿已然抱不下的时候,后面还有长长的队伍,他不住的点头致谢。也有人悄悄的放在地上,像毕小明的半口袋土豆和袋子里的信。
欢快的手机铃声被人们推搡送东西的声音淹没,振动却清晰地为颜卿感知,他抬起脚,垫着满手的食物,右手掏出手机,接起了电话。
“喂,韩哥,不要催啦,在路上了——”
“啊,什么?可不可以再重复一遍!”
“你的申请特批延长半个月!”
“哇哦哇喔——哇哦哇哦哦哦哦——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还没反应过来的百姓呆滞地看着颜卿一个人自嗨,手里的袋子掉了两个。
是因为一个电话开心,或者离开开心,终究,对黎铭的伤害还是伤了他的心吗?老陈叔想,罗凤清也这样想,刘波呆呆地看着他,这样的人生,似乎遥不可及又可以望其项背。
不,还有一个人也是开心的,黎铭的心里也是欢喜的,只是面上不显,这么多人面前还得自持稳重。
“乡亲们,我又不走啦!不走啦!”
“礼物,不希望我走的就把礼物收回哦!”
“这——这——这怎么回事呢,送出去怎么还收回呢!”乡亲们一时有些两难。
“那不收回,我就回去喽!”颜卿作势要走。
一时乡亲具各拿回了自己所送的,又有些迟疑,送出去再收回来,怎么感觉这么别扭呢!
“颜卿开玩笑呢,乡亲们,都放下吧,我替颜卿谢谢你们的好意!”黎铭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乡亲们的质朴,也感谢颜卿能在这个时候陪在他的身边。
“今天是植树节,我们上午一起去海边栽树,自带工具,树苗由村委会统一拉到海边,两人一组,每组二十棵,中午自带干粮,下午三点集体回来聚餐。现在,请没有吃早饭的人赶紧回家吃饭,九点在村委会集合。”黎铭高声安排。
摩托车队欢呼着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堆满了一地的各色特产,还残留着来时的温度。
“怎么还有送白菜的呢?”颜卿想着带着白菜过安检的画面,自己乐开了。
“多淳朴的相亲们啊!这一地始于颜值,倾于才华的食物啊,使我无上荣光,宋宋,你有过吗?波波?远远?”
“想必我们的铭铭——”
“你可以以光速回去了!”
这样简单的岁月,憨厚的乡亲,最容易被伤害,也最容易愈合!为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而不顾长远利益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不过看他们云淡风轻的样子,汹涌的愤怒又像打在棉花上一样;若岁月静好,一旦走进他们的心里,他又舍得把他最珍贵的东西拿出来分享,唯有真情,可得真心,颜卿忍不住想。
“唐宋,送礼的单子都记下来了没?”
“咦,这半口袋土豆是谁送的啊?”
“毕小明!”刘波放完东西从厨房走出来说。
“铭哥,那个干蘑菇是谁送的,你有印象没?”
“关阳村罗顺才。”
“那这些风干的蜈蚣?”
“王罗村王金平。”
“啊,小心小心,别折了脚,这些蜈蚣可是宝贝,我要带回去给老四,小心小心!”颜卿弓着腰捧着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一袋干蜈蚣捧回了卧室。
黎铭看着颜卿的背影,不知道卓渊怎么样了,姜晴怎么样了,言君也等着颜卿回去的吧!
点检人数,栽树的队伍有六十多人。一路浩浩荡荡的出发了,集体劳作总是有无限的家长里短,无限的经验分享。
“天气热了,最近东海岸又多了几个俏媳妇。”
“看你那一脸猥琐的样子!”
“你内心止不住有多荡呢!”
“怎么比得上你的油腻,大叔——”
人群中有此起彼伏的笑闹声,有人唱着浑厚的调子。
“海腰战争那时,年轻生命的鲜血渗进这湖泊,每当明月朗照时,湖水中有神灵在唱歌——”
水光潋滟,山色清朗,栽树的人很多,县里、镇里,各个部门的人都有,气氛很好,大半天竟栽了一千多棵小叶榕。颜卿在海边捡了半口袋有孔的石头回去研究了。
春晖舒爽,黎铭暗想,找一个时间夜游程海,应该是美的享受。
回到村委会的时候,罗琴已经煮好了鸡肉,率领着学生洗好了时鲜蔬菜,准备翻炒了。黎铭对罗琴的了解更多是基于毕小明的介绍,这个大学毕业有更好的选择,却坚持回原籍教书的女孩让黎铭敬佩,活泼大方、谦虚有礼,唐宋放下工具就去帮忙。
“一个985,一个211,思想交流无障碍。”
“一个财政管理,驻村扶贫,不自恃甚高,一个人民教师,端庄贤惠,有共同生活基调。”
“一个锅碗瓢盆,一个柴米油盐,生活相得益彰,有滋有味。”
“一个美玉无瑕,一个阆苑仙葩!”
黎铭和颜卿相互给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哎呀,真是操碎了心啊,可是,怎么这么乐意操呢!怎样度过这半个月的时光呢,每当回忆起来的时候,总要有那么几对是我亲手促成的,当你个当,当你个当当当——”
总感觉脊背微凉的唐宋,回头看见微笑的两人,又被迷住了眼,这样轩昂自若的气度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原因吧,这种见贤思齐的感觉真是催促人进步啊,唐宋欢快地走了过去。
“这种帮忙的感觉好不好呀?”颜卿挑眉问。
“寻常一样啊!”
“没有心潮的起伏和波动?”看着唐宋茫然的神情,颜卿拉过唐宋的手,搭在脉上,“孔武有力,可惜了!”默默地感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聚餐很热闹,黎铭和颜卿都有些微醺,和草木沉醉的夜色一样。
今夜无月,山风用呼吸点燃了星辰。
黎铭和颜卿约着唐宋几人去海边走走,到海边时,湖水的颜色比天空的要深一些,岸边的凤凰树还垂着去年干枯的豆荚,田野里的草摇落了它的种子,有几只松鼠轻轻地从石头上弹过,钻进了草丛里。几人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岁月很美好。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想下去游会。”黎铭看着平静的湖面说。
“我也去。”
“你们游泳技术怎么样?”唐宋有些急。
“放心,铭哥事渤海湾里泡大的,我也横渡过长江。”
“你们夜游过吗?”
“隔三差五。”
“可是,你们都喝了酒。”唐宋还想劝说,黎铭和颜卿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我有一口酒,足以慰风尘,倾尽江海里,聊赠天下人。”
黎铭斜头给了一个嫌弃的表情,怎么感觉有些恶心呢。
“我们都可以憋气5分钟以上,你们放心。”黎铭对唐宋和刘波说。
“收起你的手机哦!这么香艳的画面不可以祸乱了俗世。”颜卿知道自己留下来的原因后,不时瞄瞄刘波的手机,不过自是知道,刘波也是有分寸的,不过调侃道谢而已。
“去,那边的石头上坐着,对对对,就是这样,用脚撩一下水,双手撑石,头后仰!对对,像极了我的塞壬美人!”
“去去去,奴去也,莫牵连!”颜卿追着黎铭去了。
水天一色时,水光的波澜和星辰一样耀眼,黎铭将自己完全沉浸到水下,一片幽暗中。
黎铭看见紫色的光芒照着森严的法度,在白色茫茫的时间长河中淬火,幽黄的灵魂前仆后继地跳在制度的剑尖,只不过激起星星点点微弱的紫光而已,在深邃的黑暗和灼眼的白色面前若隐若现,虽然弱小甚至微不足道的光,却总有英勇的身躯无所畏惧。仿佛经过了千万年无数坚定的灵魂滋养,规则的制度萦绕起紫色的光芒,照亮了黑暗中散落的斑驳的星光,每个星光里摩肩接踵的人群为利来往。
光芒流转,一个个家庭凸现出生死悲欢的轮转,一瞬,又皆不见,换了其他的空间,白色的长河被礼典悬照的青光氤氲,看见了忠勇的英烈拖着红色的信念,在黑暗中追逐紫色的光芒,历经明灭而生生不息。
黎铭浮出水面的时候,豁然开朗了,心境突然开阔起来,世事沧桑,人情冷暖,他追求被需要的伟岸,执着被肯定的欣慰,无法摒弃管中窥豹的偏见,无法释然蓄意伤害的前嫌,自以为的以德报怨,不过是走不出对自己理想的怜悯,对自己完美假设的构陷。如果把所求的问心无愧放在时间之外,放在空间之外,放在自己之外,从来都没有离开,或许能追随着光芒更久一点。自己的实现,是一个在集体中对自己消亡的过程。
“又精进了呀!是不是妖孽呀!再不出来我就下去找了!”颜卿甩了甩头发,擦着脸上的水,对着水面,从独自嘀咕到吼,明明感觉到水流动应该在附近的啊。
突然钻出的头把近在咫尺的颜卿吓得一个后仰。
“未遂,我的塞壬妹妹,走吧!”黎铭知道颜卿担心什么!
“比一比!”
“这点距离?”
“不够发挥?”
“然后呢?”
“一盆‘而立之年’!”
“一曲长歌!”
唐宋站起来看远处,湖面很平静,一袭红衣的身影在湖面弹着琵琶,声音哀切,突然转过身来,没有眉眼,唐宋吓得一个后仰,他被自己臆想的画面吓住了,瑟瑟地抖着。
“过不下去了,离婚吧!凡凡我带走,反正你也没有时间带。”刘波不敢独自呆着,只要安静下来,他的脑海里一直响着这句话,现在他有时间,有时间了啊。
当黎铭和颜卿同时出现在唐宋和刘波面前时,各想心事的他们,找不出语言表达他们的感觉,就像所有的感官都共通了,清风的微甜渗透进每一个细胞,星夜的灿烂抚摸山岗的温暖流淌成轻缓的音乐萦绕在肺腑之间,都是平常的场景却让人无限舒畅。唐宋忘记了惊起一身冷汗的那袭红衣,刘波忘记了歇斯底里的哭喊。
毕小明每天背着炸了线的书包上学,背后跟着那条曾经拴在摩托车脚架上的狗,看着毕小明进了学校,又趴在路边的草丛里等着铃响。
学校的上下课铃声正常响起,人们不看手机,也知道了大概的时间。
王婶家的鹅还是伸长脖子在路边追赶着陌生的人,尽管它对熟悉的人坚持不过半天。灰头的驴在积了不到三寸水的塘边摇着尾巴,栓着绳子的桉树皴裂了一层干皱的皮,露出了青灰的枝干。荻了蒜苔的蒜叶披在两边,开了花的蒜苔炸开包裹的皮,露出点点的白花。干枯的野坝子和鬼针草在凌乱的墙角和墙体灰成一个颜色,偶尔窜过的猫轧过它们的枝芽。田埂上如意草被蹿过的猫摇落了它的草籽,辣椒草长出嫩红的茎;扛着锄头的老农,唱着跑了调子的歌喜不自禁。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带着耳机的少年扬起一遛灰尘。泥巴内的墙上用黑炭和粉笔,无规则地写着骂人的粗话。山外的云,无忧无虑地飘着,田里的人,等一场雨来。
春风暖日,老树人家,田里的蚕豆梗上结着串串的豆角。黎铭在将夜的时候接到魏青的电话,“东风乡格克村的村干部杨树华倒在工作岗位上了,我们现在从永胜出发,半小时后到崀南,你们准备一下,一起去!”
挂了电话,黎铭的悲戚像空山雨后的烟雾,不知由来也不知所踪,禁锢着所有的毛孔,依附而咀嚼蚕食,虚无又难以摆脱,越来越苍白而浓厚,等意识模糊的时候,已然不能挪动半步。虽然未曾谋面,但似乎有一个身影飘忽在眼前。
一路东行,顺江而下,斧削刀刻般的石头坚毅的矗立在江岸,江面的黑远比天空的黑让人恐慌,隧道里挤压的轰鸣声反弹在车窗上,把贫瘠的来自江面和山岗上的罡风兀自拉得哀鸣不止。路面零碎的落石悄无声息地表达着对尘世怨怼的情绪,偶尔有车光打在山边的茅草上,被惊醒的枯萎的叶发着幽蓝的光。
山路弯曲,狭窄漫长,在厚重而没有人烟的山道上,黎铭看见行走的人像孤寂的理想,找不到安全的依附。云台山上的映山红和山茶花没有因为夜色弥散而熄灭了颜色,落叶的乔木衬托了山色的清冷,他想,贫困和寒冷一样,让人的思想变得深刻而愈加悲悯。
到达格克天路的时候,星辰在头顶俯瞰着整个山原,清亮皎洁,仿佛一伸手,它清澈的光辉就在指缝间流连,整个人都变得干净起来。微风吹来,带着寒凉,清冷的辉终究无法给予卑弱的人们一丝温暖。
在群山的顶上,远处排列的山峰显得比云朵的曲线还要温柔,黑暗孕育着一切期待光明的故事。
魏青几人站在黑夜里,站在山顶上,山坳里散发出的昏黄的光在整个山峦里显得微不足道,羸弱的路在瘦削的腹弯里生硬地划过,呼啸的风像山鬼的哀嚎,走不出岁月的离经叛道,也走不出空间的交错轮回,更到不了光明的阊阖绚烂。千百年来,就这样困顿无奈地看着赤贫如洗的民族,过着最为原始的生活,每天在清晨里,带着宿醉的愧悔醒来。
也许相安无事,也许习以为常,一个倔强的民族,把生命的年轮刻在山路上,又被风和马蹄扬起的灰尘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