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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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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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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连载

第四十七章 不适应了就出去看看

 

“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巨石阻拦了我们的道路,只有苍鹰才能飞过山岗,我们是没有翅膀的山鸟,我们只能看见掌心大的天空。是共产党员翻过雪山草地来到了这里,解放了我们,他们带领我们一起开辟了道路,让我们牵着马匹,没有翅膀也能翻越这片山岭,买进茶和盐糖,我们的生活从此有滋有味——”

毕应文老大爷的一首长调唱得浑厚绵长,起初没有翻译,声音像一碗经年的老茶,叹着、哼着、续着,仿佛山涧上滴下的水打再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又仿佛带着鸟声的松风拂开了一从灌木。

“梨园安置点已经建设完成,县里计划九月底实现全部搬迁入住,咱们村有枯木崖的8户需要进城安置。每户情况都有点不一样,这周,我就重点做动员工作,需要唐宋协助我,同时,刘波和谭志远那边要抽空注意搬迁群众的思想舆论引导,要营造一种乐观的、积极的情绪和氛围。金纬和秦宁就协助刘嘉完成补短板的筛查和各级各类反馈问题的整改,王雅怡抽空跟进一下刘婶那边的国庆节目安排。”黎铭在晨会上安排,然后又各自去忙了。

“车租好了吗?”黎铭问唐宋。

“租好了,五十座,八百一天,租两天,油费另付,行程我已经计划好了,你看一下,路线是否需要修改,我再联系具体时间!”

“咱们从下关看着回来吧,先看条件好的,再看咱们的生存环境,容易形成视觉对比,咱们也不走回头路,最大化利用时间,就按这个顺序来吧。”黎铭在行程表上标好了顺序,唐宋拿着行程表走了。

“喂,唐老师,我是崀南村驻村工作队长黎铭,我想帮毕晓芳请三天假。情况是这样的,她家涉及进城安置,我想带上几户人家一起出去看看,动员一下搬迁。您放心,安全方面,我们会负责的,学习我们也会督促学生的。谢谢唐老师,谢谢您的支持!那您忙着啊!”黎铭挂了电话。八户共有十三个学生,都没有在毕业班,黎铭一一请了假。

“黎铭,你这个想法很好!但人有旦夕祸福,我们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拟一个安全协议,跟每家人都签了。”王程打电话提醒黎铭。

黎铭觉得也对,碍于情面,怕他们不乐意,觉得推卸了责任,其实,每个人都有对自己生命负责的权利,坦诚布公地谈,生命才在一个公平的视角上,相互信任,或许就是制度和规则的力量。黎铭想着,拟了一份安全协议,饭后,和唐宋一家一家去签了字按了手印,并嘱咐八户每人都带上自己的身份证,带上常吃的药。

黎铭穿梭在棕黄色的土墙之间,几条家养的狗摇着尾巴跟了黎铭几步,又被几个孩子的玩闹吸引住了。从刘芳茵家的田埂上走过,黎铭看见青黄色的叶尖上歇着两只红色的蜻蜓,饱满的稻穗开始低垂,微风吹着,清浅的香和墨香竟有积分相似,黎铭深深地嗅了嗅,想起村里的那些有才气的流言,不禁笑了笑。一种见证了生命成长的喜悦涌上心头,就接到了王程的电话。

“黎铭,明天我和魏青都跟你去!”

“放心,我们不打扰你的计划,我们就是觉得你的想法好,我们只是跟踪学习!”王程在电话一头听着黎铭没说话,以为他犹豫。

“知道你们督工呢,欢迎啊,七点半从崀南出发,你们可能六点就要起了,今晚早点休息哦!”黎铭怎么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呢,这种集体出行,效果很难估定,多一人出行就多一分责任,不出事故还好,一出事故,他们和黎铭每人分担一些,总好过他一人承担,黎铭都明白,不觉眼眶有些湿润,他们一起从北京来到这千里之外的他乡,最是悄无声息的相互照应让人感动。

“唐宋,再检查一遍,干粮、晕车药、塑料袋、水、急救包、石榴都准备好了没有!”黎铭对唐宋说,唐宋对着表仔细检查了一遍。

黎铭思忖着每一个细节,确定都没有遗漏,才放心的睡下。天明,六点半,师傅就把车就停在了崀南村委会,七点魏青和王程就到了,有三户也到了,黎铭打了花名册,到一人勾一人。

“黎铭,再检查一遍东西都带齐了没!”刘嘉和罗凤清说。

秦宁和金纬把东西都搬上了车,对照清单表也打着勾,唐宋在一旁检查身份证,王程帮忙将晕车贴贴在晕车人的耳后,每人发了姜片擦着手腕,魏青在一旁跟司机闲聊,阳光斜照在二楼的窗户上,半开的玻璃上折射着“阑干少年”的影子。

“这样的干部真是难得!”司机祁师傅看着头戴鸭舌帽关心着老人的黎铭,忍不住感叹。

“矮柜,前两天说的事想哈啊!”去星湖赶集的海成明扯着嗓子对院子里冲水的罗正林说。

“就你破锣锅拴喇叭,什么都想!”

“想想,想想!”海成明看见转过头的魏青,觉得有些凛然的气势,干笑两声开着三轮车走了。

“就是包谷地里的猴子,什么都惦记。”罗正林就着水龙头又洗了两把,边擦水边说。

黎铭没有在意,给魏青、王程和司机各打了一份行程表,七点一刻,人已经到齐了,八户三十九人。

七点半,车缓缓驶出村委会,刘波和谭志远在后面感叹,真像小时候班主任组织的春游,那时候,一路高歌,唱什么的都有,《小草》是唱得最齐最响亮的,回想起那个旋律,谭志远轻轻地哼着,又被车喷气的声音掩盖了。那时候,背着曲曲饼干,就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只分给扎辫子的女生,刘波依稀记得扎着蝴蝶花的辫子扫在绣着樱桃的白色衬衣领子上,当时仿佛觉得透过开着的窗子透进来的汽油味都是香的。还记得撒开了脚丫子在海边跑,偷海边的甘蔗,被狗追掉了鞋,害怕被老师知道,回去什么都不敢说。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是什么时候,突然就没有组织集体活动了呢?到了初中高中,集体活动慢慢变少了,安全成本太高,没有周全的策划和绝对的担当,很难承受安全问题的后果,刘波的回忆里带着浅浅的身影和伤痕。

坐在两米多高的车内,村民们自豪地看向窗外,这种待遇以前真没有享受过。他们羞涩又骄傲地低头抿着嘴唇微笑,又畏缩地伸出手向着窗外看着的人摇了摇,感觉他们自己是一个光荣的群体。

“乡亲们,我们这次出去呢,食宿统一,集体出去集体回来,不提倡擅自活动,为了及时反映你们的需求又保证共同话题,我们分三个组,学生组、青年组和中年组,就不按家庭分啦,我们的在校生为学生组,眇眇和欣欣不足三岁和父母一组,十八岁到四十岁为青年组,四十岁到八十岁为中年组,每组用十分钟选一个组长,并给自己的组起一个组名。这两天,组长协助我和唐宋为大家服务好住宿和饮食,并保证大家的安全。”黎铭的话音刚落,车里就兴奋地讨论起来。

“此段情商我打120分。”魏青对王程说。

“我也表示佩服!”王程和着。

唐宋扭头一脸懵求解释的表情逗乐了魏青,“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哦,唐宋!”

“你们清晰地说出来,我可以全面总结、反思、感悟,可能进步更快!”

“你们真的是来督工的啊!”黎铭凑过来,看着嘀咕的几人感叹。

“不不不,我们是来学习的,虔诚地学习的。”王程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严肃地说。

“那要学的可多了,加油哦!开了Wifi,注意连接,传输有点快!5G速度!跟上!”黎铭两手伸上头顶比了个天线的动作,俏皮地说。

唐宋也跟着笑了,这么和谐的团队,处着如沐春风。不一会,三组都选好了组长,定好了名字。

“我们的学生代表队是花木队,蓬勃又有朝气,组长是可爱又漂亮的毕晓芳,青年组是磐石不移的山石队,像山石一样,稳居中军而坚定不移,组长是我们憨厚朴实的毕福清大哥,中年组名非常灿烂叫七彩组,在我们的七彩云南,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坦然微笑地面对着生活!我们七彩组的组长是我们才德显名的毕明礼大叔!”黎铭激情地介绍着,率先鼓起了掌,车厢里一片掌声和欢笑声。

“这波情商我给130分!”王程说。

“附议!”魏青说。

“你们说的情商上限是多少啊?”唐宋转过头问。

“没有上限!”王程说,魏青也点点头。

“思想的1+1,从来不等于2,还有‘嘭’,会爆炸的,知道不!”

唐宋模模糊糊若有所悟的感觉,一句一句的反复回味着黎铭的话,就是抓不住那缥缈又灵动的金色线条。

“岁月等闲,未来可期。我亲爱的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可爱的弟弟妹妹们,我们分组歌唱比赛吧,让我们的旅途一路欢歌!大家准备一下哦!”

“这段没有拖累整体分值!”魏青说。

“我怎么觉得你们一直在嘀咕呢,不建言献策就算了,背后嚼舌头!”黎铭对魏青和王程说,“这种行为不太讨人喜欢呢!”

“我们在交流探讨!越是灵魂强大的人越是对这种交口称赞表示激动、表示兴奋!”

“你们倒是交口称赞一个啊!”

“哪种称赞是说第二遍还有那种惊喜和韵味的?”

“你们平时不是那么多工作调度、研判的会吗?这两天很闲吗?”

“学习的事,怎么能分闲不闲呢,学无止境啊,再说我们是奉旨学习,回去还要交流学习心得呢!”魏青挑了挑眉说。

“嘁,玩世不恭,理由还挺充分的!”黎铭笑了笑,突然有些冒汗,不是他想的那样吧,此行压力巨大啊,“奉旨?你们奉谁的旨?”

“不用怀疑,就是你想的那样,杨书记、唐县长、高副书记不是有调研走不开,搬迁安置办龙主任有个会也走不开,他们都想去呢。唐县长特批了一万的学习经费。”

惊喜来得太突然,黎铭有点手足无措,他都准备省着墨墨未来几个月的玩具了。现在各项工作经费都是专款专用,村里补短板的项目又用得多,很多活动都缺资金。

“这样的活动,以后还会有很多,欢迎两位领导参加!”黎铭笑着向魏青伸出了手。

“我们组准备好了!”毕晓芳清脆地挥手喊着。

黎铭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主持着三个组的比赛。

“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巨石阻拦了我们的道路,只有苍鹰才能飞过山岗,我们是没有翅膀的山鸟,我们只能看见掌心大的天空。是共产党员翻过雪山草地来到了这里,解放了我们,他们带领我们一起开辟了道路,让我们牵着马匹,没有翅膀也能翻越这片山岭,买进茶和盐糖,我们的生活从此有滋有味——”

毕应文老大爷的一首长调唱得浑厚绵长,起初没有翻译,声音像一碗经年的老茶,叹着、哼着、续着,仿佛山涧上滴下的水打再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又仿佛带着鸟声的松风拂开了一从灌木。

毕应文是唱完了才翻译的,魏青却仿佛看见了扛着锄头的人们逢山开路的场景,王程和黎铭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东风格克的那个夜晚,山风呜咽,故事深长,人间一世,明月一梁。

歌唱比赛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有几个老人和孩子有些晕车,蔫蔫的,黎铭停了比赛,又每人切了两片生姜片擦着手腕,歌声还来回激荡在车窗上。

“半垄花田,一畦葱韭,半架黄瓜,一里秋茄,房前屋后的田里整齐地种着各色的蔬菜瓜果,闲暇时锄锄草,施施肥,唠唠嗑,看看天,风雨来了也不怕,回去安静祥和的听听音乐看看新闻,关心的人都在身边,这就是最理想舒适的生活了,在闹市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安静的屋子,有一块自己的田。大家可以看外面,在林立的楼房中间,这些蔬菜描摹着最惬意的生活。”黎铭看着窗外,憧憬着说到。

大家一致看向窗外,眼神有些迷茫,但一种勾勒自己生活的意识已经悄无声息地形成了,王程记着笔记。

“我总觉得每一句话似乎都暗藏玄机,可是,又那么云淡风轻。”唐宋扭头轻声对王程说。

“嘘,别说透,各自理解,你已经入门了。”

歌声停了,车厢内有些安静,许是累了,许是思考。车座很高,俯视着窗外的柏油路面不断往后退,路上的行人矮小,阳光折射进来,有些炽晒,却没有人拉上窗帘。

黎铭分发了水和面包,也没有提醒卫生,却看见中、青年组随意地将包装纸丢在车厢内,把鞋搭在座位上,几个人无视孩子嫌弃的视线,神色淡然地抽着烟,几十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到得下关时,黎铭先带着中青年组下了车,在空地上等着,留着学生组将车内的瓶子和包装纸、果皮纸屑用口袋捡了。

几个学生咧着嘴擦了弹在座位上的烟灰和吐车厢内的痰,每人提着一个袋子下车的时候,不知所然地等在一边的父母,有些愕然,又悄悄地红了脸。唐宋给每个学生发了湿纸巾,什么都没有说,学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有意走在了很后面。

下午的车上果然干净了许多,唐宋忍不住感叹,有一些教育,无声比有声更有效。果然,生活中处处都是学问啊,做群众工作也要懂法律、心理等方面的知识,不学习都跟不上时代了,认为基层做事不需要高学历人才的,真是错谬,人才做什么事都事半功倍,诚不欺人!

吃了午饭,黎铭看着时间联系了钢铁厂的负责人。厂在郊外,车赶到时,刚好三点,学生组看着瑟缩不前挨挨挤挤毫无秩序的父母亲戚们,产生了强烈的改变欲望。

厂里碰巧遇到三辆临县的三桥车在装钢筋,毕明礼几人看着一排排的轮子叹为观止,体会到了时代的变化,以前公社时期集体修路,一个组就有一辆手推车,不过几十年半辈子的时间,就有了这样的变化,真是习惯了重复的耕种生活,不出来看看,都不知道社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了。

几辆搬运车将堆放整齐的钢筋搬上十多米长的车盒,整齐划一的视觉冲击力震撼着他们。钢铁厂负责安全生产的金总监给大家介绍了每种钢铁的用途和承重,分发了安全帽,带着大家参观了部分生产车间,学生们对生产设备感兴趣,父母们看得懵懵懂懂,仿佛青黑的钢筋离他们的生活很远。

“现在已经禁止伐木了,砖混结构的房屋需要这样的钢筋来取代我们过去的木头。一间一百平米的房屋需要这样的两吨钢筋,而钢筋炼制的过程更是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开采铁矿石,高温炼成铁水等,每一步都充满生命的艰辛。有时候,我们终其一生就完成了这样成品锻造的一个微小的过程,不止钢铁炼制,其他事业也是如此,包括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也经过了无数人的分工合作,种棉压线扎染剪裁,每一步都含着别人的心血,现在的社会,已经没有完全与世隔绝能独立生存得很好的人了,我们每个人都是融入在社会中的个体,享受着社会共同创造的成果。当然,我们种植烟叶种植稻谷种植玫瑰也一样,别人也享受了我们的劳动成果。我们都是社会中互动的一个渺小个体,共同促进这时代的进步,不可否认,我们改变和适应的速度有些慢,我们需要紧跟时代发展的步伐,我们需要一些改变,凡改变都有一些钝痛,我们会有短时间的不适应,但它的结果只会越来越好,我们的后辈会站在更好的起点,去融入社会,去实现自己!”黎铭还想讲一些社会整体性的发展和构建,存在的合理性和人类区域命运的勾连,想了想,顿住了,讲太多反倒没有效果,讨人嫌且没有自己悟的快乐和成就感。

黎铭给金坚毅下了两盒软籽石榴,感谢着走了,接着参观了铝合金制造厂、玻璃制造厂、沙场等。人们虽然疲惫,但明显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社会的脱节,有一种决心在交流中默默地开始坚定。

吃了晚饭,又绕着洱海看了一圈风景,微凉的风拂着夜色弥漫开,半轮月照着湖面,有一些思考和取舍,在深沉的夜里,基于丰厚的色调,关于生态,关于民族,魏青和王程想了很多,有些绵长。

第二天行程折返,看了化肥厂,黎铭接了个电话,站起来对大家说:“刚刚刘主任提醒我们主路车祸堵车,建议我们从长生村的村道过。”

魏青抬了抬眼,看见王程也正看着他。车子从一片枯了叶子的葡萄地旁拐进村道。

长生村的墓碑雕刻文化远近闻名,一个村几乎都是靠墓碑雕刻为生,路边大大小小、青灰色的、白色的、彩绘的各种石碑展示在村道两旁,约莫三公里长。车子走了八百多米,毕明礼跟黎铭说了毕启仁的想法,祁师傅找了路边较宽的地方停了车,几个感兴趣的中、老人下了车。

左右比了比,毕启仁选了路右边的一家,看上去堆放的较大的墓碑有些老旧,蒙了很多灰尘。

“那个好多钱?”毕启仁颤着手问。

“大爷,那些墓碑太大了,现在殡葬改革,那些个不卖了,要重新切割雕刻,不是不卖您,您买回去可能也用不了,国家倡导不能和活人抢土地,不然人一辈子活着做了那么多贡献,去了倒心存愧疚,成天被子孙骂着抢了孙子的地,也不安心不是。那些都是要改小的,改成这样小的,一万多一块。”身材圆润的老板诙谐着介绍。

“哎哟,还是好好活着吧!”毕启仁一听价格,给墓碑老板发了一支烟,摇摇头,跟着下车的老人们看了相近的几家,也有些黯然。

“那肯定还几个十年的啊,大叔!”

“什么几个十年啊,一眨眼的事,不过还得努力活着。”

“老人家,看上了有缘的就定下了,我们是价格最低的了!”

“再看看, 再看看!”毕启仁几人悻悻地回到了车上。

黎铭想,永胜人安土重迁,不管活着的房子还是死后的墓地,看得都极重,异地搬迁工作有些难以开展,又一想,如果是自己,也是不愿意改变的吧,其实,也不止永胜人,越想倒越概化,越来越空,竟什么也没想了。

“大家放心,县里的搬迁政策‘六个一’的配套设施里是有墓地的,不过我们都还年轻,暂时用不到。”大人们都不说话,车里有些气氛压抑,黎铭调了一个温和的声音说。

“哎哟,不年轻了,可以筹备了。”

“筹备得早了,不管用的,老陈叔都把棺材板子送人了。”

车里一阵哄笑,学生们没有被闹醒,气氛缓和了些,人们都有些疲累,靠着休息了。唐宋看着几个累了的学生们歪着头睡着了,还有几个学生无忧无虑地吃着零食,一脸灿烂的笑容,变老仿佛离他们很遥远。唐宋突然一阵心悸,感到害怕起来,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而父母渐渐老去,凭着自己现在的积蓄,甚至都不能承受父母的病痛,自己也没有给他们跟安心的物质保障,包括他们对自己婚姻的担心,越想,唐宋越是冷汗涔涔。

王程和魏青、黎铭分享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墓志铭: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想象力从没有受到过限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当我成熟以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将目光缩短了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但是,这也不可能。

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我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黎铭仿佛对着一座庄严的墓碑,天地间万物都不存在,只有碑刻上青色的弧光流动,审视着他的灵魂。随着光线的渗透,他看见自己心底的铜像表面,也有青色的浮光在回应。

王程想,每个人都有一个英雄的梦想,却在生活的苟且中淡忘和消弥了宏大的想象,其实,爱自己,就是爱生活,爱生活,才是爱自己。自己有的,生活一定有,没有经天纬地的才能,生活没有的,自己一定没有。

返回县时,又参观了水泥厂和红砖厂、梨园搬迁点和民族中学,黎铭带着需要搬迁的群众看了建成一所房子需要的构件,县里配套的生产用地、公益性岗位、墓地等,用两天时间,从基础设施看到教育文化,每个人似乎都明白了环境对人的发展的重要性,回到村委会时,八户全都同意搬迁。

黎明却知道,从他们的反应来看,对他们触动最大的还是孩子眼里的光,最后下决心得,或许是路边大大小小蒙上了灰尘的墓碑。

“乡亲们,我们都知道,从一个熟悉的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去适应一个新的环境,甚至要改变一些生活习惯,是需要勇气的,但是时代在发展,我们需要从改变自己到改变家庭,我们要和整个社会一起共同进步,一起步入小康。我们一起走过了地震、洪涝、泥石流等那么多灾害,一起共享了水电路基础设施、教育、医疗各方面的资源,我们要相信集体的力量,我们历经风雨,生儿育女,走过半生,为的就是生活越来越好,现在,我们有了这个契机,我们就要把握住,有勇气去改变。我相信,我们从来都不缺乏改变和适应的勇气。我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黎铭鼓励到。

“我觉得我的五户是没有问题了,或者可以来更多。”魏青对王程说。

“我似乎有点韩信点兵的感觉!下次即使游泳输了也不怕了,渤海湾和长江口,我都不怕啦!”

“不要飘啊,群众工作是讲艺术的和感情的,你是每天都和他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了吗?”魏青和王程一路争论着回去了。

第二天,黎铭就与八户人家签订了搬迁协议。每周的视频调度会上,黎铭分享了自己的经验做法,杨文和唐毅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号召所有乡镇干部、驻村干部和部门包户的干部一起向黎铭学习。充分研判不愿意搬迁的原因,分类汇总,按户动员。

一个多星期,咨询黎铭的电话一直没停过。

“黎铭,我是六德的张清。”

“我知道的,存着您的号呢,张大哥,听说念远录到了云南大学,恭喜恭喜啦!”

“谢谢,谢谢,还好孩子自己努力,自己争气,没有太多亏欠!”

有些亏欠是看不出来的,黎铭想,不过每个人都试着在孤独里学会坚强罢了,脱贫战士的孩子,也只是适应了坚强的习惯。“您的脚好了没?一直没时间来看您!”

“好了好了,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你,你方便吗?”

“方便的,您请说,我们一起研究。”黎铭看了看会议室,没有人,点开了免提,一边听一边查笔记本上百姓反映的情况,好在贪夜蛾的防治起得了成效,红高粱开始吐穗了。

“我们营山村有一户六十三岁的独人户,没有妻儿子女,已经瘫痪三年了,他不愿意搬,而且搬了也没人照顾他,这种情况怎么办啊?”

“平时是谁照顾他的啊?”

“平时都是村委会的工作队员和邻居轮流着照顾他,搬到安置点,总不能还让工作队员和邻居照顾他呀!”

“这种情况,确实不适合搬!”

“不搬完不成指标啊!”

“指标是死的,人是活的,得想办法,他这种情况,为什么不考虑送敬老院呀!”

“敬老院也是有名额限制的吧!”

“联系过吗?”

“刚开始瘫痪的时候联系过,不符合指标,这两年倒忘了。”张清的鬓边和手心都沁出汗珠来,声音越来越小,一直埋头苦干,忘记想办法了。心想着自己苦点累点没关系,真心实意帮助别人就好,其实,有一些帮助,并没有从根源解决问题,不过是自己占着付出,内心对自己的肯定和别人对自己“善良的好人”的一个评价,心安理得的延续着自认为的高尚,却未真正做到精准帮扶。

站在会议室门外的杨文转身对着身后的几人作了个禁声的手势,马上联系了敬老院。

“还有一户五人户,动员了很多次,动员时他也同意搬迁,等我们回到村委会,他又犹豫了,最近问他到底有什么顾虑,他说他也说不上来,他就是不愿意过那种什么都被安排好了的日子,生活是他自己的,不是提线木偶!就怕这种稍微懂些的半吊子,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黎铭差点就想爆粗口,他最讨厌这样的人,做事犹豫不决,优柔寡断,思虑过重,缺乏安全感和进取心,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渴望被别人时时关注,习惯了别人的淡漠,等被关心着了,又总觉得别人有所图,什么都没有,还一副总有人想谋算他的错觉。没有独自的思想和判断,见面谈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信,一转背,什么都怀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自己村里也有两个。

“他家只有他一个人不同意吗?”

“是的!其他人都随意,没有主见,他是户主,全家就他做主,可是也比较顽固。”

“带他去看场改革开放题材的励志电影吧,让他感悟下什么是无私奉献,革命精神,如果还不行,就带他去看一场惊悚悬疑电影!”黎铭用手指敲着会议桌,诙谐地说,他想起二哥曾经也是这样制服了一个士兵,后来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关阳村也有一户这样的人,现在勤勤恳恳。

“噗嗤——”刚刚折回来的杨文听到了这句,忍不住笑出声来,黎铭吓了一跳,差点没从条凳上翻个跟斗,扭过腰,看着门口走进的几人,黎铭愣了愣,尴尬地摸摸头,让了座位。

“方法不错!”

黎铭憨厚地笑了,自己的感知力好像越来越差了呢!那么多人在门口都没感知出来,是很久没练的原因吗,还是因为同样的气息。

“腹有良谋,胸藏千策啊!”杨文拍了拍黎铭的肩膀,“独人户的问题解决了,让他联系敬老院,尽快搬过去吧!”

“啊——这么快!”黎铭才想着要怎么开口呢,就解决了,他们在门口站了多久啊!

“我们就是路过,进来看看,贪夜蛾的防治怎么样了?”

“已经防控住,两个监测点每天都有情况报告。”

“你们的工作实,也要注意调节哦,保重好身体,不能回家,也要跟家里解释好原因,不能扶贫回去,疏远了家庭感情。”

杨文几人问了些生活中的困难,又匆匆走了。刘波怔怔的,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突然就熄灭了自己的激情。

九月十五日,黎铭带着搬迁户到梨园安置点按户抽签。梨园安置点的广场前,搬迁户按乡镇分排坐着,似乎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么多人,他们的眼神有些躲闪,手脚有些局促,又偷偷地看着别人。黎明看着他们的背影,挨挨挤挤的簇拥着往前走,肩膀上斜挎着五颜六色的手工挎包,在灰旧的衣服中很突兀。

“不要紧张,户型都是一样的,只是按人数来抽的面积不一样,可能没有在家那么宽敞自由,我们也不要想着儿女长大了房间不够的问题,未雨绸缪是优点,可我们也要活在当下,过好我们眼前的生活,我们要感恩国家,在有限的资源里给我们建房,要知道,全国有千千万万和我们一样贫困的群众呢!以后,我们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通过自己的双手,朝着美好的生活奋斗,也是不懈努力持之以恒的动力呢!加油!也放宽心,我们一起!”黎铭看着和毕福清一样有些颤抖着手的乡亲们,鼓励到。

“嗯嗯,我们信你!”

“感谢中央定点帮扶单位、上海杨浦区和大唐集团帮助我们完善了配套设施,让我们不适合生产发展的六类地区的贫困群众早日实现了进城安置。”

“乡亲们,你们不要害怕,你们今天勇敢地迈出一步,我们的生活会前进一大步,这是你们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环境,新的邻居,新的生产方式!刚开始我们可能有点不适应,但是,没关系,全县人民和你们一起,我们的挂包干部会带你们熟悉这个环境,我们一起融入这个环境,我们的生产用地已经划分好,我们的公益性岗位已经开发好,我们的技能提升培训中心已经建好,我们带贫企业已经准备好,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未来生活只会更加美好。”杨文高亢地说。

“下面,抽签仪式正式开始。”唐毅宣布。

排队按乡镇按户型抽号,崀南村枯木崖的几户,毕福清抽到了3栋18号,毕启仁抽到了5栋15号,八户人家具各抽到了自家的号数,都到黎铭面前登记,下一步,就准备搬迁了。

张清也带队六德双河村委会,走过来,握住黎铭的手,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自己头疼了那么久的难题,黎铭竟然轻而易举就化解了,他想到陈峰抱着他哭的场景就忍不住血脉贲张起来,张清感觉到了思维和知识的重要性,他的工作思路也开阔了很多,不仅只是埋头苦干了。

抽签仪式后,乡镇成立了搬迁工作队,集中进行搬迁,对自己有条件搬迁的给予补助,一个星期就搬迁入住了五百多户。

于是,一个月中,夕阳西下的傍晚,挂包的干部带着新搬迁的群众散步,熟悉街道名称,教他们往返坐公交车,带他们超市购物,带他们看学校、看医院,带他们去广场打跳,亲如一家。

梨园安置区技能中心的厨师培训班、电焊师培训班和语言扫盲班都开了起来,菜地里翻土施肥种上了蔬菜,猪圈里养着一色的黑猪。县里抽调志愿者,教搬迁群众铺床叠被,熟悉电器用法。半个月内,还逐渐有人搬进,不符合搬迁的对象也询问着是否能搬,也出现了一些想出售房屋的苗头。

在集体活动中,高予强调,“乡亲们,我们搬进了新的房子,原来居住的老房子是要拆除了,要归还给国家的,要实现复垦复绿,因此,我们只有这一套合法的住房,我们不能把自己仅有的一套住房转让给别人,转让出去了,你就没有了,因为原来的房子国家收回了。我们也不要想着自己随意在哪个荒坡上搭个房子住,那是生活的倒退,也没有安全保障,我们也不要想着用转让的钱重新买一套,那肯定是买不到条件这么好的。所以,当有人想让你们出让房屋的时候,一定不能转让。你们有什么困惑,可以和单元的小组长说,我们一起解决,你们也不要觉得麻烦了别人不好意思,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工作的意义就是解决这些麻烦。”

梨园安置区很快选出了搬迁群众的管理团队,护林、护路、保洁等公益性岗位也相应地安排了人,超市销售、牛厂务工等都开发了岗位。

月底,全县在四中举办了歌唱祖国比赛,各个乡镇的党政班子到位,组织各自乡镇的搬迁户观看了表演,很多人看得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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