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槊将游艇开到右侧的江湾里,远远地看着俯压的巨石撑起一嶂山峦,壁立千仞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刚劲将坚韧的筋骨穿透深不可测的江水,直插地心的深处。光滑陡峻的硕大壁面像自然的斧钺生生劈就,百余米的刻面齐整肃穆,在历经风雨流沙的侵蚀中,保持着坚毅的精神,不媚不屈,像阊阖的门。以这样的宝象呈现,必是这世间有更为森严的体系,更为弥足珍贵的真,更为隽永的善良,更为恒久的美,值得被守护,譬如精神,譬如法度,譬如生命和时间。
日渐温暖的气候从南风的轻柔和土地的炙热,开始勇敢地表达山水的明媚和草木的鲜妍。清明的节气吹落了半坡红杏,吹瘦了三分海棠,吹皱了一池春水。贫苦的生活收起了一些寒冷和一些争执,平常的琐屑撺起了日升月落的更迭。
“很高兴集团和我本人有能力为永胜的发展做一些事情!一起奋斗,合作愉快!”农垦北大荒商贸集团经理王秋实紧紧地握了握魏青的手,魏青的心里百感交集。
“合作愉快!”魏青握着王秋实的手,覆上了自己的左手,多年不见,初心依旧,生命中遇见的一些人,即使长时间不联系,在岁月转弯的地方,总有一种故人如斯的少年模样。
永胜县政府与农垦北大荒商贸集团合作的“永胜县10万亩优质酱香型酒用糯高粱基地建设合作框架协议”在绸缪已久中终于签订了。
两百多公里萧索荒凉的干热河谷沿岸,那被江川撕裂的无序的荒芜的线条,像生硬的山峦没有锁边的裙裾,无力为山河的壮阔勾勒成完美的温柔。
现在好了,协议签订了,皴裂的手在贫瘠的土地上经过季节的轮回,从土里卑微地求取出来的微薄的粮食,有了价值实现的渠道,有了合作的保障,只要能种出来,就可以实现收入,那是可以看得见的希望,是自己的辛勤付出可以获得硕果的寄托,是生活没有远虑近忧的闲适豁达。
“兜里揣走一江水的祝福,留下两岸可以延绵的风景!你还延续着那份对土地的热情,真好!”魏青对王秋实说。
“说得好像跟你无关似的,我还不走呢,我想走走看看,你微博里的那些记录。”王秋实拍了拍魏青的手臂,“抽半天时间,陪陪老同学?”
“追加10万亩!”
“江水都流转回来了!”
“走吧!今天,这副躯壳,从头到脚,由表及里,都随你处置。”
“金玉其外!”王秋实斜了一眼魏青,“利索点,快,回你宿舍!”
“这朗日晴天的,你——”
“收起你那副猥琐的样子,借我一身!”
王秋实脱了西装,换了魏青一套运动服。
“这身衣服穿在我身上,才足以体现它来到世间的高光时刻,啧啧——”
“你的自我欣赏已经臻入佳境了!”
“我还想借一个人!”
“无耻,有我还不够吗?”
“终究还是不够的!”王秋实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魏青。
“那风骚的模样,还可以经历多少漫长岁月的折腾,悠着点吧!”
“彼此彼此!”
“说重点!”
“听方卓说,黎铭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少年,值得深交。”
“滚,老子这几年培养出来的人才都想叼走,我可算看出来的,你们都是属狼的。不过啊,你这狼眼还是很不错滴,这样坚定又质朴无华,一心只想做点事的,还真不多见了,有眼光。”魏青回过头,“但是之后党的才是重点,但是啊,老子有的是信心,你即使长着副狼牙,也是叼不走的,军令状知道不,红的那种!”魏青眯着眼,做了个抹脖子的表情,一副孩子模样。
即使王秋实不说,魏青也准备引荐黎铭给王秋实认识的,他们都计划好了,从行程上看,至少有半天的时间是空缺的,去看看金沙江沿岸的壮美,王程已经提前联系好了鲁地拉电站的汽艇,从涛源可以逆流而上也可以顺江而下。
“我叼走了,依然也可以,甚至更多的做一些事情啊!”
“终究没有亲自贴着这片土地来得汹涌热烈酣畅淋漓。”
魏青刚来的时候也不理解,为什么金沙江沿线居住的都是少数民族,他们都甘愿居住在最为艰险的地方。一年多来,对这片区域了解得越是深刻,越是悲悯。自古淳朴的善良和贫苦的懦弱都相伴着,借一缕坚韧,多一分善良。战争的侵袭和民族的流转,都跌宕起伏着一脉相承的历史。
魏青装作不情愿地拿出电话给黎铭打了电话,半小时后,黎铭戴了顶黑色的鸭舌帽,背了个黑色的双肩包在路口等魏青他们。
“王哥,我是黎铭!”
“王秋实,长你几岁,就收下你的王哥喽,魏司马对你很是赞叹啊。”
“不敢不敢。”
“不敢什么呀,受着就是,他就是个粗人,他说什么,直接怼回去就好,千万不要给他机会。”魏青转头笑了一声。
王秋实看了眼黎铭的帽子,黑色的球鞋将鞋带系到最松,眼里闪过不明的思绪,被心思缜密的黎铭捕捉到了。
“王哥,对不起,头受了点小伤,有碍观瞻,戴个帽子遮遮,有些不敬,多包涵哈!”
“你受伤了,头上!”王秋实惊讶地问。
“没什么,前两天伤的,捂捂就好了。”
“怎么伤到的?千万不要是我想的那样啊!”
“你想的哪样啊?”魏青给了王秋实一个“收起你的风骚样”的眼神,又落在了王程眼里,谁没有几个走进心里的朋友呢,人间这么广阔,总有几个人是兴趣相投的,可以不必刻意收起自己原本放荡不羁的性子,有些隐忍的委屈,看着他发泄了,自己就发泄了。
“救了一场火,不小心挂了个钉子!”黎铭潇洒地说着,拿下帽子,头顶右侧的头发被剪了一块,用纱布贴着,为了稳固纱布,还戴了个网状头套固定着。
魏青和王程都听赵星隅说了,受伤发烧,只听说脚被钉子刺中,泡了半夜水,引发发烧,没想到头上也上这么重,几天过去了,还贴着纱布,纱布都是新的,那伤口还未完全结疤。魏青隐隐有些难受,他知道黎铭从小就在部队锻炼,身手敏捷,一般的情况基本不会受伤,只要受伤,就说明形势非常严峻,自己在昆明开会回来的路上,听赵星隅讲了这件事,太过疲惫,也没细致地关心,这两天又忙着部里调研人员的陪同和协议签订事宜,自己对队员的关心还是不够啊,魏青感慨,轻轻地侧过身,转了转眼珠,带走了眼角漫上的雾。
王程刚带队从上海回来,也还没来得及关心,看着白色的纱布在黝黑的脸庞和浓密的黑发中,映衬着羞赧的笑容,竟泛上一些喜感,这个少年,总懂得恰到好处地用表情诙谐气氛。
“你也不懂得怎么保护人嘛!”王秋实转头看了眼魏青。
感触最深的还是王秋实,几乎就在黎铭双手前后护着头发,拿下帽子的一瞬,他就明白了方卓的感触,这真的是一个将灵魂的真诚谦卑地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的人,温和而敦厚,阳光而谦逊,莫名就让人觉得可以完全信任。
“有点像西瓜太郎了哈!”黎铭理了理头发戴上帽子,幽默地说。
“能细细地讲讲经过吗?”
“没什么,就是晚上,观察不仔细。”黎铭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又大概讲了下经过。魏青惊出一身冷汗,还好没有出人命。
“可以多举办一些集体活动,最是文化活动,可以提振精神,也可以活跃家庭气氛。对矛盾纠纷要发挥基层党组织的作用,及时化解。”魏青建议到。
黎铭也有这样的想法,王秋实在黎铭浅浅地表述中,没有抱怨,没有斥责,甚至没有疲倦的情绪,这样的干部,怎么不让人敬佩呢!
到涛源保和的江边时,电站公司的游槊等了很久,在白色的甲板上打了把红色的伞,悠闲地躺在软椅上,旁边的桶里冰镇了西瓜。刚穿过一片沃柑林的几人,看着碧绿的江水以一个优雅的姿态含羞半掩地平铺开一个截面,连绵的山峰勾勒着天空的边际线,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的房屋在山腰褶皱间点缀着绿水青山的烟火气息。纵横交错的田地里,黄色的油菜花斑斓了一片厚土的深情,江水的绿透着澄澈激情。
王秋实心头涌上辽阔天地入我胸怀的豪情,仿佛这域江川呼吸间的沉思和殷切的期盼都在春风中,歇在了他的眉间心上。对江河歌颂的诗词从汉唐流到当代,都在他的血液间辗转,他突然就明白了人生在路上的感悟,那是对历史的尊重,对空间的敬畏,对人生方向的抉择。爱,是从行走开始的铺垫。
魏青几人看江山雄浑,也是豪情万丈,再看到沿岸苍白的枯黄,在阳光下泛着残喘的羸弱,又愈加悲悯起来,贫苦深,责任重,还有很多的工作需要谋划推进。即使意气相投,即使志同道合,即使所求相似,在面对同一场景时,景内人和景外人,或多或少,情怀都有些不同,人生和情感都大抵如是。所幸,价值的归属都是一样的光芒。
江心里的游艇像只白色的鹭闲在江岸的阴影里,红色的伞像眉心的朱砂,任满怀的思索充盈了整个肺腑,也不过是苍茫天地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情愫。
黎铭神色哀戚地看着船的位置,在相似的岸边,或者就是那里,他曾经抱着一个没有生命的少年在黑暗中找寻着灵魂的归属,那是怎样孤独的陪伴,那是怎样怅惘的恐慌,那是怎样挣扎的成长,没有人比黎铭在一个江面横流的距离中,经历了黑色的消亡和红色的衍生交织的漩涡,明白生命和意识都不是一个个体的真切体验,黎铭慌张地搜寻着岸边的大榕树,那棵让他在崩溃的边缘升华了思想的树,直到今天,再看到,他意识里依然残留着窒息的无助,脊背都有些寒凉,不禁扶了扶帽子,往前移了一步,靠近魏青和王程一些,王程一把搂过几乎贴在身侧的黎铭,轻轻地拍了拍,黎铭紧绷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下来。就在一刻,王程也想起了炽热的石头上,瑟瑟发抖的黎铭,躺在地上发白的尸身,和盖在尸身上有鲜红血迹的自己的白色衬衣。
王秋实皱了皱眉,都是有故事的人,希望故事的艰涩没有摧残他们无悔的执着,只愿他们所有的成长都能够无愧于自己的期望。
下坡的路很难走,隐隐听到沃柑林里有人在谈着什么。“那群丧尽天良的东西,终有一天要玩完,屁大点项目,就要人家送学生。“你说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人都要跟王老表离婚了!”“王老表碰了?”“碰个锤子,老子跟你将不清楚,你就是是个憨矬矬。”“哎,老表,你毛走嘛,再唠几句噻,我不问喽。”“唠个锤锤,走了。”沃柑林里说话的两人追着走了,黎铭听得清楚,眉头蹙紧了,隐隐约约浮现着一些事,又串不起来,摇了摇头,跟上了几人。
魏青似乎也听见了,领着王秋实加快了脚步。黎铭看着王程像孩子一样滑到,抿嘴笑了,所有人,无论怎样在岁月轮回中沧桑,谁在自己面前,还不是个孩子呢?越是豁达的人越是在寻常笑谈中,就将一个区域的发展规划立定,将一段精彩的历史写就。
“别那么闷,我们尚且年轻,在江河面前,看那个惬意的小伙子。”王秋实指了指游槊,拉着白色的围栏一个后翻就上了船,惊得游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花哨!”魏青一个箭步跳上了船,这些年还是疏于运动了,以后还要加强锻炼啊,魏青心想。
“在我们特种兵面前秀,你差不多就是个鲁班门前的那个。诶,下次去你们松花江秀个给你看看,这次给你留个颜面。看看,你那个肚子,大了些啦!”魏青笑着说。
“看你这么艰难,就不拆穿你了,悠着点!”
王程和黎铭相继上了游艇,游槊也有巡视的任务,刚好,都不耽误。
“我们往下游走吧,地图上仅那些名字就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一个民族对生活环境最淳朴的表达,烧鸡洼、鸡腿山、雷打石——,如果不是刻意的诙谐,那就是从图腾崇拜到象形会意的沿袭,也是纯朴又无奈的吧。”王秋实说。
“听得出来,你还是做足了功课,对这次出行也是蓄谋已久了吧!”
“热爱就是尊重!出发,让我体会一下年轻人的速度与激情。等等,槊槊,这个游艇的速度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吧,先往上游走走,慢慢的看看这一片两岸的土地。”
“土包子,那还不如租个筏子!”魏青怼了句,王秋实斜了斜眼睛,扬了扬头,轻蔑的笑笑,什么也没说。
每当将近一米九的王秋实用软萌萌的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向游槊询问的时候,游槊就有自己被撩了的感觉,都是外乡人,却在异乡的土地上做着故乡的事,结识异乡的友,生成故乡的情。永胜有这样的帮扶干部,应该是这片土地最幸运的事了吧。
已经四月,江心的风带着扑面而来的热情,两岸的山岭上还是一片荒芜,裸露的土地透着干涸枯槁的憔悴和苍白无力的愧疚,风化的岩石覆盖着的表层土地,涵水量差,酸碱度不够,有机质低,这样的土地即使守着一江水也难以富饶,要实现这域生民的富裕,就得靠短期的产业效益来提振百姓的信心。现在虽是信息社会,最难统一的就是思想,百姓各有各的意识,不是真心持久全面的产业规划,很难将百姓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像这样的荒芜带,宁愿荒废弃置着,也不愿投入劳力,一旦劳作,便有期许,然后失望,年复一年循环着盲目和无奈,那不仅是对环境的控诉,也是对自己的怀疑。
这样的土壤条件,在这样的环境里,要实现长远的发展,就要谋划沿江一带的环境绿化。土壤环境的逐渐改善,是一个长期的坚持过程,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不是短期的政绩工程可比的。
王秋实开始明白为什么魏青常常凝神细思的眉间带着隐隐的忧愁了,没有一个完整的产业体系,怎么说服群众呢?从这群人赤诚的眼里,他仿佛看见了两岸绿遍山原的活力,转瞬,又变得高兴起来。
“魏书记、黎书记,这边——这边——”
王秋实还感叹着,就听见山坳的岸边有人在急切的招手呼唤,游槊把游艇缓缓地靠近岸边。
“月前,黎铭在江里横游,遇到了他家找了两天没有找到的被漏电的水泵电死的孩子,带上了岸。”魏青简单地向王秋实说了一句。王秋实的心猝然缩紧,看向黎铭,帽檐投下的阴影投在他的鼻梁上,更显了他刚毅的轮廓,也不过寻常的眉眼,却把善良和责任过成了生活。
“刘叔,您忙啥呢?”黎铭关心地问。
“黎书记,我们在江边垦荒,扩点地,捡下石头。”刘方尴尬地摸了摸头,接着说,“黎书记,上次谢谢你啦!”
“没有没有,王大姐好点了没,孩子还适应吧?”黎铭问。
刘方有点恍惚,自己没说呀,黎铭怎么知道自己过继了二哥家的老三,起初孩子还不愿意,一直叫他叔叔,现在好了,已经改口了,王秀当着孩子的面也没有再抽抽噎噎的了,眩晕症也好了很多,虽然家庭还没有欢笑声,但总也有了些生气。
刘方突然反应过来,过年从北京寄来的衣服、学习用品等应该就是他们寄的了,自己怎么没想起来呢。其实,黎铭早就知道了,不止黎铭,魏青和王程也一直关注着。
“都好了都好了,谢谢,谢谢你,黎书记。”
“来,吃个自家地里的西瓜,就是没有肥力,有点小。”刘方的大哥刘章扛着一个西瓜口袋,后面跟着个黝黑胆怯的孩子。
“谢谢,谢谢刘大哥,不用这么多,你看我们五个人,每人一个就够了,其余的您拿回去,好不!”黎铭跳下船,弯腰从口袋里捡了几个和石榴差不多大的西瓜,一边递给王秋实和魏青。
“谢谢啦,刘哥,这么绿色的有机水果很解渴呢,谢谢啦!”魏青感谢到,“小煜吧,叫叔叔,叔叔有糖哦!”魏青从兜里掏出了两个棒棒糖递给眨着长睫毛的孩子,小煜拉着刘方的衣角躲在身后,脆生生地叫了“叔叔”!谁都没说,但魏青知道这孩子叫小煜,刘方有些感动,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儿子,眼角有了泪。
王秋实暗想,这出门带糖的习惯怎么还保持着,摸了摸自己的兜,也有两颗,原来这糖是从衣服挂在衣柜里就装的啦!真是令人发指的强迫症,也不怕生虫!
“没有,没有,都带走嘛!”见几人都没有嫌弃他的西瓜,刘章笑得很开心,咧开嘴露出和皮肤差不多颜色的牙齿。
“老哥,可以啦,可以啦!好东西恰到好处就可以了!”王秋实把手中的西瓜举到耳边,敲了敲听了听清脆的声音,“老哥,你垦荒准备种什么啊?”
“今年还种红高粱,村里广播天天都放呢,今年种出来多少,政府负责收多少,日子有盼头了!以前种出来,养牲口都嫌寡,都是酿酒,也就自家喝的,酒又冽,自己醉倒了就吐完了,白瞎一年,什么也没有。现在好了,听说,政府负责收,说是和大公司合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真的,老哥,那您好好种啊,种出来多少,政府都管收!”王程说。
“老哥,您打算种多少啊?”
“我们两家地挨着,合报了90亩!”
“您家那么多地啊,老哥,那好好种,种好了,就是对这片土地做了贡献了,加油啊!”
“老哥,你们村种高粱的多不多啊?”
“以前不多,都种甘蔗去了,像这样的地,没挣头,还不如荒废了呢,今年报名的比较多呢,老杨一家一家的动员,还让俺今天晚上去培训高粱种植技术,哎呀,有什么好培训的啊,不就是个懒庄稼的事嘛,谁扛起锄头还不会挖地呀!”
“哎哟,老哥,您还是专家啊!话可不能这么说,您是种出经验来了,其他人家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呢,您要培训好了,锄头使得好,才挖得快嘛,老哥,您可得毫无保留地搞好培训哦!”
“不保留,不保留!”刘章憨憨地抓了抓头发。
“听说政府会统一发种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现在还不发,就种不下去了!”
“已经在路上了,也就几天的事了,老哥,您可准备好了呢!”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老哥,那我们走了,您忙,搞好培训哦!西瓜,谢谢啦!”王秋实几人跳上了船。
游艇的船头带起一道水帘,泛着彩虹的颜色,激起滴滴水珠带着眼光映着几人的眉眼,打湿在几人脸上。风力有些大,黎铭紧了紧帽子,头隐隐有些疼,魏青示意黎铭到避风的舱旁,黎铭轻轻地侧到舱旁,给几人照相。
“槊槊,停一下,这样刚卓的景象和我的气质最是相配,让我的灵魂和他融为一体。”王秋实挥手示意游槊。
“风骚!肚子里就三两啤酒还要拿出来装墨水。”
游槊将游艇开到右侧的江湾里,远远地看着俯压的巨石撑起一嶂山峦,壁立千仞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刚劲将坚韧的筋骨穿透深不可测的江水,直插地心的深处。光滑陡峻的硕大壁面像自然的斧钺生生劈就,百余米的刻面齐整肃穆,在历经风雨流沙的侵蚀中,保持着坚毅的精神,不媚不屈,像阊阖的门。以这样的宝象呈现,必是这世间有更为森严的体系,更为弥足珍贵的真,更为隽永的善良,更为恒久的美,值得被守护,譬如精神,譬如法度,譬如生命和时间。
以阳光为墨,在巨幅的岩石上皴染开自然的秘密,王秋实仿佛看见矜重的造物祖面颊,在坚硬的岩石上显现,凛然地看着世间一切应有的天命归属,王秋实感觉自己是一粒折射着阳光的岩石上的沙粒,窥见了自己在整个天地中轮回的真谛。
游槊又将游艇靠近岩石,渐渐靠近,王秋实激动得几乎不能言语,他看见江面击打在石壁上又溅起的水珠蒸腾在岩石上,来不及渗进石头深处循环到地心里的水滴,仅打湿了岩石脖颈的一角,常年努力,虽攀不上眉峰,却在发髻隐隐的脖颈上长出嫩绿的苔藓,像鬓角末梢浅浅的痣,王秋实甚至感觉自己就是那绿色苔藓上一点均匀的绿色,是顽强的内心表面,一点柔软的慰藉。
几人虔诚地摩挲着石面,企图将他呼吸出的所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吸进自己的筋脉。
游艇稍稍往后退了一些,游槊刚准备卯足马力开船,就看见王秋实惊讶地举着手,顺着他的手臂,游槊戚戚地停了船,这个地方,他不知多少次驻足仰望,从最初的冷漠嘲讽,到无奈理解,到现在的尊敬叹息,所有的习以为常都是自以为的坚守,六年多来,对这贫瘠两岸的民族,他有了自己的理解。
山河壮阔,可这样千仞的山岗陪伴着的民族,用什么生存,怎样生存,人生的苍凉和生命的自然,不必空劳牵挂,不必枉自悲伤!
刚才几人有多敬畏,一瞬间就有多沉重,游槊熄了发动机,轻轻地打开折叠桌,拿出桶里冰镇好的西瓜,娴熟地切着。黎铭的头疼在轰鸣的发动机熄了后,稍微缓解了些。
“那么陡峻的山崖上居然住着人家?他不怕一开门就滚到这江里来吗?那是对自己的和对家人的不负责任!”王秋实有点难以置信。
游槊抬起了头,一开始,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有多久了,自己也记不清了。这条江里,那些自己看见的和看不见的生命,打捞起的和未曾打捞起的,不正如草芥一样吗?
“你们知道这户的信息吗?”魏青转过头问。王程和黎铭都摇摇头,魏青拿出自己的手机就要给乡政府打电话。
“我知道。”游槊给每人递了一块西瓜,理了理,慢慢地说,“这户2014年识别的时候,纳入的卡户,开始时有四口人,户主杨自东49岁,他的妻子罗乃妹36岁,户主的妹妹杨自西47岁,杨自东的儿子杨石22岁。据杨自东说,在他13岁的时候,本来什么都不会,甚至汉话都不会说,突然有一天,跟着他爷爷去跳神,回来的路上自己突然就会跳神了,也会讲汉语了,甚至能流利地背诵《创世纪》的经文,他爷爷认为这是神明的眷顾,就给他占了一命,说是东方战神的庇佑,从此,将他杨生贵的名字改成了杨自东,从未起过名字的孙女就随名起了自西,其实,一家人的户口也是2014年才落的。后来,杨全喝醉了,就是他爷爷,跌到了江里,尸骨都没有找到。2015年,政府在烧鸡洼给他坐西向东起了房子,杨自东自己回去把水管挖断了,杨自西倒是愿意搬,也搬过去了,去年,供电局花了二十万给他家铺设了线路,户户通项目也发了电视,他儿子杨石也搬了过去,天天睡着看电视,杨自东认为这是对神明的不敬,没有始终如一的守护,会报应在后代身上,始终不愿意搬,和杨自西吵了几句后,杨自西喝药走了。公安局的驻村工作队员动员了杨自东好几次了,每次他都以跳江威胁他们,去了几次以后,杨自东把罗乃妹和杨石赶到了烧鸡洼居住,自己独自住在山顶的房子里,他说他要守护他的信仰。他的茅草房里的卧铺上面挂着一对牛角,他说上面有神明依附,是山神,山神要在最高的地方看着。说来也奇怪,杨石一次取下那对牛角跟驻村工作队员炫耀,高烧了三天,驻村工作队员不信邪,取下来看了看,第二天也摔断了腿,这虽然是偶然事件,可杨自东就深信不疑。2016年杨石和一个17岁六年级毕业的孩子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现在罗乃妹在烧鸡洼帮着带两个娃,杨石夫妻去浙江打工了,杨自东一个人住在山顶上。年前,我带了一条鱼去看他,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只是那对牛角每天都被擦得纤尘不染。”
魏青几人静默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思想,无所谓对错,是对自己信仰的坚持,即使再卑微的理想也有被捍卫的权利,对寒凉的习以为常却让人痛入骨髓的怜悯。
很多自以为的关心,或许结果是好的,出发点却是未曾经历别人的生活的自己的信念折射,这是否就是他们需要的呢,魏青深深地思考着。终其短暂的一生,领略不同的风景,实现不同的旅程。在扶贫的过程中,自己是否接近最真实的自己,无论理想,无论征程!
“快——把船开过去一点!有个大石头滚下来了!”王秋实大喊,魏青几人怔怔地抬头往上看,一个硕大的大概直径一米的黑色大石头往下掉来,若掉在船上,只怕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冲击力,若砸中人,那后果不堪设想,黎铭靠近船舱,左脚抵在舱上,弓起右脚,往前一探,拉过最近的王秋实,又拉过魏青,王程反映过来往后一跳,都聚在了船舱边。如果落在船上,还有舱可以挡一挡。
游槊先前是熄了发动机的,没有那么快发起来。黎铭几人试图用脚晃着船移动,却无济于事,魏青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有血迹。几人看着翻滚下来的黑色石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黎铭的瞳孔收缩了,有砸中船的危险,要不要跳水,魏青和王程都会水,想必游槊也会,不知道王秋实会不会,为了保险,自己要先护住王秋实,不觉靠近了王秋实一步。如果砸中了人,自己应该打谁的电话最高效的实现救护;如果砸中了自己,自己的信已经埋在花盆里了,赵星隅那么聪明,应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不知道,颜卿也会知道,只是墨墨和谦谦还那么小,黎铭心念电转,瞬间绕过了很多种可能。
王秋实也感觉到了黎铭的用意,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迹,他知道,不是自己的。
魏青和王程仰着头看着,双手握紧围栏,随时准备跳船,瞳孔收缩,眼白布满血丝,一个凸起的石头档了下,坠物弹了下,直直地向着船落下来,黎铭的手心紧张得全是汗,按坠落的弧线,应该会落到船舱顶上,那样的话,游槊会很危险,如果再第二次反弹,那几人很危险。
“砰——砰砰——”
船身摇了摇,王秋实几人耳朵一震,触电一样的麻从脚升到头顶,震得耳朵嗡嗡直响。一时,几人都忘了反应。
稳了稳心神,几人慢慢的挪过去看。先前游槊切西瓜的桌子被砸成了几块,剩下的半个西瓜汁溅得到处都是,黎铭的白色T恤尤其明显。不是石头,是一只黑山羊,黎铭看见一只碧绿的眼睛晕着红色,似乎在看着自己。黎铭的心慌乱地跳着,意识一片空白。一只黑色的山羊羊角折断,头颈汩汩地往外冒着血,肠子都跌出体外,黎铭看着有些作呕,不知道自己T恤上的红色液体,是西瓜汁还是血。只是自己的掌心,那确实是血。
游槊惊魂未定地跑出来,人没事,万幸,看了看船的吃水,暂时没有问题,还好!是自己疏忽了,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是远远地看到,这次却是这么深刻的体会。
“都别过来,我来清理!”游槊坚定地说。游槊从舱里找了条口袋,装了羊身。
“要不,先走吧,保不定还有第二只。”王秋实颤颤地说。
游槊清醒过来,是呀,发动了船。直到走得远了,看得见雷打石蓬莱一样岛时,游槊才停了船,几人还感觉身后还有第二只、第三只羊从山上滚落。
碧绿的江水呼吸着清冷的风,几人还有些瑟瑟的抖,远处的山上染上了一些新绿,庞大的山峦里,稀疏的几乎人家升起了炊烟,沿岸的土地感觉到了春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