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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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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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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五十四章 对一些生命,欠了一个招魂的庄严仪式

在灿烂而热烈的掌声中,在初心笃定而澎湃的激励中,黎铭看见自己,仿佛横戈立马的将军,穿着赤金流云的铠甲,帽子上的红缨和枪戟上的红缨在风中吹拂开,为喷薄的意气作谱,在风中烈烈作响。棕红色的战马屈腿伏低,绷紧全身的肌肉准备奋发蹈厉、奋起直追、奋勇杀敌。他知道铠甲是他最大的倚仗,那是整个国家作的后盾,他也知道红缨是家的温暖,是回归的守候。

岭南春觉,崀南矮墙下的篱笆院内,几株桃树先开了花,伸出墙外来,温柔的颜色没有着墨太多,铺不开热烈的灿烂,但惊喜是眼底化不开的热爱。篱笆外的迎春花缠绕着杂乱的鬼针刺开着黄色的花朵,早晨的田野里,一层青霜覆盖着豆苗,侧沟内,薄薄的碎冰皴裂开锋芒,春天的气息就要奔涌开。

村委会的驻村工作队员都到齐了,唐宋有些郁郁寡欢,疫情的影响,考核延后,意味着她的领证和婚期都要延后,元旦定的拍婚纱照时间也无限延期了,买的冬天的婚纱可能也穿不上了。

“也不知道你固执个什么,动作快点,儿子都有了!”老陈叔摸出一根烟,摸了摸,又装进了口袋,斜着眼对唐宋说。

“来,点上啊,老陈叔!”唐宋作势就要摸打火机。

“去,去,你懂个屁!你以后就知道了,这烟,我已经戒了。”

“戒了还拿出来摸?跟摸金条子似的!”

“哎哟,老子给你一锤子,以后你就认得了。哪天我口袋里装着一根烟,他那小鼻子就一皱一皱的,像小猪仔拱食一样,那模样,真的是心窝子都化了。哎哟,跟你讲,你也不懂!不晓得你执拗个什么劲,就跟自个过不去,你就是人家说的,那个神经有病。”

“赶紧回去了,老陈叔,田田该醒了!”唐宋把炫耀的老陈叔推出了村委会,“老陈叔,记得把烟丢了!”

解除自我隔离的黎铭在花田里忙着,田里的笔筒草蹿开了很多,爬到了田垄上,长得比花朵还要高,吸了玫瑰花的营养,黎铭想,应该有计划地组织村民进行拔草了,过了休眠期,花开始一边抽芽一边开花。

毕小明终于背全了《唐诗三百首》,每天在田里,高声的一首首地背着,得了黎铭的赞扬,逮起虫子来更有劲了,毕小荣依然坚持每天给黎铭一个烤洋芋。

百姓们的生活似乎没有很大的改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几家人用棉纱布自己缝了口罩戴着,大大的,又带着毛线帽,遮得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看着电视里逐渐稳控住的形势,村民们开始准备春耕了,只是以往高声歌唱的田坝里变成了轻哼,人们劳作的间隔距离也增大了。大棚里的菌子长得很好,菌叶很厚,口感也更好,经过一年半的摸索,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三层,起了六台菌架,获得了大丰收,中菌公司的收购却减少了,因为疫情的影响,空运受到限制,海运成本太大,很多烘干的菌子积压在仓库。县内带贫的企业,不同程度受到了影响。领导小组极力想办法扩大销售,王程线上带货,有了“最美县长”的称号。

坐在田埂上,黎铭想,崀南的食用玫瑰是订单农业,如果沁香庄园的玫瑰水、玫瑰酒、玫瑰精油等产品销售不出去,花田里的花就会受到影响。黎铭联系了段玫,果然同类产品的销售额,环比降低了40%。去年的产品积压在仓库里,正想办法解决,今年的花恐怕不能如期收购。黎铭想,能否集中村里鲜花饼做得好的人,用做好的鲜花饼换其他的农耕用具、肥料等,以最简单的方式增加市场活力,想想标准、保鲜、包装都成问题,又想了其他的方法,一一被自己否定了。

黎铭放空自己,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像秋雨后的山谷,树木山色都很清明,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散不开,消不去。黎铭去程海湖里游了一圈,依然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

刚进村,就遇到了罗桂梅。“黎铭,我准备这几天就动工了,不能一直等下去,干等着,会把意志消磨了。”

“我也这么想着,走,我们边走边说,合计合计。”黎铭边走边说,“刚好,计划外出务工的人都在村子里,可以找一批,咱们村子里应该不出问题。”

“这个挨临近的人都会帮忙,主要是砖厂不开门也拉不着砖,先平地,也没有认识的挖机师傅。”

黎铭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八月的夜晚,仿佛雨点还噼里啪啦地打在自己的身上,突然就拨开了自己脑海里的雾一样,可只有一瞬,黎铭抓住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清明。

“罗婶,挖机那边我帮你联系。砖厂那边可以打电话问问,去年的存货应该还有。”

“你们聊什么呢?”毕福生从田里回来,遇到了黎铭和罗桂梅。

“聊开工的事呢,等不得了!”罗桂梅说。

“好事啊!这么苦着脸干什么呢!要开工算我一个!”

“正愁着呢,怎么把你给忘了,你砌砖的技术,村里还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膀子都要闲出锈来了,定了哪天,通知我一声,我先回了,娃等着呢!”

“毕大哥真是忙!”

“是啊,都忙,忙点有奔头!”

“罗婶,你知道的人多,看着合适的,把毕大哥介绍一个呗!”

“以后我留意着啊,老平子啊,也是厚道人。”

“罗婶,等会我就联系,您等我信息啊!”到了村委会门口,黎铭说。

“嗯嗯,等你,黎铭,麻烦你啦!你忙着,我赶紧回去缝几个口罩。”

一斤会议室,黎铭就收到开视频调度会的通知,收拾好,王雅怡已经在调试视频了,上楼换了身衣服,黎铭专心地记着。

“丽江被划为云南的疫情低风险区,永胜被划为丽江的低风险区,各个乡镇可以根据实际情况,一手抓疫情防控,一手抓脱贫攻坚,我们不能坐等,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已脱贫户的成果巩固和未脱贫户的帮扶措施都要细化落实。低风险区的脱贫攻坚项目,在严格防控下,可以酌情复产复工。今年农产品大量滞销,我们要从就业上谋出路,但重中之重是做好疫情防控。丽江市委政府及时联系江浙地区,浙江的产业链急需工人,我们要善于抓住机遇,动员好群众,宣传好我们的政策,只要愿意去的,我们会从永胜直接送到厂门口。”

黎铭听得明白,当晚就询问了人社局具体工作环境和工资标准。将以前务工的和年前有意愿外出务工报的名单一合计,天一亮,就用广播在各小组播了消息,骑上唐宋的摩托车又从杨付云家开始走访起,看着未全亮开的清晨,黎铭觉得循环的岁月轮转着相似的韵律。两年前,他也是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扶贫工作。只是,这次疫情严重,乡亲们有自己的考量,不过只要防疫措施做到位,相信这是一个好的机遇。

接连跑了三天,效果出奇的好,竟然有132人也愿意外出,毕福生年前一页报了名的,可又担心两个孩子。

“想去就去啊,孩子就在我家了,学校开学了,中午有营养餐,早晚就是加两副碗筷的事,我去村委会了我带着去,我在家了就在家,而且,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学,他们在家,我督促他们学习,闲了还可以帮我带田田。你回来,我保证他们都长高个,全村都脱贫了,你还不相信组织,你还不信黎铭吗?你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机会难得,出去看看吧!”老陈叔对毕福生说。

“我还答应桂梅姐帮他砌墙呢,明年去也是一样的,到时候,娃也大了!”

“就是一年,能大到哪里去,你在家他们就吃了风一样蹿个?”老陈叔自从田田出生后,怼人都感觉底气更足了,声音也能更大了,“就是桂梅子那里答应了,也不好不去!”

“答应我什么啦?”罗桂梅去找黎铭,刚好路过,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正劝着呢,让老平子出去看看,赶趟车,去浙江务工,在这里别扭着,他说答应你了呢!”老陈叔说。王婶从屋里出来,接过老陈叔手里睡熟了的田田。

“去啊,怎么不去呢,我这里砌墙的,可以重新找啊,再说,我这里顺利的话,两三个月就建好了,到时候岗位都是别人的了,那可是全国到处都盯着的位置,不能白耽误了你啊。要是疫情原因的话,倒是可以再考虑考虑。”

“砌墙的话,我姐夫那里也可以,他也是个巴实的人,手艺也是有的,只是——”毕福生顿了顿,“我再想想吧!”

“想什么啊想,想干就干,别老是畏首畏尾的,这个就是咱们的劣根性,什么都畏畏缩缩的,就几年可活,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就行了,我们就是自己把自己捆了,想了一大堆问题,还没开始干就把自己吓死了,能干成什么事嘛,要我说,就是不敢去打破现在的习惯,去适应新的环境。”罗桂梅一讲就停不下来,满腔的义愤填膺,仿佛挤压在心里很久的压抑,不吐不快。听得毕小明两兄弟微微张着嘴,看着面色泛紫的父亲。

“去吧,爸爸,我都14岁了,可以照顾弟弟的。不过,您还得注意防护,现在全国的疫情还没有完全控制住,你去了不要出厂,四季的衣服都带上,吃住工作都在厂里面,应该是安全的,您还要多洗手。我和弟弟要是想你了,我们会打视频电话给你的!”毕小明很懂事,虽然眼里含着泪,还是坚强地鼓励爸爸,其实,他也想出去看看,只是实力条件都不允许,长大,是每个孩子心里的渴盼。

毕福生给罗桂梅骂醒了,坚定了信心,他要趁着机会好,给孩子挣一个好的家庭基础,想着面色又恢复了正常。

罗桂梅也不是单针对毕福生,是她看这个村子里的多数人都这样,心里就堵得慌,这会说出来了,看着老陈叔和毕福生,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三天,村里的人都动员好了,也都收拾好了。原计划李子航和唐宋一起随人社局送的,李子航外婆突然病重,黎铭跟县里报备了,换了李子航随车,县里租了五辆卧铺车,从永胜出发,直接开往浙江温州。

路上车辆很少,都是驰援武汉物资的货车,车上拉着温暖的标语,黎铭看着朴实的标语,没有激昂的陈述,却看着揪着就湿了眼眶。毕福生看向窗外的务工人员,内心感动着,以前外出务工,一两百公里还要倒腾七八次车,提着大包小包出口都找不到,哪有这么好的待遇呀。

除了在高速路服务区吃饭上厕所外,所有人都没有接触其他人,每停一次,车辆从轮胎到窗户都消毒。

三天两夜,车停在工厂大门外时,阳光刚好从海平面升起来,毕福生从未感受过一眼可以看到天边是如此的空阔,林立的高楼美轮美奂,忽然觉得人很伟大,可以创造无限的奇迹,又觉得人很渺小,在广阔的世界里如尘埃颗粒,他心里自豪又畏惧,他第一次明白黎铭说的‘规则可以散发无限的美’是怎样的美了,心中的激情喷涌而出,祖国果然是江河辽阔啊,一时间,无限感概,更觉自己浅薄无知了,耳边不觉就响起了罗桂梅的话,她说得对。

务工人员依次下了车,工厂的大门打开,门内站着一排老工人,着装整齐,戴着口罩鼓着掌欢迎他们的到来。所有人在工厂门口合了影,黎铭将所有务工人员的体温测量表交给厂方,又一一现场测量了。

“放心,我们车间每天都是严格消毒的,你们可以放下思想包袱,轻装上阵。我也诚挚地谢谢各位,在疫情形势严峻的情况下,和我们厂一起奋斗,一起创造价值,我们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共同劳作,共同生活!相信我们,也谢谢你们!”工厂负责人带着口罩诚恳地说。

看着进了工厂大门挥手作别的乡亲们,黎铭深深鞠了一躬,直到门合上才直起身。愿疫情早日得到控制,全国焕发勃勃的生机。

黎铭几人给每辆车喷了消毒液,不曾停留,一路往回赶,只用两天两夜又回到了永胜,到永胜时,星辰初起。连着坐了五六天的车,唐宋和黎铭的脚都有些浮肿。

黎铭在永胜歇了一夜,向杨文几人汇报了情况。点开自己关注的链接,恍然已到惊蛰,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希望万物复苏,春天到来,横肆的病毒得到控制。

第二天,黎铭和魏青一起参加了全国决胜脱贫攻坚的会议,在会议室门口,会务人员收了手机,会议从中央开到未脱贫摘帽的县级,开会人数规模宏大,感受着庄严的氛围,听着中央总书记对五年来的脱贫攻坚取得的成绩总结,想着减贫人口的数字中也有永胜,也有崀南的一部分,黎铭感到无比的骄傲自豪,自己的使命是和国家一起的,自己的付出是同全国人民一道的,自己的价值实现是赋予家国情怀的。在自己的努力中,全村人一起,崀南村前年脱贫出列了,实现了产业的转型升级,以产业带动为基点,培养了一批能做事的乡村干部,以党建引领的方式实现组织振兴,五年规划的生态基础夯实,衔接了乡村振兴的生态振兴,村规民约的习惯形成和人居环境的提升,都促进着美的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黎铭心中豪情万丈,忘记了隐隐浮肿有些疼的双脚。

两年,村庄的吃穿住行各个方面的基础设施都得到极大的改善,黎铭回忆起刚来时,摩托车后轮扬起的一身灰尘,和被锅灰沾满了脸,烟一熏,流下的两行泪的情景,仿佛还是昨天。还有那提着装着蛇的口袋,默默的在墙背后瑟瑟地掏着苦胆,又在山岗上埋蛇的孩子,如今在花田里高声背着诗词。那钻进床脚下胸膛伏地的孩子,如今每天给自己送一个热烘烘的烤洋芋。多少人,多少改变。改变是自己的一座丰碑,是伫立在自己灵魂深处的信念。那一天,朝南对着整个村庄,背对着坟茔跪着,用衣兜接着的粮食,已经丰收了又长。还有飘浮在山岗上,在罡风里经久不息的英雄的赞歌,都生根在土地里,盛开在风中,渗透进血脉里。

一路走来,多少坑坑洼洼的泥巴裹满的裤腿,为了谁?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成就自己活着的最美的样子。多幸运,坚定地走在这片土地上,黎铭往前倾了倾身子,双手交握撑着自己的下巴,笑着笑着,眼里就含满了泪水。

为山九仞,积篑而行。要奠定坚实的基础,还有很有工作没有完成,产业的效益发挥,乡风的普遍形成,宜居是一个永不满足的追求,剩余的脱贫攻坚任务还很艰巨,黎铭揩拭了眼角滑出的泪,胸腔里激荡着志向咆哮的声音。听着那么多贫困的数字铺陈在眼前,自己村的三户还捉襟见肘,而整个国家还有两千多个贫困村未出列,黎铭想象着他们在高山峡谷间居住,在石漠化环境中居住,困顿迷惘,踟蹰难行。生态脆弱、资源性缺水、产业难以布置、教育和医疗难以保障等诸多问题,都需要一个个攻克。指挥调度一个国家的资源来消除绝对贫困,黎铭彻悟到了大国担当的作为和国家制度的优越性,只有这样的制度,才能迅速凝聚全民族的力量为立民的事业,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无坚不摧地向前,为一域生民谋取最大的幸福。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走下去,将所有人忘我融入的家国,抒情成无处不在的每个人的和谐。真正的大同,是所有人的实现而没有突兀。新冠疫情的防疫也一样,没有这样的制度,没有这样的经济支持,没有这样冲锋陷阵的精神,用什么筑起坚固的防线呢?

中国,经受住了考验;中国,承接住了生命的重量;中国,擎起了一面堪为引领的旗帜。一个一直遵循着仁义的国家,疫情防控下,毅然坚定地做着伟大的减贫事业,致力全民绝对贫困的消除,从理论制度到文化意识的自强,没有短板,一起富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脱贫摘帽不是终点,而是新生活、新奋斗的起点。要针对主要要矛盾的变化,理清工作思路。推动减贫战略和工作体系平稳转型,统筹纳入乡村振兴战略,建立长短结合、标本兼治的体制机制。”

听着平凡又如惊雷一样的话语,黎铭心潮澎湃,泪水又涌了出来,他一直践行着这样的标准——家国的变化,是山河的变化,山河的变化,终究,是人的变化。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每天累积起来的平凡岁月,终将是伟大事业的镌刻。

“我们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坚定信心、顽强奋斗,夺取脱贫攻坚战的全面胜利,坚决完成这项对中华民族、对人类都具有重大意义的伟业!”

在灿烂而热烈的掌声中,在初心笃定而澎湃的激励中,黎铭看见自己,仿佛横戈立马的将军,穿着赤金流云的铠甲,帽子上的红缨和枪戟上的红缨在风中吹拂开,为喷薄的意气作谱,在风中烈烈作响。棕红色的战马屈腿伏低,绷紧全身的肌肉准备奋发蹈厉、奋起直追、奋勇杀敌。他知道铠甲是他最大的倚仗,那是整个国家作的后盾,他也知道红缨是家的温暖,是回归的守候。

黎铭爬上了村委会后面的北坡,向南可以看见整个崀南村,向西可以看到半个程海湖,群峰的起伏像袖口间的褶皱,那蓊郁树林蒸腾出的美好愿望,和湖泊氤氲出时间的模样,都隽永了一个时代和一辈人的情长。

黎铭回到村委会,脚还肿着。接到虞卓渊的电话,黎铭笑得很想哭,“黎铭,我妈我和初尧都回家了!”

“卓渊,谢谢你!”谢谢你在最危险复杂又艰辛的局势中守好了脆弱的勇敢,让他们都坚信只要足够的爱就可以撑起一些生命,撑起一片天空,撑起一个世界。

“可是,黎铭,我没有守好孩子,孩子——没有了!”

“卓渊——”黎铭听到嘶哑的声音,跪着,把头伏在地上,一手举着电话,一手蒙着嘴巴,泪水肆意地流着,鼻涕也流了出来,抬起头,黎铭把手机反背到身后,用手擦了泪水和鼻涕,用弯下头,紧紧地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那一定是个可爱的孩子,我名字都想好了,不管男孩女孩,我们都叫他木木,永远扎根在土地里,积极向上,赤诚担当,可是,黎铭,我都来不及看一眼。妈说,他是儿子——”

“他是抗疫的英雄,他比我们要勇敢,卓渊,好好照顾初尧。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刚回到家初尧就晕倒了——”

声音像从风从秋冬萧索的树木枝桠间穿过,打在几乎已经被冻麻木的瑟缩的鸟身上,在疼痛得混沌模糊的意识里挤压出的气息,只是听着,就很疼。黎铭把脸伏在手臂间,止了哭声,在袖子上擦了眼泪。“卓渊——”

“他们都比我勇敢,初尧还安慰我说孩子是我们的骄傲,孩子也来模糊的梦里安慰我!”

“卓渊,我让姜晴把禾禾送回去吧!”

“不要,黎铭,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禾禾,我收拾不了——”收拾不了自己,虞卓渊颤着牙齿、颤着下巴、颤着整个身体,说不出话来。

“让她陪陪初尧吧!”

很久,电话里才传来虞卓渊的声音,“黎铭,再让她和墨墨玩几天,我妈眼睛被汗水浸渍引发了角膜炎,骨膜炎也更严重了,初尧要时间恢复,我怕孩子回来,不相信——善良的美好。”虞卓渊知道,黎铭是希望用禾禾的纯粹坚定他们的初心,他也知道黎铭知道他们初心仍然笃定,一个外化的承载,可以减少迷惘的苦痛。看着女儿,就看见了儿子。

“林姨,她还好吧?”

“别担心,会慢慢康复的!”只是以后再也不能手术了!虞卓渊没说,他母亲做了那么多手术,迎接了那么多生命,此生也再无遗憾了。黎铭哽咽难言,不说,他也预料到了,言君的那次,出门时,林姨的脚都有些颤。

虞俊远没有和他们一起回来,父亲是第三批,时间还没到。在医院里,虞卓渊也没能见到父亲一面,不在一个区域,也不再一个团队,也是十天后,还是从初尧那里知道了父亲也去了的消息。换了夜班去看,虞俊远进了手术室,又错过了。

挂了电话,虞卓渊擦了泪水,从书房里出来,微笑着给母亲和初尧盛了汤。黎铭仰面倒在山坡上,任泪水流过耳后渗进土地。背后茂密的草丛中躲着一个手里拿着烤洋芋的孩子,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黎铭。

突然,黎铭像想起什么,跑回村委会,骑着摩托车就去了周医生家,开了很多副治骨膜炎的中草药,又跑到李家买了纯正的驴胶,就要给虞卓渊寄去。

站在路边的孩子神情紧张地看着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每个年纪都有每个年纪的恐慌,害怕也许跟年龄无关,长大了,也有自己害怕的事。

黎铭坐在湖边,把自己熟悉的每个人电话都打了一遍,周泽衣还在武汉。黎铭冷静下来,湛蓝的天空下湖面透着烟青,世界各地的疫情数字还在不断上升,中国各地派出的医务人员和物资在世界各地,用生命书写着正义。

村里滇中引水项目已经复工了,光伏提水的项目建设点已经有一个小队在检修了,罗桂梅的牛场平好了地,山坳里,二十几人全带着罗桂梅用白棉布缝的厚厚的口罩,袋子长长的,在脑后系着垂到脖子上,一甩一甩的,晃得人头疼,黎铭使劲摇摇头,他不想想这些,他努力把整个村都挤出自己的脑海,他只想想他的家人,想他的朋友,他努力想着他们的样子。

黎铭自私地希望,周泽衣就留在国内,哪都不要去,他知道,在武汉不是没有危险,但他相信祖国。

黎铭想着自己的家人朋友,看着他们放大又缩小的面孔,多彩又逐渐寡淡的画面,又变得恐慌起来,好不容易把村庄挤出去了,自己却成了无绪的云,在无垠的广阔中不知道如何栖息,不知道怎样追寻,连自己也变得虚无,就要消散在空寂中,他挣扎着把丢出去的意识捡回来,在怀里裹着。

黎铭的思绪很乱,一会是他的亲人们在武汉衣不解带,一会是清冷萧索的街头,一会是宁静祥和的山村,他知道他能做的只是尽力巩固脱贫的成果,捍卫疫情影响中全村人一起努力得来的结果。

他努力想着产业、就业、饮水、住房、医疗、教育,是否哪一块还有短板弱项,哪些可以发挥效益到极致,哪些可以率先结合乡村振兴实现巩固提升,可他的思绪仍像湖边上的水草,在水里招摇,看似规矩,却早已盘根错节的联系在一起,已然摔乱了。

黎铭逼迫自己从一个点切入进行思考,对,从疫情影响来看,首先,产业收入,单这一块对崀南的玫瑰就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对新兴产业更是一个风向标,收益不好,还影响老百姓的信心,不利于规模的扩大和产业链的形成,也不利于乡村在整体旅游规划中的发展,怎样降低损失,对,倒退思维,以结果验证过程,旅游体验,这样或许可以。口罩的白袋子还飘摇着,带着唾沫星子的笑声还张扬着,黎铭摇摇头,模糊中一个简单直接又便于操作的方法在黎铭脑海中来回验证着可行性,以未来的目标规划验证前期的过程,对外开园,吸引本地消费,或许可以一试。黎铭有些惊惶,拼力思考着眼前,汗水还是沁了出来。有些情,是善良的心指引着路径,穿越灵魂的显现。可即使这样,也不能停下,越是深刻,越是慌乱。

就业工作没有滞后,住房改造已经完成,医疗保障长期巩固,只剩下教育控辍的问题,现在开学时间延长,当地教学设备上网课不切实际,关键还得动员家长监督,黎铭想了想是否可以策划一个活动来体现学生的教学成果,激发他们自主学习的动力,终是落后的条件制约了很多教育的体验。像挣扎在车辙里的鱼,黎铭全身瑟瑟地抖着,虞卓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孩子没有了——没有了——”

“黎叔叔,我们回去吧!”毕小荣伸过手,递过一个烤洋芋。黎铭怔了怔,擦了汗涔涔的手,摇晃着腿站起来,在裤管上擦了擦手,牵着毕小荣回了村委会。田埂上,坐着一排孩子,摇着腿读着书,黎铭很欣慰,虚软的脚步有了力量。

村委会里二三十个人相互讨论着,黎铭近前,站定,有两个人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黎铭怔了怔。

“贵全哥,你来说一下情况。”

“我——黎铭,你要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贵全哥,你说。”

“是这样的,昨天下午我和仁叔在菜地里说了几句,约着今天一起去沿塘河钓鱼,可是,定的九点,到十点仁叔还没有出来,他以前给了我一把钥匙,我就拿了钥匙开了门去看了,然后,然后就看到仁叔已经去了,人已经硬了,按僵硬的程度来看,差不多七八个小时了,应该是昨晚丑时就去了。”

“你有没有打电话给梨园服务中心的汤主任了。”

“我打了一个,没接,然后收到了一条短信,说在开会,等会回复。我不敢等,慌了神,人命啊,只有来找你了。黎铭,我说的是实话。”

“消息有没有散开。”黎铭担心在关键的时期会引起猜疑和恐慌。

“我出来借摩托车的时候,有四五个人知道了。他们都怕是疫情死的,都不敢去。”

“唐宋,发车。”黎铭急促地喊到。

看着围着的人,唐宋发了自己的哈弗,黎铭带上毕贵全和一起搬进梨园小区的两人,迅速赶到梨园小区。汤主任和镇长己经到了,卫健局和县医院的人也在,医生检测是因为心肌梗塞死亡,与疫情没有关系。黎铭看着周围围观的几人默默地舒了口气,心里有些不舒服,有时候,人情就是这样,危及自己的都避之不及,黎铭不禁想起虞俊远把禾禾交给自己时毅然离去的背影,耳边又响起了虞卓渊的声音,“没有了——”

黎铭联系了自己送到浙江机械厂的毕明信,说明了情况,毕明信哀痛不已,疯狂的跑向办公室,找人,请假,查票,半小时,毕明信虚软着脚回了黎铭电话,自己回不去,请黎铭帮忙处理,然后重重地跪在了工厂门口。

“你同意火葬还是土葬?”

“火葬吧!”等了良久毕明信才说。

汤桂怡打了殡仪馆的电话,拉走了老人。请宾、唱悼词、忆生平、祈福、扶棺、出殡、祭神、问地、扫生魂、撒五谷,这些傈僳族最看重的生命送往仪式,都没有,只有黎铭抱着骨灰盒,盒上贴着匆忙打印的照片,第二天就葬入了公墓,因为疫情影响,也没有操办。黎铭想起自己带着他们一起去参观的时候,路边的墓碑和车里墓志铭的讨论,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的观念就悄然改变了吧。只是,以前风霜雨雪里坎坷的一生,以这样简单的方式收尾,甚至连送葬的亲人都没有,黎铭看着碑上微笑着的照片,有些哀戚,多少人的生命这样黯然收场,或者还没得及绚丽就陨落的生命,也许,这根本就是生命的本质,平常而孤独。

黎铭摘了自己胳膊上的黑纱埋在墓碑前,终究,陪着一缕生存的信息。黎铭不抽烟,唐宋也不抽,旁边的毕贵全递了一支给黎铭,黎铭点燃了,没有抽,插在碑前的土里,任淡淡的红光在风里忽散明灭。黎铭想起了罗翠兰,想起了王国华,想起了杨建明——

“你们走吧,我静静!”黎铭黯然地说。

唐宋示意毕贵全回去,毕贵全走了。唐宋默默地坐在黎铭身旁,黎铭仿佛在雪地里走着,意识都是冷的,这样的自己,他自己也害怕。

黎铭的手机响了起来,黎铭眼眸颤了颤,无力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接的意识。唐宋瞟眼看着是罗桂梅,伸手接过。

“罗婶,我是唐宋,有什么一会说好不?”

罗桂梅的慌乱和惊讶瞬间就卡在了喉咙里,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黎铭像心有灵犀一样,拿过手机看着一线的新闻,突然,看见了熟悉的名字,虞俊远,白色的车慢慢地走远,两旁穿着防护服的人肃穆地立成两排,深鞠着躬,只有身穿军绿色服装的周泽衣笔直地敬着军礼,眉眼深深地看着远去的车,虽然戴着口罩,但黎铭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就是周泽衣,视频一闪而过,黎铭慌乱地点着,反复地搜索着倒看,心像被虫子噬咬着,一点点,一块块,一片片,他疼痛地伏在地上,额头磕在碑角上。

那个青色的早晨,他不知道,随着木兰花道远去的背影,会再也回不来,于自己,他不止是一个叔叔,从职业的责任到信念的坚持,他一直和父亲一样,可就这么突兀的,突兀地离开了,多少人的生命不是安静长辞的,逆行的意义为什么不能像他溯游的脱贫攻坚成果一样彰显,至少还有可以看得见的成果可以铭记,或者,他们的成果就是我们能看见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厚重深刻又虚无缥缈。

没有青山的倚靠,突然就把人生的尽头立在眼前,要怎样温暖少年初心不改的赤诚天真。他不敢打电话给卓渊,他或许已经知道,初闻噩耗更愿意接受这是一个人知道的想象,还可以自己安慰,如果有别人确切的宽慰,就是一个人排山倒海的伤悲。他甚至还没有从自己手中把孙女接回去,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或许,他也是有意回来的。

黎铭只愿,以他可以接触的方式,在这个显象的世界。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对有些生命,永久地欠下了一个招魂的庄严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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