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这一刻,我觉得我只是给了土壤一个真相呈现的机会,她却给了我无穷的力量,给了我生命的灵魂。我挚爱我脚下的土地,只要倾注我们力所能及的关注,她就能回馈我们无限的生命,她生长出的所有植物,讴歌着规则和使命,悄无声息地运转在天地间,我想,那才是真正的大音希声;在这种规则下,繁衍着自由而约束的相互链接的生命,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大象无形。”
山中眠月,土里刨芽,颜卿在松花入袖春水煎茶的日子里,把崀南村九个小组的土地成分和适宜种植的作物都分析了个遍,不觉已过去大半月。和黎铭不一样,颜卿依然光风霁月,面如冠玉,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似乎对他没有影响。他还是偶尔锤胸顿足,抱怨围追堵截他的仍然没有雌性动物。
唐宋惊讶那些红的、白的、黄的、黑的土在颜卿的量筒烧杯里吐露岁月留下的故事,在紫色的、褐色的,蓝色的、绿色的液体里吐露真纯的自我。
黎铭和罗凤清说了后,当天就背着书包去了老陈叔家,“老陈叔,打扰您啦!”看着惊愕的老陈叔,黎铭毫不客气放下包就开始扫院子。
陈永贵洒了水扫了大门边上靠南的屋子,墙角的一堆生石灰口袋有些风化了,露出了泛黄的石灰粉,有些呛鼻。
“老陈叔,要不我跟您一个房间!”
“哎哟,要不得,我这个肺一咳,你晚上铁定睡不着。”
“卓渊带的药还有吗?”
“还有还有,还有大半个月的呢,得亏了那药,以前总要咳七八回,两三个时辰的,现在一两回了,估计再过了一两个月就好了。”
“要接着吃!”
黎铭和老陈叔把楼上的就床搬下来,钉了些钉子,敲敲打打擦了灰,铺上了一块木板,垫上了草垫子。老陈叔尴尬地闻了闻自己的被子,抱到了自己的房间,从堂屋后的楼梯底下的矮脚柜里翻出了一床棉花,保管得好,用塑料袋装着,虽然柜子很灰,被子却不见多少尘灰,稀松的麻线看着就是手工的,没有机打的齐整。
“这个是前几年我养的蚕弹的被子,就是一个心血来潮弹的,没曾想今天用上了。”老陈叔晃了晃头,其实,和棺材一样,他是留着最后自己走的时候盖的。恍惚间,又瞥见两个水烟筒在凳子后面,“原来这两个老家伙在这里。”说着抱着烟筒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陈叔把被子晾在院子的铁丝上,用竹竿打了打,“就是没有被套了,今天先就这样盖着,要不去村口老王家买一个。”
“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都可以的,我村委会还有一套,等会我去拿来,麻烦您啦,老陈叔。”
“麻烦啥子哟!”
“老陈叔,您平时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生活嘛就是那个样子喽!”
往后的几天,黎铭住在老陈叔家,夜里隐约听见老陈叔咳醒一两回,早晨,老陈叔习惯了晚起,惊坐起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进了屋子,鞋子都不穿的跑出屋子,就看见黎铭已经扫了院子,坐在厨房里煨茶。陈永贵一个人,家里事不多,吃了饭就是喂鹅,然后抽两杆老烟就带着大黄去看烟田,也不窜门,接着回家抽烟,黎铭就跟在老陈叔旁边。几次老陈叔想吐痰的时候都长咳了一声,才想起黎铭在,忍了忍还是吐了,只是次数少了些。
第三天的傍晚,老陈叔找了两只黑桶,拿了一个长把的大瓢,一瓢一瓢地舀着大粪,又往桶里掺了水,拿一副担钩子挑到旁边的菜地上,一瓢一瓢的浇在白菜上,白菜已经半大了,有些叶子卷披在地上,几只鹅跟在旁边,伏低了脖子就去呷叶子,“去去去——”老陈叔一边用长瓢赶,几滴粪水就滴在了鹅脖子上。
“今天晚上炖只老鹅吃吃——”
黎铭看着扇翅膀的老鹅,抿着唇笑笑。老陈叔递过瓢,“你也来几瓢?”黎铭接过。
“再过半个月,白菜也吃得了,到时候再炖只老鹅,今天晚上,把颜卿叫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老陈叔絮絮叨叨的。
五天,黎铭回了村委会,心底的激情隐隐约约,眼里的光干干净净。
唐宋早出晚归,一个星期后,28名两后生选择了去上海,继续读书,李子航老师随着县教育局的黄老师将他们送到了上海。有两个女孩选择了成家,陈池和杨措没去,他们说自己自由惯了,受不了约束。黎铭却知道,不过是年少的善良不愿说与别人的坚强,都是单亲家庭,父亲酗酒或者残疾,离了他们,残碎的家庭更少了烟火的温暖。
杨付云在离开的时候哭得泣不成声,或许是对惶恐的宣泄,或许是对过去的愧悔,或许,只是少了一种故土的依赖,杨措看着远去的车,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定格在一个区域,志未满,意难平。
村庄,没有因为少了几个人就少了言语,她的声音似乎不是用耳朵听的。
“听说教育司培训处的副处长定下来了。”
“老六说了。”
“不后悔吗?”
“快跑!快啊——”声音像记忆里破旧的风箱,沉闷又带着清脆的焦急。
黎铭和颜卿回头望去,只见毕小明用白色的塑料袋套在头上,张着手从两人背后的山坡上跑来,“嗡嗡嗡——”的声音也靠近。颜卿对这种声音太过熟悉,侧身拉起黎铭,就要跑,黎铭让了让,让毕小明跑到前面,坡有些陡,挖过草药的坑没有填平,坑坑洼洼。栽秧果的刺丛里还挂着几颗红红的果实,蓬松的刺丛挂着裤脚也顾不上了,颜卿踩着石头,往前滑了几步,一把拉旁边的植物,拉到了一把藿麻杆,咧开的嘴和龇着的牙,怀疑生命的感触。
下到平路上,三人都很狼狈,毕小明拍着胸脯,“好惊险,好刺激!那个土蜂可能够咬死一头牛,还好还好!你们没有吓着吧!”
颜卿很想说自己吓懵了,可一个孩子的眼神是那么关切,那么澄澈。
“你怎么把他们惹来的!”黎铭有些急,这个孩子第一次见,甩下来的可是蛇。他条件反射式地觉得很危险,可隐隐也觉得这样的童年很刺激,很有趣,有一些孤勇可以忘却一些事。
“天要黑了,下次又说,我先回家去了!”毕小明知道黎铭担心他,看着他有些黑的脸色,一溜烟跑回去了。
颜卿轻轻握了握手,红红的一片,还有串串血珠,被火碳灼伤一样的疼痛,像万千虫子在啃噬,过了电一样,连着脏腑。
“快快,快回去,我记得有卓渊的药,啊,这滋味,真是自然的刑罚。”
回到村委会,颜卿用勺子吃了饭。疏开手掌,密密麻麻的紫褐色,唐宋以为是血珠,仔细一看,全是小刺。
“嘶——这么狠!”
唐宋用台灯照着,拿针一点一点地挑了,还没有挑完,颜卿就睡着了,摸了桌上的草药膏,唐宋细心地缠了两圈纱布。
“我怎么感觉小腿疼得厉害!好像胖了一圈,你帮我看看——”洗脚的时候,黎铭感觉自己的裤腿都卷不上去了。
“这个应该是被土蜂蜇了。”唐宋单膝跪地偏着头看黎铭搭在盆沿上的脚,小腿粗了一圈,有些肿,皮肤被撑起,亮亮的,可以看见毛细血管。
“土蜂可以蜇死一头牛的,先没有发现吗?”
“哦哦,可能只顾上跑了,没太注意,听说偶尔被蜂蜇,还可以去湿气,尤其是云南的蜂,到处都是名贵中草药。”知道原因,黎铭诙谐地说,“快帮忙看看,颜卿有没有这么被蜇到。”
“我看看啊。”唐宋把颜卿的裤腿扯上一些,看了看,又看了看胳膊,没看出异样。
“应该没有事!”
“我想,那只一见倾心,奋不顾身也要为你去湿气的蜂,是只母的!”唐宋开玩笑。
“闭嘴吧,别让颜卿知道了!”
“要不要打电话问问罗医生,蜂蜇了怎么处理?”
“不用。”
“那我百度一下,要擦什么药?”
“诶,找到了,拔出刺,用苏打水清洗,简单,等我啊。”
折腾了半小时,黎铭继续整理他的笔记。半夜,喝了些酒的刘夙打电话给黎铭,说了很多,黎铭静静地听着。颜卿迷迷糊糊地醒来,又睡着了。
往后的两天,黎铭没有再去遍访,他坐在会议室里,整理着自己的笔记,不时打着电话咨询着什么,倒是颜卿山上山下急急忙忙地跑着。
“黎铭啊,我来还前天借走的锄头,我放这里了。你忙着哈,我走了!”明兰婶放下锄头,瞄着头对着会议室里的黎铭说。
“好的,明兰婶,您就放那!”黎铭撑着手,回头说。
明兰婶下了石槛,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又回头看了看,出了村委会的门,模模糊糊地想不出来究竟哪里不一样。走到水库边上,小卖部门口,一拍脑袋,“可不就是嘛!”
“可不就是什么呀?明兰婶,再使点劲,你后脑勺都拍不灵光喽!”菊花婶从小卖部里抱着周岁的孙子伸出头来。
王明兰 来了精神,往前凑去,眼里闪着光,“我知道了,一定是这样!”
“哪样啊,明兰!”
“你有没有发现黎铭有些不一样了!已经两天没有看见他出来了。”
“你一说,好像这两天确实没有看见他出来了。”王菊也来了兴趣。
“还有啊,我以前去村委会借个东西,唠几句话啊,黎铭总是送我们出来的,有时候都送到大门口,可是,今天,你猜,怎么着,他在会议室里,都没站起来,像钉在板凳上一样。”
“大概是忙着吧!”
“他来了以后,哪天不忙啊,可是,以前再忙也会站起来下的啊!”王明兰撩了撩耳鬓的碎发,越想越觉得一定是那样,接着说,“你说,别是黎铭真的只是来镀金的,这不快半年了,要回去了,也懒得装了。”
“不会吧!黎书记来的时候可说要带领咱们致富的,不脱贫都不回去的嘞!”
“才来的时候,当然要那样说啦!”
“哎哟,我水烧开了!忙去了,可别瞎琢磨了,我看,黎书记就很好!不过,你有什么消息又来说啊!”
“你去忙,去忙!”
“就你忙,也没见你富得掉油!”王明兰撇撇嘴走了。
在整理了一个晚上后,颜卿终于在将近天明的时候整理好了崀南的土壤成分分析报告。握着一把黄棕壤,颜卿仰面躺在床上。
“铭,这一刻,我觉得我只是给了土壤一个真相呈现的机会,她却给了我无穷的力量,给了我生命的灵魂。我挚爱我脚下的土地,只要倾注我们力所能及的关注,她就能回馈我们无限的生命,她生长出的所有植物,讴歌着规则和使命,悄无声息地运转在天地间,我想,那才是真正的大音希声;在这种规则下,繁衍着自由而约束的相互链接的生命,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大象无形。”
“睡一会吧,土皇后!”黎铭欣慰地笑笑,上了六点半的闹钟,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养精蓄锐吧,接下来的说服不容易啊!
“突然有些茫然!”
“如果每个人的善良都恰到好处,又刚好有一些突破的勇气,那就好了。”
“那是目标,会实现的——我们,我们还要一个过程——”颜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尽人事——”
“累了,休息了——”
夜色沉沉,繁星听着深山小村梦里的故事。
“这是我对咱们崀南村的典型土壤分析报告,请各位看看,一刻钟后我给大家解释。”颜卿将报告发给村委会干部和驻村帮扶队员。
罗凤清是知道颜卿的目的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皮肤白皙容貌昳丽,随时将护手霜揣在兜里的公子哥,能将最平凡的土壤分析得那么精美,连只上过小学的他都能看懂大概。
矿物质、有机质、空气,水分、养分、PH、容重、有效磷、有效硼、速效钾等,分山地石灰土、平坝黄壤、黄棕壤、棕壤进行分析,每种土壤适合种植什么,种植的范围、种植后对土壤环境的影响等,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论证充分。最后还有当前崀南村烟叶种植对土壤的影响分析,看着数字,罗凤清轻轻地点了一支烟,自己种了四十多年的地,竟不知道土壤有这么多的变化,有那么多的玄机,原来,土里藏金是这个意思。
“各位前辈,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崀南的土壤主要以铁铝土、初育土和人为土为主,其中铁铝土以温淋溶土为主,即平坝田地里的黄棕壤和黄壤;初育土主要是东边山坡上以喀斯特地貌风化产生的石灰土为主,人为土以灌溉土和水稻土为主。总的来说,土壤酸碱度在4.8-8.5之间,适宜种植的作物很多,各位也有很多的经验。”颜卿顿了顿,接着说,“当前,崀南村的经济作物种植以烟叶为主,粮食作物以水稻、玉米和土豆为主,中间又相互轮作,极大地改善了土壤成份,这就是我们的智慧,不过日用不知而已。可是,随着我国烟叶的规范化管理,市场需求量的减少和品质要求的提高,我们的优势会转化为劣势。我们崀南现在烟叶种植质量也不统一,我们不能等着市场来淘汰,我们要主动去适应这种变化,因此,我们要清醒地看到,产业转型升级,迫在眉睫。”
唐宋恍惚间想起了黎铭第一天开会的场景,带头鼓起掌来,颜卿脸上扬着专业而自信的笑容。
“请大家看一下这一份报告,是结合颜卿的土壤分析拟定的。”黎铭又给每人发了一份报告。
罗凤清和刘波都有些战栗,他们从来以为沿着已有的基础发展,跟着政策走,不优亲厚友,不徇私枉法,就问心无愧了。他们想,一条三面光沟渠的从无到有,一段泥泞道路的硬化,一个活动场所的规范建设,就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从未想过要在专业的区域分析上,创新一种的产业。
刘波感觉自己手里的报告沉甸甸的,仿佛土地的重量都压在他手上,发抖的手腕上流动过北风带来的悸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村历史,或许在他们手里可以重新被创造,波澜不惊的岁月,惯用忙碌和奔波来告慰自己对贫寒的怜悯和尽责,现在,他或许有能力改变这个小村的人们的生活质量,这个小村也许会绚丽起来。他知道,他更迫切的需要看得见的成绩来宽慰他的伤痕累累的追梦的心。
刘波模模糊糊地记得,遥远的时候,也曾听过相似提法,被几个人嗤之以鼻地觉得异想天开,然后息偃在了尘埃里。不知是谁提的,而唐宋,泪起了薄雾。
罗凤清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的判断正确了,这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他们敢想敢做,他们敢无所畏惧地把自己的理想播撒在哪怕贫瘠的土地里,然后,忘我地奋斗,他们有足够的自信能够收获硕果。只是,要改变固有的思路,接受新的变化,从头开始,这支久在深山里居住的民族,会轻易地愿意改变吗?不过事都是做出来的,后生可畏,全力支持他们吧!
“结合整个区域规划,永胜是立足农业发展的县,随着绝对贫困的消除,我们追求的是美好生活。农业和农村将围绕以人为本的服务进行谋划,以人为本就是满足人不断增长的需求,突出人被尊重的获得感,一二三产业的相互促进,是整个国家产业发展的方向。当前,美丽乡村、田园综合体建设等各种规划逐步落地实施,结合乡愁发展的乡村旅游产业兴盛。在这个背景里,我们再来分析小环境,程海,我们脚下的土地,依山傍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渥资源,平均海拔1600米,年均降雨量750mm,年均温26℃,全年无霜期320天以上,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适宜种植的农作物广泛。程海的发展,依托碱性湖泊,建设金沙江绿色经济走廊,全面谋划旅游,打造生态宜居的小镇,以大数据平台的打造为依托,我们把绿色食品牌、健康生活目的地建设结合起来,共同努力,就能建成生态宜居、和谐文明的美丽村庄。”
黎铭的话被掌声打断了,率先鼓掌的却不是唐宋,他已然想远了。
“在众多的产品中,我们可以选择种食用玫瑰,报告的第五页有我和颜卿做的分析。理由有三:一是玫瑰种植符合全镇旅游为中心的发展规划,没有冲突,只会添光加彩;二是崀南的土壤条件、气候条件都适宜食用玫瑰的种植,经过测算,崀南水库西边的土地到关阳村,矿物质、水分、有机质、空气含量都非常适宜,可以保证我们食用玫瑰的质量。同时,避开了烟叶高产农田,不会因为种植玫瑰而完全放弃已有的烟叶种植,可以实现新旧产业的交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三是食用玫瑰是见效快,效率好的产业,并有了种植经验,程海东岸已有沁芳玫瑰股份有限公司,他们种植的玫瑰已经成功采摘并进行了深加工,报告第七页有沁芳玫瑰公司的产品:玫瑰酒、玫瑰花露水、玫瑰精油等,市场反馈良好,我们可以支部建在合作社的基础上,和公司以订单农业的方式进行合作,解决花苗提供、技术服务、产品销售的问题。”
“大家可以看看报告,是否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发表自己的意见,集思广益,畅所欲言。”
黎铭和颜卿又在白板上解答了村干部关于订单农业、与贫困户利益联接机制的建立、玫瑰病虫害防治等问题,讨论了一上午,一致同意种植。
几人又一起全面完善了村的五年发展规划,罗凤清感觉脏腑有些疼痛,或许是因为激动,用手按了按,没有在意。
刘波将颜卿和黎铭的视频传到微博和抖音上,立刻积起了一片红心。
“这样的驻村干部请给我们村来一打,邮费我出!”
“好想去做个崀南村做贫困户!”
“我只想和他比肩而立!”
“有大气魄的人,才敢于创新,要注意做好群众工作。”
“驻村工作很辛苦吧!”
“楼上的,快说说!”
评论很热闹,会议室也很热闹。
“定了玫瑰种植后,我们需要流转土地,部里司局党组织结对帮扶崀南的资金是两百万,我们可以根据已有的资金先做规划,做试点,后面发展起来了,再扩大和普及。如果没有反对意见,那么,我们就定了方向,种植玫瑰,”黎铭拿过记号笔在白板上边写边讲,“当前,最主要的是流转土地的工作,根据调研,当前土地承包费从七百到一千五不等,我们初步计划流转多少亩土地,大家讨论一下。”
“流转土地,村南头那几家是真的难做工作!”
“又岂止是那几家。”
“水库周边的那些土地,报告上说着高产啊。”
讨论定了水库西南边两百亩范围,接着分组做动员工作。
散了会,村干部下楼梯都感觉脚有点软,跟着有理想会做事的干部,是种福分啊,努力似乎可以看得见成果,只是,压力也大啊。
刘波刷着他的手机,一个多小时,点击量已经超过一万多了,好评如潮,而黎铭和颜卿完全不知道。
几天后,农科院的领导打来电话对颜卿表示慰问,并同意延长调研期限的时候,颜卿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
“罗书记,我们开一个群众大会,来宣传一下这件事情,您看可以吗?”
“嗯嗯,普及一下好,不然,一知半解更难开展。只是,跟你交个底。”
“您说。”
“流转土地,难度可能有点大,外出务工的还好,对在家以种地为生的老百姓来说,地,就是他们最后生存的底线,即使一无所有,产出很少,至少,有地在,还饿不死。还有,即使他们知道自己一年种地,种蔬菜瓜果,除去成本外一年收入也没多少,但是,他们有地,就可以勤劳地去耕种,去过日子,如果,地都没有,他们就会恐慌,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因为其他的也不会,所以,一句话,就是,地能给他们安全感和归属感。那么,对于最后的家底,他们就会坐地起价。只要有一个人要高价,别的人都会跟着漫天要价,似乎他们第二天就能从土地刨出金子来,转出去就吃亏了一样。”
黎铭怔住了,这个平时看起来不说话的书记,经常自诩没文化的村书记,把人性分析得如此透彻。
“那今天傍晚,我们用广播播一下,明天下午三点开会,晚饭时间,都在家,再让村小组长回去通知下,每家都派个代表来参会。”
天空蔚蓝,白云缥缈,人头攒动,乡音淳朴,人们都聚在村委会等着开会。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好,请安静一下。”当黎铭标准的普通话响起来的时候,阳光打在黎铭的侧脸上,刘波选择了背光的墙角,又录起了视频,黎铭全然不知,忙碌不已的他也不知道一天他的迷粉已超过十万。
“各位父老乡亲,这位是我的兄弟颜卿,有的人已经认识他了,有的还不认识,我再介绍一下,他在国家农科院工作,有很多花卉植株研发专项,这次到咱们村调研基层农业。我们经过了半个多月的勘测、试验、对比、分析、总结,得出了结论:咱们崀南村有良好的种植实用玫瑰的条件,我们可以种植食用玫瑰来做鲜花饼,做护肤用品等。”
底下一片议论声,黎铭接着说,“别急,不会做不要紧,我们可以和沁芳股份有限公司合作,以订单合作的方式。订单合作就是,他们需要多少,我们种多少,我们种出来多少,他们就收多少!他们出苗,我们出地,他们出技术,我们出力气,他们出钱,我们出花。而且,食用玫瑰是短期见效的产业,当年就可以采摘,可以四季不间断采摘,按每亩三百斤的鲜花计算,保底十元一斤,一亩就是三千元,去除最大成本一千元,我们还有两千元。而且,我们还有土地流转的收入和务工的收入,只要我们共同努力,还会更多。”
人群里交头接耳,有赞许的声音,有质疑的声音,黎铭顿了顿。
“各位父老乡亲,我们打算流转崀南水库西南边土地两百亩,价格共同商议。”
“啊,我的书记,厉害啊,跟文化人讲理想讲规划,跟百姓讲利益,最爱这样的书记,大智慧!”
“求讲规划讲理想的视频。”
“明明可以靠颜值,偏要靠才华!”
“这样优秀的人还这么努力,真是励志啊!”
“我最爱那嘴角一抹温暖的笑!”
“我最有魄力的驻村书记,做最长远的规划,鞠最深的躬,有脱贫良策,又谦恭有礼,大爱!”
“这种基层工作开展方式,真是受益匪浅啊!”
刘波翘起嘴角,看着评论,家里那些琐碎的纷争也没有那么烦心了,只是后悔没有拍到打篮球的视频,哪天一定要忽悠他们,再来一场篮球赛,那圈粉百万真的不在话下啊!
“那颜书记,村里面大约出多少一亩?”
“这位大姐问得好,乡亲们,王罗村承包给浙江老板种大蒜的土地是每亩一千二元,土壤条件和地理位置都差不多。又因为有很多建档立卡户的土地在崀南水库周围,我们打算出每亩一千三百元。”
“三千。”
“少了两千八不行!”
“我家的那块去年就有人出了两千五,不行!”
“一千三都不够我种一亩包谷来得多。”
院中乱成了一锅粥,几乎两天没有休息的黎铭和颜卿感觉头在嗡嗡响,像蜂群在耳边萦绕,甚至,迷糊中,他们都仿佛闻到了自己像花粉一样的香味。
“啪——”
什么炸开了,没有烟雾,人群里的眼镜却圆睁着,燃烧起怒火。
一个鸡蛋猝不及防地打在了黎铭的肩膀上,黎铭眼睛微眯着,开着直播的刘波陡然一惊,迅速关了视频。不料,津津有味地看直播的人还是发现了。
“我没有眼花吧,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靠,谁丢的?”
“楼上的,你也看见了?”
“不瞎!人肉,一定要把他人肉出来!”
“心疼我的书记!”
“期待后续跟踪!”
黎铭斜眼看着右肩黏糊的黄色蛋液往下滑,有几丝应该是湛进了眼角,涩涩的。这是那一年他参加先进工作者颁奖穿的衣服,他只在比较正式的场合穿。和这衣服一起失望了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在自己心里升沉呢,灰蒙蒙的看不清,还带着凛冽的风刮得人生疼,是哪里疼的呢,意识剥离了什么,怎么这风的寒冷还能透过阳光,先温暖一步渗进心里?
人群中杨措挤过两个人,拉住就要溜走的鸭舌帽老板,颤抖着问:“剩下的八百呢?”压低的声音被激愤的人群淹没。
村民们呆住了,是谁?他们要价,可不是他们,他们惶惑地相互看着,耸着肩,张着手,似乎,极力想证明那个鸡蛋和他们无关。
颜卿愤怒了,唐宋愤怒了,罗凤清愤怒了,陈永贵愤怒了,毕小明愤怒了,罗琴愤怒了,院中熟悉黎铭的每一个群众都愤怒了,即使刚刚大声喊着要三千的百姓也愤怒了。
“各位,我尊称你们父老乡亲。我的兄弟,妻子差点流产没有回去;父亲动肿瘤手术,没有回去;两岁的女儿发高烧没有回去,他的妻子父亲家人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村里,他在处理你们谁家没有水喝,谁家墙角开裂不遮风避雨,谁家大病救治还没有报销,谁家残疾还没有办证的问题!”
“他用深情记录着你们芝麻绿豆一样大小的事,他两个月用了九个笔记本,记满了你们所有的名字,电话,家庭信息,致贫原因和需要帮扶的措施;他在深夜因为为病人募捐到动手术的钱而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在深夜凭着一个陌生电话知道三个同名的人家在哪里,解决驴难产的问题;他在高烧不退,意识都不清醒的情况下,给自己擦酒精降体温,因为他知道等不起;他甚至能背出附近大小医院医生的号码,以备不时之需!他知道附近大小合作社可以吸纳的务工人数和发展潜力,随时准备推介务工,这些,试问,你们能做到吗?能做到吗?他动员土地流转是为了谁?发展产业是为了谁?”颜卿没有用他几乎以假乱真的当地方言,用回了普通话,这一刻,他感觉到愤怒,那种囿于无知的愤怒。
“为了他自己吗?啊——”颜卿含着泪水,几近咆哮。
人群里,被帮助过的人,慢慢地低下了头。罗桂兰拉着衣角,抬起了头又低下了。
“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的心抽抽地疼!”
评论和现场一样安静,啜泣和吸鼻子的声音隐隐约约。
“请大家回去仔细考虑一下,流转的事慢慢谈,散会吧。”颜卿给老百姓鞠了躬,黎铭也条件反射一样弯下腰去,颜卿眼眶里隐忍泪就一溜的滑下来。
院中,人散去,来时三三两两,言笑晏晏;去时,三三两两,心事重重。
会议室里,杨措握着手中的已经湿了的两百元,皱巴巴的,对着黎铭鞠了一躬,沙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毕小明一脚踹过去,踹在了他的小腿上,杨措颤了颤,没有抬头。
说不上原谅谁,这世界什么不值得原谅?他所做的一切,所求不过力所能及问心无愧,他所有施的善本就不是为了别人,也不需要别人记得和报答,那么,经历一些别人不理解的委屈也没什么。只是,终究,自己还是要成长啊,不至于失了态,慌了神,没了策对,黎铭心里想。
“回去吧,杨措,没事!跟你没有关系!”没有杨措,也会有其他人,或许,争执会一直僵持不下。
杨措耷拉着头转身离去了,毕小明恨恨地盯着杨措出了门,还想追上去补两脚,被颜卿拉住了。
“事情查清楚了,杨措的父亲喝醉了酒,把家里的杀虫剂当酒喝了小半瓶,送在县医院洗胃。那个浙江老板因为还想承包地,嫌价格高,想压价,怂恿杨措捣乱,并答应给他一千块钱,然而,也只有给了两百。”
唐宋愤怒了,尊严只值两百块吗?
黎铭什么都没有说,呆呆的坐着,眼镜塌在鼻梁上,没有生气。会议室里静静的,磨牙和呼吸的声音又像万马的呼啸和奔腾。
“走,去医院看看!”半小时后,黎铭站起来,脱了外衣。
颜卿的心有些疼,罗凤清的心有些疼,唐宋的心有些疼,刘波把自己的头闷在被子里,他的委屈又算什么委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