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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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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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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三十一章 黑暗里的紫光


黎铭深思着海晏有些杂乱的话,朴素的眼神让人信任,将自己的棺材都准备好了,还想着为民请命的人,让人敬畏。一个战士在生活的黑暗面前,依然保持着那份揭露的勇气和赤诚,就足以让人动容。敢动扶贫项目的人,一定要严查到底。泯灭了人性的基层干部和黑恶势力勾结,就是烂了的树根,腐蚀是深层的民心的土壤,一定要得到惩治,很多国家政策就是在落实的过程中,因为这样的人变了质。

“啊——”天还没亮,黎铭用朦胧的意识挣扎着疲惫的身体,起床跑步,刚打开门,一个硕大的黑色物体往后仰倒,带着窸窸窣窣沉郁的声音僵硬地倒在黎铭的脚上。

黎明的风带着高原的寒冷,村庄还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黎铭全身的肌肉都收缩了,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收拳提腿,这是他躯体进入一级警戒状态的条件反射。

磕在地上的头发出一声闷哼,黎铭左腿屈膝,右脚连地一个扫堂,秋风扫落叶一样就将脸上泛着莹莹绿光的物体踢了两滚撞在门上,撞开了半开的门,村委会的门前是个斜坡,物体顺着坡就滚过下了一米多深的烂泥田里,一动不动。黎铭感觉自己的脚背发烫,不知道自己踢了什么,隐约的触感有些奇怪。

“怎么了,怎么了?”早起来做饭的老陈叔远远的打着电筒小跑过来。

直到老陈叔跑到黎铭的面前,黎铭还感觉自己惊魂未定,太惊悚了,有那么一瞬间,黎铭以为自己在梦中,见到了深海中不知名的物体,又像是无尽的黑暗中催生出的史前物种,漆黑的颜色透着诡异,甚至,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一缕魂,飘忽着抽离了身体,手脚都有些发软。

老陈叔用手电筒照了照田中的物体,也吓了往后一缩,比黑山羊大一些,比野牦牛要小,鼓起的背脊里发着“呲噗——呲噗——”的声音。在清凉的早晨,异常瘆人。嵌进稀泥里的物体中间鼓起一个包,圆滚滚的,在电筒的灯光下泛着黑绿的颜色,弹起的泥还缓缓地往下滑着,在灰黑色的泥田里一动不动,两三只牛蛙在墙根底下被惊醒,发出几声发动机一样轰鸣的声音,“轰——轰——”,渲染了乍明乍暗的黎明。

“怎么了?”唐宋穿着拖鞋,开了院里的大灯冲了出来,谭志远和刘波一前一后也出门来。

“嘶,什么鬼!”刘波剪辑视频睡晚了,乍一看,也吓得汗毛直竖。惊魂甫定,刘波拿过老陈叔手里的电筒,弯着腰仔细一照,鼓起的身躯下面半截裤子和鞋隐在杂草下面,不从侧面很难看清,是个人?刘波把电筒塞给谭志远,自己壮着胆子踩着门侧边的石头下到田埂上,扒开辣子草,折了根枯萎的青蒿枝掇在翘着的鞋底上。

“嚓”青蒿枝折断了,路上伸着头看的几人的心也随着一抖,刘波示意谭志远,手电筒光从门边斜照过来,谭志远移了个位置,刘波定睛看了看,是鞋没错,那就不构成生命威胁了,壮着胆子,刘波哆嗦着手扒了一下,紧张地提起鞋,露出一截腿,淅淅沥沥的泥水顺着刘波的手臂往下淌,刘波想起小时候在老鼠洞里钩黄鳝,黄鳝顺着手臂爬,像蛇一样,贴在手上也是这样的冰凉。

确定是人腿,虽然有了心理认知,刘波还是吓得一丢,一屁股坐在田里,鞋尖和小腿打起的泥水溅了刘波一脸。这大清早,千万不要是宿醉的死尸,否则各种无休止的取证询问,可能还会惹上官司,刘波暗想。

黎铭早已看清了,沿着沟边凸出的石头,下田来,稀泥没到了大腿处,黎铭抓着肩膀就往上提,“吧嗒”,一个漏水歪斜了的狼形面具掉在田中,露出了和衣服一样漆黑的脸庞,田里的牛蛙一声接一声的叫唤,像破旧的摩托车排气管发出的嘶哑的声响,单调而令人恐慌。

黎铭微抬了左腿,抓着肩膀和腰垫在自己腿上,不料人太重,支撑不住,自己往后仰去,下意识一抓,刚刚站起来的刘波又被扯倒了,人也滑到泥田里,黎铭的脚又陷得更深了一些,擦了脸上的泥,刘波绕到侧边,黎铭摸到泥田的手,刘波扯着腿,将人翻了过来。

黎铭下意识去试探鼻息,皮肤还温,却无鼻息,黎铭一只手抬着后背,擦了手上的泥,紧张地又探了两次,确实感觉不到鼻息,隐约可见微微张着的嘴透着发黄的牙齿。黎铭颤着手按在男人颈部大动脉上,确定还活着。

“快!志远、唐宋你们田埂上来接,老陈叔您在上面接。”黎铭轻声喊。

谭志远跳到田埂上,黎铭拔了一下腿,换了个位置,和刘波各抬一头,将男人半推半抬放平到田埂上。谭志远把手电筒装在裤包里,光只透出一线,向上散在空中,谭志远又把电筒递给老陈叔。才看尽挂在男人脖子上的化肥口袋兜着半兜泥水,一碰,就噗嗤噗嗤的响。

黎铭拔着腿上了田埂,伸手在泥人的背后摸了摸,确定没有肋骨折断,侧过泥人,将化肥口袋里兜着的水倒了出来,扶着人坐了起来,慢慢扯出泥人身上歪斜到头上,翘着一侧的口袋,从头上抽了下来,才确定是一个一米多长的黑黑的化肥口袋,倒着在底下剪了一个圆孔,套在脖子上,泥水流过,昏黄的电通光线照着,口袋还是和脸一样的漆黑,刘波转身捡了田里的狼形面具。黎铭一肘击在男人背心,男人张口吐出一口泥来,鼻腔里的泥水合着鼻涕喷了出来。男人咳了一声,没有醒过来,还好,吐出来就好,黎铭爬到路上。

“好,志远你抬头护背,刘波拖背举臀,唐宋护腰举腿,一齐用力,注意要平抬!”黎铭猫着腰在路上叮嘱,“老陈叔您接下半身,我接上半身。”

老陈叔把电筒放在地上,跪着接,一米多高的坎,泥水顺着唐宋穿着短袖的手臂流到了他的胸膛上,凉飕飕的。黎铭跪在地上先接过背,护着头往后退,老陈叔也伸手够着,唐宋的鞋滑了一下,滑到侧沟里,男人的腰身磕到水泥路边上,发出一声闷哼,刘波慌忙扶住男人的腰,黎铭接过,刘波和谭志远迅速爬上了路,唐宋也顾不上自己的右手在水泥路侧边的毛石头上擦出一排血珠,五个人小心翼翼的把人抬进会议室。

“老陈叔,去烧一锅热水,要快!唐宋,把门口的大盆端进来。你们赶紧去换衣服,别感冒了!”

唐宋两步跨下台阶,把黎铭洗玫瑰花瓣的菜盆就搬到了会议室里,又折进厨房把老陈叔接水,刘波几人迅速去换衣服,地板上,一串杂乱的泥脚印混成一团。

鼻腔里的泥喷出来了以后,男人有了气息,趁着老陈叔烧水的空档,黎铭细细地打量起男人来。

板寸的头发被泥水打湿,面庞漆黑,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两颊瘦削,鼻梁略塌,薄嘴唇,方下巴,喉结凸起,鼻孔里还有一些泥,黎铭扒着男人鼻尖,用挖耳勺轻轻地将泥掏了出来,未全湿尽的灰褐色衬衣洗得发白,里面还有一件翻领T恤,迷彩裤子的裤兜外翻在裤子一侧,裤兜底部破了一个洞,线头长长的拖着,裤腰显然很大,兜在腹部,露出一颗细小的黑纽扣,腰用一根长长的随意撕扯的红布带拴着,腰扣落了两个,红布带斜拉在腰上。男人双手骨节粗大,手指微微弯曲着,手掌皴裂,掌心全是老茧,显是长年劳作留下的,漆黑的皮肤像历经风霜的松树皮在经冬的风霜后,在初春的温暖里松懈了防备,轻轻地翘起,然后无力地挂在树上,再也经不起年轮的催矢,露在外面的小腿上满是淤泥,踝骨和颧骨一样突出,双脚呈八字外翻,大概42码的黑色棉鞋,右脚大拇指处破了一个洞,前脚掌的粘胶炸裂,露出了三个沾满污泥的脚趾,指甲缝里都是泥,左脚的鞋跟已从中间断开。大概四五十岁,整个人透着贫寒的坚韧,黎铭的心酸和悲悯像湿透的身躯经不住黎明的风里苦涩的寒冷。不对,有些诡异,黎铭看着人,脚趾虽然有泥,却不是面庞和手一样的黑,略带着黄褐色,不知道哪里有些怪异,总之,他觉得这个人不对劲。

黎铭抖了抖,站起来关了南面的窗子,窗外,隐约有几声狗叫,牛蛙还在田里轰鸣着,大概是惊扰了一塘夏夜的梦,村里早起的人家亮起了灯。

黎铭继续盯着人看了看,露在外面的脚黄褐色的,脸、脖子和手却是泛着绿光的黑,还有那个狼形面具,是怎样的苦痛生活,让一个男人带着面具,还乔装了面容,在黑夜里行走!

黎铭脱下湿透的长袖T恤,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男人的脸,用鼻子嗅了嗅,茨菰塘里发酵的泥腥味很重,隐约有一丝油漆的味道,黎铭为了确认,用指甲抠了抠,又双手撑在地上,俯近脸去闻。

唐宋呆呆地站在门口,后面跟来的刘波高唐宋半个头,也呆在门口,“你们杵在门口干什么?”谭志远在后面不解,不应该赶紧换黎铭去换衣服吗?黎铭转过头来,看着脸色讶然的唐宋。

“你竟然牺牲到了这个地步,然而,我的内心无比的矛盾和酸楚!”唐宋知道他看到的跟他的意识认为肯定不是一样的,但是他忍不住用调侃来消除几人的恐慌,“你终究还是压抑到了这个地步!”

“茨菇塘里水少,不是溺水,不用人工呼吸。我知道,有时候眼睛也会欺骗我,可我仍然难以置信!”刘波也接着说,不知道后面还有怎样的麻烦等着他们,能轻松一刻就轻松一刻吧,刘波从看见面具的那一刻,总感觉会事情没有宿醉那么简单。

挤进来的谭志远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个人,转瞬就被黎铭的腹肌吸引了,那么有光泽,那么有力量感,好想摸一下,自己以后一定要跟黎铭一起起来跑步。

“看着!”黎铭觉得自己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拿起地上的衣服搭在手腕上,带上门上楼换衣服了,呆愣的谭志远听到了黎铭肌肉下力量的声音,仿佛有些清冽。

唐宋三人打量着人,刘波还是不放心地用手凑到鼻息下试探着,似乎有微弱的气息,会不会是幻觉,又按在胸口,切实有微弱的跳动,才放下心来。

唐宋打量着打量着,也发现了不对劲,用手刮了刮男人的脸,滑得有点不正常,扭开一瓶矿泉水,倒了些在手掌上,在男人脸上搓了搓,闭着眼睛闻了闻,是自己指甲缝污泥的味道,他突然就明白了黎铭的举动,这么明显,黎铭怎么看不出来,这就正常肤色的黑,他跪坐在左侧,俯身去闻,泥腥味中隐隐有一些油漆味,再凑近一些他感觉眉毛刷在自己的脸上麻酥酥的,还是泥土味。

“啊,唐宋,你——”老陈叔端了一小盆洗脸水进来,就看见唐宋嘴唇接近陌生人的鼻梁,或者是嘴唇,老陈叔意思迷迷糊糊的,昨晚芊芊睡得不安生,一夜起来了几次,他精神不是很好,有些恍惚。

唐宋和刘波无奈地笑笑,时间里世物的循环何其相似。果然,人自己的感官最是会欺骗自己意识的。唐宋仿佛在一瞬间,就感觉到了空灵的气息萦绕着自己,整个脏腑变得空阔起来。他想,自己要不要和黎铭一样来一个不屑解释的眼神,带上三分那种清者自清的韵味。

黎铭换了衣服下楼来,手里拿着肥皂,抬起男人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发现男人后脑勺上一个硕大的包,想起自己一脚将人踢在了大门上,又滚到田里,这应该是到现在还没醒的原因吧,黎铭突然恼恨自己的鲁莽来,经过这些年的锻炼,还是没有养成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性格,原本以为自己在土地流转的那场风波过后,自己已经足够的稳重,显然还不够。

黎铭把男人的头垫在自己的腿上,反复地给人搓着,老陈叔不断抬着水,用了三遍肥皂,才把男人的脸上的油漆洗下来,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人醒来。

千万不要是颅内出血,自己刚刚怎么没想到,还把头垫在了自己脚上,大意了,黎铭越想越紧张。给男人换了鞋,“唐宋,赶紧去备车,送医院。刘波,志远,一起去,有个照应,”黎铭声音有些急促有些颤抖,心里充满了忐忑和恐慌,祈祷千万不要出人命。

送到县医院时,天已亮开,黎铭跟值班医师说明了情况,挂了脑外科的号,比较幸运的是,检查的机器刚修好,年轻党的医生紧急地对男人进行了核磁共振扫描。

男人推进去后,黎铭看着紧闭的门才感觉小腹胀得厉害,转身去了厕所,狭长的走廊里有些冰冷,卫生间的灯坏了一盏,灯光有些暗,关不上的水龙头嘀嗒嘀嗒地滴着水,地上有干涸的拖不去的血迹,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很明显,黎铭突然就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恶心,胃也痉挛起来,他到楼梯口想吹一丝风。

青褐色花岗岩水磨石的地板上密集的花纹穿透出来,浮动在空气中,交错成凌乱的网,缚往了黎铭,豆大的汗珠从黎铭的鬓边冒了出来,黎铭仿佛废了很大力气才无力地转身走了,这么些年,自己仍然害怕医院,自从自己的教官走后。可是,这一年多来,自己来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除了妇产科,其他的科室几乎都去过了。

“哪个是黎铭?”坐在病床上的男人一边问一边打了个冷颤。低头看时,自己身上的化肥口袋不见了,不会暴露了吧,不会又被打吧,这些也是被请来的人?男人防备地看着唐宋几人,感觉自己的头和肋骨都很疼,不会是趁着自己睡着了,悄悄地打过了吧,男人满心怀疑。

“大叔,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唐宋紧张地问,他知道黎铭?知道黎铭踢了他?他是故意来找黎铭的?他的面容那么急切,唐宋心里闪过一连串问号。

“你们谁是黎铭?”男人不舍地追问,声音有些哑。

“大叔,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谭志远问。

“你们哪个是黎铭?”男人的脸因为紧张而有些涨红,鼻息也有些重,这些人脸上似乎有关切的眼神,演得越来越逼真了,最怕这样的陷阱,多少次了,回去还要挨打。记得昨晚,自己明明已经赶到了村委会,为什么现在医院,这里面的人或许有黎铭,海晏心里想。

“大叔,您感觉下,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去挂号,您好好检查一下!”刘波说。

“谁是黎铭?”中年男人仿佛听不进去所有的声音,坚持问着,急切的声音在清晨的医院里震颤着回音,男人感觉自己头胀疼得厉害,一想起家里还有儿子,不知道自己还撑不撑得住,就更加急切,“谁是黎铭?”,男人努力圆睁着眼睛,看着没有人应答,眼里就滑下两行泪来。

难道他要找黎铭索赔,刘波想,片子还没出结果,一定不要有事。

“我是黎铭,大叔!”黎铭刚到门口,就听见严厉地斥问,走进病房,戴着眼镜的刘晓意从侧间取出片子来,同情地看着黎铭,这样的场景见得多了,谁摊上谁头疼。

“你就是黎铭?”男人逮着黎铭的手,生怕他跑了,手臂还有些颤抖。黎铭的手被攥得有些生疼,男人皴裂开的口子随着他的滑动,摩擦着黎铭的手背,黎铭的心烦意乱涌上一股悲戚,也沉淀了一些浮躁。他不想理论,面前的这个人一定经历了什么,生命的沧桑已历经岁月波澜的侵蚀。

“大叔,我是黎铭。”黎铭回握着男人的手。

“你真的是黎铭?”男人有些激动,看着瑞凤眼里的坚定和稳重,海晏的眼眶湿润了,视线有些模糊。

“我是黎铭。”

“北京来的黎铭?”

“是的,大叔!”

中年男人的手更抖了,突然就从床上滑下来,噗通一声跪在黎铭身前,“黎书记,终于找到你了!”

几人懵了,发生了什么,怎么人都跪下了,黎铭抬着男人的手,慌忙蹲下,扶不起男人,自己右膝跪地,等男人抽手用袖子擦了泪水,平息了心情,才说,“大叔,您看,地上这么冰凉,我们起来说,好不好!”黎铭扶起男人。

“好,好,好!黎书记!”男人按着自己的腿站起来,唐宋也跟过帮着搀着手臂,男人的手颤了颤,警惕地看了看唐宋。

刘晓意给每人端了一杯水,唐宋摆了摆手,拉着谭志远去买早点。男人看了唐宋的背影暗想,是去打电话叫人吗,不觉眼神有些凛冽,咬着嘴唇。黎铭也觉察到了男人的敌意。

“没事,大叔,他们是唐宋和谭志远,是去买早点的,这是刘波,这是刘医生,他们都没有恶意。”

唐宋和谭志远出去了,黎铭说,“大叔,对不起,对不起!我开门没注意把您踢到田里去了,您看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您放心,我们一起治,只是辛苦您了!”说完,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不不,我的错,我的错。”男人挠挠头,神色质朴,慌乱地站起来就拉过黎铭的手又坐在床上。

“您看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黎铭又问。

男人摸了摸头上的包,龇了呲牙,那群人下手真真狠,又抬了抬手臂,好很多了,直了直腰,不使力也还可以忍受,“都好,都好,不要担心,战场上下来的人,命硬得很。”黎铭听到战场两个字,不禁肃然起敬。

“大叔,您能说说您的情况吗,怎么会天不亮就在崀南村委会门口了。”黎铭的语调像三月的风,不疾不徐,温和有礼。

“哦,哦哦,我叫海晏,今年45岁了,家在涛源镇江湾村河清小组,媳妇去年不在了,有个23岁的儿子海澄波,高中毕业后在修理厂打工,我也出个力气活,打个短工,前几年,和媳妇一起经营了一家农家乐,做点特色菜,日子也还过得去,我也不求什么,只要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好了,不曾想前几年,澄波在修理厂被修车的人倒车撞翻,伤了头,医了两年,没全医好,偶尔还是会喊头疼,早些年积蓄的一些钱也治完了,再努努力,也还过得去,只是,现在治脑病的药费有点高,我想着建档立卡户好像报销的比率会高一些,实在不行,就争取下。”海晏说到这里,红了脸,没想到,奋斗了半辈子,把生活过成了这样。

刘晓意给两人加了水,海晏把纸杯都捏得有些变形了,又看了看刘波,黎铭感觉到了海晏眼里的不信任,究竟受了多大的伤害,让一个战士这样的防备,黎铭有些同情。

“你放心,刘波是个很善良的人,大叔,你信我。”黎铭安慰,海晏点了点头,抱歉地朝刘波笑笑。

“反映了两次,他们都不理我,推托没有指标。我也没在意,是不是建档立卡户,日子照过,不过是更辛苦些罢了。大概是在2016年的冬天,他们在我家的农家乐里吃饭,天已经黑完了,两拨人都有些喝高了,村委会的老张出计谋怎样把项目套下来承包给蜈蚣,我当时就急了,蜈蚣在村里可是劣迹斑斑的,牛官山修的道路挡墙质量不行,翻下了很多车,硬化的道路也是塌陷得厉害,年年补,三面光沟渠水泥也冲到了田里很难清理,这些都是他们用不光明的手段夺来的标,他们龌龊的手段真是让人心寒,这些不关生命的事就不谈了,可他们还算计着2017年的易地搬迁安置工程,我偷偷地用手机录了音,不想有打电话进来被发现了,还好跑得快,他们当时也没认出我来,后来,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了,三天两头去家里骚扰,澄波也被打了好几次。秀美也叫我不要管闲事,哦,就是我那口子,可我还是忍不住,我偷偷又去搬迁点看了好几回,钢筋都不达标,水泥也不够,我照了照片,录了视频。有时候省市领导去检查,我也想着反映,每次都被拦了回来,还被打了几次。再后来,农家乐因为是在自家地里搭建的,村委会说是违章建筑,好求逮求,都说全县统一的,必须拆,2017年底拆除了,媳妇也突然得病去了,生活急转直下。”海晏神色悲戚,停了停,黎铭的心里掀起骇浪,他知道社会不是所有人都善良,总有一些人和事滋生着黑暗,却没想到如此明目张胆。

“对新元安置点,我建议好好地鉴定一下,看安全是否达标了,达标了还好,不达标那可都是人命。”海晏醒了醒神,接着说。

黎铭握了握海晏的手,震惊得难以言语,唐宋和谭志远也提着小笼包和豆浆回来。

“从此,家里就没有消停过,有陌生人到家里要水喝的,有学生去玩的,派出所去查安全隐患的,家里每次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派出所的都去啊?”黎铭惊讶了。

“是啊,还不止去一次呢,村委会老张的堂哥是大队长,镇里面也有人,听说市里、省里都有亲戚,都是一丘之貉。后来,他们也不伪装了,经常光明正大的去威胁,我也去县里反映过几次,省里也悄悄去了,每次都被他们半路拦了回来,在县里、市里、省里都说得好好的,回来就好好地解决,每次回来后就是一顿打,有时候打得狠了,半月都下不来床。前天,澄波和他们噌了几句,他们抡着柴棒子就往澄波打去,还好我挡得快,打在了我后脑壳和肩膀上,要是打在澄波脸上,就破了相了。”海晏咬了一口肉包子,蹙了蹙眉,有些油腻,有些想吐,忍了忍,一手摸了摸头,还是很疼。

“真是无法无天。”唐宋义愤填膺。

“还有其他的呢,我这身上,到处都是疤痕,新的旧的,比我当兵十多年的伤疤都多。”海晏自嘲。

“再后来,我每次反映情况,他们都说我有间歇性神经病。他们威胁我说,再上访,就给我家制造一场火灾意外。”海晏真的有点害怕了,他上了年纪,无所谓了,可他还有儿子。

黎铭攥着拳头站了起来,唐宋几人也偶尔听说有村委会的干部串联恶霸,行事恶劣,没想到恶劣到这样的地步,难怪他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将一个纯粹的战士逼迫到不信任生活,必是从躯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我听刘章说魏书记、黎书记你们都是好人,找你就找对了,就是找到了中央。我于是伪装了下,把涂棺材板剩下的漆涂在脸上,趁昨天下了点小雨,山坡有点湿,想着他们的人应该不会出来了,我翻了后墙,把化肥口袋涂黑,剪了个口套着,还捡了他们不知道谁戴过的丢在我家墙下的一个狼的面具,黑夜也难发现,绕了半道山梁,从半坪下来了,才在四点多的时候赶到了崀南,后面大概是睡着了。”海晏坐久了感觉后腰有点疼,往后拉伸了下手臂,闷哼了声。

“他们还派人守着你家的吗?”刘波问。

“守着啊,经常守着的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应该是蜈蚣收场子的小弟。”海晏想起那股狠劲就有点害怕。

黎铭深思着海晏有些杂乱的话,朴素的眼神让人信任,将自己的棺材都准备好了,还想着为民请命的人,让人敬畏。一个战士在生活的黑暗面前,依然保持着那份揭露的勇气和赤诚,就足以让人动容。敢动扶贫项目的人,一定要严查到底。泯灭了人性的基层干部和黑恶势力勾结,就是烂了的树根,腐蚀是深层的民心的土壤,一定要得到惩治,很多国家政策就是在落实的过程中,因为这样的人变了质。

“海叔,听我说,你得去全面检查一下身体,往后的日子还长,还有澄波,您要看着他结婚生子的啊,我们不能留下后遗症,好不!”那些因疼痛而隐忍的细微表情,包括刘医生那蹙眉的神情,又怎么能逃得过黎铭的眼呢,“让刘波跟您去,好不好,我处理点事。”

海晏执拗不过,刘波扶着他去了七楼的外科和六楼的内科,看着遍布全身的淤青,刘波眼里含满了泪,自己小家里的那些纷乱真的不算委屈。

“刘医生,能不能咨询您下,从海叔的这个片子来看,有没有什么问题。”黎铭从刘晓意的愁容中看出了什么。

“哦哦,海叔的头没事,就是轻微的脑震荡,应该受伤后没休息好引起的头晕,连夜奔徙的疲累和血糖低导致的昏迷不醒。你看,片子没有问题,也不会有间歇性神经病的可能。”刘晓意拿过片子指着X片中头颅对黎铭说,他知道确凿的判断对黎铭的分析有着导向性,“刚刚海叔干呕,应该是胃不适应。”

“我有些愁的是,我大叔家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就没读书了,听说最近认识了叫蜈蚣的大哥,最近,也把头发染成了五颜六色。我大叔去得早,我婶也带不下来,叫我看着点,平时,还服我三分管,我就怕是同一个人。”

“我还想起来,前半月医院送来一个卡户,也是江湾的,车祸,听说是因为房屋补助没有兑现,经常到市里上访,半路被追赶,摩托车骑太快,撞到了山壁上,被路过的大车师傅送来,还没送到门口就去了。还好家属也知道情况,没闹大车师傅。”

黎铭愤怒了,现在还有这样的事发生,还发生在自己身边,与黑社会组织勾结的村委会干部一定要查处,这样的人,是活火山,走到哪里,都是祸及生命的岩浆。

“能请你打个电话给你的堂弟吗?”黎铭想确定下,多收集一些证据。刘晓意拿出手机打通了电话,脸色越来越白。

“你来医院一下,我在办公室等你,马上——”

刘晓意脸色苍白地挂了手机,双手插在头发里无力地蹲下。沙哑着声音说:“对不起!”他都不敢抬头看黎铭,“应该就是刘晓志,他说他在河清村山头守一个叫海晏的老头,到八点就可以走了。”

黎铭看了看表,还有一刻钟到八点,从涛源江湾村到这里大概两个半小时。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起来吧,你让他到你办公室来找你,会不会撞上海晏,泄露了消息出去?这个时候还不能遇上,容易造成误会,不行,我去内科看看,你先休息会。刘晓志来了,你打电话给我。就这样,我去内科了。”

黎铭和唐宋匆忙去了内科,找到了刘波他们,海晏还在检查,淤青实在太多,医生看了都嘘嘘不已,仿佛是在搅拌机里搅拌过。

“唐宋,你去超市买一顶女士长款假发,备用。”唐宋瞬间想起自己要买一款长款假发吓黎铭的想法,想打趣,可提不起半点诙谐的情绪来,默默的,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九点多,医院人渐渐多起来,海晏全部检查完,已经11点,因为吃了早点,有三项没做成,总的来看,皮下软组织多处挫伤,右手手肘骨裂,需要包药,看来打人的人也很专业,专挑疼又不会留下太多后遗症的地方,医生强调了要多休息。

看着伤痕累累的海晏,黎铭从疼痛的心底升起一股敬意来,曾经保家卫国的战士受到了这样非礼的待遇,怎么不让人痛彻心扉,也只有战士,以这样坚韧的姿态无愧于心地活着。黎铭眼眶里转着的泪,终究没有流下来。

黎铭接到刘晓意的电话,拉过海晏的手,“大叔,我爸爸也是退伍的战士,我从小也在部队长大,算半个士兵,您是在哪里当兵的呀?”

海晏感觉自己包得像个粽子,手肘也挂在脖子上,心理却暖暖的,只怕花了不少钱吧,也没听清黎铭说了什么,红着脸说:“钱,我后面才能——”

“海叔,我们都是战士,先不谈钱,咱们聊聊,您在哪当兵的呀?”

“在宁溪,77258部队,工程兵,十年了,因为老母亲病,退役了,这些年,对家里亏欠得多。”海晏迷蒙了眼,有些愧疚始终赶不上弥补。

“海大叔,生活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努力。”

“黎铭,我只感谢找到了你,你会有办法的,那个项目,对吧!”

“会有的!”黎铭承诺,更忍不住汹涌的泪意。

唐宋带着几人去吃午饭,黎铭折到刘晓意的办公室,进门就看到刘晓志被抵在墙上。

“你是谁,滚出去!”刘晓志很狼狈,恶狠狠地对黎铭吼到,刘晓意开颅救过自己,自己不能发火,可自己这么尴尬的一面被陌生人看了去,刘晓志很恼怒。

刘晓意严厉地瞪了刘晓志一眼,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微微退后。黎铭一拳打了过去,看着放大在自己眼前的拳头,刘晓志反应过来,向左移,一盆平安树挡住了去路,黎铭一拳打在刘晓志左肩,刘晓志疼得意识都不清醒了,本来熬了一晚上就累,又骑了两小时摩托车,进门到现在,他哥不说话,进门就打,来了个疯子,进门就打,他暴怒了,拿起凳子就往前砸去,黎铭偏头躲过,双手虚点,侧身逆时针一个扫堂腿,把刘晓志扫着俯趴在地上,又曲腿压了上去,刘晓志侧着脸贴在地上。

刘晓意看呆了,姿势帅到没朋友的那种,关键是还有杀伤力,还有这种二话不说直接开打的脾气也对他的胃口,不觉呆愣住了。

黎铭反手拉起刘晓志的手,极为绅士地一个舞蹈邀请式旋转,将刘晓志屈膝绕地转了一圈,最后以跪着的姿态面对着刘晓意。黎铭从身后绕到刘晓意旁边。

“服吗?”

“疯子!”

“服吗?”

“我服你姥姥!”

“继续!让你三招,起来!”黎铭挽起袖子往前。

刘晓志站了起来,颤着双腿,他相信,即使他不动手,他也打不过他。

“疯子,你谁啊!”看着黎铭逼近的威势,刘晓志咆哮着问。

“黎铭!”

“黎铭个锤子,你等着!黎铭,你就是黎铭!”刘晓志反应过来,阑阑地问,一声比一声高,最后竟噗通跪下了。

“你知道我?”

“知道,知道!杨措经常在群里说你好!他说他命运的改变都是因为遇到了你!嗯——”刘晓志竟然哭了起来,从轻声啜泣到嚎叫,仿佛有无限的委屈。

刘晓意感觉自己门外来了很多人,没甚在意,反正上着小锁,接起了同事的电话,“没事!”然后静静的看着刘晓志,等着他平静,自己也慢慢冷静下来。

“你也可以改变自己。”

刘晓志突然就低下头,他还有退路吗?

“你去找他们吧!”

“我可以吗?”刘晓志惊喜地抬起头。

“可以!”

“你愿意帮我?”

“看你的表现!”

“怎么表现?”

“说实话!”

刘晓志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有黎铭在,那些威胁也不怕了,黎铭会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吧,他相信黎铭。

刘晓志像倒豆子一样说着,黎铭和刘晓意都怒目切齿,他们的恶行比海晏说的还甚,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达目的,不惜伏线千里,手段残忍,视生命如草芥。

刘晓志在外层,有些秘密不知道,他又叫来了关梅,两人讲了很多镇村跟黑恶势力联系的事。关梅说自己差一点就被送给一个老板了,好在那个老板喝醉了,自己只是被打了几巴掌,自己的同学子星就被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板带走了。

“他们还让我们穿着暴露的衣服陪他们喝酒,给他们点烟。”

黎铭感觉自己的血液逆流了,他以为这片土地孕育的人们都是质朴的,只要对他们倾注深情,他们可以回馈生命更多的真诚。尽管他也曾被伤害,也曾迷惘,但是他不后悔,但却没想到,这愈加贫瘠的山村,还有这样龌鹾的交易,炙烤着贫瘠蒸腾出的寒霜,煮着泯灭了良知。

黎铭用手机录了音,第二天,刘晓志和关梅去了上海插班,李子航早早地等在了机场。若干年后,关梅开了自己的公司,回忆起来,对黎铭感激不已。

黎铭找到唐宋几人,回了村委会。黎铭关上门,看着茶花,详细地和魏青说了这件事。

魏青推了会,下午就联系了纪委的人,带着戴了假发的海晏,化作入户工作组,走了江湾村十多户人家才去了海晏家,看着屋檐下晾着油漆的棺材,和海晏为自己准备的挂相,眉目清秀的海澄波拿着一本修理的书,坐在挂相前静静地看着,见几人进门,眼里闪过一道精光,转瞬即逝,然后呆愣愣地低头看书,肩膀有些轻微的颤动,黎铭泪流不止。

当天晚上,公安局的警察从海晏家堂屋放着牌位的桌子下面,取出了海晏的手机。镇里的副镇长、财务、派出所大队长和江湾村村长、监委会主任,都入狱了。

“现在好了,好了,秋敏,现在好了!”王祺在江边咆哮的大喊。

黎铭和魏青路过,听了车,走了过去,王祺下意识就想走,被黎铭叫住了。

“王哥,不满您说,我已经第三次看见您再江边呐喊了,发生什么了吗?”

王祺呆了呆,停了很久才说,“他们也给我送过一个初中生,那学生就是我们隔壁村的,被灌了药,我和媳妇把姑娘送回她家了,她父亲已经不在了,她爷爷给她休了半年学,把她妈从广州叫回来守着她。后来,他们又接二连三地送人,也送给村书记,也送了红包,我没敢接。再后来,书记和我大吵了一架,教我不要去村委会了,我坚持去了。他们就喊人去我家里,说我嫖娼亵渎学生,说我赌博欠了赌债,秋敏是不信的,他们就打秋敏,往家里倒垃圾、丢蛇。”王祺抖了抖,他的秋敏很怕蛇,跟蛇类似的都很怕,怕蚯蚓、怕泥鳅、怕黄鳝,家里连麻绳都没有,那么善良的人,王祺捂着脸,趴在自己的腿上,魏青把手搭在王祺的背上。

又过了很久,王祺低着头,驮着背,仿佛再也没有力气直起来,声音像从山洞里发出来一样,“再后来,秋敏跳了江了。”

魏青和黎铭瑟瑟地抖着,山岭像无数聚拢的血盆大口,呼啸着黑暗里脏腑的欲望,落在每一个毛孔上血腥的气息。

海晏和海澄波父子去了四川同一家公司做保安,一月后,海澄波的手术很成功,颅内淤血清除,同月,海晏家的房屋列入非四类重点对象房屋改造名单,海晏妻子和儿子的大病报销到账。王祺代理村书记和主任,也是同月,逃窜在外的蜈蚣在怒江被发现并逮捕。

永胜彻查黑恶势力及保护伞的行动深入到了每个角落,海晏看着新闻涕泗纵横。

人生逆旅,道路漫长,善良的坚持,即使历经痛楚,终究会守成美丽。黎铭用手指抵着自己的眼镜,五彩斑斓的星星点点的光闪烁着,在白色的涓流一样的经络汇聚的长河里,紫色的光升着正义的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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