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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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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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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五十章 生与死之间的豁达慷慨

“琴琴,永胜一宣布脱贫摘帽我们就去领证好不好!老陈叔都有儿子了,我等不急了,我就想——”唐宋说得热烈,罗琴听得一阵燥热。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手臂,轻轻地将手指覆在唐宋的唇上,唐宋含情脉脉,内卷双唇,含住了罗琴的食指,罗琴触电般抽回。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旺盛了一个夏季的激情开始沉淀成内敛的气质。南方高岗上的山坡又恢复成了针阔混交林的清冷和枯黄的杂草铺垫的思考,湖面除了天光云影一阙诗的徘徊,还有粼粼的波光荡漾着欲语还羞的柔情。平坝里的玫瑰花休整了半个多月,错落地开着初心不改的色彩,村庄里一唱三叹的驴叫声和高亢的鹅叫声相辅相成,狗和鸡又跌宕起伏了一个循环的季节。

黎铭的阑干少年开得热烈,繁花盛开的时候它蛰伏成寂然的守候,环境萧索了便开成无声的陪伴,用最真诚的心酝酿着最热烈的爱。

老陈叔很早就去街上买了猪脚,又给村委会送了两只。“老陈叔,面色红润了喔!”唐宋已经蒸好了包子,给老陈叔装了几个。

“你不懂!”老陈叔提过袋子,看着袋子里的水蒸气,突然说,“诶诶诶,别用袋子啊,用碗装,塑料袋不干净!”说着自己从碗柜里找了个大瓷碗装了。

“你没少用袋子给我们装啊!”

“诶,你不懂!”老陈叔正了正碗,“娃该醒了,我走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老陈叔,别老吃猪脚,会烦的!”

“诶,你不懂!”老陈说头也没回,说完,人已经在大门外了。

“诶,好吧,我不懂!”唐宋拿出蒸笼,用手搓了搓耳朵。

愉快的一天又开始了,金纬、秦宁、唐宋、刘波都抢着外出去核实整改问题,查缺补漏,完善材料,黎铭在清洗系统数据和关联项目库。

“铭哥,我今天已经联系好方经理啦,我出去啦,午饭你准备啊!”

“路上注意安全!”

“铭哥,下午县里项目股的来验收项目,我们去了啊!”

“我去吧!”

“我去我去,学习学习嘛!”

于是,黎铭的围裙再也摘不下来了。

“你们没有把人才用到相应的地方,我感觉刀刃已生锈,理想已上锁,价值已转变。”黎铭吃着晚饭对几人说。

“谁说的,你的刀刃就是我们,你需要放手,放手让我们飞翔,你没看见一大批大好青年在贫困中来回磨砺,疯狂地成长,我们会长成你期待的那理想的模样,在扶贫的路上,悄然实现安民立命的梦想。”金纬说。

“天高地阔,雨打风吹,山也优美,水也优美,你就让我们放手施为吧!我愿意在扶贫的路上永不停歇!”秦宁也说。

“得了吧,你想永也永不了,年底脱了贫,那就是成果巩固和乡村振兴了。”唐宋说。

“我可以继续在乡村振兴的路上,绽放我余生所有的光芒!”

“你值得更广阔的舞台!”

“没有舞台比这无垠的天地更广阔的了!”

“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世界和平,祖国繁荣,人民幸福!”

“你怎么知道!”

看着唐宋故作的一脸惊讶,黎铭瞟了个眼神,进了会议室,“开会了,完了看个案例!”

老陈叔饭后抱着田田来村委会散步,脸上的皱纹里藏不住的温柔笑意,为了自己皴裂的手不磨着儿子,还特意跑到程海边捡块砂石头磨去了老茧皮,洗完衣服还擦起了护手霜,不过一个多月,手倒养得比脸白了,骨节却依然粗大,像冬天的老南瓜藤上的小南瓜面上,被蜂蜇出的硬包。

“看着都快像爷孙俩了!”唐宋打趣。

“你还不加油!非等个什么光荣节点,爱情讲究的是水到渠成,不只是那个什么仪式感!”

“老陈叔,来发表一下您幸福日子的感想!”唐宋打断老陈叔的喋喋不休。

“我——我感谢,感谢秀珍,感谢你们!”老陈叔一本正经的,看了看怀里田田滴溜溜转着的眼睛,有些激动。

“老陈叔,您还要感谢人民、感谢党、感谢国家。”唐宋开玩笑说。

“别不当回事,往大的来说,可不都要感谢,不是党送来黎铭和你们这样的好干部,我现在还棍着呢,说不定已经安歇啦,我可是棺材板子都准备好了的人,可别说,这两年精神头好多了,像个破拉拉的风箱一样的肺都不咳了。现在啊,我只想再活五十年,看着我的儿子长大成才,像你们一样!”老陈叔眼里闪现了泪花,看着圆嘟嘟的儿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你快点啦,唐宋,你个混小子,白耽搁着小琴,你要不愿意,金纬,我们琴琴可是个好姑娘。”

“老陈叔,你这样可算是乱点鸳鸯谱。”

“那我点的也是鸳鸯,总比点你个愣头鹅要强,点不动!跟那个清水河里的旱石蚌差不多,不开窍,一点谱都没有!”

“没准,我后来居上,一年抱俩!”

“你倒是行动啊,你就靠这张死鸭子硬嘴壳撑着。不过,说真的,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梦里洗屎片子都是笑醒的。”老陈叔浅黄的眉和褚黄的眼笑得眯成一团,露出褐色的牙齿。

黎铭突然就有些伤感,几年来,他除了过年洗过一次谦谦的衣服,再没洗过片子,而现在,墨墨都已经能流利地背诵《离骚》了,谦谦也会叫爸爸了。

“黎铭,你开个视频让我跟颜卿说两句话吧。”老陈叔惦记着颜卿。黎铭接通了颜卿的视频,就传来颜卿欢快的声音。

“我的铭,你总算翻到我的牌子了,你真是我的福星啊,回来拿奖拿到手软,你猜,我现在在哪里,你看我这英俊潇洒的面容,还有那似曾相识的墙壁。”

“墙比脸白!”

“嘶,我可以理解成你压抑久了,性格扭曲,你再看。咦,我仿佛看到宋宋了,喔,老陈叔,好久不见!”黎铭把视频转了一圈,对着老陈叔。

“卿卿,谢谢你,你寄给田田的玩具收到了,谢谢你!”

“哎哟,老陈叔,别客气!老陈叔,梦里是不是笑醒啦!”

“笑醒过几回,现在感觉人倍有劲!卿卿,你都瘦了!”

“我没瘦,我把肌肉练铁了一些。”

金纬、秦宁几人在后面看着老陈叔一脸温柔地叫卿卿,感觉骨头酥得慌。

“老陈叔,瞧,田田那大眼睛咕噜着,应该是被我的气质迷住了。”

“噗嗤——”金纬忍得脸上的肌肉都酸了,这样的人真是可爱。

“小田田,你就快当哥哥喽!”

“颜卿!声音小点,我先提醒你,别激动!”颜卿的背后从待产室伸出一个头来,是林星澜。

站在老陈叔身后的黎铭看得真切,难道是言君要生了,黎铭想。

“不管儿子女儿我都喜欢,母子平安就好!”颜卿不觉抓紧了自己的裤缝线,身子微微前倾,视频这头的黎铭才看出来那边是医院产房外。

“龙凤胎!母子平安!”林星澜的声音有一股阳光的魔力,柔和而庄重。

“哐——”颜卿手机落在地上。

“林姨,有没有抱错,是言君。”颜卿怀疑地问,产检一直都是一个,怎么出了个龙凤胎。

“傻小子,还有个是临时赠送的。”林星澜关门进去了。颜卿扭头看向自己的父母和岳母,有些呆愣,颜母捡起儿子的手机,“呆儿子,每回都是我陪言君来的,还不知道是两个?长点心吧!”

“黎铭,姨挂了啊,让那小子缓缓,现在估计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刚刚,你听到了吧,你添侄儿侄女啦!”

“我听见啦,刘姨,恭喜恭喜。”

黎铭愣愣地挂了电话,吧唧一口亲在田田的额头上,在院子里跳了一圈,不过瘾,又跑着出去了,和自己家生孩子一样兴奋。田里的稻草干了,枯萎的烟杆也割了,田野一片空阔。晚霞晕染了彩色的天空,几只白鹭在稻草间起落。

夜里,黎铭还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翻看着墨墨和谦谦的视频,辗转侧身就看见一缕月光照着的阑干少年,又起身细细端详着。

“各位富美种养专业合作社成员,明天上午九点请到村委会集合,我们分红啦!分红啦——”清风把广播里的声音传得很远,各个村小组长也挨户通知了社员。

“明天穿帅气一点哦,老陈叔!”毕小明跑着去老陈叔家看田田,“明天把田田也抱去,给他带大红花,我也带。”

辛苦了一年劳有所得,富美种养专业合作社年底分红了,清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不到日出又停了,田里的玫瑰花似乎更红了,空气中都是香甜的气息,像几户人家油炸花糕飘出的香甜乳糯的味道。

“你放手吧,这花扎得谁愿意戴啊!”王雅怡拿过刘波手里的花,使了个眼神给刘波。

“这活真不是我干的,和李逵拿绣花针差不多,我去贴牌。”说着,刘波和王雅怡出了会议室。

刘波趴在门口,见秦宁和金纬还神情专注地扎着,忍不住喊到:“秦宁、金纬来搭把手,抬个汽油桶。”

“抬那玩意干什么,搁着吧!”秦宁头也不抬地说。

“我扎得还不错哈,看!”金纬扎好了一朵,兴奋地拿着对刘波说。

“挺好看的,比你有灵气一些。”

“快点来,王丫头吃米粉长大的,抬不动!”

唐宋看着几人出去了,挨近罗琴一些,“你看,琴琴,我这朵这褶皱多温柔,像爱的河流涌动着波浪。”

“嘶,倒牙!”罗琴在几人出去的时候早已红了脸。

“琴琴,永胜一宣布脱贫摘帽我们就去领证好不好!老陈叔都有儿子了,我等不急了,我想——”唐宋说得热烈,罗琴听得一阵燥热。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手臂,轻轻地将手指覆在唐宋的唇上,唐宋含情脉脉,内卷双唇,含住了罗琴的食指,罗琴触电般抽回。

“到时候,我们办一个满是玫瑰花的婚礼,这样火红热烈的花会插在你的胸口,也插在我的胸口,你是我最美的新娘。”

“啊,你,突然说这话!”罗琴娇嗔着拍打唐宋的手臂,捂着脸跑出会议室进了厨房帮黎铭做饭。

扒在会议室后窗下的几人捂紧了嘴,树下拴着的羊扭头看向他们,棕黄色的眼波里流动着熟悉的情愫。

“开是开窍了,经验不足啊!这个时候不是该追回来趁热打铁吗!还是太嫩了!”

“流氓!”

一大早,每家的代表都穿戴整齐的来了,因为是星期六,毕小明拉着毕小荣的手也来了,毕小荣递给了黎铭一个烧得焦黄的土豆,黎铭笑着接过,给两兄弟每人戴了一朵红花。切开土豆,撒上一层辣椒面,吃了。

“乡亲们,经过咱们一年多的努力,我们富美合作社以订单农业的方式经营,一百七十多亩食用玫瑰共收获了二十万元,我们把这二十万分成三份,其中2万作为村集体经济,用来购置卫生工具保护环境、添置爱心超市物品等,8万用来扩大果莫生产,10万用来今天的分红。我们60户建档立卡户,当初每户一名代表一元入股合作社,在大家的集体劳作中,我们取得了今天的成果,是我们共同努力得来的。今天,我们共享这份劳动成果,因为每户投工投劳的时间不一样,成效不一样,各位的出勤率我们贴在公示墙上,我们多劳多得。乡亲们,谢谢你们,一年来,和我们的合作社共同成长!以后,规模扩大了,销路打开了,我们会收获更多。”

“下面请罗凤清书记给我们表现优异的8人佩戴鲜花,并发奖金!”毕福生和王顺福都在好的等次,分到了3500元,毕小明和毕小荣每人拉着毕福生的一只胳膊站在他身前,黎铭看着两兄弟微笑的面容,有罗翠兰的影子。岁月匆忙,总有一些人来不及参与和见证生活的变化。

唐宋给田田戴了一朵,依次发完六十多人,黎铭看着笑着数钱的众人,无限感慨,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来,最是土地和人们不负深情的韶光,是看得见的姹紫嫣红和纯粹如一,都极力活着自己想要的姿态。

不奢求不妄想,黎铭感到无比的幸福,他把自己的理想种在了这片边远的土地上,浇水施肥,毫不懈怠,如今,终于收获了成果。他想起颜卿,想起方卓,想起段玫,也想起了黄云秀,他拍了一张乡亲们笑着的照片发给了颜卿和工作群。

王顺民看着手里的3500元钱,笑容渐渐凝固,五年过去了,还是音信杳无,为什么当初的自己没能再赚一个3500,“你守着这3500块过日子吧,你的心根本就是凉薄的!无情的!”儿子怒吼的声音震颤在自己的耳膜里,他真的那么无情吗,可是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人人都认为他要拿3500元买辆摩托车,其实,他只是问了问而已,他想买鱼苗来养着,赚够了钱再给翠芳动手术,可终究自己闷葫芦不开口的性格寒了两人的心,兵兵离开家五年再没回来,一个星期后,翠芳也伤心过度积劳成疾去了。王顺民感觉手里的钱烫手,像火焰燃烧着他的筋脉。

王顺福笑着挨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大哥有些颤抖,怔了怔,看着手里的钱,才想起来,再坚硬的汉子,也只是藏起了悲伤。搂过大哥的肩膀,胸前的两朵花挤在一起,颤了颤,似乎听见了深藏在岁月里盖着带血的棉布衣服的故事。

手机在王顺民的裤兜里震了震,唱着高亢的民歌,响了一声挂了,隔了几分钟,手机又响了起来,歌声被一片欢笑声淹没,只有震动贴着王顺民的裤管,王顺民怔愣了下,继续沉思着,什么天大的事,他都不想接,况且,也没有什么是他关心的了,除了花田里的虫子和管道的事,他提不起任何兴趣。

电话再响起来是好几分钟后了,歌声在人们激动过后三三两两的交谈里,显得异常突兀,王顺民有些烦躁,松了松手,手里的钱掉落在地上,王顺福一张张捡起来,王顺民也没看电话显示,粗犷地低吼了一声,“喂——”

电话那头不说话,隐隐有风声,有震颤声,还有深重的呼吸声或者啜泣的声音,可是都不及王顺民耳中的声音清晰,再也难以道明的三千五百元。

“喂——”没有声音,王顺民放低了声音,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

“爸——”电话挂了,王顺福刚刚捡完最后一张钱,手机掉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瞬间青筋鼓起,他有些恼火地看着王顺民。

王顺民瞪圆了眼睛,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黎铭终于看出了王顺民的不对劲,三步走了过来。

“大哥,大哥——”王顺福摇着王顺民喊,大哥好几年没有发病了,被摇醒的王顺民抢过王顺福手里的手机,看着一串陌生的号码,显示是上海,王顺民想回拨过去,手机从两只颤抖的手中间漏了下去,“快,快,顺福,帮我回拨过去,是兵兵,兵兵——”

王顺福刚刚拨通的手机被抢过,电话被挂了,王顺民再拨过去,电话接通了,“儿子,是你吗,儿子——”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哽咽,年底的黄浦江边北风凛冽。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却没有挂断,王顺民就听着一阵风声和电视里似乎铁轨过路的声音。

“不会是兵兵,大哥!”王顺福想,自己的大哥一定陷入了自己的幻想。

王红兵听见二叔的声音,泪如雨下,沙哑着声音叫了一声爸,又挂了电话。

王顺民把手机拿给黎铭,“黎铭,帮我看看,这个号码是不是上海的。”

黎铭接过王顺民的手机,看着上面的号码显示,确实是上海的,点了点头。

“顺福,兵兵还活着,我听见他叫我爸了,我要去上海找他。”王顺民站起来拉着王顺福的手说。

王顺福认为自己的大哥陷入了自己的臆想,当年,他拆了大哥的包裹,是兵兵的一套腥臭的血衣,王顺福悄悄地把它埋在了大哥的菜园子里,几年来,大哥也几次把别人家的孩子认成了兵兵。

“顺福,相信我,那确实是兵兵的声音,我要去找他,我没有发病,我能认全,你看小明,小荣还有田田。”

“黎铭,帮我定一下机票,最快的,去上海的。”王顺民抢过王顺福手里的钱塞给黎铭。

“王叔,您别急,我再打过去试试!”黎铭用自己的手机打了过去,电话接了。

“是兵兵吗?”

“是的。我和你爸来找你!你等我们好吗?”

王红兵点点头,想想都是天意,最后的时间还是见一面吧。

“黎铭,丽梅子打电话来说,我爸快不行了,他想见你一面。”王玉祥挂了杨丽梅的电话,急切地对黎铭说。

“王叔,我去去就来,您在村委会等我,或者我让金纬陪您去!”黎铭对王顺民说。

“我等你!”王顺民有些瑟缩。

黎铭给金纬、秦宁一个眼神,两人默契地扶着王顺民就去了会议室,刚坐下,王顺民又出去在槛上坐着,那种晒着阳光,吹着风,瞟眼可以看见青山和蓝天的感觉,才真实可信,王顺民在口中反复咀嚼着那声“爸”,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有些爱,希望还找得回。

黎铭赶到王国华家,很多亲戚跪在一侧,王国华眼窝深陷,眼神迷离,花白的头发稀疏,星星坐在床中间拉着王国华的手,王国华的手枯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也没有颤抖,仿佛一点生气也没有,微张着嘴,却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看见黎铭去了,围着的几人让开,黎铭走过去,轻捏着王国华左手拇指虎口下一寸的位置,微微俯身,凑进了王国华,王国华嘴唇蠕动着,眼神渐渐变得清明,意识也聚拢来,脸色由青绿变得红润起来。

“黎铭,谢谢你!没什么——就是想再看看你!”王国华轻轻的话像黄昏的光线不炙热,是可以直视的祥和。几乎不可查觉的浅浅的气息喷在黎铭的脸上。

王国华含着笑,静静地扫了一圈,走得面容安详。

黎铭以为自己会很害怕,此时,他却很平静,放平王国华的手,黎铭站起身,肃穆地朝着王国华深深地鞠了一躬。仿佛夕阳落山那样,更多的包容和寄托都交给活着的人。

不知谁先哭起来,接着哭声一阵高过一阵,黎铭感觉耳朵在嗡嗡地震着,连着自己的思绪也震颤着。黎铭有一种生命被催促的力量在鞭策着自己,他抽身出来,慢慢地跑着,慢慢地加速,阳光追着他的影子,从路面折射到稻田里,他感觉眼前林深草木香,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洒下斑驳的光,那光里还有悠扬舒缓的音乐,迎接着老去的一切,又送来清凉的新生。

黎铭跑回村委会,让刘波和金纬几人去帮忙,自己定了两张三点的机票,让唐宋送两人到大理机场。一路云中冥想,到上海又是华灯初上。

黎铭一直都知道儿子是王顺民的禁忌,每次提起,旁人都禁声,这次了解了来龙去脉,才感觉到一个家庭中孤苦的三个人,有些偏执的伤痛,再也不是时间可以赎回的。不善表达沟通的人喜欢用行动直接证明,窘困的生活,却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们。有些话,有就说了,黎铭突然很想周泽衣,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他们之间不用说也可以理解的信任。

下了飞机,王顺民和黎铭给王红兵打电话时,提示已经关机了。黎铭裹紧了衣服,岁月总有惊人相似的地方,黎铭想起了去年自己也曾经穿着沾满高原黄泥的鞋在这座城市里状若疯癫的找一个孩子。上次还知道范围,这次却连区域都不知道了,茫然在六千多平方公里两千多万人口中找一个人,不切实际,黎铭想起了AI中心的朋友。

“我记得这是你第二次让我找一个号码了,还好,今天也加班,大数据为一切需要服务,等我电话。”很快,就回电话了。

“这个号码在一小时前没有动静了,从早上九点到五点前,这个号码一直在黄浦区人民英雄纪念塔附近,没有移动。我真诚地祝愿,这是你扶贫路上最后一次找人。”

“祝你愿望成真!谢谢啦!”

黎铭挂了电话,打着车就去了黄埔区。两人赶到到塔前,对面的东方明珠交替着红蓝紫的光,彩灯装饰的游轮缓缓地游过江面,红色的锥形塔红得像烈士的鲜血,纯粹热烈不染半点尘埃,伟岸的伫立在江岸,护佑着人间的烟火。

黎铭看见塔前的条凳上坐着一个神色凄然的少年,后撑着手,抬头凝望着塔尖,王顺民跑过去,一把抱住王红兵。

“兵兵——我的兵兵!”王红兵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不知道塔是什么时候变成红色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只有在父亲怀里的感觉是真实的,父亲的衣服上还是有烟味,只是这种味道有多少年没有闻到了,从负气出走誓不生还,到流浪奔袭一无所成伤痕累累,怎么那么漫长,久到他快要想不起来父亲的样子了,久到他快记不清自己为什么离家出走了。辗转流离,自己用一时冲动走了多少路,又用多少憎恨扭曲了自己的性格,还用多少青春来铭记一段深刻,然而并有没实现英雄理想的偏执。

父子俩一句话也没说,抱着哭得没了声音,只有抽噎和吸鼻子的声音在万家灯火中湮灭,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过多的驻足,这也是一座包容的城市。王顺民一下一下地轻轻锤着王红兵的后背,鼻涕流在了自己的手上。

许久,王红兵站起来,弓着身,却是早已坐得僵硬了,缓了缓,王红兵直起身来,王顺民拉着王红兵的手,“比——比爹高了,只是瘦了些,瘦了——。”

黎铭心潮起伏,多少思念刻画着岁月原有的样子,却不觉早已换了模样。饭后,黎铭知道了始末,李子航也赶了过来。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几人带着王红兵去医院复查了。

“昨天知道你拿错了报告,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我们主任很担心你的,这个才是你的。”一个年轻的护士难掩激动地说,“不过,真的谢谢你,谢谢你回来了,不然我这个月的奖金没了,还要挨个处分,今天的假也不能休了,真的谢谢你。”

“刘玲,休什么假,过来帮忙!”

“来啦来啦!”刘玲给王红兵鞠了一躬,跟上了医生。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王红兵牙关打颤,“不是我的,不是胃癌晚期——”

王顺民揽着王红兵的肩,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王红兵才知道死亡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什么感觉,生命真的是有限度的。抱着王顺民,又哭得双眼迷蒙。

李子航忙着硕士论文准备,回去了,初冬的上海还没有云南冷。

三人一起回到村委会时,正碰着王国华出殡,黎铭一直以为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就着重在生死,现在才体会到从生到死是怎样的豁达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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