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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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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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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二十六章 心有家国生前身后

每一个微小的家庭都是社会宏远目标的构成要素,国家每一个高屋建瓴的上层建筑,都是每一个家庭的物质基础,真正的善良是整个家国大局的奉献,即使泪如绠縻地看着一些家庭牺牲,还要坚定不移地朝着前方;真正的帮扶是具体到家庭的情怀彰显,在摩顶放踵千万人前往的路上,即使已经看见了危险,那一刻,想到的,不是停下,不是放弃,是本着责任对生命真诚的诠释,是热切的生命有一个执着的目标,在初心里无悔,在使命中刚卓。

轻风剪剪,日永春迟,三月的雨打湿了春帷的新绿,永胜街道上还剩半树的樱花,相望着零落在街道上即使干枯也不曾变却的颜色。没有伤春的感叹,流年依旧,虽然短暂,但开在了最清浅的时光,也温柔了最奔忙的眉眼。

黎铭坐在县委礼堂会议室,空气中携着从各个乡镇赶来的不同泥土气息。自誓师大会后,时隔半年,全市的脱贫攻坚推进会又在永胜召开,黎铭依稀记得去年似乎也坐在中间的这个位置,心胸里震荡着铁骨铮铮的誓言,手机在自己的裤兜里震个不停,也是那天,没能赶回去陪护姜晴生育,转眼,儿子也将半岁了,自己陪着他的时间却不足十天,是否,自己胸怀间的理想已经开始显现?

不过都是生活的平常罢了,没有刻意雕琢的信念,也没有刻意附庸的姿态,朴实得像花台里的泥土,不显眼,却从未停止奉献和丰盈着自己。大概这一礼堂的人都是这样的吧,甚至更多的,此时此刻还奋战在一线的,他们或者在峭壁的悬崖间架设电线,他们或者在干枯的山头挖建水窖,他们或者在硬化村组道路,或者修建活动场所。衡量一场战役从来不问值不值得,都是舍与得的人生阅历,仅此而已。

黎铭正了正坐姿,神态庄严地看了一圈礼堂里坐着的人,满眼敬畏。

魏青上台汇报了定点扶贫工作队总结的“六抓六定”资金管理经验,市领导对工作队帮扶的态度和成效给予了高度肯定,黎铭坐在台下回放着魏青和王程的工作身影,心里感激与这样的队友一起奋战在脱贫一线,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都会疼痛,都会感知冷暖,不过他们伫立在筋骨间的责任和流淌在血液里的热忱,足于让人敬佩!黎铭想起了自己的那盆“阑干少年”,和盆里藏着的那些恐慌和脆弱。

县委县政府向市委市政府递交了责任状,十五家行业扶贫主责部门依次向县委政府递交了责任状,黎铭看着鲜红的责任状在催人奋进的音乐中红得热烈,和去年的军令状一样,都是血的颜色,似乎空气中都有一股冲锋陷阵热血的激昂!

递交完军令状回到黎铭旁边的发改局局长赵缨,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唇色发白,脸色潮红,层层汗珠沿着鬓边沁了出来,赵缨缓了缓,有气无力地松了松自己的领带,扣开黑色西装的扣子,正了正党徽,从口袋里拿出一卷纱布,往后靠了靠,咬着发白的嘴唇,艰难地弯下腰,轻轻地提着裤腿,回过神来的黎铭才看见坐在自己右侧的赵缨的左腿鲜红的血迹浸红了裹着的纱布,血流进了黑色的袜子和鞋,深色的裤子也被浸透成深黑的颜色,黎铭怔住了,刚刚还上去递交责任状,半点看不出异样的赵缨,竟伤得这么严重。

“别惊慌,不过是骨折而已。别让太多人看出来,能不能请你帮我缠一下!”黎铭侧过身子跪地侧蹲,挡住了旁边宁蒗县领导的视线,仿佛只是自己蹲下去系个鞋带,赵缨右侧的扶贫办主任罗承关切地看着,看了看表,行程才一半,预计还有一个半小时,不禁有些急,如果悄悄地站起来走出去,一下两三个人只怕太显眼,座位都在中间,况且赵缨还能走得动吗?这个不要命的疯子,就不能请个副职参加一下吗?才从扎山的搬迁点摔下山坡一个星期,还不让报备,这会强撑着,总有一天要报销在路上,就是颗又臭又硬的铜豌豆!罗承咬牙,伸手就在他这个老战友额头上一摸,果然有些烧,赵缨轻轻地拍了拍罗承的腿,从衣袋里拿出药就着矿泉水吃了。

黎铭颤着手在脚踝处打了个结,刚好用完一卷纱布,黎铭理了理自己的裤脚,坐回座位。赵缨看着这个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年轻干部,稳重熟稔,听说是个红二代,果然冷静自持,很是欣赏,他们有更扎实的理论知识,更宏阔的眼界,更坚定的担当作为,更积极的价值观。

“疯子!”罗承低低地吼了一句!

“放心!”赵缨无力地笑笑,“能坚持,会结束了送我去趟医院吧!”

“能坚持下来再说吧!”罗承也很心急,透进窗子的光折射着礼堂里的尘埃,空间那么挤,时间那么慢。

黎铭的脑海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个坚毅的面容像浮雕一样,在人群里凸显,许多人他都叫不出名字,他好像也看见了自己,带着黑色边框的眼镜,青涩又稳重。

再已黄昏,每次这样散会的场景都让黎铭无限感慨。黎铭假装向赵缨请教崀南村发展规划的事,熬到所有人都走了,再也忍不住,拉过赵缨的手搭在自己背上,一手护着赵缨的左腿,一边侧着身,就把赵缨背出礼堂,罗承的车早已等在礼堂外的松树下,黎铭恍然想起,去年自己就是在这棵苍劲挺拔的松树下彷徨无措。

两人将赵缨送到县医院外科的时候,赵缨终是失血过多,轻度发烧睡了过去。

“诶诶诶,我先来的,为什么要先治他!”旁边因醉酒骑摩托车小腿和脸擦破了皮的杨成荣叫嚣着,扯着了脸上的伤,用左手捂着,右手一拂,左脚一蹬,就将放着碘伏和酒精盘子的凳子踢倒,盘子落在地上的震颤声回荡在病房里,散了一地的沾了酒精的白色棉花浸泡成了碘伏的棕褐色。

赵钺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杨成荣,别以为你是建档立卡户,就能肆无忌惮地无理取闹,贫困它不是一顶桂冠,贫困也不是你嚣张的资本,别以为我不敢打你,你的伤不是处理好了吗?你的伤达到住院标准了吗?你是在浪费资源!你在挥霍别人的善良!你扪心自问,你不感到羞愧吗?”

“我是卡户,是社会弱势群体,你们就要为社会弱势群体服务!你是卡户吗?你是吗?你要是,我也可以为你服务啊!”杨成荣的面容有些狰狞,指着赵钺的鼻子骂到。

“快,赵医生,先看看这边!”黎铭有些焦急,赵缨轻声哼了下,眉头紧蹙着。罗承停好车上来,也对这样自以为荣的卡户感到无奈了。

赵钺拿出血压计给赵缨量上血压,杨成荣去扒赵钺的手臂,赵钺反手就把杨成荣推到墙上,“别太过分,适可而止,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最后再说一遍,你的伤达不到住院标准,你可以走了!另外,提醒你,你酒驾是违法的,你再无理取闹,我打电话给交警大队了。”

“我不走,我的腿断了,我要住院!我要打电话给我的挂包户,让她来医院照顾我。”

“看看,他的腿才断了,才需要住院,但是他是扶贫战士,根本没资格住院!你是卡户,你才有!”赵钺压制着自己平静的海面暴风雨来临前的气压。

“你怎么知道他是扶贫——”

“他是我哥,我哥——”赵钺低吼,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不会把墙砸一个洞,把这个纠缠了两个小时的贫困户按进墙洞里。自己的母亲上星期刚过世,自己的哥哥在搬迁点摔断了腿,请了三天假,自己接连两个夜班和白班都被几个无理取闹的贫困户纠缠,他感觉自己已经在爆发的边沿了。

罗承给赵钺倒了杯水,拉着杨成荣出去了。黎铭在病房里给赵钺打下手,感慨有多少生命和情感能够不被善良的坚持辜负。

“黎铭,你在哪?”黎铭接到了魏青的电话。

“老魏,我在医院!”

“怎么啦,哪里不舒服?还是送村民来的?”魏青有些紧张,知道黎铭是个轻易不进医院的人。

“不是我,是发改赵局伤了腿,比较严重,我和罗主任送他过来。”

“你等我,我过来看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去殡仪馆,法院驻村工作队员刘英因病倒在岗位上了,七点半在殡仪馆举行追悼会,王程陪同云南民族大学老师调研民族中学教学成效,结束了赶过来,我们七点先过去。”

魏青赶到医院,赵缨还没有醒来,鬓边的头发已经半白,黝黑的脸上眼角下几点褐斑,脚高高地搭在床栏上,挂着两瓶盐水。魏青心里无限哀戚,扶贫,在历史里找寻未来的出路,在找寻的途中,有一些英雄,再也踏不上归途;有一些英雄,再也回不到最初简单的守护。扶贫的英雄主义,就是在眼前的寒凉中,看见了自己对世界的怜悯,在辽远的穷苦中无悔执着的行为。那些身影,在渐行的路上,高大而模糊。

杨成荣进了诊疗室,拿了自己的手机,汲着拖鞋,裤脚还高高的挽着一只,撇着嘴,迈着外八字,一瘸一瘸地走了,萧索的背影投在墙上,看着可恨又可怜。

七点,魏青、罗承和黎铭一起去了殡仪馆,离开的时候,赵缨还没有醒来,加班的妻子暂时赶不过来,上大学的儿子不知道父亲的情况,只有赵钺红了眼眶继续守着。

殡仪馆院中两排花圈密密地排着,长长的白色挽联在瑟瑟的风里飘着,有行业部门的、乡镇的、村委会的、有亲人的,总有一个关键词述说着刘英短暂的生平,中间祭奠凭吊的照片不过尺许,目光温和地看着鞠躬的人们,却再也无法生动地站在人前。站在旁边还礼的刘英的妻子牵着袖戴黑纱的孩子,眼角早已哭肿得像核桃一样,刘英的孩子也不过小学,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喊出的父亲再也无人应答,风雨旅程归家时再也等不到父亲的守候,往后余生成家立业的重要时光,也没有父亲的参与和协商,生命的终点是毫无遮拦可以一眼望穿的惶恐。

白亮的灯光终是遮不住弥散的夜色,俯压的清冷和挤拢的悲伤,逼仄了空气中本就不多的三月清脆的气息,黎铭的四肢百骇像触电一样,收缩的血管和凝滞的血液,使黎铭的意识有些不清醒,双腿轻颤,手臂酸软,胃也有些痉挛,黎铭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黎铭捂着自己的胃部,王程一眼就知道了,就着井源街上开着的门,吃了碗兰州拉面,三人交流了最新的工作动态和疑似问题,敛不尽的生活中的悲伤,都只能藏成心底青铜般的坚韧,生活还要继续。

黎铭禁不住又想起了那盆花期将过的“阑干少年”,开在了最是枯索的季节,却在人间色彩最为丰富的春夏淡去它的流连,需要的是相得益彰的陪伴,再不是可有可无的慰藉。

三人又讨论了周五部里干教培训中心调研永胜产业发展的工作行程事宜,黎铭对自己的产业介绍思路向魏青进行了说明,“从产业规划、利益联结、产销结合三个方面做简要介绍,产业发展这块,重点就是利益联结,可以以点带面铺开,部里帮扶的思路、方式等!崀南村已经脱贫了,从整个村来看,产业结合村集体经济的发展,与未脱贫人口的脱贫质量提高和已脱贫人口的成果巩固的措施,强调产业在整个环境中与乡村振兴衔接的重要性。”

“就是这个重点,主要还是方式,经验交流主要就是对思维方式的学习,区域与大环境,当前与长远,眼界要放开,要对比整个环境进行分析,具体做法还是要结合当地实际进行发展。另外,吴主任他们的调研,你工作安排好后,全程参与一下,有时候思维方式的开阔是从看问题的角度转变的,是从细微的交流开始架构的。”

黎铭应承着,就收到了唐宋发来的链接,新闻无非是锦上添花的报道和信息的传播,通常,唐宋传给他的链接都是中央媒体报道崀南村的先进经验,慢慢看也不急,黎铭扫了眼黑色的屏幕,恍惚记得链接的图片好像是一起车祸,标题也有“大理”的字样,眼皮直跳了几下,也不甚在意。

“这个颜色,是红茶还是绿茶?”

“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是基础也是责任啊!身体是我们冲锋陷阵的基础,是我们宽慰家人的责任,慢慢的你就懂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啊,也好!”魏青倒了一杯蜂蜜水给黎铭,接着说,“以后晚上就不要喝茶了,生活本就清苦,喝点甜的,这是期纳新出的荔枝蜜,前天去动员辍学的学生,跟他家买的,新出箱的,尝尝。”

黎铭接过,有淡淡的清香味,甜而不腻,惆怅的心情稍有缓解,他一边回味一边懒懒地点开唐宋发的链接——“大理一驻村工作队员因公殉职”,看到“驻村工作队员”,黎铭条件反射式的肌肉紧缩,再看到殉职,想到大理,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黎铭感觉脊背酸软,挪了挪凳子靠着沙发的边沿,喉结滑动,吞了两口口水,瞳孔放大,感觉手机很烫手,怕被自己甩出去,又往里握了握,感觉还是很烫。黎铭弓着腰,弯下脖颈,并起双腿,把仿佛被火灼伤的颤抖的手放在膝盖上,并起脚尖靠在凳子的横杆上,总感觉背脊靠不到实体很寒冷,又弯下头,像极了黑暗中惶恐无助的孩子。

魏青和王程心疼地看着黎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惊散了迷离的灵魂。

黎铭慌乱地点开链接,因为指尖沁出汗珠,点了几次都没有点开,黎铭突然就觉得消息是假的,根本就是空的,一定是这样的,不觉有些欣喜,可是,配的图怎么这么真实,不过,现在P图的人那么多,是要求证,又悄悄有丝欣喜,又有些薄怒,这样的消息随便发,自媒体时代信息宣传监督管理也还存在漏洞,对虚假信息的发表一定要严惩,黎铭咯了咯牙。

黎铭在裤腿上使劲擦了擦手,擦得裤子有些烫,手机往腹心滑,黎铭感觉手机顺着自己的大腿一路烫到了小腹,分开并着的腿,手机掉到了地上,黎铭微笑着,有一刻,竟莫名地期许自己的手机坏了,战栗着手弯头去捡,额头磕在了茶几的玻璃上,完全感觉不到疼,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茫茫的烈火中被烤得全身焦躁,水分都被蒸干了,身躯摇摇欲坠。

黎铭慌乱又憧憬地拣起手机,没坏,黎铭并腿弯头,恢复了刚刚的姿势,握着手机的手掌已经湿透,又在膝盖上擦了擦,黎铭点了链接,信息竟一次就点开了,左手紧握手机,黎铭快速地往下滑,找到图片,侧翻的越野车背景前,担架上的人影血肉模糊,小腿单独拼在半边,断腿处的血迹和黄泥都已经干涸,希望图片是假的,是拼出来的,即使不是,尽管身材那么相似,可是这世间,相似的人又何止千万,再说,车祸明显是雨后,永胜都还没开始下雨,一江之隔的大理也不会下那么大雨吧,黎铭自我安慰着。只是,自己的心怎么这么痛。

黎铭将文字使劲翻到顶端,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强装镇定的心却再也凝不起思绪,刺眼的白屏前,黑色的字扭曲成线,密密麻麻地跳着跑着绕着,又像墨水晕开,只剩一片黑色。不行,一定要看清,黎铭摇了摇头,定了定神,2019年3月24日,24日不是昨天吗?自己在崀南入户,天高云淡,燕子呢喃,柳枝初绿,新桃毛尖,回来后自己还在广播里讲了护林防火的要点,一切那么平常,一切那么安静!

黎铭一滴眼泪滴在屏幕上,链接弹回了首页,反手擦了擦手机,不觉双手握着的手机背面全是汗水,掌心对着的裤子已然浸透,黎铭再次点开链接,逐句读了下去,看见了熟悉的名字,张摇、雨后返村、避让坠石、翻下悬崖,当场死亡——

为什么这些无情的字眼跳过了其他的赘述,像一把把连环的箭矢射向黎铭,甚至连箭杆都没有,都无从抓握,无从阻拦,那么追风逐电,那么猝不及防,黎铭感觉肌肤和脏腑被撕裂的痛楚,他甚至听见箭头带着凛冽的风穿过胸膛的声音,含着狰狞,含着狠戾,一口血喷在刚喝了一半的蜂蜜水杯上,殷红的血顺着钢化玻璃的杯壁流到桌子上,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上。

黎铭坐在地上,双手瑟缩着抱在一起,脸侧靠在沙发上,他感觉头很重,自己的颈椎快要承受不住了,眼泪流进了耳朵,挡住了所有尘世的声音,他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找寻,找寻那个家庭支离破碎依然坚持在一线的彷徨又坚强的少年的身影。

魏青捡起地上的手机擦干净,染在纸上的血迹那么刺眼,是怎样的坚硬破碎,让一个死生沙场归来的战士这样坍塌,魏青的心紧紧地揪着,眼前善良的孩子承受了怎样的悲伤。他轻轻地坐了过去,扶起黎铭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滑看着还未退出的链接,张摇,他记得黎铭跟他说过,驻村扶贫工作队员,因为无暇照顾家里,妻子流产抑郁,还未来得及侍奉双亲,父母病故,一个完整的家碎离成无法拾补的烟尘,在风卷残云中欢声笑语了无踪迹,只剩下半架房梁上的蛛丝网在风中残破修补。张摇不敢让自己悲伤,他把自己的每一刻都融入到扶贫中,不敢静下来,他不能有任何一丝的时间留给自己去回忆,在某种程度上,黎铭的愧悔是和他有些相似的,妻子也差点流产、父亲手术不能赶回去,黎铭害怕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坚信善良的人有余庆。张摇的死亡,让黎铭坚信的尘世公平的信念崩塌,让他凭取努力就可以坚定的赤诚模糊,这种痛苦是侵入肝脾的,也是无从抚慰的。

月上帷帘,风送残香,魏青、王程和黎铭就这样静静的坐着,魏青把自己的手机调成了静音,点开微信处理着上面的文件,将所有汇报的文件都看了一遍,回复了批示的信息,黎铭的眼神开始恢复清明,魏青也不知道就那样坐了多久,腿已然麻了。黎铭缓缓地抬起头,眼眸浮肿,鬓发凌乱。

接起唐宋打来的电话,魏青和王程送黎铭到楼下,本想送他到崀南的,被黎铭拒绝了,魏青和王程第二天要去省里开会,看着拖着腿,仿佛花了很大力气才爬上车的黎铭,魏青想起了记忆里老巷中残旧的皮影,独自躺在被遗忘的箱子中单薄而苍白。

星河渐起,夜还很长,“去海边吧!”黎铭说。

唐宋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怎样组织语言来安慰,或许有些忧伤根本就无从安慰,像张摇和黎铭之间不知所起的似曾相识的相惜,是对过往生命里生活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筋骨的赞赏,是对山川江河里岁月的日月精华天资禀赋铸就的信仰的尊敬。

黎铭不曾说,但他知道,他现在想去捕捉的不过是张摇曾经流连在海边的一丝气息,也是在那里,他把他当知己,诉说了经年累月的压抑,当时的他们,或许都以为,岁月漫长,此生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再遇见,或许,心里想着,脱贫结束后把酒言欢,却不过经年,就是永隔川河。

冷月如慕,夜风如诉,黎铭颤颤巍巍地找到当时张摇枕手而卧的石头,上面的苔藓依旧干涸,皴裂开的纹路像经脉流淌着时间的记忆,轻触到土地的深处,不知名的藤蔓开着黄色的花朵缠绕在石头上。黎铭怔怔地看着石头,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整块石头上,他扶着石头慢慢地侧躺上去,蜷曲了脚,轻轻地闭上眼睛,仿佛哭泣的声音还封存在石头里,独自哽咽不息,唐宋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又轻轻地坐在旁边,一如当初的黎铭倾听着张摇。

黎铭能感知唐宋的关切,但他无力睁开眼道谢,哪怕一个眼神,他只想静静地躺会。

夜里的湖水很安静,夜里的风声却很聒噪。

再回去的时候,月既西倾,已过半宿,黎铭收拾起悲伤,虽然脸色苍白,但恢复了冷暖的感知。罗琴提前煮好了姜汤,唐宋倒了两碗给黎铭,黎铭无意识地喝了睡下,不管岁月沧桑,只有夜可以裹挟一个人已经溃堤奔泻的悲伤并带远。

只是在唐宋回屋后,闭了眼睛的黎铭坐了起来,透着月光,将自己枕头里的信用塑封口袋装了,沿着“阑干少年”的花盆北沿轻轻埋下,才蕴着伤心睡去。

晨光熹微,山色空蒙,黎铭很早就站在院里锻炼了,笑着跟早起的每个人打招呼,起晚的唐宋看着黎铭和平常一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唐宋的心突然就疼了起来,他更希望他愁容满面形色憔悴,不用深藏脆弱,透支坚强。

三天后,部里吴主任一行五人到永胜,杨文和魏青陪同调研了永胜县、乡、村三级脱贫攻坚指挥部人员构成,了解了产业发展现状,提出了突破瓶颈,肯定了3P实施项目“永胜民族中学”的建成使用,明晰了尽锐出战干部能力素质提升培训要求,在人才振兴、组织制度、区域规划等,立足当前,着眼长远的发展谈论中,黎铭受益匪浅。

走着走着,黎铭突然就通透了,每一个微小的家庭都是社会宏远目标的构成要素,国家每一个高屋建瓴的上层建筑,都是每一个家庭的物质基础,真正的善良是整个家国大局的奉献,即使泪如绠縻地看着一些家庭牺牲,还要坚定不移地朝着前方;真正的帮扶是具体到家庭的情怀彰显,在摩顶放踵千万人前往的路上,即使已经看见了危险,那一刻,想到的,不是停下,不是放弃,是本着责任对生命真诚的诠释。是热切的生命有一个执着的目标,在初心里无悔,在使命中刚卓。

参观了崀南的食用玫瑰和食用菌基地后,众人忍不住赞叹,基层制度建设和所有贫困群众进行关联,项目利益和贫困群众的精神提振勾连,分片负责,挂牌监督,产供销渠道畅通,两山论践行有力。

黎铭陪同调研的三天,全然萦去了悲伤的情绪,只有他知道,将最柔软的情感烧制成最坚硬的铜像,是怎样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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