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铭一直看着山,他觉得自己融入到那张瘦削的脸上,还有无限自由的眼神中,看到了奔涌在山体内心深处一直找寻的求而不得的生命,灵魂被起伏的经脉中的黑红色的漩涡和坚硬的石头羁绊着,追不上漂流的生命的速度,在不停的追赶中碰撞着不同的灵魂,产生着不一样的流光,有的直到追得生命消逝、灵魂黯淡都追不到生命,有的又两个三个灵魂一起缠绕着覆向同一个生命,连看护始终的规则都剥离不开,黎铭才知道,原来生命真的是会消逝的,在无尽的碰撞之中,变得消瘦,变得虚无,或许是他来不及看清。是融入,融入到了河流中锻造出了新的生命,只是,他还看不到规则守护的炫目的河流尽头。河流,在山体中。
鲁地拉的苍凉悲壮是四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将养着一万多的人口,却是常常的食不果腹,它的贫瘠是从土壤的寒薄直接铺开的,毫不掩饰的直接呈现在人们眼前,被晒得发白的砂石块反射着苍白的光,一个季节的雨储藏着一年的期待和勇气。
带着干粮,从天明到傍晚,沿线种了三百多亩,人们又骑着摩托车从清花渡走了。黎铭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沿着一条两三米宽中间一线歪歪斜斜的褚红色摩托车印迹,朝渡口的方向驶去,起初还能拿着手机照四处苍凉空阔的景色,后来坡度增大了一些,黎铭的身子往前倾去,胸膛贴着唐宋的后背。黎铭反手拉在后货架上,唐宋开口讲了一句话,震在头盔里,白色的雾气晕白了面罩,黎铭没有听清,唐宋一手稳着龙头,一手扒起脸前的玻璃面罩,“不用表达得这么隐晦,组织说,你可以再勇敢地往前一点。”唐宋扭过头对黎铭说。
“诶诶诶——”
黎铭的话还没有说完,摩托车直打滑,车头歪歪斜斜呈“之”字扭了几下,黎铭不得不往前倾了一些,看着右侧深而陡峻的箐,刚刚下来的时候看到箐里的石头斗米见方,左边的坡地高出路面半米多,狭窄的淌着泥水嵌着碎石块的高泥路面不足两米宽,黎铭看着冷汗直冒,恍惚的一瞬间,摩托车又滑了滑,黎铭用力地拉紧后货架,手臂上青色的筋凸起,黎铭试着用脚撑在左侧的坡地上稳住车。
“别用脚撑,会扭错位的!”唐宋捏紧刹车,抖动着手稳着车头,车身不是自己掌握的平衡,余光感觉到黎铭的腿外伸,企图找一个支点撑住摩托车,焦急地对着黎铭大喊。
黎铭本能性地缩起脚,眼廓看不到幽暗的箐底,隐隐有虫鸣从箐底传上来,可黎铭的脑海苍茫一片,屏蔽了所有声音。他拉着货架的手被震得生疼,看着唐宋后颈两侧的筋凸起,在中间形成一个平行的凹槽,隐没在头盔里,汗水在斜光中像涂了一层均匀的蜡。
唐宋使劲把车头扭向左侧的山坡,小指和无名指紧勾着刹车,两个人重力太大,车头偏离前车留下的痕迹,后轮横着向外侧打滑,如果两个人和摩托车一起掉下箐底,黎铭无法想象后果,突然的,他就想起张摇几近模糊的脸,汗水带着恐慌和期翼由内而外的渗透,心剧烈的疼起来,阑干少年模糊的开在他眼前。
电光火石之间,黎铭看见两米外是一个凸向箐内的弯,往下后坡度更大,只有这里,稍微平一些,还靠山,黎铭刚想叫唐宋跳车,唐宋就大喊起来,声音震慑了黎铭不安的情绪,“快,快,黎铭,我数到二咱们就一起跳车,往左,——”唐宋将摩托车向内侧压弯,重着二的音黎铭往左一滑,他怕太用力,唐宋还来不及跳就被自己蹬到箐里,可如果不用力跳到山坡上,路边的泥太滑,也有随着重力往下滑的危险,希望自己不要把唐宋带着一起滑到箐里,来不及想太多了,黎铭左胫骨提力,侧跳到凹弯里,因为身高的原因,后背弹到地边又顺着坡往下滑,黎铭用臀和脚使劲往后着力,最后,脖颈咯在坡边上,停了滑动,一颗嵌在土里的石头划过黎铭的后背,松了,从黎铭的后背领口掉进了衣服里,黎铭弓着腰像一只煮熟的虾窝在山弯里。
唐宋没有和黎铭一起跳,他稳紧车头,用眼廓的余光看着黎铭跳了自己才跳的,他不断把车头往左侧打紧,他看见了左侧远处的山坡上跑来了两条狗,他还看见了下面三个弯路边一棵棠梨树上的蝉好像轻轻地扇了几下被雨水打湿的翅膀,他甚至看见皴裂的树皮里有一只白色的虫子在蠕动,他感觉自己的眼力从没有这么好过,难道这就是临死前身体最极力的感受,他还听见了玫瑰花里最常听闻,曾经被他笑说一点都不含蓄婉转流氓式表达爱情的粗犷的调子,此刻想来,却那么悠扬。
不,不能再往前了,没有路了,再往前就只能弹过路面往种着红高粱的坡地上冲了,可是,为什么不能到坡上去呢,唐宋的脑海像闪过一道天光,松开刹车,唐宋越过黎铭的视线从左侧的坡地腾起,黎铭撑着手侧头看去,只看见摩托车的后轮还转动着,放大在自己的眼睛里。黎铭睁大着眼睛,双手后拉着坡地,慌忙爬起来,滑了两下,站了起来。
唐宋以虔诚的匍匐的姿态伏在坡地上,右腿压在摩托车下,摩托车的前轮和左侧的扶手嵌进了土里,后轮还在微风里转动着,黎铭爬上坡紧张地跑过去看唐宋。
“唐宋——唐宋——”黎铭的手哆嗦着,湿透了手心,泪水已经滑了下来。
“哎哟,小声点,还在呢,快,把摩托车后轮抬开一点,太烫了!”唐宋微微抬起头,咧着嘴说。
黎铭踉跄着绕到后面,慌乱的去抬轮子,轮子转动着不好着力,黎铭弓着腰使劲抬起后货架,移开了一些,看见唐宋的裤子被排气管烫破了一条七八寸长的口子,腿被烫得红红的,有血迹,黎铭又加大了力气。
唐宋想撑起头看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疼得厉害,后背也是钻心的疼,缓了两秒,侧头看着黎铭使劲抬摩托车,还能听见他加重的呼吸声,真好,有那么一刻,唐宋觉得自己可能就要离开了,可是,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还有那么多人让他牵挂,还有琴琴,那低头的温柔。此刻,他觉得土地是那么真实,山风是那么轻柔,夕阳是那么温暖。
“我这个姿势是不是很帅,还有我这饱含深情的眼神,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唐宋艰难的侧过身,用手肘撑地侧着头着感慨。
黎铭突然就笑了,笑得清浅而温和,眼角都带着满足,看着黎铭的唐宋在那一刻觉得满天星斗的璀璨也不及那眼里的澄澈,天空的湛蓝不及他脸上的纯粹,有一刻,竟觉得世间如此美好!
“组织教我弃车保帅,我觉得对!”
“组织教得好。还不起来?”黎铭是忐忑的,他怕唐宋伤到哪里,弯腰去扶,“试着感觉下,有没有伤到脚或腰。”
唐宋忍着疼动了动腿,除了烫着的小腿应该没事,又试着扭了扭腰,背心应该是被车头磕了下,应该没有大碍,主要是右手的无名指可能骨折了,无力的耷拉着,钻心的疼。
“我就想借着土地的力量,生个根,发个芽,开个花,结个果!”黎铭扶着唐宋慢慢地坐起来,“没有那么金贵,不用这么小心!”唐宋和黎铭并肩坐在下午才种了红高粱的坡地上。
魏青他们开车从老路走了,黎铭和唐宋骑摩托车带着村民走水路,过江要快一些。
“你看,对面的山像不像一张人脸。”
唐宋顺着黎铭的眼神看去,对面的山是一个光滑的平面,旁边左侧的山脊和它的侧峰构成瘦削的轮廓,硕大的山石像宽阔的额头,黄色的开垦的土地构成了眼睛和凸出的颧骨,两侧箐里的树木仿佛头发,抿着的唇线在生硬的鼻梁下好像张唇就可以吐露许多秘密,又刻意的隐忍着。
“那面容好像扑克牌里的大帝,又好像魏晋时期坚毅的将军。让我感觉有些莫名的熟悉,可是我说不出来,这样的熟悉感来自哪里。”唐宋用食指勾了勾额前的头发。
对面的山脸,那眼神似乎直直地看着黎铭和唐宋,要把他们吸进那深深的漩涡。唐宋抖了抖,他仿佛从那眼神里看见了孤独和深深的哀戚,那种不能散发光芒去温暖寒冷的悲戚,那种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去挽救苍茫世界的悲戚,那种仿佛力量被压制不能施展自己的才干去创造太平盛世的悲戚,莫名的悲哀像潮水一样涌过唐宋的心头,几乎要漫出眼眶,唐宋摇摇头,那样醇厚的悲伤像孤独的夜里杯底摇曳的红酒,带着铺天盖地的晕眩。
他几乎没有勇气去看,又深深地被吸引,不觉使劲摇摇头,再看去,仿佛已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什么情绪都没有,静静地看着落日,又耷拉下眼皮,看着一江因为下雨变得浑黄的江水,再不看唐宋一眼,唐宋呆呆的,有些委屈又有些伤感。
黎铭一直看着山,他觉得自己融入到那张瘦削的脸上,还有无限自由的眼神中,看到了奔涌在山体内心深处一直找寻的求而不得的生命,灵魂被起伏的经脉中的黑红色的漩涡和坚硬的石头羁绊着,追不上漂流的生命的速度,在不停的追赶中碰撞着不同的灵魂,产生着不一样的流光,有的直到追得生命消逝、灵魂黯淡都追不到生命,有的又两个三个灵魂一起缠绕着覆向同一个生命,连看护始终的规则都剥离不开,黎铭才知道,原来生命真的是会消逝的,在无尽的碰撞之中,变得消瘦,变得虚无,或许是他来不及看清。是融入,融入到了河流中锻造出了新的生命,只是,他还看不到规则守护的炫目的河流尽头。河流,在山体中。
黎铭感觉自己的灵魂轻轻地从山体的眼眶中渗出来,和山风一起融进自己的身体。
黎铭交叉了双手,抱住自己的脚,整个人缩紧了一些,靠近旁边的唐宋,他觉得有些冷,一股带着哀伤的力量涌进自己的经脉,冷得让他牙齿打颤,在夕阳落下仍留在天边的灿烂的霞,流动着天命的颜色,对面的山面随着浮上了浅浅的紫色。
“我们先把摩托车竖起来吧!”唐宋摇了摇头,站起来,被烫伤的小腿很疼。拉了一把黎铭,两人合力竖起摩托车,黎铭暗自庆幸,自己和唐宋在最后面,距离也拉得长,不然肯定影响了车队,黎铭也暗自反省,下次再不能带这么多的村民走这么危险的路了。
黎铭其实是坚持走老路和魏青他们一起走的,只是要绕到主路上,还要半个小时,随着山顶山脚起伏的路线走,将近多了两个小时,执拗不过村民,就决定走水路。
黎铭往下走了走,看了看,路拐过三个弯后,坡地和路面相差不足半米,路面也比较宽,可以看见渡口了,又被一块凸出的山包挡住,看不见渡口边的村民,下面也看不到上面。只有这里是最好下的,比上面要安全得多,找准后,黎铭接过唐宋扶着的车,推着往前走,“我来!组织让我珍惜生命!”
唐宋也不逞强,退后稳着车尾,他怎么没看见黎铭看着他细微的抽气的表情,隐隐含了眼泪!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微微一动都疼,更不用说捏刹车了,这一路下去,都是下坡路,也就没有坚持。
推到边沿,黎铭蹬下脚架,歪停了车,唐宋稳着车身,黎铭跳到路面,从坡下搬了块平整的石头,抬头就看见歪歪斜斜的摩托车印迹在种过高粱的山坡上,带着车轮上的纹路。黎铭爬上去,慢慢地稳着车头搭在石头上,唐宋使劲往后坠着后轮,感觉手指扯着心肺的疼。
“咕噜——”前轮下去了,黎铭侧过身,将摩托车紧贴着自己,掉进衣服内晃动到腰侧的石头擦着皮磨着他的腹部。黎铭用脚在路上蹬出了一个坑,防止脚滑,一手稳着车头,一手提着侧杆慢慢地抹着后轮往下滑。
“咔嚓——”随着石头的错落声,摩托车终于滑到了路中。黎铭支起脚架,转了转车头,试了试刹车,又蹲下扯了扯刹车线。低头看着满身的泥,扯下后货架上的雨衣,和唐宋一起抖开穿上,“乡亲们看见我们满身的泥未免担心”,黎铭又看了看唐宋被烫得血迹淋漓的小腿。
黎铭和唐宋穿好雨衣,就看见老陈叔和秦宁找了上来,“这么久不下来,还以为你们私奔了呢?”秦宁开玩笑。
“我其实有这个想法的!”唐宋笑着说,“只是不忍心委屈了铭儿,我得给他一个名份。”唐宋开着玩笑,嘴里却有丝腥甜,小腿疼得厉害。
老陈叔给了唐宋一个白眼,有些疑惑,“不下雨,你们怎么把雨衣穿上了!”
“防风呀,老陈叔,过了江就是一马平川的江边高速,要保护好膝盖,您也是哦!”唐宋轻松诙谐地说,小腿却有些颤,轻轻地侧了侧身。
“走吧,都等急了吧!”黎铭知道停得越久就越容易漏出破绽。
“下坡重,我和老陈叔、小宁宁后面走着来,你先去。”唐宋对黎铭说,黎铭转了个身,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唐宋的脚,轻轻点了点头,滑着摩托车往下走。
到得江边,看见一起来的乡亲们和渡船的老汉憨厚地聊着天,有几人扶在栏杆边上唱着民歌,气氛和谐。
黎铭默默的点了点人数,不缺一人,突然的,黎铭就有种想哭的冲动,岁月待他真诚而温暖。
看着摩托车队在黄昏里疾行,沿江二十多公里的山路,黎铭真切的感受到了夜色不是从天空笼罩的,他从打在路面的一束束光线里看到,夜色,像雨后山里的雾一样,是从地面上升起来的,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厚重,越来越执着。车灯偶尔打在江面上,粼粼的波光像游在心里的鱼吐着呼吸。
黎铭想,天明前的黑暗也一定是从地面开始消褪的,带着疲倦的情绪。因为,每一夜,她都要听太多的故事,听太多的叹息,想太多的安慰。
黎铭和唐宋路过程海周氏骨科的时候,黎铭拐进了那个小巷,坐在后面的唐宋什么都没有说,他什么也没有问,可他都知道。风从雨衣里透进去,唐宋的腿更疼了,手指也更疼了,疼得他滑下了两行泪。
唐宋的右手无名指和小指都骨折了,手腕的韧带有轻微的拉伤,背部脊椎有轻微的骨裂,小腿的烫伤,都包了药。白白的纱布裹着手指、腰和腿,合着唐宋偏头的表情,竟有几分喜感。
唐宋坚持让黎铭也检查了一遍,拉起衬衣,才从后背掉出一直咯在后腰的石头,露出脊背上长长的擦伤,倒也没什么,只是手的韧带也有些拉伤,老中医在他手臂的几个穴位上捏了捏。
再回到村委会,弯弯的月亮带着几颗星星从厚厚的云层里探了出来。黎铭和金纬几人一一打电话确定着村民到家的情况,有两个没接,刘波带着黎铭骑着摩托车就要去家里看,才到半路,又都回了电话过来,两人折返村委会。
洗漱完后,黎铭打开窗户,让风吹房间一些,他觉得有些闷热,躺在床上,点开云岭先锋补签了到,因为忘记签,已经被通报过一次了,又打开学习强国做起了题,才打开,黎铭就被一张清丽的脸庞吸引住了,好久不见,那样澄澈的笑容依然充满治愈的力量。黄云秀,黎铭不用找寻标题就知道,她人生的出彩一定是因为脱贫攻坚中的典型,可是意识定住标题的关键词的时候,黎铭还是惊得坐了起来,山洪——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黎铭又想起了黄昏中那张像极了人脸的山面。
点开链接,看着生平的简介,那种固定的格式,心存侥幸的黎铭,心窒息了。看完生病的父亲,因担心身住危房的村民冒雨赶回村的黄云秀在马蹄箐遇到泥石流,“年轻的生命定格在三十岁”。黎铭的心在滴血,一滴一滴的滴在他的铜像上,晕红了铜像的眼镜。
三十而立,对这个世界还有自己的幻想,还有自己的追寻,还有自己的勾画没有开始描摹,还有自己的实践没来得及验证,可是,一个残忍的“定格”就终止了所有的可能。
黎铭知道生命的消磨会融合,可是他也看不到再被创造出的灵动是怎样的显现,“为什么——”黎铭低哑地嘶吼,痛苦地把双手插进头发里。
“扎根在基层,才发现厚重贫瘠的土地是善良的,倾注多少心血就可以回报多少真诚,广阔天地,大有可为。”黎铭记得在全国驻村第一书记的上海培训班上,自己作为班长是这么说的。
“因为被需要,扶贫日子里的所有苦累我都甘之如饴。未来的三年,扶贫将是我唯一的生活。”作为副班长的她是这么说的。三年,她说三年,可这才过去一年,她临别是否想起这样坚硬的誓言。是否想起,她约定着黎铭待到春暖花开,她要带着她的团队来云南永胜学习,来崀南看看,那映照在蓝天下绽放的玫瑰花,是怎样在醇厚悠长的民歌中羞涩的。
“自己邀请了吗?”黎铭努力地回想,“邀请了吗?”今年的春天,自己在干什么?遍访,动员,还是拆旧,黎铭想不起一个生动的足于铭记自己过往的画面,他想躲在那个画面里,躲着,不出来。也许,时间可以和他一起停在那里,可是,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黎铭的头脑里都是血淋淋的“定格”两个字,挥不去扯不开,他揪着头发,满头大汗却找不出杂乱又苍白的画面里,自己在哪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藏住他慌乱的情绪,哪怕一个篱笆架让他避风的地方都没有,他感觉自己独自走在漆黑的夜里,任悲伤的雨点打在他的胸膛上,却始终浇不开他头里的混沌。
突然,他依稀记得,她是邀请自己去看他们消费扶贫网上销售的模式的,自己当时又在忙什么,消费扶贫,当时自己自认为有强大的后盾作资源,还有些年少轻狂的他想着,消费扶贫的模式自己已经走了,只要永胜高速公路网的构建全面完成,在魏青和王程的思路中,建设覆盖整个县的仓储中心,再辐射全部点的快递服务,再统一个品牌标识,随着宣传的前期铺垫,他相信,永胜的消费扶贫只是时间的等待;他相信,品质的东西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全面畅销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相信,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可以大有作为。当时,自己为什么不谦逊一点,自己为什么不走出去看看。
“我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伟大,我觉得生命有一种召唤的力量,在这个时代里,能这么真切地实现自己的价值,可以用有限的时间去承载一段时光,很值得的。就像你说的,在帮扶的过程中,那些贫困也成长了你,说不上是谁帮扶了谁,不过都是一段岁月。我觉得咱们都是灵魂有趣的人,这些可以抵得住艰涩的贫困,挨得过漫长的冬天。”多么真诚坦然豁达的人,才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可是,那些话还没有被风吹散,人却淹没在洪流中。
岁月真的漫长吗?漫长吗?黎铭的手有些抽筋,颤抖着手,黎铭倒下,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自己,他觉得彻骨的寒冷,连血液都是冰冷的,他放平的手抽搐着,可以看见的青筋在手臂上凸起,像雨后水泥地面上茫然无措的蚯蚓,血液徘徊在筋脉里颤动,可更疼的,是什么?夏天的花已经开好了,自己为什么忘了邀请?如果,这个时间,她在这片山峦里,不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黎铭闭着眼,眼前仿佛是太白山的脚下,又仿佛不是,两侧凸起的山棱像狮子的上嘴唇,下面的山崖像张开的嘴,随时准备着吞噬一切,又像伏动在海底的不知名的庞大物体,静静地等着地底的岩浆喷薄而出。
黎铭闭着眼睛,感觉像一场梦,自己就飘浮在空中,看着一切发生,却无法挽救。忽而,黎铭又融入到人脸山面那无尽悲伤的眼神中,他凝视着苍凉而短暂的生命,却无法发声,他看见静静的山坳里,老鼠洞里的蛇躁动不安,山坡上的黑猫睁着绿色的眼睛跑过,树枝上的虫蠕动着身躯,搬着白色蚁蛋的蚂蚁窝冒出了水泡,开着黄色花朵的金刚菊震颤着叶子,枯黄的茅草和新长出的叶子在微风里等待着,几个微小的石头簌簌地往下落。远处,渺小的人正从山道上慢慢地向山坳驶来。
黎铭想呐喊,可他双手捂着颤栗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而山底的土壤已经开始震颤,汇聚着的洪流就要冲出山体,它们一路裹着石头咆哮着要冲破所有的桎梏,他们要淹没来不及挣扎的一切卑微的生命,然后不管阻碍,裹挟向前,湮没,毁灭。温和得久了,人间已经忘却了它早已被透支的宁静,这一刻,它们就要肆无忌惮地张扬力量,积蓄得久了,他们要打破,不管善恶美丑,不管贫富贵贱,自然的力量只有一个。它们的面貌那么狰狞,毫无理智可言,它们甚至携带了一个几米斗方的石头,滚动向前,就要冲破山体。
雨哗啦哗啦地下着,可是打着电话询问,蹙着眉头的女孩已经来到了山坳里,窥视已久的洪流和善良的女孩。黎铭想睁开眼睛,可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睁到最大,他还是看不见被卷进洪流的女孩,是咆哮里哪一个起伏的点,几乎没有一个眨眼的时间的那么短,没有呼吸的一瞬那么长,就消失不见。她为什么不在家多穿一件衣服,帮妈妈理一理衣兜里的话,停三分钟再走也好,为什么她要绕到里屋看一眼生病的爸爸再走,为什么她不早走三分钟,为什么?黎铭感觉自己在半空中哭得力竭,可还是发不出声音。
这世间所有,真的不是靠善良就可以,不是靠一个人拼尽全力就可以,生命,还有无法预知的未来和无法阻止的灾害。可是,那个信誓旦旦要把扶贫当作唯一生活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