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心的痛从黎铭的掌心顺着手臂倒回心脏,凹陷的锁骨和凸起的筋像黄土高原被侵蚀的土地,一道道、一坎坎,铭记着岁月锥心蚀骨的疼痛,就在眼前,却不可触摸,不可抚慰。又像张挂在风里的蝙蝠,独自打量着黑暗的夜,一夜夜、一年年,控诉着光明照不到的承诺,只在眼里,却难以琢磨,难以言说。
皎皎河汉,人间四月,夜晚的清风给干涸的土地一隙喘息的时机。窝在山间平坝里的村庄,屋舍俨然,睡得恬静,辗转难眠的蟋蟀聒碎着风里听来的故事。
黎铭听完工作队群里赵星隅发的微党课语音,反复播放着姜晴发给他的谦谦爬着去抓墨墨衣角的视频,直到眼睛酸涩,才侧对那盆“阑干少年”睡了过去。
“啊——”朋友的婚宴上喝了几杯的刘波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了王罗村似乎有火光,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禁不住大喊了一声。唐宋在刘波隔壁,听见声音已经开了门,近来浅眠,他时刻关注着黎铭,但有响动,有个照应。不是他低估了黎铭的坚韧,独在异乡的悲伤有异乡的照拂和温暖,是对坚持的位置和理想的价值无声的肯定。
黎铭也接到了罗桂兰的电话,黎铭的第一反应是她家的驴是不是又难产了,夜还是一样的夜,恍然间,又一年。
黎铭还是习惯性地坐起来边穿衣服边接电话,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声音:“黎铭,火,火,火,罗金华家起火了。”
“说详细点!”黎铭点开免提,穿上裤子,系上鞋带,捞起手机就开了门,刘波和唐宋已经站在门口了。
“看不清,他家的围墙背对着我家,我听见狗叫,从他家门缝里看见了火苗从圈楼映着,我已经把罗金华家叫醒了。”
“好的,你们别贸然救火,你家有口井,你把抽水机提出来,塑料水管准备好,我们马上就到。”
“刘波,打119。”
“唐宋,发车!”
黎铭站在院里吹了两声哨子,不到一分钟,村委会里住着的五人全部到齐,近期哨音明确,两声火灾,三声地震,谭志远已经爬上了车,打通罗凤清的电话,王雅怡拿着急救包跨上自己的电动车。
王雅怡喘着气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却井然有序,果然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应急预案可以忙而不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人尽其才,各有所得。
水管都是平时放在车上的,几人开着东风车就出了门,王雅怡跟在后面,被惊醒的狗接力棒一样传开,混杂成了一片,又落在瓦檐和田地里,像夜空散落的星星。
几人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罗金华家,西边的圈楼一楼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火势很大,照亮了整个院子,圈里的浓烟像蕴含着暴雨的乌云,团成一团,还没有散开,火苗从缝隙和侧边的矮墙上开始往上蹿,松树杆隔开的二楼上,堆着二十多根作椽梁的松杆,黎铭心里一咯噔,松杆燃起来可就严重了,再一扫,圈楼上自左向右,散堆着一堆包谷球,后面两个直径两米的篾箩里堆尖装着包谷,旁边二三十个化肥口袋装着豆糠,豆糠和椽梁之间一大堆秧田里用的白色塑料布,塑料布后面较黑,黎铭的心揪紧,都是易燃物,必须加快速度啊,否则旁边的罗桂兰几家都要被央及。
再看院中,猪圈里漫上的火苗沿着燃烧的猪圈门和外面堆着的柴垛一直烧到了南边的柴棚和东边的厨房、主卧。院中七八个赶来帮忙的邻居拿着水桶和盆,可罗金华家的水井太深,绳子够不到,茫然无措地在院里转圈圈。鸡扑闪着翅膀飞上了南边的矮墙、两只鹅伸长了脖子伏低在人群中穿过,院里乱糟糟的,一片狼藉。
“都别急,听我安排!”黎铭大喝一声,果然院里走动的几人都站着不动了,等着黎铭安排。
“王莲姐,你去叫醒罗大娘、业业和米米!”
“金华哥,你赶快提出抽水机,找一个长的插线板、尼龙绳和水管。”
“唐宋,把车开到院里来,马上扑灭南墙下柴棚里柴垛上的火。”
唐宋看了一眼,如果柴垛的火蔓延到前面的海成发家,那火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今天风势那么大。还好电闸再东边墙上,圈楼上没有电线。
“林哥,东哥,你们赶紧跟我到桂兰姐家抽水;志远,刘波你们协助金华哥抽水——”
还没说完,倒了的圈门里冲出两只燃着火的羊来,羊角触在地上甩着,黑山羊羊毛都比较长,空气中毛发烧焦的味道,来帮忙的人一时躲闪不及。
“刘波,关门!”黎铭大喊,刘波愣住了,看着两团火的羊,靠近门,听见黎铭的声音下意识就关了门,还好,幸亏黎铭喊得及时,刘波拍着胸脯,今年天旱,就三月下了一场小雨,门外的竹林里全是干枯蓬松的竹叶,一出门,范围就扩大了。羊已经跑到门边的大盆旁,只是盆里的水早就倒了,羊烧得弹跳不已,烧焦的毛又贴在皮上。
“唐宋,灭火!”唐宋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水箱里只有三方水,要先救最急的,唐宋扑灭了两只羊,水溅在黎铭几人身上,地上的鸡毛、泥沙都溅到几人裤腿上、鞋上。
灭了羊身上的火,两只羊瑟瑟抖着,黎铭有些心疼,看烧伤面积,大概救不活了。罗金华听见吼声冲出来看了下,磨了磨牙,又冲进房间里找绳子。
黎铭开了门,冲到罗桂兰家,罗桂兰已经将水管,插板,木棒都准备好了,绑好抽水机,拧紧水管,拴好尼龙绳,黎铭将抽水机放进井里,拿着水管从门外绕到罗金华家,刚好可以拉到院子中间,黎铭折回插上电板。
“桂兰姐,你看着!”本想跟过去的罗桂兰定住,身子还有点往前憷,是呀,这边也要看着,颤抖着手拉过喂鸡的盆就反罩再插线板上,不停的俯身看井里的水,又折进房间看两个睡得很沉的孩子,搓着手,轻轻的跺了跺脚,又折回院子里。
黎铭转回罗金华家院子,拿起水管,水还没有过来。王莲左手抱着儿子,右手牵着女儿慌乱地跑出来,下石槛前又放下手中牵着的女儿,护着怀里的儿子放到院中,又折返去抱半梦半醒的女儿。
“老狗,妈不见!”正在焦急拴着抽水机的罗金华使劲往后拉着绳子打结,没听清,听见他在众人面前叫他老狗,脑袋哗的一声,冒上火气,“滚开些!”
“罗大娘去哪里了?”黎铭却听见了。
“可能在圈楼上!”
“什么!”黎铭一听,心里叫苦不迭,这半天不见罗大娘求救,千万不要被烟熏晕了!
“什么?”罗金华仿佛才反应过来,“妈呢?”罗金华回头看了看窗帘已经燃烧的卧室,就要冲进去。
“妈不在,我刚刚看了。”王莲大喊,“妈应该去圈楼上睡了!”
“死婆娘,又跟妈吵架了,你——你——你要气死老子了!”罗金华指着王莲,强忍着打人的冲动,脖子上青筋凸起。
罗金华看了看窜起的火苗,就想从南边堆放包谷球的地方爬上去,被黎铭拉住了。“等一下——”黎铭大吼,罗金华怔住了。
黎铭看了看,看不清横杆被烧的程度,浓烟较大,还不知道罗大娘再哪里,如果从南边爬上去,包谷球落下来,还容易加大火势,积蓄更多额烟。黎铭拉过旁边刘波的手,递过水管,他现在的语言已经无法跟上思绪了,水才开始流过来,淌湿了黎铭的鞋,“先灭羊圈和猪圈,控制别让火接近散堆的包谷球。”
“志远,速度再快点!”黎铭看了看扭铁丝扎水管的谭志远,真的多一刻就是生命!今晚的风那么大,黎铭觉得吹在耳里的风就是催命的唢呐,必须跟死神抢时间,火过南边海成发家,他家院内全是稻草,家中还有残疾人,再往南,几家楼上都是稻草。火势蔓延就是半个村了,那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王莲看着没人注意她,折回了自己的卧室。黎铭想让罗金华找一根毛巾给自己,罗金华转身想喊王莲,一撇头,看见王莲往卧室跑,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大骂了一声,“死婆娘!”
黎铭看了眼,院中晒衣服的铁丝上挂着一块毛巾,被柴垛燃烧的火烧焦了,水过后,一团焦黑,裹在铁丝上。黎铭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的衣服,是姜晴买的,突然,黎铭就感觉没有那么焦躁了。黎铭边跑向东风车边脱外套,将衣服扔进副驾驶,接着脱了短袖,赤裸着上身。站在圈楼前大喊到,“唐宋,冲湿!”
在水箱上的唐宋对着黎铭的双手就冲湿了衣服,裤子也湿了,这个时候,尽管不忍,只有听他的,从黎铭开始环视,唐宋就知道黎铭想从哪里爬上去了,唐宋觉得有他在,他相信任何困难都会化险为夷的,莫名就觉得安心,唐宋迅速稳下心神,只怕比黎铭更冷静。
水箱里的水在太阳下晒了两天,已经不凉了,溅在黎铭的胸膛上,也不是很冷,在火势的逼迫下,背甚至还有点灼热。
“注意安全!”唐宋大喊!他一直坚信好人有好报,善良的福祉都是会延续的,可是,张摇的死亡让唐宋怀疑了。
“好!”黎铭回头给了唐宋一个微笑,这个最近一个星期都默默关心他的少年,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关切之情溢再眼睛里,让他温暖且感动。
黎铭扫了一眼,从南边猪圈上上去,散堆的玉米球太滑,也不好借力,往北,黎铭看到了大门,一侧三米左右长的矮墙,连着圈楼,从墙上去是最保险的,可是,偏一段用空心砖砌的墙上灌了一道混泥土,还插满了碎玻璃,黎铭的意识已经燃烧了,从中间上去是最安全的,虽然火势大一点,可是烟少,椽梁上压着两箩玉米,估计应该有八九百斤,即使自己趴着椽梁外沿,也不会导致椽子翘起来,万一篾箩外滑,自己还可以抱中中间的柱子,三米多高,自己还是要使一些巧劲,黎铭想。低头看了眼,裤子已经湿了,应该不会窜上火苗,不会引起塑料布的燃烧。黎铭往楼上看了看,南边的烟是你最重的,自己上去,首先要从南边找人,找不着迅速往右,心念电转,不过瞬息间,黎铭将爬上圈楼的所有方法都想了一遍,看来,不得已只能从松杆上爬了,祈祷罗大娘不要在松杆附近,松杆也不要往上弹或往外滑,黎铭看了眼一堆椽梁,回过头给唐宋一个眼神,唐宋瞬间就懂了。
院子里清醒过来的两个孩子大哭起来,鹅也跟着叫着,两只黑羊斜靠着大盆旁边轮胎做的水槽瑟瑟地抖着,奄奄一息。斜挎了单肩包的王莲收拾好东西跑了出来,唐宋只想发火!攥紧了手中的水管,水箱里的水已经抽完一半了,南边的柴垛明火已经熄灭了,还冒着烟,东边的窗帘上的火也熄了,他回头看着黎铭,手无意偏了偏,水管对着王莲的脸喷了去,唐宋扭头看见,很解恨,可又很心疼,白浪费了他的水,不行,一定要将半箱水坚持到黎铭下楼,唐宋将水管对准箱口,将水回了水箱,希望黎铭没有看见,就让他自私这一回,不然他会后悔的。
谭志远那边也拴好了,放下抽水机,只是井太深,水太浅了,用了两根三米长的绳子才放下,插上电板,谭志远拿着水管,准备灭东边的火,“去,找个塑料瓶子来,盖着插板。”关键时候,不能让插板进水,否则前功尽弃。罗金华拔腿就跑过去,从床底下找了个塑料盆出来盖在插板上。
刘波也看出了黎铭的意思,一直对着门边的火冲,只是一楼靠近椽梁的底下的空圈里大堆的稻草,是罗金华下午才从圈楼上搬下来的,稻草外面烧着,圈门已经烧倒,开始窜上分隔的横梁。
形势不容黎铭多想,黎铭将冲湿了的自己的短袖拴在脖子上,退后两步,助跑,一个弹跳就抓住了一根压在中间的松杆,其实抓上面的凸在外面的更好着力,黎铭担心松杆弹到瓦上,往外滑,选择压在中间的,保险一些。
钻心的痛从黎铭的掌心顺着手臂倒回心脏,凹陷的锁骨和凸起的筋像黄土高原被侵蚀的土地,一道道、一坎坎,铭记着岁月锥心蚀骨的疼痛,就在眼前,却不可触摸,不可抚慰。又像张挂在风里的蝙蝠,独自打量着黑暗的夜,一夜夜、一年年,控诉着光明照不到的承诺,只在眼里,却难以琢磨,难以言说。这不是还没用的椽梁吗?怎么会有钉子,黎铭来不及多想,咬着牙颤抖着手,慌忙的用腿圈住中间的柱子,很烫,脚瑟缩了下,狠心拔出手,血迹顺着手臂往下淌,谁都没有注意到,只有刘波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站在院中横梁正下面,拿着从罗桂兰家拉过来的水管,他的心一猝,火光映照,他的眼里几近瞪出火来。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斥骂着孩子的王莲。
唐宋看着黎铭的背影,从侧面把水冲在柱子上,又怕力道太大,冲击力太强,让黎铭抓不住椽梁,又怕水势太小,火灼伤了黎铭的肌肤。
突然,中间的柱子有些摇晃,钉着的横梁楔子脱落,堆着的豆糠开始往下滑,篾箩也缓缓滑动,唐宋和刘波几人的心紧紧揪着,现在黎铭跳下还来得及,都默默希望黎铭跳下来,可他们也知道,黎铭不会这样做。
最上面的一根杆子滚下来砸在黎铭的手背上,左边的几根横梁原本只是搭着的,有两根从中间掉到猪圈,撑起了几个杂乱的三角形,横梁大概是打在了昏死的猪身上,发出两声嘶哑的闷哼声,又消失了声音。黎铭手抓着的杆子转了半圈卡住了,摩擦着他掌心的伤口,钻心的疼把凝固的血液蒸腾成鬓边的汗水,下沉肩胛骨,屈腿上引,黎铭把力量聚在手臂和腰上,突然,头顶在上面的松杆上,蹙眉收筋,黎铭感觉大脑一阵眩晕,怎么到处有钉子,他忍着剧烈的疼痛,往侧边偏了偏头,翻身而上,有一瞬,他仿佛看见了张摇颤抖着述说的画面,黑紫色的旋涡里殷红的线条紊乱地挣扎和消融。血液顺着他的头皮流到了眼角,裤子已经湿透,鞋里已经泡满了水,脚有些滑,短袖在刚刚翻身的时候也掉了下去。
刘波捡起掉在脚边的衣服,冲洗了,拿在自己手里,随时准备丢给黎铭。
东边的墙下,有打火机爆裂的声音,冲刺着几人的耳膜,跑进屋拿出了头灯俯身再井栏上看了看,抽水机再外面,就快没有水了,罗金华关了门边的电闸,谭志远手里的水管水流小了,流到自己的鞋里,谭志远怒骂了一声,愤恨地扔了水管,从门边理着刘波手里的水管。
圈楼上外面的几根横梁开始松动,黎铭弓着腰踩着塑料布往里走,谭志远和刘波扫射似的灭着猪圈的火,圈内一片焦黑,搭着的横梁承受不住湿了的糠的重量,糠口袋往下掉,扎紧袋口的线被断了的梁刺挂开,糠灰纷纷扬扬洒着,砸在圈底,像烟花一样炸开的糠灰迷了刘波和谭志远的眼,院子里的人心急,却只能仰着头看着。
火熄了些,光线有些暗,电筒,手机的光都打开,谭志远喊着,然而,散开的光无济于事,还是照不到楼上。黎铭在椽梁尽头的旁边,篾箩的后面找到了罗大娘,黑乎乎的身影蜷曲侧卧着,恍惚可以分辨,黎铭颤抖着手,伸到鼻子下,还好,没有出人命,黎铭松了口气,才感觉头上的血流到了唇边,咸咸的,用左手手背擦了一下,右手已经疼得麻木了,黎铭庆幸自己的手腕经脉没有挂在钉子上。突然,黎铭想起了那盆山茶花。
谭志远捏着水管口,将水流逼到猪圈的最里侧,试图压着浓烟往上冒。
“你又上来干什么,管我做什么,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罗大娘的声音沙哑而凝滞,有些悲伤有些恐慌,以为上来的是他儿子,伸手肘拐了拐,拐在黎铭手腕的筋上,黎铭疼得有些眩晕,晃了晃神,看着老人盘着的黑色帽子歪斜在一旁,梗着了眼眶,瘦削的手指在蓝色的围裙上擦着,拉过塑料布往自己的身上盖了盖。年华老去的苍白和机能衰退的无奈刺痛了黎铭。
南向吹来的风被墙遮住了,圈楼上灰蒙蒙的一片,烟雾呛出了两行泪,黎铭半眯着眼,感觉自己在茫茫的大海上失去了方向,头晕沉沉的。
唐宋感觉到水管里的水顺着自己的手腕淌,往水箱里一看,已经没有水了,把水管一丢,唐宋扶着车栏,跳下车,拿起门边的砍刀就冲出门去。
两个孩子在罗金华的恐吓下止了哭声,耸着肩抽噎,鹅也间歇地叫着,焦黑的羊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罗金华看着圈楼,套在额头上的头灯,昏黄的灯光移动着,嘴里叽里咕噜地讲着,实在气不过,转身扬手给了王莲一巴掌,王莲往后趔趄了两步,她没想到罗金华当着这么多人面,给了自己一巴掌,愣了一下,大叫一声,扑过来一把抓在罗金华脸上,抬脚就往罗金华小腿骨上踢,钉着铆钉的小皮鞋鞋尖很尖,罗金华被踢得火起,推了王莲一把,王莲往后退了一步,腰磕在东风车,斜跨着的单肩包袋子挂在了车的尾钩上,鞋也退掉了一只,眼看着放大的拳头要落到自己脸上,王莲才感觉害怕,她知道罗金华发起狠来像头蛮牛。
才止了哭声的两个孩子又嚎啕大哭起来,帮忙的邻居忙着拉开两人,有滑倒的,有坐在地上的,有拉着手臂往后仰的,刘波压下猪圈的火,往后灭着东边的卧室,唐宋扛了根竹竿进门,就看见乌泱泱的院子。
“都闭嘴!”院子里突然就静下来。唐宋把砍刀丢在门后,径直爬上了水箱,顶着罗桂兰拉过来的老式灯泡线,挑高,尽量照着楼上。
黎铭正昏昏沉沉的,昏黄的灯光渗透到烟雾里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清明,像无边浮沉的海浪里漂泊的木板看见了远方的灯塔,希望是信念的磁石。这光线,像极了自己来云南那天,路过天安门广场时升起的温暖的霞光,对,就是那种感觉,对未知些许彷徨,但是温暖。黎铭摇摇头,轻声喊:“刘波,把湿衣服丢上来!”
刘波把水管递给谭志远,爬到水箱上,使劲往圈楼里面丢,黎铭感觉到了衣服上的水珠甩来,但不敢去接,怕自己动作太重,引起横梁滑动,黎铭摸索着捡起湿衣服,往罗大娘脸上一抹。
“你走,管我做什么!”说完使劲一推,晕了过去。
“罗金华,去扛梯子!”唐宋大喊一声,他才反应过来,黎铭是去救人,没有梯子怎么下来,他很焦躁,声音有些暴戾。迷糊中的黎铭听见“梯子”,对呀,有梯子不就可以了。可是最外面的横梁已经不稳了,希望搭上可以承重。
“我家没有梯子!”罗金华呆愣愣的,他平时搬草踩着圈门就爬上去了。
“去借呀!”唐宋几近奔溃,这不是应该在他们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吗?
“我家有!”罗桂兰焦急地在两边跑,一听见梯子就大声喊。
刘波一脚把绊脚鹅踢在门上,就冲了出去,看到罗桂兰家东墙下倒放着的梯子,弯腰垂肩扛着就走。
刘波愣了愣,似乎听到了消防车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转过长长的梯子出了门,凝神一听,确实听到了消防车的声音,“呜哦呜哦——”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这样春风肆意的夜晚里越来越清晰,刘波有点激动得想哭,此刻,他觉得这是最动人的音乐,直达灵魂的倾述。
刘波转着梯子进了门,激动地看着唐宋,“车,车,车,消防车来了,你听——”刘波忍不住流下泪来。
唐宋晃了晃头,凝神一听,果然听见了,也忍不住激动起来,这似乎是今晚焦躁不安最值得高兴的一瞬了。不禁手摇了摇,灯光晃了晃。
黎铭抱起罗大娘,手酸疼得没有了知觉,人很轻,但没有意识的人是僵硬的,黎铭半弯着腰,很吃力。
突然,灯光就暗下来,黎铭轻喊:“唐宋,灯——”呼吸道呛进了一些烟雾,黎铭忍不住剧烈地咳死来,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黎铭手不得空,只能侧过肩膀擦几下。罗大娘头朝后仰去,黎铭抬起膝盖撑着,用手颠了颠,用手腕撑着罗大娘的头。
唐宋听得黎铭的声音,举高了灯线,听着黎铭咳,心里悔恨,攥着拳头给黎铭加油,消防车就要来了,对,消防车!唐宋示意王顺东接过自己的竹竿,长长的举着,竹竿很长,站在地上也可以,只是唐宋想看清切黎铭,爬上了水箱。
唐宋跳下车,发动车将车退出了院子,开到了罗金华家上面的路上,便于消防车及时开进院内,看看矮小的门,撇了撇嘴,希望车能开进来。
黎铭将罗大娘歇在自己的腿上,用湿衣角擦了擦自己的脸,沾了一些水汽的脸没有那么紧绷,黎铭的意识又清醒了一些,只是烟雾好像从他的耳朵进入,渗入了自己的头脑,那么混沌,那么模糊。
黎铭试探着往前走,一根横梁往下滑了滑,黎铭退了回去,不行,不能冒险,现在是两个人。
“唐宋,把梯子传上来。”唐宋倒车出去,刘波听见了,就竖起梯子,黎铭把罗大娘放回了原位。
梯子上去也要有人搭呀,刘波刚想爬,就听见黎铭说:“你们别上来,承受不住!”刘波生生止住了。
刚进门的唐宋暗骂自己愚蠢,把车开出去干啥,人都没下来,转头又把车开了进来,刘波和几个站在车上把梯子使劲往里推,还好北侧的横梁还稳,梯子还长,黎铭拉过梯子迅速搭稳,也不敢使劲摇,抱起罗大娘轻轻踩在横放的梯子上,往外走。劝架的几人爬上东风车在另一头扶着,几人在梯子底下举着手,防着人掉下来。
赶来的王雅怡拉着两个孩子去了罗桂兰家,从厨房里倒了开水冷着。
黎铭抱着罗大娘一步一步谨慎地往外走,额头渗出汗珠,头上来不及擦去的血凝固了在伤口上,手上的创口因受力还往外渗着血。黎铭也听见了消防车的声音,游离的意识有了希望,又聚在了一起。
消防车停在了罗金华家的门外,果然太高了进不来,下来四个穿着橘黄色衣服的训练有素的消防员,查看了形势,提着锄头站在消防车上铲了墙上的碎玻璃,站在墙上,拉着两根碗口粗的水管就分别对着住房和圈楼灭火。唐宋觉得这样的暖色真让人温暖,让人觉得生存的希望,王雅怡看着墙上的人,从没觉得看一个人的吧背影是那样高大。
黎铭战战兢兢地抱着罗大娘走到圈楼的边缘就看见消防员到了,罗凤清几人也赶到了。看着黎铭,罗凤清眼眶再也眶不住汹涌的泪,这是怎样坚韧的干部呀,暗红的血迹染了半个脸庞和胸膛。江临看着黎铭也满心的敬意,几人帮着一起接过罗大娘。意外兵荒马乱的不如意,在生活中,拼凑着完整的善良。
唐宋看着满身血迹的黎铭,坚毅地站着,像盾牌上的将军,轮廓有些模糊,泪水不觉已迷了眼。风吹来,黎铭有些冷,绕过车头,唐宋从东风车上拿了黎铭的外套进来给他披上,黎铭感激地看了眼唐宋。黎铭无力地爬上东风车的副驾驶,消防车来了,他可以放心了,他感觉从头到脚经脉抽搐着疼。
王雅怡背着罗大娘到罗桂兰家平躺,轻轻地按了按胸口,那样瘦削,仿佛除了骨头就是皮,王雅怡都不敢用大力气,双手交叉轻轻地按着。罗医生给罗大娘听了心跳,测了血压,都正常。罗医生其实更担心黎铭,刚刚远远地站着就看见他铁青的脸色,那显然是力量透支的症状。王雅怡又给罗大娘擦了身子,喂了水,罗大娘悠悠转醒,眼神空洞,脸色泛青。
“你们救我做什么!”
王雅怡轻轻地说:“罗大娘,是黎书记救的您!”顿了顿又说,“您还没看着我嫁出去哦!”
罗大娘转过了头,定了定,“是雅怡丫头啊!是黎书记救的我?”罗大娘声音沙哑,深陷的眼眶发白的眼里又流出泪来。
火很快就熄灭了,江临感叹幸好处理及时,不然等他们来,火烧过隔壁,只怕半个村庄,连片就烧了去了。
查了起火原因,跟黎铭判断的一样,是猪圈起火引起的,只是猪圈的火是怎么起的,在这半夜,春风拂面,依然料峭的夜晚。
罗金华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想发给帮忙的几人,捏着烟壳的手一抖,
他想起来了,自己喝完酒回来,进门后丢了一个烟头,只是不知道烟头丢到哪里去了。
一切明了,消防员对罗金华进行了普法教育,也鼓励他不要悲观,所幸损失不大,没有危及生命。
天光乍破,田野初显,黎铭和唐宋几人悄悄地回去了。黎铭在车上就晕过去了,刘波以为他太累了,睡了过去,从驾驶位看过去,外套下血迹勾勒着若隐若现的可以看见六块腹肌,刘波羡慕的咂了咂嘴,示意后排的唐宋看,瞟眼,唐宋歪斜着睡着了。
到村委会时,几人下了车,刘波摇了摇黎铭,没摇醒,唐宋绕过车头就奔到副驾驶,摸了摸黎铭的头,很烫,谭志远开了院里的灯,才看清黎铭还血迹模糊的半边脸。谭志远转身就进洗澡间接了半盆水端进黎铭的房间,刘波扶着唐宋把黎铭背上了楼,唐宋试了试水温,轻轻地帮黎铭擦洗着,唐宋暗想,自己是几次在黎铭晕了后帮他擦脸了,一股敬意上来,眼睛又湿了。擦了脸,没有伤口,顺着往上,一个两寸多长的伤口,狰狞的在头顶右侧,血迹凝固了几缕头发,唐宋倒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放了头,擦起了手,看见掌心的伤口,手指抑制不住的颤抖,脱了鞋,鞋子里的水是红色的,唐宋的心紧紧地揪着,弯曲着的脚趾缝里还有血迹,唐宋半跪着擦了小腿上的沙子,疼得一阵眩晕。刘波拿着碘伏半跪在一边,看着盆里的水除了红还有黑,浮着糠屑,谭志远重新接了一盆水来。
换下衣服,黎铭踝关节上两个白色泛红的疤像两只眼睛,审视着尘世的烟火。右手手掌心差点被钉子刺穿,头上的伤口更有两寸多长,脚掌心上还有两个钉子口,罗医生也唏嘘不已,这是从头到脚被钉子扎到了,还呛进了烟,这是怎样的坚持,头上流血过多,脚心泡水太长,都有些化脓了,受火的焦灼又被水冲,染了风寒,大概这是引起高烧的原因。
赵星隅和唐宋守着黎铭,黎铭在赤红的火焰里、在漆黑的水底挣扎,又看见了淡紫色的流光在白色的长河里若隐若现,一个人的光芒依然那么弱,却经久不衰的生生延续。直到傍晚才恍然醒来,黎铭感觉全身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