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禁又想起那圆润舒朗的字迹,想着想着,仿佛一个个字拆成了线,缚住了自己的脏腑。时而像极夜的光线,带着说不明的颜色缓缓地流动;时而像跳跃的音符激荡在山岗林间,全然不惧不知所起的风吹来;时而像河底的水草,摇曳多姿承载着星辉的的斑斓。
晨光熹微,勾月西垂,星星点点的麻雀在稻田里起起落落。接连小半月的绵绵细雨后,恰逢近几天都晴朗,田里的土没再被鞋底粘走厚厚的一层,颜卿收起心疼的神色,看着绿绿的苗杆一排排铺向远方,像出征的战士坚定着脚下的位置,庄严地注视着岁月。
“看惯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再看看天高云淡山清水秀,生活温暖而真实!”颜卿忍不住感慨。
黎铭看着毕小明和王艺穿梭在人群中帮忙递苗,抬水,栽苗的乡亲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动作熟稔了很多,笑声珠玉般溅进了泥土里。比起初见时扎堆蹲在墙角双目无神的烤着太阳的状态,精神面貌要好了许多。他们缺的不是力量,缺的是一个方向,一种技能,和一种习惯的长期坚持。
“小艺,你爸爸呢?”黎铭把王艺叫了过来。
“我爸爸还没起呢,昨晚又喝醉了!”一高一低扎着两个辫子的孩子笑容有些无奈,这个不管喝不喝醉都要日上三竿才起的父亲,懒惰而颓丧,她都有些嫌弃。
“走,我们去把他叫起来,阳光这么好,不能让他继续辜负了。”黎铭叫上了颜卿,唐宋和王艺也跟上了。
“或许,他缺的是对生活的希望。”
“还有责任的意识,生活总要往前,不能沉浸在自我的思想里,一蹶不振,人总是要积极面对生活的,颓丧时间长了,也会成为一种习惯和性格。”
王艺从大门旁一块砖头压着的破胶鞋底下拿出钥匙,开了门。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南边的猪圈旁用塑料布盖着一堆干柴,柴垛上晒着两个簸箕,簸箕里晒着不知名的草药。坐东朝西的主房过高,光线还没有照到院子里,逆光的房屋平添了鸦青色的朦胧。
几人上了石槛,唐宋上前敲了敲门,没有声响。王艺推开门,高脚的木头床上,蚊帐用红色的毛线拉着拴在窗子的棱上和木头柱子的钉子上,有些褶皱倾斜,一个黄色的铝勾挂起了一半,刚好可以看见王顺福朝里睡着,洗得发白的被子上新增了烟灰和水的污渍,床头前的木凳上用瓷碗装着大半碗稀饭,晶莹的凝了一层薄薄的米汤,旁边斜靠着一个黄褐色的水烟筒。
“爸,起来了——”王艺有些尴尬地上前摇了摇王顺福。
王顺福伸出被子里的手就反甩了过来,眼尖的唐宋一手就拉过了王艺,打空了的王顺福,手指磕在床沿上,疼得拧着眉翻过身来,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模糊的四五个人影,用皴裂的满是老茧的手揉了揉松树皮似的眼角。看清眼前站着黎铭几人时,王顺福用手肘撑着床慢慢地滑座起来,露出了被卷烟烫了两个洞的红色背心,王顺福不自然的掖了掖被角,斜瞟了眼黎铭,没有说话,满脸的迷茫和无所谓杂着若有若无的羞愧。
“王哥,先起来再说吧!”黎铭几人退出了屋子。
“起来搓毛线啊!”王顺福嘀咕着。
黎铭转身瞪了一眼,王顺福睖着眼睛,额上的皱纹更深了,虽然撇着嘴,捡了旁边的衣服穿着,几个人退出房间。
“什么声音?这么像耗子!”颜卿对声音很敏感。
黎铭沿着窗下槛沿走到边上跳下,准备去看看猪圈,还没站稳,黎铭清晰地感觉肌肉被咬破的疼痛,回头看,一只棕黄色的狗咬在自己的脚上,毛炸裂着往后赘,四脚微曲,目露狠光,黎铭瞬间想到了张着翅膀保护鸡仔的老母鸡。跟在后面的颜卿刚准备跳,看黎铭不让路,倾身往下一看,呆住了,匆忙绕到旁边跳下,四只毛色不一五寸多长的狗瑟缩在一个倒放的竹篮里,黎铭也看见了,只是旁边有柴,自己没注意,这狗只怕是认为自己会伤害到它的子女吧,也是护子心切。终究,没有不明理由的蓄意伤害,上一次被咬,是为什么呢?
唐宋的脑袋嗡的一响,果然话是不能乱说的吧!王艺拿着扫把跑过来就把狗喝退了,“芒果,放开。”
丢下扫把,王艺又到厨房里捏了一个饭团出来,拉起黎铭的裤脚就按在伤口上揉搓。黎铭扶起王艺,看着王艺眼里眶着眼泪,就要掉下来,黎铭半蹲着,一手按着饭团,一手扶着王艺,“没事的,艺艺,是叔叔没看见,叔叔也不疼,没事的。我们去看看猪,好像生小猪仔了呢!”
黎铭搓了下,站起来,拿开饭团,饭团的米粒被血染成了淡淡的红色,像四月落了的樱花瓣。脚上的血止住了,竟然比上次咬的还要狠一些,黎铭放下裤脚,把饭团丢在一旁的猪食桶里,牵着王艺就站在猪圈外,猪屎的味道很刺鼻,黎铭没有皱眉也没有屏气,暗暗看着黎铭的王艺舒了一口气。
猪圈里,老母猪侧躺着,肚子起伏,喘着粗气,旁边已经躺了六只小猪仔,一只爬到一边歪斜着轻轻哄着鼻尖的草,几只叠罗汉一样趴着,姿态不一,憨态可掬。
这么久,除了那次半夜看驴产子,又一次看见牲畜下崽,还是那么多,黎铭和颜卿都有些呆愣,生活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感触。
阳光终于照了过来,打在猪圈上过年时贴的“六畜兴旺”的泛白红纸上,光线一丝一丝地照在小猪仔的身上,白色的皮肤被照得晕红,黎铭一时忘记了自己被狗咬的不快。
颜卿也呆住了,踮着脚看,“真是每一天都有新的惊喜呀,应该还有!”
果然,过了五分钟,又生出一只来,先前出生的已经爬着去找奶吸了。唐宋看着有点面红耳赤,时不时又看看黎铭的脚。
“可能还有!”颜卿看了看老母猪的肚子说。
“你大学学的不是母猪产后护理吗!”唐宋诙谐地问。
“你丫的才学!”颜卿挑了挑眉,“不过,咱农学博士什么不知道!”。
王顺福终于磨磨蹭蹭地出来了,披着藏青色老式的中山装,提着发黑的水烟筒。
“王哥,人生苦短,所有动物都在努力地活着,我们现在有了赚钱的路子,您浑身是劲,方法又多,人缘也好,总得把生活过滋味了呀,这几天,咱们都在水库边栽苗,您有时间一起去看看吧!”黎铭知道村子有猪下崽忌门的习俗,拉着几人走了,王艺又跟着到了田里。
几人一起融入劳动,挑水、下苗、覆膜,忙得不亦乐乎。颜卿趁中间休息的时候,给大家培训了病虫害识别、防治的方法,段玫庄园的技术骨干也讲解着培育技巧。
如果不是弯腰太过频繁,拉扯着肌肉,黎铭已然忘了自己又被狗咬了。
毕小明朝唐宋跑了过来,双手绞着裤边:“小宋叔叔,我今天可不可以和你睡,我爸爸带着我弟弟去大理看病了,我一个人有点害怕。”毕小明委屈又忐忑地说。
唐宋深刻地体会过那种一个人在家躲在门背后的惊恐,“可以呀,把暑假作业带来,叔叔还可以教你做作业哦!”毕小明双眼眯成一条缝跳远了,带着王艺兴奋地帮着罗琴分发水果。
傍晚散工,大家都把锄头放在沟渠里,三三两两各自回家去了,夕阳看着他们质朴的背影,收起了炎夏的锋芒。
毕小明回家喂了狗和鸡,洗了澡,收拾着书包来到村委会时,夜还没有完全黑透,黎铭他们刚收好表,准备洗漱。唐宋找了个盆给毕小明倒了水,帮他洗了脸,让他自己洗脚,自己又去接了一盆,毕小明没说自己洗过,又洗了一遍。
“哟哟哟,这么有爱,加油啊,等你哦!”颜卿看着唐宋,忍不住调上了。
“怎么等啊,你都拐过山那头了,你倒是站着等呀!”
“怕你小子空投啊!”
黎铭洗脚时才发现自己又被咬的事实,颜卿近距离看着被狗咬的痕迹,自己都忙忘记了。
“竟然又被咬了。”
颜卿想,大概只有经常受伤才会习惯到忘记,大概意识里根本就没有装着他自己。一个人要对自己坚硬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把别人的温暖当作自己的衾枕?
颜卿无法回神的时候,唐宋拿着酒精敲开了门,径直走过去,蘸湿棉签就给伤口消毒。
“诶,我还在呢?这种工作不是应该我这种爱妃来做吗?”
“小颜子,跪安吧!”黎铭把双脚搭在盆沿上,慢慢地抬手说到。
唐宋噗嗤一声没忍住,口水都喷在了黎铭脚上。
“诶,这个附赠的消毒水就免了,太贵!”
尴尬的唐宋拿棉签都有点不稳了,笑得单膝跪地,手撑在地上,忍不住想,要是自己被咬了,没准一天都阴郁着个脸,觉得工作对不起自己,可是,他们却这么豁达,差距不是工作的落实,是从心态就开始的,不过,有这样的榜样看得见,可以时时对照,虽然艰苦,也是快乐啊。
“好节约,打一次疫苗管两次狗咬,好划算。”
唐宋急了,放下棉签弹起就捂着黎铭的嘴,手肘侧弯,半个前脚掌滑出了拖鞋外面,焦急地说:“不能再说了,两次就够了!”黎铭憨憨地点点头,唐宋才狐疑地放开手。
“你们两个太过了啊,不过这样的画面还是很美的,我也很乐意成全。”
“你确定不用再打吗?”
“确定,我还有两针没打呢?度博士说得非常清楚。”
“肯定吗?要不咨询一下四哥。”颜卿才拿出手机,就觉眼前一花,还不知道发生什么,手机就被黎铭抢走了,要是颜卿问虞卓渊,凭那狗鼻子,秒嗅啊!也是分秒之间就扩散了。
“咦,铭哥,怎么这么对称啊,你看,右脚踝关节上三指左侧,左脚踝关节上三指右侧!”唐宋像解锁了自然的密码一样高兴。
黎铭把脚抬到凳子上,合拢,果然痕迹可以重叠,不过一个已经结疤,变得浅红,一个还是深红带着淤青,相比,还是护子的狗要比抢骨头的要狠,是不是狗都知道,亲人比自己重要呢,果然万物有灵性!
“啊,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律,规则无处不在,如果注定要有此一劫,或许因为福报,还免了其他灾祸。”黎铭爽朗地说。
“真是感概命运的神奇,我不禁对生活充满敬畏!”唐宋也感慨。
“这种话一般不是深藏在内心的吗?”颜卿怼道。
“就你喜欢闷着骚。”
“哎呀,真是爱极了这样规律的美,仿佛蕴藏着无数的真理,可以解读生活的艺术。”
“你难道还想对这个搞个科研成果!”
自顾自感叹着的颜卿和唐宋听到黎铭的这句话时,都感觉疫苗的剂量要加大了,病毒都上脑了。
颜卿抢过手机迅速地照了照片,发在了兄弟群里,又引发了一阵热议。
毕小明拿着作文本进来的时候,黎铭轻轻地放下了裤边。“叔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黎铭接过毕小明的作文本,上面用红笔批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唐宋接过去,看着字迹起承转合之间虚实相接,字体浑厚,运笔潇洒,有纵横捭阖的气势,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时不觉看得内心气血翻涌,豪情满怀。
“这是谁写的评语呀?”
“罗老师!”
“哪个罗老师?”
“罗琴小姐姐老师!”
唐宋从眼到心悄然滋长了一些情愫。
“这句话你觉得最好理解的是哪里呢?”
“天!”
“还有呢?”
“自强不息!”
唐宋在黎铭引导性的解说中,眼中不停地播放着和罗琴相见的每一个画面,那样看似柔弱的人,都说字如其人,她有怎样的内心呢?无论如何,必是坦荡宽阔无私的吧!这样看似反差萌的人,灵魂一定很有趣!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我也要做一个自强不息的君子!”
“你一定会是的!”
“我们罗老师让我把这句话读一百遍呢!”
唐宋带着毕小明回了房间,唐宋翻了翻毕小明的作文,《我最敬佩的人》《一个难忘的人》《一本故事书》《我学会了做饭》等,不管什么题材的作文,都能牵扯上黎铭,语言有些生涩,逻辑也很乱,每一篇罗琴的评语都很有趣。毕小明躺着,闭着眼睛一直咕隆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唐宋禁不住想,什么样的老师能让学生这么听话呢,不过,好像自己也是,小时候,把老师的话奉若圣旨,爸妈的话却怎么都不听。
“小明,你们罗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唐宋帮毕小明掖了掖被角,忍不住问。
“罗老师人很好啊,每个同学过生日,她都会给他们买小礼物,同一个月生日的同学会集中在一天下午过生日,然后许愿!我是六月份的生日,我们班有四个在六月,罗老师上次送了我一套海盗船模型拼图呢。”毕小明闪着眼睛,翻过身侧躺,对着唐宋,把手垫在脸下,有些兴奋,全然没有睡意。
“我们班同学都爱上罗老师的课,罗老师上课很有趣。上学期的时候,教我们背古诗,她说古代的时候,诗词都是唱的,但是具体的音律已经失传了,她让我们自己用熟悉的音乐自己唱,她给我们示范了下,哈哈哈——哈哈哈——结果她示范的两遍,唱的都不一样,声音还有点左撇撇的,我们班的同学都笑趴下了。”
“有一次,罗老师打电话给她弟弟,让他在家里找一下她的手机,我们都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有一次,罗老师和王老师去买菜,结果罗老师背着一大篮菜,从王老师的摩托车上翻了跟斗,虽然卖肉的罗老爹没有笑,可是我都听他跟旁边的人说了。”
“有一次,王秀丽的奶奶给罗老师送了一袋核桃,她不收,差点王老奶就哭了,后来,罗老师就收了,星期五,罗老师买了很多药让王秀丽带了回去,可惜,我家没有核桃树。”
“有一次,我把墨水涂在凳子上,罗老师改作业一屁股坐下去,都坐裙子上了,那次,我其实很后悔的,罗老师说,还有下次,就让我帮她洗衣服。”
“有一次——”毕小明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唐宋毫无睡意,枕着双手,自己来了两年了,竟不知道罗琴是这样一个善良可爱的人,她应该被生活温柔以待的,应该被呵护被温暖,如果自己身边有这样的人,自己应该怎样做呢?想必可以营造一个很幸福的家,想着不禁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又想现在扶贫工作任务重,几乎一月都不能和家人见一面,又觉得有些心酸。不禁又想起那圆润舒朗的字迹,想着想着,仿佛一个个字拆成了线,缚住了自己的脏腑。时而像极夜的光线,带着说不明的颜色缓缓地流动;时而像跳跃的音符激荡在山岗林间,全然不惧不知所起的风吹来;时而像河底的水草,摇曳多姿承载着星辉的的斑斓。
唐宋越想越烦躁,以前也没觉得她跟别的女孩有什么不同,怎么突然就怜悯起人家来了呢,这样的感觉应该不是爱情吧,会不会是听他们说多了,才有了感觉,这样被别人的言语影响,更应该不是自己的初衷,可是,自己仅想起名字就有些燥热的感觉是怎么来的?打开台灯,又轻轻翻开毕小明作文本上的评语,从头看了来,越看越欢喜。毕小明翻身甩过去的手打在作文本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唐宋吓了一跳,只见毕小明撑着床坐了起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睡倒了,却是说梦话。唐宋关灯躺下,更是心如擂鼓,辗转难眠。
唐宋早早的起床和面,蒸了两大笼包子,天才蒙蒙亮。早起的颜卿看见厨房有光亮,趴在门边,露出一头,“哎哟,这是和孩子睡不着,怀春了吧!”唐宋听见颜卿温润的声音,已经免疫而且近朱者赤的他轻轻转头,用指背撩了撩头发,单脚站立,右脚虚点,飞了一颗心给颜卿。
颜卿装着一个趔趄,差点滑倒,随后下来的黎铭在身后扶住了颜卿。
“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黎铭转身去洗脸了。
黎铭七兄弟都是从小在部队里长大的,都不是轻易退缩的人,颜卿扭着腰就进了厨房。
“简单!”右手兰花指轻点就落在唐宋的下巴上,左手拉过唐宋的右手放在自己腰上,又把左手搭在自己肩上,才轻轻的用自己的左手顺着唐宋后背的脊骨轻轻划下,右手顺着侧脸滑到脖子,柔软的指腹擦过耳垂,一路滑下,到心脏的位置又轻轻点了点,唐宋强忍着颤抖,咬着嘴唇斜看颜卿,不想屈服。不想颜卿的手一直滑倒自己的腰,唐宋再也忍不住了,往后弹开就贴在了墙上,不住告饶,“颜哥,我错了!我错了!”
“叫那么生分做什么,叫卿卿!”颜卿故意往前一步,唐宋脚都软了,双手紧紧扒着墙。颜卿也其实快撑不住笑喷了,但看到唐宋紧张颤栗的样子好可爱呀!
“颜叔叔,唐叔叔,你们起得好早啊!”毕小明揉着眼睛就进了厨房。
“咦,唐叔叔,你怎么贴在墙上啊!”
“不听话,被罚站了,走,我们去洗脸。”颜卿拉着毕小明就出去了。
吃过饭,黎铭几人又去了花田里,天色尚早,也不过七八人在收拾工具,拉花苗的车已经停在了水库边上,几人也找了一沟,相互协作着栽了起来。
九点多的时候,王顺福扛着一把十字镐神色愧疚地来了,黎铭迎了上去,接过他肩上的十字镐引着王顺福走到颜卿面前,两人又轮流给他讲技巧。本就是庄稼人,一点就通了,很快,王顺福就能娴熟地和其他人合作了。尽管还是有点晚,不过终究来了,有改变就值得欣慰。
唐宋搜寻了一遍花田,在东南边看到了忙着浇水的罗琴,蓝色牛仔裤,黄色短袖,浅蓝色帽子,很显眼。似乎心有灵犀一样,罗琴也瞥眼看过来,唐宋慌忙地躲了,其实,罗琴不过是弯久了,站起来扭扭腰,扭扭脖子。
“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喜欢就直接一点。”颜卿捏了把土打在唐宋脚边。唐宋涨红了脸,低头不言,默默地栽苗。
“唐宋,帮我去抬一下水吧,在水库边上的车里,给大家发一下。”阳光很强烈,唐宋有点口干舌燥,当罗琴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我也去!”毕小明跳着越过黎铭和颜卿就往边上走去!
“好!”听到罗琴的话,唐宋又想起那些字迹,好像自己的舌头被捆起来了,半天憋出了一个字。
“人手够了吗?我这一手泥,洗了可惜了,就不帮忙啦!”颜卿朝着唐宋和罗琴的背影说。
“不用不用!”罗琴挥手!黎铭想跟上去帮忙,一把被颜卿拉住了。
“别凑热闹,对情窦初开的娃要放养,听我的!”
“你又懂!”
“你还不懂?我看,都是被你耽误了!”
唐宋走在前面,总感觉背后目光灼热,不觉冒了一身汗。罗琴在后面看着唐宋白衣黑裤,削肩瘦腰,背直腿长,真是偏偏少年呀!
唐宋和罗琴走到田埂边的时候,毕小明已经爬上了车,拖着一件水跳下车来,又叫了附近挑水的几人帮忙。远处看着的颜卿暗自摇头,路长心急啊!
中午,罗凤清组织王雅怡送了盒饭,回家来回费时,趁天晴,早栽完了好,否则雨下起来,就添了许多不便,很多优质土也被鞋黏走了。
毕小明跳着给几人送了盒饭,罗琴也拿了一盒坐在埂边,并排坐着吃,唐宋感觉自己贴着田埂的腿很热,甚至延伸到了心脏,他埋头大口大口的扒着饭,些许肉粒掉到了田里也没有发觉,炒肉的油都浸在饭盒底,唐宋连油一起扒着吃了,感觉油腻,又仰头喝了一瓶水,旁边的罗琴悄悄地看着那滑动的喉结,默默地低头吃饭。
“罗老师,今天的菜好咸?”
“咸吗?那你喝点水。”毕小明隔着唐宋接过了罗琴递过来的水,唐宋只觉得罗琴的手带着中午阳光的炽热,焦灼着自己周围的空气,空气又挤压着他。
“这么快就吃完啦,有点油,吃个橘子,解油!”唐宋接过。
“罗老师,我也要!”罗琴怕唐宋把橘子给了毕小明,迅速挑了一个大的,递给了毕小明,也给黎铭和唐宋发了一个。
唐宋放下饭盒,准备剥开,发现已经剥开过了,怀疑地看了罗琴一眼,罗琴看着唐宋眨了眨眼,低下头吃饭,又故意往前坐了坐,遮住了颜卿和黎铭的视线。
唐宋分开原本就剥开的橘子,橘子是完整的两半,只是橘子底下有张薄薄的纸条,唐宋的心倏地划过一道光,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脚有些麻,看看黎铭和颜卿还有半盒饭,他们讨论着剩余的田种什么的问题,都没发现唐宋的异样。
唐宋轻轻地往后坐了坐,侧过身,借着饭盒掩盖,悄悄地拿出纸条,握在手里,他感觉自己的手心握着一块烧红的碳,焦烤着他的皮肤和经脉。
“我再去拿件水!”说着落荒而逃,罗琴掩了掩嘴角,这么可爱呢,自己紧张的心也放下了,又觉得他会不会看清了自己,不觉又悬起了心。
唐宋借着三轮车的遮掩,抖着手展开纸条,只见上面用自己熟悉的笔迹写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唐宋看见对面有人来,匆忙把纸条装进裤包里,心里欣喜若狂,仿佛三月的春风带着春花的灿烂,在自己心里酿了甘醇的酒,春风一吹,全身酥麻。一时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总觉得那样完美的人应该不染烟尘才对,就应该保持那份恬静的真美,不该起了龌鹾的念头;又想谁不是在尘世活着,白月光还照着沟渠,却依然纯粹。转瞬,又想,人终究应该追求美好的心性,美是被发现而不是创造的,不该太过逾矩了。
唐宋一时欢喜一时彳亍,总觉得罗琴在自己心里完美的形象多了一丝杂色,但他又很喜欢这种被人喜欢的感觉。
唐宋扛着水向人多的地方走去,不敢回到罗琴身边。一直悄悄观察唐宋的罗琴有些紧张有些期待,她幻想着唐宋站在道路上,大声地对着这片花田说,“罗琴,我喜欢你!”
可是却看见唐宋扛着水去了老陈叔那边,不禁失落起来。
下午,唐宋心不在焉,一下把水浇到鞋上,一会把苗放到桶里,一会锄头敲到自己的小腿上,黎铭看着唐宋淤青的腿,关切地说:“昨晚没休息好吗?回去帮忙煮一下鱼嘛,今天聚餐人多,王婶他们几个也忙不过来。”
黎铭看了看时间,才刚申时,还可以栽两个小时。唐宋明显有心事,催着他回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晚上回去又问。
唐宋回去了,罗琴一下午也没机会搭上话,心里更是忐忑不安,看着唐宋走了,有些委屈又有些轻松。
晚餐很热闹,席间又有人唱起了调子,有人敬酒,黎铭推迟不过,浅浅地喝了一杯。唐宋喝了两杯,有些微醺,趁着没醉,悄悄地叫上毕小明上楼洗漱休息了。
加完菜的罗琴看唐宋不在,不甚委屈,心想,不喜欢就不喜欢,说明白就是了,没必要像躲臭虫一样躲着自己呀!转念又想,难道是唐宋不好意思了,他不是讨厌自己,这么一想,罗琴又感觉自己充满了劲。
酒足饭饱,众人散去,罗琴收拾完碗筷,拖了地也回去了。毕小明几乎是粘床就睡着了,只有星星和唐宋一起醒着,拿着手机,输了又删,删了又输,星星也没看见到底发了没有,毕小明又说了那句‘天行健’的梦话。
两夜无眠的唐宋觉得自己全身经脉酸麻,还是顶着黑眼圈去了田里。趁着四下无人,罗琴又在晌午给唐宋塞了个纸条。“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已经很直白了,唐宋红着脸躲闪着目光,略蹙的眉掩了微扬的笑。
罗琴真的失落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却不喜欢自己,不禁心丝丝缕缕地抽着疼。
唐宋依然有些恍惚,黎铭也看出不对劲来,颜卿挑了挑眉,看出不对劲,叫过毕小明,问:“小明,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好呀!”
“那唐叔叔呢?”
“不知道诶,我可能先睡着了!”毕小明捞了捞头发说。
入夜,颜卿把唐宋拉去了他和黎铭的房间,“唐宋,你一直把我和黎铭当兄弟,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说说,咱们一起理理。”
唐宋支吾着不知从何说起,他又是极信任黎铭和颜卿的,把自己揉乱又折叠过不知多少次的两张纸条掏了出来,摇晃着手递给颜卿,甚至黎铭都觉得他握着的不是寒冰就是火炭。
轻轻地展开纸条,颜卿笑了,像三月的云,四月的雨,五月的梅黄时节。黎铭接过看了看,也轻轻地笑了,像碧草的清新,竹叶的清脆,月光的清朗。
“这么有趣的灵魂,你应该有怀瑾握瑜的欢喜啊!怎么愁肠百结的姿态,你不喜欢她吗?”
“也没有!”
“那你烦闷什么?”
“起初,我看她的字迹觉得这想必是个豁达爽朗、追求完美的人,可是,她却给我两张纸条表明了心迹,我觉得欣喜,可又觉得她应该只存在内心,不应该沾染了俗气。”
“矫情,唐宋啊,你认为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俗气?她至少比你勇敢。其实,平凡的生活都带着尘世的烟火气,先勇敢才能追求美,或者勇敢本来就是一种美。”
唐宋呆愣愣的。
“你就说,你觉不觉得高兴!”
“有一些的吧!”被别人喜欢,唐宋明明是喜欢的,可是被别人喜欢,还有一种些微的愠怒,他也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吧个锤子!”
“遵从你的心!”
唐宋觉得星夜的光辉,从自己的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去,温润着自己的四肢百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