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彭树苏醒过来,他想仰望天空,却被树枝遮挡住视线,他想看看周围,却站不起来,就连坐起来都难困,他背部的虎伤发作,移动不了自己的手和身体。
黄姑娘也从梦魇中苏醒,轻轻掀开周身的落叶,慢慢爬开陷阱般的睡窝,想去找点食物充饥。
满地都是叶子,几乎找不到可以进口的东西,大树枝繁叶茂,都不是果木树,是松树,柏树,枫树,桐油树,藤蔓上有五颜六色的山花,唯独没有果实。
黄姑娘顺手扯得几根藤条,递给彭树,彭树挑选两根,用手刮去表面的尘埃,放在嘴里嚼,看有没有苦味。黄姑娘又在周围仔细寻找,从厚厚的落叶里面拔出几颗青色的小植物,递给彭树。
“这是杜仲草,多找几颗来。”黄姑娘笑了,泪眼婆娑,找来一大堆杜仲草,彭树说杜仲草可以治伤,可以解渴,自己吃,也喂给黄姑娘吃。
太阳当空,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彭树吃了杜仲草,又敷了杜仲草药汁,背上的痛在减轻,双手可以使上一些劲。彭树慢慢侧身,又翻身,在黄姑娘的帮助下,慢慢起身,盘腿打坐了一会,然后一跃而起,稳稳立在黄姑娘跟前,被黄姑娘紧紧抱住。
彭树说必须离开这里,不能在这里等死,于是两人准备离开。“去哪里?找宝儿他们吗?”黄姑娘问道。
去哪里寻呢?宝儿他们是生是死?现在何处?当时的那种情况,即使没有摔下悬崖,也会被秦军捉了去。
“回酉阳吗?”黄姑娘又问道。回酉阳?彭树带着宝儿他们离开酉阳的时候,给大人们作过保证,只要他彭树活着,酉阳的孩子就平安无事。但是现在……现在……现在他彭树活着,其他的孩子们却生死未卜,他又如何回得去?彭树忽然喷出一口乌血,晕倒在地,黄姑娘吓得半死,倒在彭树身边。
两人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头顶有几颗星星闪烁,一天未进食的两人,又饥又渴,彭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先离开此地,先把黄姑娘送回酉阳再说。
彭树翻了个身,竟然可以翻身,他又想坐起,竟然也能坐起,他晓得是老天爷在帮他,是天意要他们活下去。他顺手剥一块树皮,嚼在口里,给黄姑娘也剥一块树皮,嚼烂吸里面的汁,两人一连剥了十几块树皮,吸里面的水分和养分,人开始有了精神,可以慢慢站起来,慢慢行走。
八面山上山下依然有秦军的巡逻兵,正好给彭树指明了方向,两人向着迁陵摸索前行。夜色深沉,应该是黎明前最缱绻时分,很快就会迎来黎明,他们走累了,干脆坐下来养精神。
黎明如约而至,两人往东而行,时刻小心着秦军的巡查兵,还有密林中的怪兽和毒蛇。说来也奇,没有野兽和毒蛇来骚扰他们,大概是因为八面山下一次又一次的大火,怪兽和毒蛇早已逃之夭夭。趁着朦胧的黎明,两人走出了万丈深渊下的密林,离开了八面山,悄悄往迁陵方向走去。
黎明前的黑暗才刚刚过去,一路上还没有人影,就连秦军巡查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彭树暗暗使力,搀扶着黄姑娘,尽量快速地赶路,不过依然走在道路边上的树丛中,一双眼睛时刻观察着前方,也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声响。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边走边观察,是否有敌人的巡查,若再遇秦兵,必死无疑,所以两人十二分地小心翼翼。这样赶路耽误了一些时辰,快到迁陵城边的时候,天色已经亮透,远山的轮廓清晰可见,近处的物体明明白白,两人不敢再往前走,就地蹲下休息,想着等天黑以后再行动。
一阵狂风怒吼,呜咽着在山谷里回荡,狂风卷起地上的沙石和树枝,吹落在彭树的身上和脸上,把彭树惊骇一跳,以为是秦兵杀来,但定神一看,才知是暴风雨又要来临。彭树寻思着如果暴风雨再起,就趁机逃到河边去,然后潜水过河,到了河对岸就安全了,秦军的人马都驻扎在迁陵城这一边,对岸是高山险地,不用秦军去守。
如彭树所愿,暴雨如瀑而至,彭树立即起身往河边方向奔去。但是危险往往就在即将成功的时候来临。因为有暴雨的掩护,两人只顾奔走,前后左右的近处或是远处,都没有顾及,当他们快到酉水河边的时候,才发现沿岸有秦兵把守。
这些守军身着盔甲,手持长剑,三五一队,远远近近有很多队,往返于岸边,大概是提防楚军从对河潜水过来,对守城的秦军搞突然袭击,就像八面山上的楚军偷袭秦军山下的营寨那样。彭树本能地转身往身后跑,但是马上意思到身后就是迁陵城,那是自投落网,又立即转身往河边奔去。
秦军巡兵虽多,但是不在一处,每队之间也隔着一截距离。彭树反应快,挑一个缺口,拉着黄姑娘飞奔,练过轻功的身体可以健步如飞。秦兵一身盔甲,哪敌彭树一身轻松,但是秦兵就在岸边,看准彭树是要过河到对岸去,两队秦兵开始合围。
暴雨倾盆而下,脚下的积水四处飞溅,彭树依旧像晴空下的一只骄燕,带着黄姑娘展翅而飞。秦兵身着笨重,不及彭树速度快,但是他们距离近,围堵彭树占得先机。
两人飞快到达岸边,秦兵也几乎在同时到达,彭树没有半点迟疑,飞奔着纵身一跃,从河岸跳入酉水河中,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见行踪。就在两人入水的一瞬间,秦兵反应也快,几把长剑追赶着两人杀入酉水河中。一把剑刺伤了彭树的腿部,彭树一阵惊悸,感到自己受了伤,但是依然忍着疼痛,潜水到对岸,首先把黄姑娘托举出水,垂在河边密密麻麻的草根和灌木条,掩护着两人。
秦兵在对岸河边看了半天没有发现目标,只见一股殷红血水从清澈的河底泛出,以为两人中了剑,便大笑着离开。
秦兵一走,彭树也爬上岸,忍着腿痛赶紧躲进岸边的荆棘丛中,大概是因为又饥又渴又受剑伤,彭树开始眩晕呕吐,倒在地上动弹不得。黄姑娘经不得这一路的折腾,早已不省人事,若不是彭树死死地拉着奔逃,怕是早就没了性命。彭树看着人事不知的黄姑娘倒在自己身边,浑身透湿冰凉,若不赶快救她,她立马就会死去。彭树拼尽自己最后一分功力,给黄姑娘输阳气,温暖她冰凉的身体,死死地扣在自己胸前,驱赶她身上的阴邪。但是黄姑娘没有醒过来,还在昏迷中,抑或正在黄泉路上。
彭树忽然记起濮阿公曾经说过一个秘籍,如果给濒死之人输了阳气也没有功效的话,就给她输血,取中指尖血液直接滴进对方口中。彭树咬破中指,但是溢出的鲜血有些乌色,彭树立即警觉,怕是自己中的秦剑有毒,彭树放弃了这个想法,将一滴一滴的乌血挤出。
精神一垮,彭树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彭树觉得被人背着正在风雨里飞奔,来到一个山洞里,彭树才被放下来,黄姑娘也被放下来。彭树想看看这位救命恩人到底是谁,但是对方总是不肯转过脸来,彭树看见这人穿着一件脱了毛的皮褂子,褂子上有几个破洞,露出后背上黑色的长毛。彭树心生怀疑,到底是人还是兽?抑或是鬼?彭树想看个究竟,但是腿伤很痛,站不起来,动弹不得。
待对方终于转过身来,彭树惊骇一跳,这人满脸长毛,仿佛如猕猴一样,穿一件脱了毛的皮褂子,能遮住下体,褂子上有好几个破洞,前胸后背的黑毛也清晰可见,下身围一条草带,双脚赤裸,看神态像个年轻后生。
“我腿上中了敌人的毒剑,你有没有解药?救我!”彭树央求道。毛人兄弟指着自己的嘴巴,做了个动作,要用嘴巴为彭树疗伤。彭树心想,我这是中了敌人的毒剑,幸得水里泡了那么久,洗掉了毒素,但还是有毒,你不能用嘴巴取毒的。彭树摇头,指着伤口说有毒。
但是毛人兄弟执意要为彭树吸毒,他蹲在彭树身边,一口一口地吸伤口,吸出的乌血吐掉,然后从身上的草带上扯下一把稻草,放在嘴里咀嚼,嚼碎后敷在彭树的伤口上,然后又扯下一把稻草包扎伤口。彭树立即觉得轻松了许多,不似原来那样疼痛,红肿的地方也在开始褪去。
“这兄弟莫不是大人们说过的科洞毛人?”彭树记得姑爹曾经说过,有一次他到迁陵做杂役回家,在白虎滩附近被老虎咬伤,是科洞毛人相救,给他疗伤,捡回来一命。后来姑爹一直和科洞毛人像亲戚一样走动,经常给他们送盐巴和衫子,难道眼前这兄弟也是么?
十二
“你是科洞毛人?”彭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毛人兄弟点头,略有羞涩。
“你家就在附近?”毛人兄弟又点头。
彭树挪动一下受伤的那条腿,腿上的红肿消褪了许多,彭树相信眼前这位兄弟就是科洞毛人,大人们常说,科洞毛人有药功,还有神功。
“你叫什么名字?”
“巴……托!”
“你叫巴托?”巴托点头。彭树咣当一声,拜倒在地,放声大哭,央求巴托救黄姑娘。
黄姑娘就像死人一样,浑身冰凉,没有气息,若是别人,早就给扔掉或者掩埋,但是彭树不舍,他要带黄姑娘去灵溪,要濮阿公救活她,若是黄姑娘真的死了,他也死。眼前有神人,神人肯定能救活黄姑娘,彭树趴在巴托脚边,苦苦哀求,巴托背起黄姑娘,搀扶着彭树,继续赶路。
巴托的家就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这里大大小小有几十个山洞,里面是一个小山寨,有十几户人家,也像酉阳人一样,几家之间开着扁担亲,实则一个大家族。
巴托家里只有巴托娘,没有其他人。巴托娘穿一件麻布袍子,腰上捆着一根树藤,一双赤脚,满头银发披散在腰间,看上去很老,像个阿婆,彭树喊她阿婆。阿婆见有客人来,起身给彭树让个地方坐,往火坑里添了几根柴火,燃起了细细的火苗。
巴托放下黄姑娘,叽叽咕咕和娘讲话,大概是讲黄姑娘的情况。阿婆朝彭树怀里的黄姑娘看了看,没说什么,又往火坑里添了几根柴火。
阿婆的岩洞里很温暖,一堆细火苗窜来窜去,映得脸上红扑扑的,阿婆要彭树给黄姑娘相火,又找来一件皮褂子,给她盖住。黄姑娘身上几乎没有遮盖,早在八面山上坠崖的时候,那些破衣烂衫就挂在树梢上了,是彭树剥了藤条的皮,给她做了个围裙遮羞,又经这一路地折腾,几乎是一丝不挂。
彭树着急,见阿婆还没动手救黄姑娘,便又咣当一声,重重地跪在阿婆面前,说黄姑娘是朝庭里的小姐,请阿婆无论如何要救活她。阿婆不懂什么朝庭不朝庭的,其实阿婆已经在救黄姑娘了,给她烧炉旺火,祛阴湿,驱鬼魅,等她身上有了热气,再给她收魂。人有精气神,不会一下子就散去,所以人的死亡有一个过程,有的人过程短,有的人过程长,阿婆心里有数,误不了救人。
阿婆翻看了黄姑娘的眼睛,有些凝滞,混沌不清,看来黄姑娘病得很重,正在经历着魂飞魄散的过程,走在黄泉路上。眼睛是人的灵魂,要不干不涸,清凉如水,那是生命之源泉,泉水不枯,人的精气神就不会消散。
相了一阵子火,黄姑娘身上有了微微的热气,阿婆开始为黄姑娘施法,叽叽咕咕念了一阵术语,用一根虎骨沾上神水,在黄姑娘的后背及胸前有节奏地点击,然后刺破脚掌心,引出几滴乌血,放火里烧掉。
黄姑娘的身体微微蠕动,似乎有了反应,彭树一直守在黄姑娘身边,心中一喜。阿婆又翻看黄姑娘的眼睛,叽叽咕咕念一阵咒语,用虎骨针在黄姑娘的胸前左左右右地划圆圈,黄姑娘的嘴角流下一串乌血,眼角浸出泪水。
阿婆往火坑里继续添柴火,岩洞里很温暖,每个人脸上都有了红润,但是黄姑娘的脸上还没有血色,手心里还是冰凉。阿婆又翻开黄姑娘的眼睛仔细察看,叽里咕噜给巴托讲话,巴托拉着彭树出洞回避。
阿婆起身从里洞拿出一根竹筒,从竹筒里倒出一颗药丸,喂给黄姑娘吃。黄姑娘一声尖叫,像条银盘蛇一样在地上蠕动,吐了一地的污水,夹着血块,就连小便里都有污秽。巴托娘救活了黄姑娘,但是黄姑娘还是很虚弱,几乎是奄奄一息,在地上扑哧扑哧蠕动一阵之后,又晕死过去。
巴托娘取来一盆清水,给黄姑娘擦洗手脸和身子,脱掉身上被挂得稀碎的烂布条块,取一件麻布袍子给黄姑娘穿上,抺一手掌桐油,考熟,烙在黄姑娘心口,反复烙了几次,黄姑娘脸上开始转红,又在黄姑娘手心烙了几次,然后将黄姑娘扶进里洞,又念一道术语封住里洞。
彭树也受了伤,一直在洞外回避,眼看支撑不住了,巴托就在洞外大声喊话,要娘赶快救彭树,巴托娘放彭树他们进了洞。彭树把受伤的小腿给阿婆看,阿婆扯掉彭树绑在伤口上稻草,含了一口酒水给彭树洗伤口,然后也像巴托那样,用嘴巴一口一口为彭树吸血毒。彭树中的是秦人的剑伤,秦剑上有剧毒,幸亏是在水里被剌伤,剑上的剧毒被水洗得差不多,毒性已经不是很重,如若不然,恐怕一剑丧命,早已中毒身亡。
阿婆在火盆里取出一根烧了一半的柴火,柴火的一头还在燃烧,阿婆把明火处熄,就着柴火上红色的炭灰,突然去烧彭树的伤口,痛得彭树心口撕裂,额头上的汗珠直往阿婆的手上滴落,差点痛晕过去。阿婆又在边上一个竹筐里拿出几根草藤,放在口里嚼碎嚼碎,敷在彭树伤口上。嚼碎的草药很糯,紧紧箍住伤口不掉落,并且越箍越紧,箍出伤口里的肿血,然后干裂掉落,再换新药。
巴托娘连救两命,气力消耗殆尽,回里洞休息。
科洞人好客,只要有客人上门,总是搬出自家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科洞人最好的东西,当数打猎得到的猎物。巴托拿出半只几子肉,架在细火上烤着,又拿出以前从迁陵换来的包谷酒,招待彭树。
这是科洞毛人最高的礼节,他们以狩猎为生,也砍火砂种小米,但是不会种田,也不会酿酒,需要的生活用品,就拿猎物去迁陵或者酉阳交换。
一天换一次新药,换了三次药之后,巴托娘说不用再敷药了,伤口里的毒已经排出了,身体里的毒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排干净。
又过几天,彭树的剑伤已经封了口,算是好定,打算回酉阳去,无论如何,也要给酉阳的父老乡亲们一个交待。
黄姑娘还在恢复期,不能离开也不宜离开,离开了巴托娘,又去哪里呢?黄姑娘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几乎是巴托娘从阎王爷手里抢过来的,要七七四十九天的修养,才晓得到底有没有还魂回来,这期间时刻都有魂飞魄散的危险。
“我想看看黄姑娘,你给阿婆讲一声。”彭树要离开科洞回酉阳,放不下黄姑娘。巴托去问娘,娘做了一个手势,巴托明白,黄姑娘是最重的病人,要修炼到最长的期限,具体多久,巴托不识数,讲不清,就将巴托娘做的手势做给彭树看,彭树也不明白,心想先回酉阳,再去灵溪问濮阿公,阿公一准清楚。
彭树带着巴托回到酉阳,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不管有没有孩子去了迁陵,长辈们都来看望彭树,里里外外挤了满屋的人,反复询问迁陵的战事,问覃虎和宝儿他们的下落。彭树不敢隐瞒,一遍一遍给他们讲述秦军的种种暴行,有时泣不成声,悲伤不已,来询问的人也跟着悲伤,全街人都沉陷在悲痛中。
“树板儿,你老实讲,宝儿他们到底是死是活?战争残酷,即使死了也不怪你,只怪秦楚两军开战。”濮大叔闻迅赶来,紧紧抓住彭树的双手,问道。
“姑爹,宝儿他们现在哪里,我真的不晓得,到底是生是死……靠命闯。”彭树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讲给濮大叔听,自己本来脱了险,但是为了寻找宝儿他们,又毅然返回燕子洞,领着酉阳孩子从燕子洞突围,结果……结果自己摔下了悬崖,与宝儿他们失去了联系。
濮大叔相信彭树的话,紧紧抱着彭树流泪。
始终不见爹娘,彭树就问覃花儿,爹娘去了哪里。花儿告诉彭树说,爹娘头天还在家里,这一会可能到哪里有事去了。
“是不是走亲戚了?去了施河?”彭树又问道。
“爹娘没说去施河啦。”
“树板儿去河码头看看,你家货船还在不?是不是到沅陵送货去了?”经姑爹这样一提醒,彭树马上跑去河码头,果然不见自家货船,彭树猜想,爹娘可能去沅陵送山货去了,也就没有太在意。
巴托被濮大叔接去家里,彭树觉得很累,伤痛还没有完全好透,就睡下了。到了晚上,爹娘还没有回来,彭树就有些起疑心,怕他们不是去沅陵,而是去了迁陵。彭树就在家里翻看平时存放山货的木桶,结果木桶里的山货还是满满的,彭树断定爹娘一定是去了迁陵。
“他们肯定会遇到秦兵的,或许会死在迁陵。”彭树这样一想,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自己九死一生,幸得巴托相救,才捡得一命,现在爹娘又去送肉上砧板,说不定已经遭遇了秦兵毒手,但是无论如何,彭树要去迁陵找爹娘。
十三
沅陵的二十万楚军,得到迁陵连续战败的消息,十分震惊,朝廷督军准备派兵前去救援,一位大将进言道:
“从沅陵到迁陵,只酉水一条水路可走,但已被秦军堵死,倘若翻山越岭走山路,那得盘旋一千多里,至少也得大几天的功夫,且远途跋涉疲惫不堪,而秦军则可乘此空档以逸待劳。敌近我远,敌逸我劳,此乃兵法之大忌也。”
“依将军的意思,迁陵不救了?”督军脸色大变,质问道。
“非不救,不可救也。”将军答日。
“给我五千精兵,我愿一试。”另一位大将主动请缨,要去救迁陵。
“不可感情用事,拿将士们的性命去冒险。”将军直言相劝。
“给你五千人马,明天清晨出发,到迁陵把司马错的首级拿来。”朝廷督军一锤定音。
五千救兵从沅陵出发,沿山路溯酉水而上,日夜兼程,两天之后便到迁陵城外。
“谁可进城把司马错的首级取来?”将军招贤,但是没人敢接应,因为司马错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当年秦灭巴国和蜀国,都是这位老将亲自挂帅出征的,可说是战功赫赫,名扬天下,这样一位老将的首级是那么容易取得到的?
“将军,可否先派几人进城打探打探消息,然后再定夺?”
“可!”楚军探子家住迁陵,真的回了家,爹娘围上来,抱住儿子眼泪哗哗直流。
一屋两头坐,这位探子却不见自己的内人和孩子,就问他娘,他娘讲媳妇儿被抓去给秦军洗衣做饭,迁陵的孩子都被秦军关押着。
“这些秦军简直不是人!拿孩子和女人做人质,来要挟本地人!”这位探子不用再问,他清楚,只要迁陵城里有暴动,那些孩子和女人就会遭殃。
第二天一大早,楚军探子出了迁陵城门,先绕道对门坡上,见无人跟踪,便小心翼翼地回到楚军埋伏点,将秦军在迁陵的所作所为汇报给将军。
到了下午,另一名探子也回来了,告诉将军一个惊天消息,说是秦将白起也来了迁陵,下一步就要攻打沅陵。将军一听白起驾到,骇得脸色煞变,说话都开始结巴。
白起何许人也?秦军最残暴的战将,就在司马错攻打八面山之前,白起领兵三十万,由丹江汉水往东以进,攻打楚国的江汉平原,白起的人马战至鄢城,强攻未果,遂改为水攻,在距鄢城四百里处筑堰拦水,水蓄到一定高度就决堰放水。滔滔洪水吞没了整个鄢城,军民死伤数十万,浮尸遍野,到处是冤魂,秦军遂占得鄢城。之后白起又西渡漳水和睢水,攻拔西陵,以扼住长江咽喉,截断郢都与西面巫郡的联系,然后沿长江东下,焚烧楚王室宗庙,直逼郢都……
白起又来迁陵,肯定是要谋划楚国整个的黔中郡,秦楚在酉水和沅水流域,还会有殊死之战。
“将军,我们回撤吧,这个重要情报比司马错的人头更要紧,咱们得赶紧回沅陵报告给督军。”
领头的将军权衡再三,不敢轻易出击,决定撤回沅陵报信。五千人马急速往沅陵撤退,可是当他们刚刚转身起步,黑压压一群人马就从周围的树丛里冲出来,把他们团团围住,楚军方知中了秦军的埋伏,立即奋起反击。
恰好此时,彭树和巴托从酉阳走山路过来,正好路过此地,想离开已经来不及,又被卷入秦楚对战之中,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奋起反击,站到楚军一边,与秦军展开撕杀。
秦军早有埋伏,楚军退一程,又遭遇一程伏兵,连退几程,都没有跳出秦军的埋伏圈。幸得这五千楚军全是五溪本地精兵,都有一身武功,能与秦军对抗。可惜双方距离太近,楚军的杀手武器弓箭用不上,只能徒手搏斗,楚军很吃亏。
彭树觉得这样混在楚军中,想要突围出去不知还要耗到何时,便又想到了酉水河,应该像上次一样,从酉水河里逃生。彭树领着巴托逐渐往酉水河边退走,但是河边没有大树遮档,很容易暴露目标。
“老天爷,快来一场暴风雨吧!”彭树在心里乞求着,乞求上天来场瓢泼大雨,掩护他和巴托尽快逃生。可是偏偏没有一丝风雨,两人的行踪没有任何遮挡,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里。彭树顿时觉得不妥,喊一声“巴托,快往树林里跑”,便迅速往树林靠近。彭树的腿伤影响着他的奔跑速度,眼看敌人就要追上来,一把把长剑就要围杀过来,顷刻之间,彭树将被砍成肉浆。
从小就在酉阳码头的悬崖上练飞檐走壁,又有水上漂轻功的彭树,情急之下使出了姑爹传授给自己的濮家轻功,三步两步爬上一棵大树,像头老鹰似地展开双翅,在树丛中来回盘旋。秦兵的长剑再长,也威胁不到树梢上的彭树,他们哇哇大叫了一阵,也有人爬上树去追杀,但是顷刻间彭树无踪影,早已隐身在远处的树梢上。
秦兵无奈,就去追赶巴托,巴托在树丛中来回穿梭,试图把十几个追兵全部吸引到自己这一边,以解彭树之危。秦兵追不到彭树,就围过来追巴托,巴托不急不慢,故意绕了几个大圈,见敌人全部追进了自己的圈圈里,就开始收网。
巴托顺手扒断一棵大枞树,挥舞着向追兵横扫过去,接着又是几个连环横扫,十几个追兵纷纷倒下,几乎都是身首异处,仿佛受了刑场上的斩刑,再也没有起来。
彭树在半空中瞧见了这一幕,惊出一身冷汗,难怪酉阳人说科洞毛人是神人,果然名不虚传,刚才巴托那驾式,真如天兵天将一般,杀得秦兵一溜烟倒在血泊中,片甲不留。
树梢上的彭树盘旋而下,追赶巴托,巴托前后左右环顾一圈,见彭树追来,心安一半,因为后面还有秦兵,前面也许还有伏兵,随时会有人杀将过来。果然前面又遇埋伏,拦住了彭树和巴托的去路,彭树巴托相互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心领神会,分头行动。彭树往左边跑,迅速爬上一棵大树,隐身在几棵大树的荫叶里。秦兵在树下张望,看不清楚人在哪里,亦如刚才的秦兵一样,也有爬上树梢去寻者,但不见彭树踪影,秦兵就返身去追巴托。
巴托故意圈圈绕绕,向右边移动,离开彭树一些距离,秦兵不知是计,又见巴托是个孩子模样,果然猛追过来。巴托看准追兵差不多拢在一起了,就顺手砍断一棵大树,抱着大树几个连环横扫,追兵纷纷倒地,有的被砍了头颅,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即使当场没死,也是浑身骨碎,再也没有爬起来。
彭树这回看得更清楚,更仔细,心里不禁十分震惊,没想到竟然在这样的场合,却遇见了大人们嘴中的科洞神人,这是老天爷在帮自己吧!彭树跳下树来,紧紧抱住巴托,“你就是科洞神人,我姑爹时常念起你们。”巴托害羞微微一笑,低头不语,因为他只能听懂彭树的话,却不会说。两人继续往酉水河边靠拢,只想尽快过到河的那一边去,不想与秦军多纠缠。
不知是前面没有了伏兵,还是前面伏兵看见了巴托刚才的这一幕,不敢再跳出来送死,彭树巴托顺利退到了酉水河边,河边长大的两人,一个猛子扎下去,闷一口气便潜到了河对岸,迅速上岸,躲进丛林中。
彭树想迅速离开,巴托拉住彭树,微笑着站着不动,从小就当孩子王的彭树,晓得巴托的心思,想看看河对岸的热闹,不肯这么快就离开。有巴托在身边给彭树壮胆,彭树就依了巴托,站在河边看对岸的撕杀。但是河边没有大树,既没有遮挡,也没有巴托用作武器的树枝,一旦秦兵突然出现,只有束手就擒。他们一定要藏身在树丛中,才有对付敌人的杀手锏,一旦秦兵追过河来,他们就故技重演,杀个片甲不留。
隔着酉水河,看不清对岸树丛中的行动,只看得见有人影晃动,听得见一阵阵的吼叫声。但是喧闹声逐渐消散,激烈的撕杀声越离越远,彭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拉着巴托迅速往酉阳方向奔去。
大概跑了十几里地,彭树的腿伤隐隐作痛,两人坐下来休息,又饥又累,彭树几乎昏迷过去,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巴托小心翼翼地守在彭树身边。一天的折腾,已是傍晚时分,彭树苏醒过来,两人不敢兜留太久,趁着夜色往酉阳赶去。
下弦月还没有完全褪去,晨曦就在天边暗自舞动,金子般的云彩来来回回飘过一阵之后,晨曦就酿成了一道金光,水乡秋色如仲夏一样绚烂,全然不去理会那些血淋淋的人世间的撕杀。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彭树,和巴托一起回到了酉阳。酉阳人与彭树打招呼,彭树不说又去了迁陵,自己差点送命这码子事,他不想让酉阳人知道得太多,不想让他们太伤心,因为宝儿他们至今下落不明,千万不能把迁陵那些横尸遍野的惨状,告诉给酉阳人。
彭树踏进家门,看到覃花儿在堂屋里扫地,就问一声花儿,爹娘回来没有,花儿说回来了。彭树走到爹娘房门口喊了一声,娘应了,彭树就进了爹娘房间。
“娘,爹怎么了?”彭树见爹斜靠在床上,娘在给他喂水,像是生病的样子。
“你爹怕是中了邪,不得好了,你快去灵溪请濮阿公来。”
但是没等濮阿公赶到,彭树爹就咽了气,彭树娘哭得呼天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