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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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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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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二章 路遇捉蛇的少年


熏得发黑的墙体和灰白的石棉瓦做的屋顶,垂直地席卷了半个厨房的主调色彩,半人高的土灶台盖着凹陷了的锅盖,两只外壁有黑色油烟内壁有点点青苔的白色桶底,一层浅浅的水泛着油光。一个长把的铝瓢突出桶外,矮脚的四角柜上放着几个老式缺口的碗和半袋盐,墙上的篾箩覆满了灰尘,残破的蜘蛛网还在房梁和篾箩间垂着一缕厚重的丝,像干枯的木炭随意在墙上划出的电线。一个半径三十公分左右的火盆里,草木灰杂着焦黑的包谷球,约十厘米长的三脚架竖在盆中间,一口锯齿边的铁锅在架子上孤寂的萧索着,锅底下一个漆黑的铁油茶罐,墙角的大半口袋洋芋无奈地靠着生硬的墙壁。

魏青和王程还在开会,带着好奇,黎铭一个人去了人教司定点帮扶的村。

“到西部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前线去!”被晒得焦灼的灰尘,在远去的摩托车轰鸣声中,肆无忌惮的叫嚣着、撕扯着、依附着,“到前线去——前线去——去——”在黎铭的意识还有一丝清明的时候,他的耳膜就只震颤着一个声音。父亲和爷爷的笔记本还在背包里,半个多世纪,三代人对西部生活一眼可见的贫瘠和感触,其实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有怜悯,蘸着激情的颜色在勾画好的江河轮廓里点缀着生命。

左边的山坡和右侧的房屋裹着一条棕黄色坑洼不平的土路,延伸出墙角,路和墙一个颜色,像泼出去的颜料随意划出的折面,颜色单调而素净。整个村庄在褶皱的山峦里,或簇拥挨挤,或孤标而立,似乎是率性而为,又似乎谦逊严谨,有几座平顶房在土墙房中杂糅着,因稀少而显眼。三角石和马粪零星的散落在路上,一只深黑色的老母鸡带着七八只小鸡仔在路中间悠闲地啄着,不时抬头侧耳听着沉重刺耳的车辆轧过路面的声音,防备着、习惯着。

墙角路边沟渠里里枯萎的杂草望着蔚蓝的天空,呆滞的眼神没有思绪,却有期许。冬天的隐忍和挣扎在这个偏僻的南方村落,显得自然又随和。庇护这一隅的天空,和三月的渤海一样,蓝得纯粹而真诚。遒劲的树枝和几个挂着的红透了的柿子,描摹了萧索的村庄不一样的新意。

想象了很多遍的场景,都不及一眼的凌乱。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比慌乱多一丝宁静,比惆怅多一些怜悯,比忐忑多一缕期待。像误闯入尘封的历史,窥见了遗落的秘密,惊惶不安又充满好奇。

土路,久远到记忆都已经灰白的场景,遥远的岁月突然呈现在眼前,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到外婆等待的那个村庄了,可那也早已铺就了青石板,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这里还沿袭着光阴的故事,如果整片山岭被历史封存,可轮转的四季还生存着岭间多彩的生命。未来,可以有很多改变啊!想象着这片土地是自己立民的事业,绝对贫困将在自己的努力下消除,就忍不住热血翻涌。

来不及感慨,一个飞来的化肥口袋砸落了黎铭手中来不及拍照的手机。

黎铭弯腰捡起手机,扎住边缘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蠕动着,这种无声的挣扎让黎铭有些欣喜,只要挣扎,就很生动。比起一汪死水的沉寂,他更喜欢动,万物,只要动,就有无限生机。

“快让开,快让开,欸——欸——欸,快让开,刹不住了!”略有些高原反应的眩晕中,黎铭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类似湖湘一带口音里的意思。还来不及作出身体指令,一个孩子从背后推倒了黎铭,猝不及防,两个人就斜趴在路中间。黎铭感觉挨着马粪的手掌有些灼热,看着滑出两米的手机,黎铭感觉自己的头晕得更厉害了。他想着如果这样的场景被几个兄弟看见,那得吐槽多长时间,想着那些脸庞,黎铭越想越远。身旁爬起的孩子拉起黎铭,白色的衬衣上又多了几个灰褐的手印。

“叔叔,对不起,还好没摔坏!”孩子双手撑着地,像只青蛙一样弹着站了起来,弓着腰把手机捡了过来,一只手扣着,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又吹了吹,两只手拿着手机,还给了黎铭。惊惶的老母鸡咯咯咯地叫着用翅膀护着几只鸡仔跳下了矮小干涸长满杂草的沟渠。

打量着面前齐腰的孩子,八九岁年纪,起球的毛衣上沾满了鬼针刺,黝黑的脸上沁出汗水,沾着些灰尘,头发里插了两三片卷边的枯黄叶子。

“没事,你叫什么名字呀?”黎铭蹲下,看着略显局促的孩子。

“我是毕小明,13岁,读四年级,家在崀南村,家中4人,我还有个弟弟叫毕小荣。”睁圆了眼睛,毕小明极力表现出一副聪明的模样。黎铭有点愕然,说不出是因为什么。毕小明转着眼珠,又使劲擦了擦手,不知道眼前的衣着精致的人会不会为难自己。紧张地抬头看了两眼,又低下头。

“叔叔,手机没摔坏的!”毕小明肯定又忐忑地说。

黎铭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开心的,至少还有人可以交流。能说的贫苦是可以直面的,愿意交流的态度是容易接纳的。黎铭对毕小明伸出手,看着他不明所以,拉过他的右手,握在掌心里,轻轻地摇了两下,感觉孩子手心里的茧,不觉心疼起来。

“小明,我是黎铭叔叔。北京来的,以后就住在咱们崀南村啦!”

“你是北京来的呀,听起来好远呀,你是来娶媳妇的?”

黎铭被噎到了,四年级,就知道娶媳妇了吗?也是,13岁了。

“叔叔不是来娶媳妇的,是来工作的。”

“那你是来当官的?”

“不,是来和咱们村一起生活,一起致富的,致富就是——”

“我懂的,就是赚大钱,奔小康。”毕小明的眉不觉挑起来,知道不要他赔手机,一下活泼起来。

“哎哟,小明知道奔小康。”

“转个弯,那墙上贴着嘞,老陈叔的录音机里也这样说。”

“那你就是来当官的。”

“小明以后要帮助叔叔哦?”黎铭不想纠缠这个话题。

“你真的要住在这里?住在崀南?”

“是哦。”

“小明,早点回家去啊!”路过的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对毕小明喊了一声,不停歇地往前走了。

“好的,老叔!”毕小明扯着嗓子对着远去的背影回到。

“只是你一个人吗?你今天去我家吃饭吧?”毕小明有些难为情的拿着化肥口袋准备走。

“好呀!”

毕小明怔怔地看着黎铭,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有点羞涩又窃喜地说,“不过,我妈病了,吃得有点简单。”

“没事,第一次去你家,我还空着手去嘞!你口袋里的是什么呀?”

“一条五花蛇和三只老鼠,还好扎得紧,没丢。”

黎铭一听蛇,脑袋轰然一响,眼前流动着红色的光晕,全身像过了电一样,手臂和脚都麻麻的。云南会有很多蛇,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来的第二天就见到了,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他感觉自己的高原反映更加严重了。

“叔叔,叔叔——”毕小明腾出一只手揪着黎铭的白衬衣袖子,轻摇着,黎铭清醒了些。

“你敢抓蛇?这个季节有蛇?”

“我也鼓捣了一个下午的老鼠洞才找到的,又废了好些智商才打死了小九。”

“小九?”

“就是口袋里的蛇,它是我捉到的第九条蛇了,就叫小九。”

“你打蛇是为了吃?”黎铭的脸色有些苍白。

“是也不是,是吃它的胆,不吃肉。”

“能慢慢的听一下你打蛇故事吗?”黎铭看着面前的孩子,忍着全身的颤抖问。

毕小明把黎铭拉着爬上了山坡,坐在一棵松树下面。“坐一会再回去吧,太晒了,等太阳移过去一点,遮了光,我们再回去。”

“诶,别坐那里,有个蚂蚁窝,喏,看见没!”

黎铭挪了挪位置,坐在枯草上,视线更开阔了一些,看见的村庄更大了一些,错落矮小的房子毫无章法的点缀在山洼里,零星竖着几栋两三层的平顶房,显得突兀苍白。黎铭对比着,和高楼林立的北京相差不是一个世纪的距离,一时想,在爷爷辈建设社会主义的那个年代,每一秒都用来投入劳动,建设普惠的社会主义;父辈在改革开放的时期,集中资源,优先发展,开拓创新,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重心,但始终都是人民的中心,光明的方向。双手后仰,光线阳光透过松树枝洒下来,他感觉无比自豪。人才的迁徙是时代的意义,他一定可以改变些什么,这么想,他隐隐觉得肩膀有些重,也有些恐慌,只怕,他引以为傲的所有储备知识都用不上。

“我打的蛇割了蛇胆后,我都把它们埋在山上了,没有吃。”

“谁教你打蛇的,你爸妈知道吗?”

“我爸不知道,我妈妈知道。我妈妈病了,我爸只知道天天喝酒。老陈叔说我妈妈得了白血病,我爸心苦,有时候喝醉了打人不知道轻重,要躲着点。”

“不过,在老陈叔没教我之前,我就跑得快了呢,谁死撑着让他打,打了他又不知道,酒醒了还吼我们,说怎么不知道躲。”

黎铭竟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孩子,静静地听着。

“老陈叔说,他赶马帮的时候听说过有人吃蛇胆治好了白血病,我就学着抓蛇了。”

看着孩子无辜又期待的眼神,黎铭的心纠紧了。

“叔叔,我是感觉你亲近,才说的,你不要对别人说啊。”

“不会说的,打蛇辛苦吗?有没有被蛇咬过?”黎铭似乎陷入了挣扎的记忆。

“咬过两次,不过没事的,这种观音蛇,没有毒的,被咬了用糯米团子搓一搓就没事了,没有被蜂蜇的疼。”

“蛇胆太苦,只有配着蜂蜜,我妈才能喝下去,有次我去掏野蜂蜜,被叮得手臂肿了很多天,差点,我就以为手好不了了,还是老陈叔帮我擦了药酒才好了。不过,幸好没把脸叮肿,不然就藏不住了。”

“你妈妈放心吗?”

“应该也是不放心吧,有好几个晚上,我想起来上厕所,醒来才看见她拉着我的手,应该是不放心的。”

“咱们以后不打蛇了,妈妈的病,咱们去医院看。”

“我家没钱了。”

“咱们一起想办法吧!”

“这里有班车到达永胜吗?”黎铭问。

“只有从期纳上来的车,五点多最后一班,到这里差不多六点,过了就没有了。不过,我们这里的人到永胜都是骑摩托车的,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了,你要去永胜吗,没事,我家有摩托车,可以送你。”

黎铭以为的送,自然是他家的摩托车他爸爸送,而对这样的一个爸爸,黎铭有些欢喜不起来。看了看时间,也许还来得及。

“走,到你家去看看。”

阳光照着飞扬的尘土,错落的棕黄色土墙上留着几个墙洞,墙洞里塞着风化了的塑料袋和碎头发,鬼针草和苍耳子在沟边墙下随处可见,交错而杂乱,空气中弥散着炊烟和粪草的味道。

从房前屋后走过,洗过衣服的水,还带着细碎泡沫顺着低洼处流淌。没有大门的院落一眼看清了所有,沼气池的盖子开着,拉在院中的树和墙体间的铁丝上晾晒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圈内的猪有气无力的哼着,只有惊动的狗,叫一声缩一下亦步亦趋的跟着。狗叫声又引发了几声鹅叫,竟平添了几分生气,安抚了黎铭紧张的情绪。毕小明用石头打走近的狗,又舞着手,不时吓两声。

一路,遇到几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盘着青色的帽子,拿着烟斗,面容安详的坐在草墩上,深深的皱纹里藏着波澜不惊的年岁,昏黄的眼珠跟着路人轻轻地转动。

短短的距离,就遇见了七八个八九十岁的老师,这个村庄的人还是长寿的,黎铭心里想。

从狭窄的墙体间穿到田埂上,两边田里的蚕豆苗长着四五瓣叶子,泛着墨绿色的白光。路过一个小水塘,几近干涸的水面上浮着两只鸭子,皴裂的坝边长着空心草和野葵花,拴在桉树上的驴,兀自甩着头,没有吃草。

“那头驴以前是我家的哦,我给他起了个名字,‘黑虎’,霸气吧!”毕小明骄傲地说,转瞬,又有些失落,“可是,黑虎跟了我不到三个月,就被老爸换成了摩托车。”

黎铭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那边那个是崀南水库,里面很多鱼的,不过不可以私自钓鱼,也不可以私自游泳哦。逮到一次,罚款五十。”黎铭看着方圆不过两里的小水塘,修着整齐的坝,比老家梁山水泊干枯前多了几分生硬,少了些许自然,也就和五弟实验基地的水池差不多大小。

“我们不过水库那边,从这边的田埂下去,穿过前面的老陈叔家就到我家了。”一直从村头跟着的狗默默的在水塘边转悠,大概是被老鼠之类的动物吸引住了。

“对了,老陈叔家有土狼狗,你要注意哦,跟紧我,我会护着你的,大黄很听我的话的。还有老陈叔你别看他年纪大,但别叫他爷爷哦,老陈叔没有娶老婆,村里所有人都叫他老陈叔的,你也那么叫他啊。他会很高兴的,他一高兴,就会讲很多听都听不完的故事。”

“我的语文老师是罗老师,她人很好的,我们班的人都很喜欢她的课,就是有时候愣愣的。”

“我们班罗小青的妈妈去浙江打工了,他都是去他奶奶家吃饭。”

毕小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南风吹来,黎铭听得有些不全。

黎铭跟着毕小明,眼睛盯着堆满泥巴和杂草的田埂,不敢分心应答,趔趄地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坐在门口抽着水烟筒的老陈叔,面色棕褐,额角宽阔。

“老陈叔,吃饭了没?”

“小明回来啦——咳咳咳——咳咳——”老陈叔吐了烟,一句话没说完,勾着腰,按着胸口咳起来。

“老陈叔,别抽烟啦!”毕小明跑过去在老陈叔的背心上拍了两下,“大黄,趴下!”土狼狗伸着前脚就站起来,走到黎铭脚边刚想转,听见声音,又趴下了,不住地摇着尾巴。

亲切的打过招呼后,看着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的面庞,黝黑干枯的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耷在烟筒上轻微的颤抖,声音像穿过树枝的风,沙哑而断续,一口痰在脖间不上不下,黎铭升上一种时间催送生命的畏惧。

“前面就是我家了。”毕小明加快了脚步,推开木纹发黑矮小又破旧的门,一股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

院内参照四合院的方式建成,门右边凹陷而建的上下两层圈楼,底层的圈里用松树杆隔了两隔,右边圈里有两头半大猪,左右的圈里又隔了两隔,里面有一只鹅,外面两只羊,显得有些拥挤。

圈上堆着几根松树杆和一筐包谷球,蜘蛛网肆无忌惮的在黄昏里发着彩色的光。和圈楼并排而立的南边是住房,有两级石槛,要比院子高出一米多,堂屋没有门,中堂有一块篇面东而挂,南北两间住房。院子南边是厨房,厨房左边用石棉瓦搭着一个柴棚,棚下用塑料布盖着一堆干柴,柴旁边停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摩托车脚架上拴着一只比巴掌大一些的小黄狗,面前变了形的铝碗褶皱里都是黑色的污渍。院子东边的墙下有一口井栏半米多高的水井,一块卷边生锈的铁皮盖在井上,两只羽毛沾了泥的花鸡在井旁啄着包谷粒,伸长脖子的鹅伏低了身体想往门外走。

毕小明把装着蛇的口袋丢在柴垛后面,狗脆生生地叫了几下,抬着前脚立起身爬在毕小明的小腿上。毕小明蹲下身,摸了摸狗的毛发,嘴里唤着,又折身进了厨房。

黎铭看见西边住房南面的那间门槛上坐着个孩子,双手撑着下巴,黎铭一眼看过去,孩子跨进了门,又冒出头来。

“小荣?”黎铭试着喊了一声,毕小明从厨房转出来。

“他就是咱们的弟弟小荣吗?”

“是呀,小荣,快喊叔叔!”很快的,头缩进了房间。

“就是小荣,他胆子有点小。”毕小明扭过头嘟着嘴轻声对黎铭说。

说完转身进了房间去拉躲进床底的孩子,因为床矮小,毛边的木头磨着毕小明的手臂有些疼,便放弃了,还有些嗔怒,“你快点出来啊,不然别跟我玩了。”

“走,我们先去看看我妈妈。”毕小明说着拉着黎铭的手,走进了中堂北边的屋子。

“妈,我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说普通话的客人。”淳朴的孩子觉得说普通话的人似乎都有些尊贵。

黎铭一脚迈进门,屋内没有打地平,夯实的地面有些坑洼,却扫得很干净,墙角的凳子上随意放着几件衣服,躺在床上的妇人看起来似乎四十多岁年纪,头发稀疏,脸色蜡黄,听见声音半撑在床上。

“大姐,打扰了。”黎铭别过目光,掩下眼底的惊骇,如今却还有这样家徒四壁的人家。

另一张床上,没有脱鞋的中年男人斜躺着,发出断断续续的鼾声,满身的酒味,显然是醉过去了,黎铭退出门槛,假装没有看见妇人眼里的尴尬。

“妈,你别起来,休息着,吃饭了来喊你!”毕小明按了按被角,拉上门,对黎铭说,“我们去做饭吧。”

走进厨房,黎铭再次崩塌了心里的建设,新的文明似乎没有照拂这个角落,他已经将自己所熟知的贫困,全都杂糅在一起,做了最寒酸的准备,却不料还是打破了他底线的构想。熏得发黑的墙体和灰白的石棉瓦做的屋顶,垂直地席卷了半个厨房的主调色彩,半人高的土灶台盖着凹陷了的锅盖,两只外壁有黑色油烟内壁有点点青苔的白色桶底,一层浅浅的水泛着油光。一个长把的铝瓢突出桶外,矮脚的四角柜上放着几个老式缺口的碗和半袋盐,墙上的篾箩覆满了灰尘,残破的蜘蛛网还在房梁和篾箩间垂着一缕厚重的丝,像干枯的木炭随意在墙上划出的电线。一个半径三十公分左右的火盆里,草木灰杂着焦黑的包谷球,约十厘米长的三脚架竖在盆中间,一口锯齿边的铁锅在架子上孤寂的萧索着,锅底下一个漆黑的铁油茶罐,墙角的大半口袋洋芋无奈地靠着生硬的墙壁。

“冷饭不够了,喂鸡。只有吃老奶洋芋了,你要是早点来,还有甜脆包谷,现在过了季了。”毕小明抖了抖电饭锅,把冷饭抓在碗里,涮了锅,淘了米,插上电,眼里有些遗憾和懊悔。

“叔,没有水了,我去老陈叔家提两桶,我们不生灶火了,用这个火盆,可以烘洋芋,你帮我生火啊!哎,老陈叔要是不抽烟,也不会那么咳。”说着将桶底的水倒在锅里涮了一下锅,用折好的纸包着锅耳把水倒在院子里,将另一只桶里的水倒在盆里,选了几个洋芋放进去,又在火盆的灰的埋了两个。

“院子里的井没有水吗?”黎铭蹲着,偏头指着厨房门外。

“有的,只是很长时间没有淘井了,水生锈了,不干净,有些黄,吃起来有些腥,用来拌糠喂羊是可以的,吃的水还是去老陈叔家提。”毕小明一边倒水一边说。

“放着哦,等一下我回来洗,你帮我生火。”毕小明大概觉得,生火比洗洋芋更容易吧。

当毕小明提水回来,门口拖长的身影投在黎铭手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厨房里弥漫了白色的烟雾,几缕光线西边墙上的孔内照进来,显得迷蒙而又神秘,颀长的身体弯成一个半球形,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拿着树叶,侧着腰偏着头吹火,被桉树叶熏得睁不开眼,又反手用袖口捂着。

毕小明放下水,捂着鼻子,看着白色的身影在烟雾里面,显得温暖亲和,很久前,爸爸也生过火,等着他和弟弟回家,毕小明眼眶有些湿,许是烟熏了眼。

放下水,毕小明用柴刀劈了松明,引燃了枝叶,又添加了些细碎的干柴,燃得差不多了,又加了几根粗柴,生火便是完成了。火焰腾起,烟雾就少了,似乎火焰可以燃烧空气一样。毕小明蹲过一边,洗了洋芋,倒在锅里,涮了盆底的沙,将盆反罩在锅上。

“锅盖漏气,用盆更快。”看着黎铭呆呆地看着自己,毕小明不好意思地说。

“这里以前是有冰箱的,只是后来卖了。”毕小明指了指角落。

黎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能卖的都卖了吧,院中还有接收信号的大锅盖,房中却没有电视。

黎铭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若整个村都是这样的贫困,自己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着手,土墙洞里的塑料袋、铁丝上的衣服、肆意流淌的污水、干涸的水塘、露天的厕所、拴在摩托车脚架上的狗,芜杂的画面交叠闪现在黎铭眼前。

外婆的乡下在记忆里沉淀,那是山青树碧、水美鸭肥,菜园整齐的院落,理想里的田园是喧闹浮嚣后对精神的慰藉,对性情的陶冶。对这种几乎接近原始的农村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仅限构想的自己,要怎样融入这个集体,黎铭把头埋进满是柴烟味的衣袖间。谁都没有说话,毕小明琢磨着如果黎铭今晚留在他家,他取蛇胆,也许他对自己的印象就不好了,如果黎铭要回去,一路上应该没有交警的吧。毕小明用竹筷翻过盆,搓着耳朵翻了两次洋芋,直到洋芋煮熟,毕小荣都没有从床底下出来,毕父也没有醒来,毕小明的妈妈也因羞见外人没有起来。

吃了一个水煮洋芋,黎铭觉得很甜,很沙,比家乡的要糯一些。撕了皮,毕小明用勺子捣碎,就着油锅炒了,撒上葱花,香得朴实。黎铭看着尚未黑尽的天,准备回去,明天县里面送自己到程海,再到崀南村,自己不出现肯定是不行的,现在班车肯定是没有了。

“小荣我们一起挤挤吧!”毕小明有点不舍,但想起唯一的一张床,和弟弟同盖的寒薄的被子,又有些难为情,突然眼睛一亮,“要不,可以去老陈叔家,老陈叔只是一个人,就是他晚上咳得厉害。”毕小明眼里的光又暗下来。

看着不舍、委屈、惊喜变换神情的脸,黎铭轻轻的说,“要回去的,我明天又来,来了就不回了!”

“好吧,走,我送你!”毕小明搬过摩托车旁的凳子,踩着就拿下挂在柱子上的钉子上的车钥匙。

“你骑?”黎铭惊讶,声音有些大。

“是呀,我骑,我会骑的,我九岁就骑老陈叔的摩托车了!只是在村里骑,不能上公路。悄悄的,我也骑着去摘花椒,七十块钱一天呢。现在应该没有交警,我们走吧。”

“你稳得住车吗?你的脚撑得到地上吗?”黎铭有些不信。

“哎哟,到处是山坡,没事的,不会摔到的,你放心。”

轻描淡写背后藏了多少淤青的疼痛,黎铭感觉全身都不舒服起来,凛冽的风吹着,心里一片酸涩。

“不用,我有同事来接,你看,电话来了,你去看看你妈妈和弟弟吧!明天见!”黎铭说完,快步出了门,关了自己预设的闹铃,沿着毕小明指的另一条路恍恍惚惚的走着。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星星开始璀璨,运送砂石往高速路建设点的大车,轰鸣声震颤着清冷的夜,俯身倾倒的左侧的山挤压了咆哮的空间,逼仄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孤寂萧索的思绪又在清风的花草香里消散。

站在路边,黎铭看着村庄,眼廓里全是温饱和尊严。

黎铭终于在子时走到了永胜,似乎,这一段路,他所想的超过了前二十年,又恍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想,魏青和王程还等着黎铭。身前,寒微初见;来年,山河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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