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铭感慨,资源的差异竟使这一域生民变得这样坚毅,所有的浑噩无知都不过是资源占有的多寡产生的差异,无数老去的人创造的人文和自然的精神,在天地生成的自然里激荡。幸福或是凄苦都是对一个有限区域内资源的分享,不过占尽先机的越来越好,不得门路的人惶惑挣扎罢了,最后,性格的禀赋和价值的实现都和身边的环境融为了一体,生生不息。
黎铭和唐宋戴着草帽提着笔记本骑着旧摩托,从附近的村子走起。
再次去到毕小明家时,圈里的一只羊闷着头转着圈,见有人去了,将前蹄搭在圈栏上,割草回来的毕小荣见黎铭和唐宋站在院子里,草都没丢进圈,拖着大一码的鞋子左右趔趄着跑进了房间,毫不迟疑地躲进了床下,任黎铭用糖和水果都叫不出来。睁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黎铭无奈也有些感伤。
黎铭再见毕小荣时,瘦小的身影确实没躲,只是多了生命压抑的沉重灰蓝的眼白里没有悲恸,却有无助,整个人瑟瑟地抖着。
黎铭悄悄的从双肩包里拿出一瓶蜂蜜给毕小明,毕小明鼻翼颤抖着,有些想哭。
这一次,毕福生是清醒着的,没有喝酒,黎铭和唐宋进去的时候,他蹲在南边的墙上补着破损了的拉着丝的灰白石棉瓦。唐宋喊了声,毕福生慢慢的顺着发黑的木梯子爬下来。
梯子是灰黑色的,看着有些腐朽,近看还有虫蛀的成片的孔,黎铭有些揪心,怕梯子从中间折断,放了包,一步跨过去稳住梯子,俨然不觉移到他头附近的鞋透出的酸臭味,毕福生也有些慌乱。
看着移动的脚,黎铭盯着腐朽的横杆,横杆旁边钉子松了,露出老钉子褚红色的铁锈,横杆隐隐有些摇动,黎铭的手搭上摇了摇,羸弱得确实再经不起生命的重量了,可毕福生的脚已经踩了上去。
“嚓——铛——铛铛——”唐宋疑惑地回过头,罗翠兰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毕小荣也跪爬着门槛边上,毕小明的草篮子没挂稳,从墙上掉了下来。梯子断成了两截,成个“V”字的犄角,一截被毕福生压着一侧,一截在黎铭脚边。唐宋看着毕福生像春天溪涧底下石缝里的蛤蟆,扯着腿枕着腮晒太阳,又三分喜感,突然就想笑。黎铭是半跪着的,顺势就站了起来去扶毕福生,唐宋也反应过来,一起去扶。
“没事吧?试着动动看,有没有伤到哪里?”黎铭关切地问。
“没得事!”毕福生涨红了脸,轻微地抬了抬手臂,又说到,“没得事,没得事!”
“按肋骨试试!”黎铭又说。
“真的没得事!”毕福生红着脸站不住了,走向厨房,到罗翠兰身边时,低吼了一句,“憨婆娘!”
柴垛旁边的小狗崽还是拴在摩托车脚架上,绕了圈,布带做的绳子卡住了脖子,沙哑地哼着。
黎铭感觉手心有点疼,低头看时,被踩滑出的横杆带出的钉子划过了整个手掌,七八厘米长,浅浅地又拉过了手臂,黎铭感觉了下,应该不深,好在是左手,淡然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湿巾纸握住,膝盖也疼得厉害。
扶起毕福生的唐宋还是发现了黎铭左掌晕红的纸巾,侧过身从裤包里掏出四五个创可贴,捏在手心。他知道黎铭是个怕麻烦别人也怕别人愧疚的人。唐宋不知道划得深不深,不过要找个机会贴上才好,他是一定不会主动说的,几天相处下来,唐宋深刻感觉到他对别人有多好就对自己有多狠,哪怕只睡一个小时,也要当天分析总结出每户的困难和帮扶策略,有时想不出竟彻夜查资料。
不行,得找个借口。看着双蹄前撑,伸头够草的羊,唐宋背身调了个闹铃,假装接起了电话,“喂,哦哦,就在我旁边,我拿给他啊!”唐宋把手机拿给黎铭,示意他出去。接过电话是黑屏,狗还吱吱唔唔地哼着,黎铭知道唐宋或许有话要说,也不揭穿,接过手机走到大门边,唐宋跟着出来。
“伸出来吧。”唐宋嘟着嘴假装嗔怒。
刹那,黎铭竟有些泪意,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妻子和女儿了,刚来,自己小心翼翼地融入,不想,这一切落入了新的眉眼,看着唐宋伸开的手,创可贴的包装纸都濡湿了,天气有些闷热,阳光有些刺眼,黎铭感觉自己的心酥酥麻麻的,想起了周泽衣,也想起了虞卓渊。
“唐宋,准了你加入朕的后宫啦,护驾有功,特许你贵妃!”
“去,谁稀罕似的!一会山峙渊渟像个救世主,一会邪僻乖张像个小痞子,真不知道哪一面是你!”唐宋一边贴一边说,微风吹起他额前的发,有排细密的汗珠。
“你喜欢哪一面?”
“都喜欢!”被自己噎住的唐宋独自在风中凌乱。
“走,进去吧,小七。”黎铭会心的笑笑。
“小七?”唐宋的心里奔跑过一群羊驼。不过,想着自己如果是个女子,嫁给黎铭应该是很幸福的吧。呃,想想就可以了。前面走着的黎铭突然觉得脊背有点凉凉的,错觉吗,四季如春的云南,一月山岭的风还有些冷。
从厨房走出的罗翠兰虽然还显着久病的虚弱,但面色稍微红润了些,黎铭一瞬间错觉,难道蛇胆真的有用?接过大碗泡的茶水,罗翠兰竟不像上次看到的五十岁光景,顶头四十吧。黎铭一边暗忖难道如果蛇胆真的有用,可以建议父亲和卓渊一起研究研究。一边拿出笔记本,悄悄握住左手,准备详细地了解信息,自然是问得多答得少。黎铭想,大概全家的话都让毕小明一个人说了吧!
当黎铭看到户口本上显示的罗翠兰比自己还小两岁,不过才26时,从心脏到肺腑都石化了,只是面色不显。35岁的毕福生,26岁的罗翠兰,13岁的毕小明,10岁的毕小荣,是什么神操作,13岁能登记?能领证?能生娃?不会是身份证号错了吧,黎铭翻动着几页前后核对着,委婉地问出自己的疑问,罗翠兰看向毕福生,等了两秒,见他不开口,才缓缓说出户口本是毕小明读小学了才补办的,几人的具体出生日期都是估计的,年份倒是记得的,黎铭怔住,那年龄是错不了的。
恍然间,黎铭觉得罗翠兰似乎声音太慢了些,不像是尴尬的难堪,更像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不禁说道:“你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毕福生叹了口气不说话。
罗翠兰缓缓地说:“手术费用太高了,能借的都借了。”
“我们一起想想办法——”黎铭突然想起前几天朋友圈捐过的钱,一拍脑袋,“咦,我们可以用水滴筹筹集手术费用呀,你们有没有看病的单据,医院的证明或者检查时拍的片子之类的材料?”大概就是这些材料吧,黎铭回忆着自己看到的,又有些懊悔自己拍脑袋的举动,不显庄重,不知道别人会不会信任自己。
毕小明站起来就跑进了房间,旋即又从房间里提出医院的袋子,黎铭翻出来,一张一张仔细地拍了照,他也没试过,都拍下来,回去咨询下老四。
了解好了家庭收入,田地、特长等信息后,黎铭和唐宋辞别,去了老陈叔家。临出门,收了凳子,井栏上盖着的铁皮齿边挂着了黎铭的袖子,毛衣抽出了线,黎铭侧蹲着扣线,斜眼就看见了中堂上陈旧的南极仙翁的挂图,图上的老人微微地笑着,黎铭有些恍惚。
“觊觎朕的人,朕一般都不会留活口!”出了门,黎铭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唐宋转过身问。
“主要是嫌麻烦!”黎铭抱着手。
“啊,咿呀,我去,这个梗还没过去啊,你是要梗到肠梗阻才罢休!”唐宋想抬手扶额,手臂上挂着黎铭的包,烦躁地把包挂在黎铭的右臂上,“自己拿吧!”
“入你后宫,必先自宫!”
“其实,可以不用!”
“啊——”
老陈叔原名陈永贵,早些年,赶过马帮,因为是家里的老大,照顾弟妹五人,一直没娶,如今三个妹妹嫁到其他村,两个弟弟十多年前跟人淘金死了,如今,陈永贵靠着种烤烟过日子,户里只有一个人,不过还有一个爷爷单独一个户口,九十多岁了,还一个人住在与村里承包的梨园里,二十多年了,早些年养猪卖梨子,近几年,老了,猪很早就不养了,梨园也疏于管理,树老了,连年干旱,树枯死了一半,结的梨也少了,杂草长到一米多深,基本上荒废了,只是住了半辈子,习惯了,养几只鸡鹅,还经常被什么动物咬死拖走了,守了几次也没抓到,老陈叔劝了几次,老爷子就是不回来,背回去半夜又偷偷的上山了,锁着,又怕别人戳脊梁骨,老陈叔也很无奈,横了心无论如何,雨季前,即使灌醉也要把老爷子骗回来。
陈永贵寻思着,看了看左侧拉着窗帘的房间。
老陈叔家因为六亩烤烟,纯收入竟超过贫困收入标准,住房还算稳固,肺的毛病也没有过多的医疗支出,竟没有纳入卡户。
黎铭惊讶九十多岁的老人了还一个人住在半山坡上,生病了都没人知道,终究是个隐患,应该劝下来。
黎铭记着,不时扫过他右侧门上一把上了锈的大锁,显然很久没有打开了,连窗帘都拉得紧紧的,里面是装着什么吗?黎铭暗想。看老陈叔靠着柱子背着门坐着,一副防御的姿态,大概也不愿别人提及吧,黎铭没有问,老陈叔也没有说。
随着和老陈叔的深入交流,黎铭觉得这是一个有见识有责任心的老党员,再看他的户口本,黎铭又石化了,才43,难道那满是皱纹的脸和手,都是烟熏的吗?到底是岁月太慢,还是生活太急?在云贵高原这片土地上,怎么孩子长得显小,成年人又长得显老?还是因为成年人更接近阳光,紫外线催老了生命。黎铭想,自己回去后,妻子会不会认识自己,五个兄弟会不会认识自己,自己会不会和父亲成了兄弟。
出了门,铭用手遮着,看了看天,果然看不见的东西都伤人无形吗?生活的多少伤害是无形的,是可以挽救的?黎铭摇了摇头,摒除头脑里莫名其妙的想法。
“老陈叔,陈太爷还是要劝回来的,一个人住在山里不安全。”
“哎哟,要是我能劝回来,那还用说,要是你们能帮我劝回来,那算是帮了大忙喽!”
“我们会尽力的。”黎铭不敢断定自己一定能劝回来,但是尽力吧。
“别送了,老陈叔,您忙着吧!”
走了两步,黎铭突然回头,看着老陈叔还在门口,大声说:“老陈叔,我那新装修的房间还有些味道,我方不方便来您家住两天?”
陈永贵怔住了,自己反应了很长时间,看着黎铭笑着看着自己,抽了嘴里的烟斗,憨笑着说:“方便方便!”
走远了些,老陈叔的咳嗽声在风里被吹散,老陈叔没当回事,自己这屋里,谁会来住,看看院子里的鹅屎,自顾自地坐在柱子旁边接着抽烟。
黎铭沿着村路走着,几个盘着青帽的老人坐在门口,用灰白的眼看着他,黎铭点头笑笑,“大娘,晒太阳嘞!”
老人棕褐色的皮肤慢慢地张开,干瘪的脸上颧骨突出,薄薄的嘴唇裹着掉了牙的牙龈,微微张着的嘴像一个小小的黑洞,仿佛吞噬的岁月的甜和苦都在周身弥散出来,黎铭想看清那种若有若无的光晕,懊恼又慌张。
“啊——你说什么——”
黎铭笑笑,摇摇手,接着走。
唐宋用手拐了拐黎铭,“今天两次都以貌取人了吧?”
“很明显吗?”黎铭紧张的问,如果他们都看出来了,那多伤人自尊呀。
“不明显,只是细心了些,多看了两眼,因为我也以貌取人了呀。”
“你看我像几岁?”
“比三岁大一点!”
“你这个和不到一个亿的三千块的月工资不是一个梗吗!”
“放心吧,你永远十八!”唐宋比了个心,笑着跑远了,气氛欢快了些。
“呕——”
“陈太爷很难请吗?”
“陈太爷啊,真是倔!”
“不要妄议长辈!”
唐宋怔了怔,眼睛睁得圆圆的,脸上有些羞涩,自己真的还有很多不足,点点头,说:“嗯嗯,不过陈太爷真的是——是有点固执,是,是有点难请,去年我和刘波一起和老陈叔去请过,还是刘波背回来的,住了一个下午,当天晚上就回去了。猪养不动了,梨园也没力气管理了,在门前种了一分大小的地,种着些小菜,前几年养了些鸡鸭鹅,后来经常被什么咬死了,就不养了,改养鸽子了。平常的饭菜,陈太爷用一口锃亮锃亮的老铜锅熬粥喝。”
“只喝粥吗?”
“还有菜啊!陈太爷会在粥里加两匹菜叶。”
“不吃肉吗?”
“吃啊,有火腿!想吃就煮上喽!”
“不过,陈太爷煮的蔬菜粥那是真好喝!那是慢火啪嗒啪嗒熬出来的!”
“九十多岁老人煮的粥也好意思喝,还拿出来吹嘘。”
“老人家煮的粥才要喝嘞,增福添寿的!”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没个伴,没人管个病痛什么的,我倒觉得陈太爷挺会享受生活的,有点田,种点瓜果,自给自足,是理想的老年生活,等退休了,我也过那样的生活。”唐宋羡慕地说。
“为什么一定要搬下来呢?”黎铭想起几个坐在门口草墩上的老人,什么想法飘过,没有抓住思绪。
“陈太爷还是比较固执的,哦哦,就是比较有觉悟!”唐宋有些慌乱,不敢随意用词了,“上次去动态管理识别,陈太爷一个人一个户口嘛,村里想给他评一个五保户,几个人劝说,他就是不要,谭志远和我硬是被他的拐棍打下来了。”
陈太爷的形象鲜活起来,黎铭想,山上和山下,和围城的内外是否有什么关联。
“诶,你真的要来和老陈叔住?”唐宋突然想起来,问。
“再过些时候吧,先把这一轮走完!”
唐宋想,还好只是说说而已,就老陈叔那种粗犷的性子,有些习惯还真让人受不了。心里也腹诽,不打算去还问,平白让人期待。
黎铭也心里想,最开始自己是打算去毕小明家的,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家,生活的琐屑应该更多,如果找日子的鲜活,应该是更合适的,只是现在恐怕不方便,再等等看吧!
就着包里的饼干矿泉水充了饥,黎铭和唐宋又走访了附近的五家,好在村委会附近相对集中,又将无人在家的户勾了出来,待下次再去。收好表,黎铭感慨,资源的差异竟使这一域生民变得这样坚毅,所有的浑噩无知都不过是资源占有的多寡产生的差异,无数老去的人创造的人文和自然的精神,在天地生成的自然里激荡。幸福或是凄苦都是对一个有限区域内资源的分享,不过占尽先机的越来越好,不得门路的人惶惑挣扎罢了,最后,性格的禀赋和价值的实现都和身边的环境融为了一体,生生不息。
那么,帮扶也就不是平均有限的资源,而是把当地可以利用的资源整合,使效益最大化,先输出再引进,循环往复而不间断。一些模模糊糊的框架和措施在黎铭的脑海里像鳗鱼游过,又没了踪迹。黎铭无奈地笑笑,只要对这土地足够的深情,再缥缈的灵感都会回来的,他想。
黎铭坐在唐宋的摩托车上,回头看着一遛长长的灰尘,也没有那么惊愕了,适应真是一种本领,习惯也是一种生存的本能吧!不过,黎铭始终相信他会改变这样的现状的。
“你们慢点哈,路窄!”路边让车,罗琴骑着她的小电驴双脚撑着地。
“罗老师,谢谢啦!”唐宋挥挥手走了。
罗老师吗?毕小明口中的罗老师?笑容很甜,也很善良吧,黎铭回头看了看,那夕阳中的背影,有种熟悉的感觉。
西沉的太阳给黎铭和唐宋渡了一层金光,黎铭调侃地对唐宋说:“哟,挺像个救世主的呀!”又被轰鸣的摩托车掩盖了。唐宋追问了几声,黎铭都拍拍他的肩不说。
唐宋停下车,用脚撑着地,半转着头,对黎铭说:“我们去买条鱼煮吃嘛?”想着那些饼干方便面,唐宋就感觉自己的胃愉快不起来。
“你会杀?”
“会呀!”
“你会煮?”
“会呀!”
“那还等什么呢?”
“不是,你不会吗?”唐宋想,所有能吃的动物里,最好杀的就是鱼了吧,如果这都不会,那他活得该有多矜贵。不过也好,至少有一项自己胜过他呀,唐宋不禁有些高兴。
“会呀!”
“会什么,会杀还是会煮?
“会吃呀!”
“二选一!”
“那我选择杀,让你的手少沾一些血腥,这是要折寿的。不用太激动,哥哥就是想这么护着你活到天长地久。走吧!”唐宋心头的草原上咆哮着一群远走的撩着蹄子的马,他想,还能有这么无耻的幸福吗!
“呃,怎么说呢,为心爱的兄弟洗手作羹汤似乎也不错呢。”
想着想着,唐宋灵机一动,等晚上淘个大波浪假发,把王雅怡那套白裙子借来,看不吓死他。住隔壁,就是让自己虐的啊,想象着那画面,唐宋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后的黎铭瞠目结舌地看着被欺负到心甘情愿的唐宋,有些怀疑自己的善良。
崀南水库旁边有家鱼店,随时可以买到鱼,当好心的店家问要不要帮忙杀鱼的时候,黎铭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可以这样,唐宋是没来买过鱼吗?
“长得帅,有人爱,长的丑,活得久。心情愉快哦,宋宋。”黎铭弹了个悠长的尾音。
“不打下手吗?”
“相信自己,你可以的!等你哦!”
唐宋在群里看了看回村委会吃饭的人数,有五人回来吃,哼着小调开心地准备着,为志气相投的人做饭的感觉真是不错呢,不知自己将来,被哪家的姑娘便宜了去,可是自己都二十八了,那姑娘莫不是高度近视,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用意识烧个灯笼给她吧,唐宋开心地想。
黎铭上楼收拾了自己,洗去一天的灰尘,准备了自己的心得体会,明天就是周末了,定点扶贫工作队的工作交流定在每周六的下午。收拾完,洗好衣服。黎铭就看到定点扶贫工作队的三人群里,交流心得的活动取消了。
魏青:在松坪熊家堡村走访,明天去牦牛坪村,交流活动取消。
王程:明天计划去三川和农综主任谈乡村振兴的规划。
魏青:不能等,发展条件好的地方可以提前谋划好。
王程:好的。清华大学的研究团队下星期二到程海看点,黎铭能参加吗?
黎铭看着群里的信息,从队友身上汲取为生民立命的担当精神。
魏青:一星期了,黎铭,有什么感想吗?
黎铭: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成长包含着多少人的心血;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存在有这么大的价值;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充实,仿佛,阳光都是甜的。只是,天高地阔,民多将少,时间不够用啊!
黎铭迅速地回了一条,接着王程发了两个微笑加油的表情。
王程:等你晒黑了,就知道阳光为什么是甜的了。
魏青:我会再向部里申请派驻干部,我们要尽快熟悉村情、县情,打牢工作基础。
魏青:扶贫是双向的,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也很重要,驻村工作,首先要获得老百姓的认可。
黎铭回复了,放下手机,去厨房帮唐宋。看见桌上四菜一汤,碗筷都摆放好了,背对着门口的唐宋低着头玩着手机。黎铭轻轻的走进去,站在唐宋身后,看见他竟然准备发微信给自己。
“铭哥,吃饭啦!”然后默默地删除。
“铭王爷,用膳了!”然后默默地删除。
黎铭忍俊不禁,唐宋吓得弹了起来,两人又是一阵嬉闹。“来,叫声铭哥听一下,宋宋——”
外出的工作队员也都回来了,唐宋的厨艺很好,和自己有一拼呢,黎铭喝着汤想。
“不错,喝着有治愈的力量!下次继续!”黎铭和刘波几人交口称赞。谭志远看着刘波神色疲惫,黑眼圈有些重,是又和媳妇吵架了吧,他和刘波住得近,隐约听见几句。只是他不说,他也不好问。
饭后,黎铭对唐宋说:“去我房间,有事商量。”
唐宋夸张地捂着嘴,“啊,铭哥,你要宠幸我呀!啊,会不会太快了!哦,不快不快!呀,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忍不住想要广而告之!”又来,黎铭有点架不住了,是不是被自己带歪了,这孩子。
“戏太足了,要不要给你搭个舞台?”刘波擦着桌子回头说,谭志远看看刘波,松了口气。
唐宋白了刘波一眼:“嫉妒会让人性格扭曲哦!”又转身朝唐宋眨了下眼睛,“等我哦,我去沐浴更衣,稍后就来。”
“哈哈哈,铭哥来了后,唐宋的戏份就多了!”谭志远边收拾边说,“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啊!没事!他就是个戏精!”刘波干笑着,装着洒脱地说。
黎铭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快要抑制不住地想给这小子一拳,忍住,谁更邪谁就胜了!
黎铭莞尔一笑,周泽衣对他“临危不乱,反败为胜”的评价大概是他最得意的了。黎铭扫过唐宋的肩推在楼梯的墙上,“等你哦!”斜挑了眼睛。唐宋呆住了,这样端庄的人邪起来,真让人脚软啊。
黎铭和唐宋一边咨询朋友一边百度,终于将罗翠兰的筹款信息发布了出去。又联系了医院,让医生证明,才打了电话给毕福生,让他准备好住院。毕福生当晚破天荒的没有喝酒,一夜辗转难眠。
盯着手机,黎铭有些紧张,不知道第一次这么做能不能成功。
“小七,如果在三天内筹到二十万手术费用,我们就去程海湖里游泳比赛,好不?穿上你的比基尼。”
唐宋有些炸毛,偏头一看,看见黎铭搓着手盯着手机屏幕,假装从容的紧张样子,大概,也是怕一颗赤子的琉璃心经不过俗世吧,终究,所有的勇敢和恐惧,都在心里毗邻。
“你要穿比基尼?”
“你不穿?唐宋,裸游不好的,有伤风化。”
“给我来一公斤风化!”
“啊,看,霸陵云烟捐了五百,他是我大哥。”
“看看,颜卿也捐了,他是老五,跟你最像了,你们肯定聊得来。”
“看看看,我二哥也捐了。”
“怎么不见老四捐呢,又动手术去了吗?也不知道休息!”
“这个人不认识呢,谁捐的呢?”
唐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黎铭激动得像个孩子,谁不曾是少年呢,他仍是,他也是。
两个人就那样,靠着床坐在地上,刷着手机的信息,激动了半晚上。
“计划有变,明天继续,去唐柏村哦,早点休息吧。”
“啊,我都约着小伙伴去浪了,周末也不休吗?”
“你的小伙伴不是我吗?浪,你要多大浪,改天给你批发一车!去吧,周末与你无关。长夜漫漫,你也不要惦记上我,就是意识也不允许。纯粹啊,少年,你值得拥有,可惜不是我,陪你到最后——”说到最后,黎铭轻哼了起来,把唐宋推出了房间。
唐宋石化,自己的假发和裙子都要淘起来。
一夜星辰,西风渐缓。天未全亮,唐宋就被黎铭叫醒了,“带上你沉浸在黑夜里的灵魂,整装出发。”唐宋懵懂地想问,我是谁,我在哪里。也不怪黎铭,再不起床,面条就坨了。
看着不断增加的数字,不到五点,就募捐了七万多,黎铭再也睡不住了,早早的起来做了早点。
还未完全清醒的唐宋骑着摩托车,在清冷的早晨瑟缩了下,他好像看见时间和空间的轴线在青色的黎明里纵横交错,窃窃私语。
黎铭看着覆满霜华的蚕豆叶,感受着明月西沉的若往若还,和那来自田间温柔的黎明,心情舒朗。
炊烟渐起,晓星轻隐,唐宋和黎铭在村里转悠了半小时,天才亮开,听见有人家打水的声音,唐宋上去叫开了门。
“我不是不想去,只是害怕他们鄙视轻慢的眼神,我融不进去他们的集体。”黎铭询问杨付云为什么初中毕业作为两后生去上海继续读书,不到两个月就回来的原因时,杨付云说。
“我曾经差点溺死在渤海湾里,但是我依然热爱游泳。我觉得我的手臂拍打在翻涌的浪花上的感觉,是对困难的征服,那种浪花在我的胸膛间涌动的触感,让我酣畅淋漓。但是,你首先得学会游泳,不管呛多少水。思想的升华和灵魂的富有,都是独自的过程。自由的思想,是自己的实力挣来的。”黎铭说,“来,加个微信,保持联系。还有,能帮我们带一下路吗?”
轻轻的,杨付云的眼里有光在闪烁,带着黎铭他们去了隔壁,早起的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叫着,门槛旁的老人用手搓着烟叶,卷成长长的一条,乌黑杂着丝许的黄,搓好了又用脚踩着。
“大爷,我叫黎铭,他叫唐宋,我们在村委会工作,来咱们家了解下情况。”
“我耳背,你说大点。”
“油茶好嘞,你们喝糖的,还是盐的?”从厨房出来的系着围裙的老大娘亲切地问黎铭和唐宋。黎铭和唐宋都要了盐的,话题打开后,老人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在罗树坪修路时的艰辛,路修好后,和整个村委会的人伏在路面上哭泣。黎铭能想象那个场景,肺腑间荡着一股豪气。期间,黎铭把笔记本拿给唐宋记,接了个电话。
唐宋发现接了电话坐回草墩上的黎铭把手放在膝盖上,手和脚都止不住的颤抖,又没有像以往一样拿回笔记本接着记,不禁怀疑,但他认真听着的模样又看不出什么来,收起了疑心。只有黎铭自己知道,他其实一片茫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罗大爷讲了十多分钟,停了下来。
“大爷,大娘,我们有点事,先走了,又过来,你们先忙着哈。”黎铭没有寒暄,问了基本信息就起身告辞了。
“就要吃早饭了,饭吃了去——”
“大娘,你们忙着,我们吃过了。”
“快走,罗翠兰不在了。”用尽全身的力气,黎铭也说不出一个死字。
稻草编的撵子上,铺着一个半旧的红色薄毛毯,罗翠兰东西向头朝外躺着,除了脸色惨白外,跟熟睡没有什么区别。头前放着一碗白米,毕小明双手抱着一只小鸡放在罗翠兰眉心上方,不时的抽噎着,毕小荣跪在另一侧,拿着沾了黄纸的木条轻轻地拂着,像赶着什么,没有哭也没有闹。身体瑟瑟地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站起来躲进床底,这一次,黎铭真的希望他躲进床底。
毕福生反穿着衣服跪在右侧,神情麻木,眼神涣散。院里罗凤清在张罗着裁纸,写了个大大的“奠”字,双手拿着纸到堂前,毕福生站了起来,撕着堂前的画,力气不够,扯下一个角来,南极仙翁依然温和地笑着,随着撕扯的幅度,那眼神似乎扫过黎铭。图终于被扯了下来,带着灰尘,刷了浆糊,白而刺眼的“奠”粘好了,字下面,两个孩子勾着头跪着。
老陈叔和几个人扛了一口沉木的棺材过来,毕福生在他先前跪的地方放了两条凳子,放上棺材。
买毛毯的人回来了,铺在棺内,罗翠兰娘家的大哥把她抱进了棺内,叫毕小明两兄弟上前看了一眼,拉走跪在棺木旁的毕福生,合上了棺板。
毕小明放下鸡,鸡扇了扇翅膀,甩了甩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没有想着它自己承接了一个灵魂的希望。
毕小明帮着把新砍回来的松树杆在堂前竖好,却不断推倒了旁边的树杆,又颤抖着手去扶,竖了七行七列。
“把院子中间让开,不能大声喧哗,免得惊吓了死者的灵魂。你去杀羊,别让它发出声音。”请来的先生指挥着。
罗翠兰的大哥去杀了羊,拿盆装了左边的羊腿和心脏给了先生,先生一手端着,一手摇着铃,围着棺材,顺时针唱跳着。
黎铭没有听懂他在念什么,他的脑里还是一片迷蒙,像肆意缭绕的云雾。
院里没有人说话,先生测了日子,当天便可出殡,过了当天,便要五天后。天未回春,不过白天已经有些热了,有人劝毕福生当天出殡。
钉上楔子,抬棺出门,未到巳时。先生用毕小荣拿过的还沾着黄纸的木条围着棺材底板凭空刷了几下。“带来疾病的恶鬼,你们不要一直依附着增加重量,也不要附着在周围的人身上,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你们从哪里还,就回哪里去!”后来,有人这样解释了先生的话。
出了门,毕小明和毕小荣跪在头戴孝帽腰缠白布的亲戚前面,棺木从他们头上抬过,一路向西抬去。
从黎铭遇见毕小明的山坡上一直往北走了三里多,到达了毕家的坟山,先生念念有词,丢下他的刀,很顺利,第一次刀尖就插入了土中,在刀落的地方,几个人挖着坑,先生端着的羊腿和羊心祭在朝东的一棵松树下。挖坑的人起初有些压抑,不知聊到什么话题,几人笑着,黎铭沉着脸,使劲挖着土,十字镐挖在石头上,溅起几粒火星。
喝了几口水,先生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起身,拿着他的栎木条在挖好的坑底刷了几下,这次,黎铭听清了,“生者的灵魂出去!”
先生在坑底撒了一层石灰,白得刺眼。棺木入坑,毕小明听着舅爷的话,捧了一捧土撒入坑内,吸着鼻子走到一边。石头和水泥都到了,他们砌着。
黎铭没有帮忙,他抱着毕小荣靠着一棵苍老松树,默默地看着,心里隐隐疼着。
罗琴组织着村里的人送来了午饭,用纸碗吃了饭,又收完锅盆回去了。驮着碑心的马,三点多才到。
安埋好,黎铭和唐宋跟其他人一起,走到坟前十米的地方,朝南跪着,跟着提起后衣摆,先生从后面撒了荞子、玉米和稻谷,有几粒落进了黎铭的衣服后摆,有几粒从他的衣领口进去,直接哽在了他的背心,像哽在了喉间的刺。他反手抓了后衣兜里粮食,放进口袋。
风干了眼泪的脸,眼角生涩地疼,黎铭走过去背起毕小明,唐宋背着毕小荣,一路无语。
在战场之外,黎铭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全身没有一处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