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渊,我们不只是自己,不只是家庭,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是使命,像二哥像王程像黎铭,只要需要,便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你站出来的时候,可有一丝犹豫?我们都是一样的,妈也一样,爸也一样,我也一样,没有性别的区别,在生命的大义面前,没有个体的区别,我们始终是一起的,生命不用太长,有意义就行了!我们这个年纪,先是国家的,最后才是自己的!卓渊,让我和你一起吧,我会好好保护他的。”
“乡亲们,2019年,我们共同扩大产业规模,把我们的红玫瑰延绵成了崀南最灿烂的笑容;我们一起踏上外出务工的列车,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在祖国的各地创造着价值;我们一起进行危房改造,把归去守候的家庭经营得舒适温暖;我们一起经历了地震,明白了有一些自然的灾害无法抗拒,人情才最温暖;我们一起防疫非洲猪瘟,保障了人畜安全;我们一起抢种红高粱,体会了集体劳作的乐趣;我们一起抗击洪涝灾害,互帮互助共渡难关;我们一起预防贪夜蛾,将损失降到了最低;我们一起搬迁进城安置,融入一个新的环境;我们一起和祖国庆生,讴歌时代的变化;我们一起分红,共享劳动发展的成果;亲爱的乡亲们,我们一路走来,将平凡的岁月过得灿烂多姿,把单调的土地经营得斑斓如画!2019年我们一起攻坚克难丰富多彩,2020年,我们一起同步小康丰衣足食。乡亲们,篝火已经燃起,这是一个载歌载舞的夜晚,我们狂欢起来!”黎铭在跨年篝火晚会上激动地说。
崀南的这一夜,各家圈里的牛羊和鸡鸭都没有睡,兴奋地谈了一夜的过往;这一夜,山上的草木和水库里的鱼都没有睡,张望了一夜的畅想;这一夜,崀南的老人孩子都没有睡,小明、小荣、芊芊、星星都瞪圆了眼睛,牵着自己的家人,畅想着自己的未来;这一夜,歌声和星月的光映照着篝火的激情,把人们理想村庄的样子刻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一年的生活以火开始,祈愿一年的岁月红红火火。狂欢持续了两天,虞卓渊给黎铭打电话的时候,阑干少年刚刚抖落了一夜倾听而来青色的烟尘,吮吸着清风明月一样皎洁的情愫,激荡在黎铭心间的热火和蓝图构建的光芒还没有熄灭。
“王叔,去跳起来啊!”映着火光,唐宋问坐在一边的王中成。
“跳累了,休息哈!”
“王叔,证领啦!”
“领啦!”王中成拉了拉衣领,风大了,有些冷,双手搓着,脸上有些笑意。
唐宋瞥见那若有若无的笑,突然就有些怀疑自己,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啊,新的一年也是好日子,也值得纪念啊,可是,已经等这么长时间了,元旦年年有,脱贫日只有一个,心里才升起一些兴奋来。
“王叔,什么时候摆酒席。”
“年后吧,初八是个好日子,摆两桌,认认亲戚,到时候早点来啊,说给黎书记他们一下。”
“好嘞,王叔,到时候一定来沾喜气,先恭喜您啦!”
“你也快了!”
“好嘞好嘞,走,王叔,再去跳一圈。”
山岗上的夜风被火烤温了,在炙热的人群里跌跌撞撞。
“黎铭,李文光你还记得吗?”黎铭看着皎洁的月光,接起了虞卓渊的电话。
“记得呀,帮刘奶奶看眼睛的那位医生,看见你视频里的背影,匆匆忙忙的,走路带风的那位吧,记得你还转过他的两篇论文吧。”黎铭说,他脑子里的所有憧憬还激情洋溢的对崀南的全面规划,浮浮沉沉的,很多产业在他脑海里叫嚣,急切而热烈,但还是感觉到了虞卓渊语调的低沉。
“我觉得他人很真实,特别诚恳,很有职业素养,很负责任。”虞卓渊的声音带着一些迷茫。
“相信你自己!”黎铭知道卓渊最诙谐幽默,却从不轻易说出评价别人的话,即使赞扬也是藏在心底,他从来都认为一个人不经历别人的人生,无法完全评价总结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两面,即使亲近的人,也不影响他对别人的判断,却从一言一行中坚定自己的想法,这是为人的一种基本素养,虞卓渊认为。他如果对一个人说另一个人,一定这个人的行为与自己的认知信仰产生了冲突,或者他的言行与自己的力量有了矛盾,无论哪种,都是对自己的怀疑和恐慌,最是磨砺一个人的心志。
“我相信你,卓渊!”虞卓渊愣愣的,没有回话,黎铭坚定地说。
虞卓渊在楼下的一株玉兰花下,风很轻,灯光很亮,他很冷,右手从前胸绕过,一根一根摸着自己左侧的肋骨,泪水瞬间蕴满了眼眶,他知道黎铭最懂他。颤抖着双手和脚,牙齿也打着颤,虞卓渊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害怕相信自己,如果此刻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相信的人那整个世界也许面临一次灾难,而且,只怕灾难已经开始了,而他此刻,却无能为力。
“黎铭,我害怕,我害怕——”
“无论即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卓渊,你都不是一个人,我们都是一起的,我们的背后是一个集体、一个国家。”黎铭坐起身,摸着阑干少年的叶子,疑惑和紧张缠紧了他的心,虞卓渊嬉笑怒骂,从不畏惧,“卓渊,怎么了!”
换岗的哨兵走过,笔直的身躯坚毅地目视着前方。虞卓渊突然感觉到一股金黄色的暖光从路灯下顺着他的影子从他的脚底钻进他的身体,温暖的力量包裹着他,抑制了他整个人的震颤。
“黎铭,春节你回家吗?”
“回的,工作都安排好了。”
“黎铭,如果像零八年的非典一样爆发一种新的疫情,你觉得要怎么办?”
“加强预防、控制和科研!”黎铭感觉后背寒凉,虞卓渊讲话从来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带着疑问带着试探,一定是有了什么预兆,“尽最大努力预防范围的扩大,一旦一种疫情扩散开,根据个体差异,会衍生新的疫情,治疗和遏制成本都很高,是一个点爆炸牵扯所有面的综合,而且,一种新的疫情往往会引发另一种新的疫情产生,现在是快接触时代,不第一时间控制,灾难是全球性的。”
虞卓渊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是从一个志同道合的人那里求取一个已知的答案验证迷茫的自己罢了,初心都在,就是对信仰和态度最好的支持。他想,灾难可能真的发生了。冬天的寒风吹得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但是他不再像陷入无边的黑暗那样恐惧,他相信,和黎铭一样的人很多,像二哥!他看着前面空地上打着太极拳的老人,在推车里吮吸着手指的孩子,这个世界上需要保护的人很多。
可是,先觉者是孤独而痛苦的,因为他承受着未知的事和人的惶惑,承受着自己信仰和能力的挣扎。整个环境都光明的,只有一个人用嘶哑的喉咙呐喊着黑暗的来临,没有人愿意涉及黑暗,哪怕是自欺欺人;吹哨者是孤独而痛苦的,因为他离危险最近却最不被理解,站在喧嚣的人群中吹响生命的哨子,却被嘲讽哗众取宠的无知,即使危险来了首当其冲也无人理解那哨声,是用生命换来的;抱薪者,他们是孤独而痛苦的,他们通常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集体,孤独是他们自己对危难无法化解的愧悔。他们愿意把整个身躯都奉献给需要的个人或者集体,孤独只是他们自己对本身力量的反省,可是,到这时,已经是整个社会惨痛的代价。
“黎铭,李文光提醒说云华海鲜市场确诊了新的冠状病毒感染,正在进行病毒分型,高致病高传染。”
虞卓渊跟黎铭说出这个信息,代表他已经肯定了李文光的说法,如果只是这样,他挺身而出不至于这样的迷惘,黎铭想。
“他被派出所训诫谈话了!”
黎铭沉默了,他知道虞卓渊为什么茫然孤单了,打破黑暗需要莫大的勇气,习惯镜面反射美好的人们已经忘却了洞外的寒风凛冽。
“卓渊,人生很短暂,总要为了一个值得的信念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后悔!你认为对的,就放心做,相信我们,不过,也要保护好自己,因为,再短暂的人生,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虞卓渊擦了额头的汗水和眼眶的泪水,背心已经湿了。回到家里,客厅里父母和妻子坐在客厅里,禾禾已经睡着了。
“我们一家四个人都是医生,都有自己的职业敏感和职业道德,以后一起商量,不用躲着,我们是一个家庭,要彼此相信。”虞俊远说。
虞卓渊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滂沱在温暖的灯光中。
黎铭的梦里无边无际的贪夜蛾像沙尘暴一样飞来,席卷了所有的植物,又像龙卷风一样裹挟着草木的残骸走了,剩下一片干枯萧索的世界,昏黄惨淡。慢慢的,那还有一点挣扎的枯黄被无边的苍白弥盖,一头头闭着眼睛的猪被推进黑暗的深坑,然而,旁边什么都没有,到底是什么在推动?黎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他能清晰地看见这样的场景,能看见每一头猪合上的眼睑前已经泛灰的睫毛,甚至能闻到死亡的气息。可他,只有意识,没有身躯。
突然,一片惨白变得有了色彩,也不是色彩,更像是阳光照耀的力量,有了生机,逆着光行走,只有一个背影,慢慢的,人越来越多,他看见一个回眸的背影里有虞卓渊的脸,带着微笑,安静而决绝,黎铭觉得这微笑似曾相识,好像王国华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微笑,微笑着看着他。
黎铭咧开嘴角笑着,却始终无法找到自己在哪里,笑着笑着,黎铭的泪水就滑落下来,自己像漂浮在天光找不到的黑暗中,巨大的旋涡搅动着耳边的风,一脚踩空,黎铭从梦中醒来,眼角至耳廓的泪水,模糊了仅有的一丝清明。
“诶,今天去买田田的AD钙,听到别人在买口罩,药店只准每人限购两个,我一跟风,也买了两个,再去其他药店看了看,也都是限购两个,我一连转了几个药店,买了十个口罩。来,每人给你们一个。看来,新闻里说的那个新冠病毒形势严峻起来了。”老陈叔回村就说,“不过,黎铭,我也不是跟风囤货,我就是好奇了,你说得对,谣言止于智者,我们背后,有国家嘛!来,这两个给你,唐宋也过来那两个。”
黎铭怔怔的,不是以讹传讹,可是,他还没有呢理清思路,不知道怎么说有说服力。趁着春节,返乡的人都在,刚刚动员完节后务工的人回来。浅蓝色的口罩从眼前飘忽过,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老陈叔看黎铭又愣住了,知道他在想事,也没打扰他,将口罩塞到了他的口袋里。饭后,黎铭和唐宋又去了太白山易地搬迁点动员,有劳动力的几人都愿意去。黎铭突然提不起兴致来,也许,只是自己不敢停下来。
“进城安置的8户我们要不要通知呢?”唐宋问。
“梨园服务中心会集中组织的,我们可以将务工政策和信息发在群里面。”
“卓渊,是不是有全国蔓延的趋势。”傍晚,黎铭打电话给虞卓渊。
“不容忽视,早做预防比较好。”
“你自己多注意防护,还有叔叔他们。”
虞卓渊很忙,挂了电话,似乎已经收起了胆怯。
第二天的晨会上,黎铭和刘嘉、罗凤清几人一起商量了防护措施。
“新的疫情有蔓延的趋势,我们要将工作做在前面,一是加强宣传,确保宣传到户;二是全面防疫,做好防疫措施。”
排查了外出务工回来的人,几人登记了各项信息,全村从武汉回村的有一个武汉大学的学生,今年大三,好在11月就回来了,一直在乡镇实习,其他务工人员都是从上海、浙江、四川、西藏回来的。回来小半月了,都没有什么症状。
“放心,咱们高原紫外线强,什么病毒都被杀死了。”老陈叔看吃饭的时候气氛沉重,开玩笑说。
“不能这么说,老陈叔,形势已经很严峻了,我们每个人都要重视起来。”
“当然了,我就说说而已,田田还那么小,我也惜命得很。”
“我们需要严肃地对待疫情,您的态度也代表着村委会的态度,我们要把握好风向标,不能让全村老百姓存着侥幸心理。”黎铭严肃地说。
老陈叔讪讪的,他面上有些臊得慌,心里却突然通透了,明白了语言的力量和感染力,老百姓对未知的事,都有盲从心理,这两年来,对村委会极其信任,自然重大的事都以村委会的动向为主,自己在村委会做饭,自然能接触到最新的消息,就像时常有人来向他打听消息,村委会有没有新的项目,有没有新的措施等等,老陈叔还红着脸,突然又感觉自己这么重要,能影响别人,不禁又骄傲起来,也坐直了些。
往后的几天,黎铭几人买了肥皂,挨家放在门外,提醒勤洗手,又录了广播,在村里反复播放,倡导乡亲们少组织集体活动,少走访亲友,推迟办喜事,白事从简,自己的田地里多种蔬菜。
农村,吃的油米都是自家的,只要少去集市就降低了风险。好在村里面主要种植烟叶和食用玫瑰,少有以种植蔬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又减少了去集市的概率,现在田里都种了蚕豆,已经结果了,是懒庄稼,也不用大量劳动力长期户外劳作。
黎铭确定防疫宣传已经宣传到了每户,在九个村小组都设了进出的关口,罗凤清安排了几人轮流对外村进出的人进行严格登记和体温测量。
“福生哥,你这是拖着树干要去哪里?”黎铭遇到从北山上拖着趔趄着下来的毕福生,上前搭手,问,毕小明一跳一跳的跟着后面,俯冲着下了坡。
“我们这个村离主干道近,你们每天都宣传了,可是陈家村的老幺鸡天天走村窜寨的麦鸡,我们防就要防这样的人,不自觉!”
毕小明一起帮着把树干横在了村口,还从旁边的山坡上扯下一些灌木枝来补在两头,又折了几杈松树枝架在上面,来来回回,兴致冲冲地跑了好几趟。黎铭看着,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
“等我一会!”王中成拉着几代新磨的玉米面回来。
“王叔,您的喜酒暂时别筹备了。”
“我回去跟明霞商量下!”
黎铭和罗琴几人将财税博物馆捐赠的儿童读本发到每个学生家,在心里理了一遍,确定安排好了所有工作,将阑干少年寄给老陈叔,和金纬、秦宁几人一起离开了村。
刚下飞机,黎铭背着包,戴着口罩,测了自己的体温,登记了信息,看见大厅里四五人背着喷雾机对各个地方进行消毒。形势是真的很严峻了,黎铭皱了皱眉头。魏青、王程已经回到了家。
黎铭回到家,在工作群里互报了平安。谦谦已经会叫爸爸了,脆生生的,走路比上月见时又稳了很多。回家两天后,王程的小女儿接纳了王程,不再躲闪了,王程的笑里悄然藏起三分苦涩,王寔因为取消了诗词大会的录制,有些神色恹恹的,自己怔了会,又逗起了妹妹。魏青和魏子初下了一夜的棋,谈了半夜的家国,愿家国平安,再不是不切实际地笑谈,其实,再年幼的孩子也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越早坚固家国的情怀越好,魏青想。
年夜饭很丰盛,虞卓渊多倒了些醋在碗里,蘸了两个饺子吃了,舌齿间的酸涩拉着后脑勺的神经,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背负,眼里就只剩原本柔和的温情。两个含着硬币的饺子被虞俊远和刘初尧吃到了,孩子天真烂漫地拍着手,虞卓渊兴奋地站起来给两人发了红包,也给孩子发了,他大声地笑着,刘初尧也作揖感谢,渲染出了很热闹的气氛,只是仿佛都刻意了些。
北京的行道树上还挂着火红的灯笼,古老庄严的城楼上还映照着温暖的光,青石板的老巷里地砖上的音箱里还放着抑扬顿挫的戏剧,节日的气氛很浓,街道上、公园里、市场中的人却明显少了,宽阔的路上,倾轧过的车声压抑着紧张的神经,路边的枝叶上还滴着消毒水,弥散开的味道渗透着生命的惊悸。
周泽衣今年的春节依然没有回家,十几年不变的几家团聚的活动第一次取消了。饭后,虞卓渊和黎铭开了视频。
“黎铭,我想请缨出战,你支持我吗?”
“我支持!你保重!”黎铭坐直了些,神情严肃,沉稳地说。他从卓渊告诉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一定会去,在崀南的夜里,在飞机上,黎铭想了无数遍。一如当初他们支持他一样,他知道坚定的声音对精神的鼓励,尽管支持的态度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但却是家庭背后的守护。
“我已经报名了!初尧也要去,我劝不了她。”
“初尧不是已经两个月身孕了吗?这个时候最不稳定!”
“我知道,可我说服不了她。”
“你们两个都去了,禾禾怎么办?”
禾禾,是呀,还有禾禾!虞卓渊看着禾禾安静的睡颜,粉白的脸上一层细细的绒毛仿佛散发着光,虞卓渊俯身亲在她的额头上,禾禾梦里轻唤了声“爸爸”,笑得甜糯糯的。
虞卓渊含着泪退出禾禾的房间,黎铭想,还好有澜姨和远叔,可澜姨那么忙,可能更多的,禾禾就远叔带了。只是心疼初尧,她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动摇,他们几个的共同点也就是这个吧,从刘兮扬到王偕,从雁南到维叶谁不是这样呢!也正是这样的善良和纯粹,让他们都明知危险,还义无反顾。
“禾禾还有我爸,黎铭,我也没有劝住我妈,我妈也报名了。”
“啊——”黎铭惊得站了起来,一家四人,都是医生,都是党员。
“那虞叔呢?”
“他被我们劝住了,幸好还有禾禾!”
“医院都批准了?”
“也是很不容易才都批的。”
“我们明天就出发了,黎铭,我爸爸和禾禾就麻烦你啦!钥匙我等会放在老地方,你明天下楼取一下。”
“你现在送下来,我来拿,我们楼下见。”黎铭很想见自己的兄弟一面,虞卓渊也是,毫不犹豫,黎铭和虞卓渊都转身下了楼,一人深藏起了脆弱和恐惧,一人深藏起了心疼和不舍,都很洒脱。
黎铭接过虞卓渊颤抖着手递过的钥匙,他的眼白已是淡淡的玫红色,像将黑未黑的粉蓝色的天空,血丝晕染开心底的一腔赤诚。
“我希望你能亲手拿回钥匙!”
“必须的呀,相信集体的力量,等我哦!”
“遥知百战胜,定扫鬼方还。”
“相与济时艰,惟愿海波平。”虞卓渊和黎铭握拳锤在心间。
一夜北风,月下飞霜。黎铭收到了工作群里的假期延长的通知,“因为疫情影响,各自注意防护,并嘱咐跟踪做好本村委会的疫情防控,一天一报信息。原本定在节后的第三方考核评估也延长了,具体时间等待通知。”黎铭放下手机,长叹了一声,村庄的样子在他眉间心上浮现。
“黎铭,李文光确诊了,症状也加重了,他的父母和多名同事都感染了。”虞卓渊看着睡得很熟的初尧,辗转难眠,给黎铭发了一条微信,自己的妻子和母亲都要去一线,他其实很害怕。
轻轻地掀开被子,虞卓渊坐在床沿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把头埋在腿上,他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初尧妥协,为什么要把初尧报上,报了院长劝自己的时候为什么自己还要坚持,不止如此,为什么还同意母亲也报上,母亲的膝盖本来就有骨膜炎,经不起长时间的负荷。
他的心很痛,他抽出一只手按着心脏,用一只手捂着嘴,他怕自己哽咽的声音惊醒了妻子,直到此刻,他才深刻地认识到这次的疫情是多么可怕,高感染率,高传播率,高死亡率。
他战栗着,强忍着冲进无边的黑夜里去给医院报告改名单的冲动。黎铭的微信回过来的时候,刘初尧半跪在床上,从后面抱住了虞卓渊。
“卓渊,你不要自责,我们一起战疫,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们要坚定信念,我们也要相信国家。”
“可是,初尧,你才两个月,这个时候很不稳定!”虞卓渊转过身,“初尧,我真的很后悔,很后悔帮你报上。”
“卓渊,你要相信儿子,他很坚强!”
“他还很脆弱,这次疫情根本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你知道吗,已经有人离开了。”刘初尧也怔住了,离开,已经离开了,这么快!虞卓渊反握住妻子的手,“初尧,你在家好不好!”
虞卓渊炙热的手掌抚在妻子的肚子上,压下了刘初尧惊悸的心潮,像阳光包裹着她,她多么希望一家人能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朝看天色暮看云,如果没有疫情,那该多好。
刘初尧突然祈盼一场骤雨,洗澈疫情肆虐的世界。刘初尧定了定,侧了侧身,说:“卓渊,其实我没有那么多理想,甚至,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是觉得我们也不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刻,我还是这样的身躯,不管有什么困难,都应该去,就像不吃一顿饭,不饿,但就是挂念,就感觉有什么事没有做,我只是希望平平安安的,没有远大理想和崇高追求,我只觉得,这样做,是本能。”虞卓渊从妻子的眼神里看到的坚定,动摇了自己。
“初尧,我们并肩作战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你渴望回来的时候,你留着一盏灯给我,让我知道还有我的妻儿等着我回来,我就有了无尽的动力,初尧,这也是并肩作战——”
“拼却生命,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回来,你也会害怕,只是,我也会,可是,你害怕你就不去了吗?”
“其实,我们去了,可能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初尧,疫情有那么多复杂的因素,我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我如果倒下了,至少,至少你还要在!”
“想什么呢,这个时候怎么就说这样的话,别想了,怎么畏畏缩缩的,怕什么,我和儿子都不怕!”
虞卓渊抱过妻子的肩膀,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脖颈间,他不敢看妻子的脸,可又很迷恋那嘴角的笑。
“卓渊,你如果有顾虑,我们可以不要这个孩子!”说着,刘初尧挣脱虞卓渊的手就要往卫生间走。
“不,初尧,不!”虞卓渊追上妻子,从后面抱住,慌乱地抱起刘初尧,虞卓渊颤抖着将她放在床上,半跪在床边,环腰紧紧抱住初尧,哽咽难言。
“初尧——”
“我怎么会这么不珍惜呢,我才舍不得呢,只是让你看看决心——”
“卓渊,我们不只是自己,不只是家庭,选择了这个职业,就是使命,像二哥像王程像黎铭,只要需要,便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你站出来的时候,可有一丝犹豫?我们都是一样的,妈也一样,爸也一样,我也一样,没有性别的区别,在生命的大义面前,没有个体的区别,我们始终是一起的,生命不用太长,有意义就行了!我们这个年纪,先是国家的,最后才是自己的!卓渊,让我和你一起吧,我会好好保护他的。”
虞卓渊忘记了,最开始,初尧就是这样家国大义吸引他的,原以为她有了羁绊,会有些顾虑,却是一直未改初心,一样热忱。他抱着刘初尧,擦干了初尧的泪,也擦干了自己的,拥着她缓缓睡下,双手覆着初尧的肚子,他感觉到了新生,这一刻,他坚信,他们会回来的。
门外,虞俊远和林星澜听着安静下来的两人,泪如雨下。第二天一大早,虞俊远开车送林星澜、虞卓渊和刘初尧三人到医院门口,刘兮扬也来送自己的妹妹。
“初尧,要不,你再考虑一下!”张院长对刘初尧说,他也执拗不过这个丫头,只是让人心疼。
“院长,您家还有病人在床上呢,都别劝了,多个人多份力量。”
车最终还是开走了,虞俊远放下禾禾,朝着远去的车敬了一个军礼,又追了一段,车在庄严的国歌声中消失成一个光点,刘兮扬抱着侄女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从未觉得生命如此崇高而伟大!”
黎铭再次收到驻村工作群里发的假期延长的通知,每天看着电视里不断增长的新增病例数字,和新闻中只见衣服后背上写着名字的相似的身影,五内焦灼。每一场战役,都是用一些人的血肉之躯扛起了家国的安全。
周泽衣也回到了内陆,和部队一起,共同筑起坚毅的防线。王偕联系着自己知道的资源,极力动员熟悉的明星给武汉捐赠口罩、防护服等物资。黎铭从消费扶贫网上定了涛源的面粉和程海的银鱼送到了几家,每天在群里查看着村里的情况。
唐宋在村口值班,拦下了想外出喝酒的王玉祥,看见了刘官村的疯子穿着破烂的衣服,露着黝黑的皮肤,摔在侧沟里,两个人带着口罩上前看了看,已经没有了生命特征,刘疯子没有家人,打了120,救护车拉走了。
杨措在群里发了信息,两后生的群里讨论开了。“从未想过,静静的呆在家里,就是对祖国做了贡献。我有一个愿望,疫情防控解除的那天,我要把这山河的颜色看遍,对关心我的每个人,真诚地说一声谢谢!”
“现在,我还没有能力为我的祖国贡献我的力量,终有一天,我会站在属于我的战场上,扬鞭向前。”
“这些天,学会了做包子,每天看着奶奶吃着我做的包子,脸上的皱纹都像波浪一样起伏的,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我感觉很满足。”
“已经半个多月没出门了,种的青菜都可以吃了,每个生命都在卓然努力地成长付出!我们也可以独自审视自己的能力,找准方向,不断努力,规划自己的未来了。”
看着学生群里的信息,黎铭知道村里的孩子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理想信念,也有了自己的生命感悟。
虞俊远看着自己的老师在第一时间出征了,八十多岁了,像不老的神话。他的妻子,儿子、儿媳甚至未出生的孙子都在前线,雷神山、火神山医院在全速建立,他也看见了自己带大的兵,周泽衣也一晃而过。他坐不住了,他还能发挥余热,他打电话给了黎铭。
“黎铭,我能把禾禾寄在你家吗,她想和墨墨在一起。”
黎铭猜到了什么,“虞叔,您——”
“是的,黎铭,后天第三批!”
“虞叔,医院同意吗?”
“我和老师的配合默契度是最高的!”
黎铭能体会一个人守着电话等候信息的惶恐,一家人都在前线,比起思想无限想象的折磨,一起投入一场战斗更是安慰。他也更明白,即使退休回家了,医院返聘了,可是,还有生命的热可以散发光,就无所畏惧。黎铭想起了阳光灼热的高原上,罗桂梅对他说的,心里还有火。
黎铭拿着家里仅有的口罩,抱着墨墨含泪下了楼梯,接过禾禾,笑着,可泪水止不住。黎铭把口罩塞进虞俊远的手里,“黎铭,你拿回去吧,医院用不到。”
是呀,普通的口罩在医院根本不管用,他们需要更严密的防护,黎铭自己魔怔了。看着虞俊远鬓边的白发已经染黑,那转身决绝的背影像回归到二十年前的将军,时间好久,久远到黎铭淡忘了在他的手术刀下,曾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墨墨和禾禾、谦谦三个人玩得很开心,黎铭抽时间给刘兮扬带的博士生视频讲了脱贫攻坚的典型做法和成效。
李文光离开了,黎铭从虞卓渊的电话里听出了鲜血坚韧的伤口被撕裂。
“铭伯伯,我爸爸说,他们元宵节要是还不回来的话,就让爷爷带我来你家吃饺子,今天元宵节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爷爷也去了,爷爷说,等朝阳公园的樱花开了,他会带着爸爸妈妈和奶奶一起回来的。”
“是的,爷爷没有骗你,他们会一起回来的。”
“周奶奶和晴姨包的饺子这么好吃,我们留一些冰着,等他们回来吃好不好!”
“禾禾是不是想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了!”姜晴抱起禾禾,牵着墨墨,墨墨又牵着南南,一起进了书房,姜晴打电话给了初尧,刘初尧刚好换班,接了禾禾的电话,一会换了视频。
“妈妈,你的衣服怎么那么胖,热不热呀,我把你的裙子寄给你好不好!”
“妈妈,你的脸怎么花了,鼻子都破皮了,是不是没有擦宝宝霜,我把墨墨姐姐给我的宝宝霜寄给你好不好。”
刘初尧坚强的防线一瞬间崩塌了,“妈妈,你别哭,墨墨姐姐跟我说,爷爷奶奶和爸爸,你们都去参加疫情防控了,你们是最美的逆行人。妈妈,晴晴姨说‘逆行人’是赞美的词,不是马路上的逆行人,你们都很伟大。妈妈,你们都好好好的,禾禾会很听晴晴姨姨和墨墨姐姐的话的。”
刘初尧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头有些晕,泪水流进了耳廓,没有听清禾禾说的话,只听到了逆行人,最美的逆行人。
疫情还是在春节过后,在世界范围内爆发了,世界的各个角落里每天都有新增的病例。
形势很焦灼,感人的事迹发生在每一个瞬间。在全国共筑的防线下,中国的疫情被控制住了,中国的支援部队也驰援到了各个国家。
二月中旬,黎铭回到了村委会,魏青和王程早两天回来,金纬和秦宁又晚一天,各自隔离,再投身战斗。
村庄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路上的行人少了,家禽还有溜出门外的,还能山河入眼,不觉,就让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