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隔几天,楚顷襄王召唤左徒黄歇议事,因为秦国又在集结兵力,已经在巴郡屯兵数十万,准备再夺黔中郡。消息传到楚顷襄王耳朵里,着实惊骇不小。
黄歇献计,要立即召回黄心将军,压一压白起等人的嚣张气焰。楚王面带难色,说是有人来报,黄将军杀了熊将军,有命案在身。这可把黄歇惊到,忙问大王是何人来报?有何证据?楚王说是黔中郡一山民。
黄歇恼怒,立马猜到是白公公使坏,当年黄将军惨遭流放,就是白公公背后鼓捣的,现今又来这一招!在黄歇眼里,白公公是个十足的奸佞小人,是楚顷襄王身边的一颗毒瘤,总是陷害忠良。
黄歇肯定此事有诈,就问黄将军如何杀得熊将军。楚王说是毒杀。“若是毒杀,体内必有毒物残留,何不开棺验尸?”
楚王也正有此意,就要黄歇亲自去办,查个水落石出。
黄歇要开棺验尸的消息传到白公公耳朵里,着实让白公公暗暗害怕,心想若是开棺验尸检不出毒物,可怎么收场?黄歇可不是省油的灯,一定会抓住这个把柄深究,说不定究出洪将军来,那就大麻烦了,洪将军可是白公公手上的一张牌,将来大将军的位置,就靠洪将军这张牌去与黄心抗衡。
白公公召来晋公公商量对策,晋公公说只要不是黄歇亲自去验尸,一切都好办。
“若是黄歇亲自去倒是好了,黔中郡山高水险,怕是有去无回。”
晋公公大概没有料到白公公有此计划,不由得心头一惊,又一喜,“那就想办法让他去吧!”
白公公哀声叹气道:“秦国在巴郡屯兵几十万,又要攻打黔中郡,大王着急,天天召见黄歇密谋对策,能让黄歇离开否?”
“秦楚若是再开战,大王会派谁去领兵迎战?”
“晋大人以为呢?”
“白大人天天侍候在大王身边,大王的心思,能逃得过白大人的眼睛?”
“这不好说,有黄歇小子那张嘴……”
“早不开战,迟不开战,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秦军也来凑热闹!”
两位公公密谋到半夜。
楚顷襄王虽然召回了黄将军,但对黄将军还是心存戒心,白公公的谗言就像一颗鹅卵石,就算搅不起惊涛骇浪,也会投出一串水泡来,这串水泡落在楚顷襄王的心里,留下了痕迹。
左徒黄歇深知顷襄王与黄大人之间的嫌隙,就秘密派出手下心腹立即去了黔中郡,找到黄大人,把白公公在顷襄王面前拨弄是非之事,透露给了黄大人。
黄大人听罢如五雷轰顶,惊骇不已,半晌才说出话来,“是黔中郡山民跑到朝廷揭发老夫?说老夫毒杀了熊将军?”
“正是。”
“黔中郡山民……谁呢?难道……彭树?他去朝廷几个月了不见回……”
但是黄大人压根儿不相信彭树会去朝廷诬告他,他想这其中肯定有隐情,一定是白公公的人马扣押了彭树,彭树屈打成招,或许根本就不是招,而是栽赃陷害!
黄大人自知清白,不怕白公公的鼓捣,也不担心朝廷来人会整出什么幺蛾子,很淡定地给黄歇派来的心腹交了底:熊将军的死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必要之时,自己可以回朝当面向大王陈述!
“左徒大人也相信黄将军是清白的,要我们提前来支呼一声,好让黄将军心里有个数。”
“多谢左徒大人!老夫有一事相托。”
“何事?”
“请左徒大人救出黔中郡山民彭树!”
“就是白公公带去在大王面前诬告之人?”
“正是。”
“黄将军为何救他?”
“彭树乃纯朴山民,多次救过老夫的性命,他去朝廷之时征求过老夫意见,绝对不是去告发老夫的,他一定是受到威胁才屈打成招,请左徒大人一定救他出来,才能还老夫一个清白!”
“卑职回去一定转告左徒大人,请黄将军放心!”
来人不敢多逗留,第二天就启程回朝廷去了。
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斜,但是黄大人还是觉得不可掉以轻心,白公公当年的所作所为,黄大人还历历在目。人有时候再是有理,若是遭遇到陷害,也是百口难辩。
黄大人思量再三,请来五溪王商量。
五溪王无论在生意场上还是战场上,都是见过世面之人,听得黄大人的叙述,便猜出其中的缘由。但是朝廷路远,鞭长莫及,思来想去,献上一土法,说是苗家有一阿婆,不仅能掐会算,还会逄凶化吉,要带黄大人去见此高人。
黄大人本是汉口人,世代为商,但他觉得为商下贱,虽然家财万贯,却不肯接手家族生意,十六岁便入军营,戎马一生,位及将军,根本不信什么鬼神,一口谢绝了五溪王的好意。
五溪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万一黄大人被小人陷害,不仅回不了朝廷升不了官,就连黔中郡守也做不成,或是再遭流放,那五溪地盘又会招来抢劫,五溪的山民不会再遭殃?
五溪王预感事情不妙,就偷偷拿了黄大人的一件袍子,让苗阿婆去测凶吉。
苗阿婆掐指一算,吃一惊,告诉五溪王此将军妖孽缠身,必有一难,不是家破,就是人亡。
五溪王闻言差点吓晕过去,就问苗阿婆可有法子“打镇”一下。
“法子是有的,但要本人到堂?”
五溪王又找到黄大人,但是戎马一生的黄大人什么没见过?再一决拒绝了五溪王的善意。
黄大人手下有五溪精兵万余人,驻守在沅陵,五溪王打算要回自己的人马,以应不测之变。但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五溪王撤兵,会不会引起朝廷的猜疑?引起驻扎在洞庭郡的洪将军的猜疑?黄大人没有答应五溪王。
可是五溪王一定要撤兵,不论黄大人肯不肯放人,因为当初有约定,五溪精兵协助楚军驻守沅陵,五溪王随时可以要回自己的人马,不受任何约束。
果不其然,五溪精兵离开楚军的消息,传到了洪将军的耳朵里,洪将军不明缘由,以为是五溪王与黄将军起了矛盾,撤回了人马,有些幸灾乐祸,心想你黄心靠着黔中郡的山民赶走了秦军,在大王面前立一大功,可是眼下又如何呢?彭树告密你毒杀熊将军,五溪王又翻了脸,沅陵驻军都是我洪某人的人马,你黄心孤家寡人一个,能翻多大的天?
洪将军立即派人去给白公公送信。白公公收到消息,喜不自禁,心想假如黄心失去了本地山大王的袒护,那郡守的位置又如何坐得下去?若是黔中郡山民再来个暴动,洪将军不去救,他黄心不就的完蛋了?
白公公一手策划的“毒杀”事件,并没有掰倒黄大人,觉得自己又输了一局,心里特别不甘。输给黄歇倒也不丢面子,毕竟人家是左徒,是大王面前的大红人,但是输怎么就输给黄心了呢?谁知道现在竟然来了这么一出好戏,白公公那个心里呀,甭提有多高兴。
白公公喊来晋公公商议,如何处置彭树。“杀了好还是留着好呢?听说彭树是那个五溪王手下的得力干将,火烧秦军的黔中郡府,就是这个人干的。”
“白大人的意思……放彭树回去,再烧一回黔中郡府?”
“黄心若知彭树告他毒杀熊将军,结果会怎样?”
“放彭树回去,让他们窝里斗?”
“战场怕是已经摆好,正等着他回去助威呢!”
“好!我这就去放虎归山!”
晋公公来到武馆,武馆伙计正在手忙脚乱到处寻人,见晋公公进来,连忙过来告之道:
“黔中郡山民不知去向,我们里里外外寻了个遍,都没找到。”
“山民跑了?怎么跑出去的?”
“刚才宫里来了个侍卫官,说是晋大人要他来武馆提审那个山民。”
“然后呢?”
“然后……他就把山民带走了。”
晋公公气得七窍生烟,赶紧给白公公报信,说是黔中郡山民被人劫走,还冒了他晋公公的名义。
“被人劫走了?”白公公吃一惊,脸色大变,“莫不是那黄心回了朝?”
白公公天天服侍在楚王身边,若是黄心回朝,定会来见楚王,但是一连十多天,都不见黄心的影子,白公公便知,救彭树之人不是黄心,另有其人,必是黄歇。
救彭树之人,的确是左徒黄歇,接到黄将军的口信,就立马派人去查彭树的下落,然后用计救出彭树,又秘密把彭树送回黔中郡,一直派人送到黄大人的手上。
六十
精神恍惚,一路颠簸回到沅陵,忽见黄大人,彭树惊恐不已,一头跪在大人面前,泣不成声。
黄大人知是彭树,但眼前之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一身恶臭,哪里还有半点酉水王的影子,简直就是乞丐。
黄大人扶起彭树,撩开披散的头发,抚摸着几乎无法辨认的脸,止不住老泪纵横,吩咐下人为其沐浴更衣,又迅速备好几样饭菜,开一坛酉阳的“包谷烧”。
有酒壮胆,彭树逐渐地缓和过来,就给黄大人说,宫里有人要陷害他,就把事情的经过讲给黄大人听。
黄大人安慰一番,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会去武馆呢?谁抓你去的?”
“是……是熊三。”
“熊三?熊三住在武馆里?”
“不……不是。”
“那他为何抓你?”
“我去看了黄姑娘之后,就准备回沅陵,已经上了马车赶了一天的路程。第二天早上正巧熊三赶来,说是晋大人找我有事,然后把我带去了北门外的一个武馆。”
“哪个晋大人?”
“就是……就是那个公公。”
“熊三也被关在武馆里?”
“没……后来熊三不见了,后来……他们就讲是黄大人毒杀了熊将军。”
“白公公那狗奴才,千方百计要置老夫于死地,就因为老夫当着大王的面,骂过他一声奴才,他就怀恨在心,总在大王面前陷害老夫,总有一天,老夫要……要!。”黄大人怒发冲冠。
“我不知他们是用计套我的话,我……我就如实讲了……”彭树一急就结巴,委屈得像个三岁孩子。
“是怎么套你话的?不急,慢慢讲。”
“他们问我,熊将军去年冬天是如何……如何从朝廷回酉阳的,我不知他们是套我的话,我就讲……讲熊将军回到武汉就病倒了,之后回到沅陵,就在黄将军家里住了几天,然后回到酉阳就……病重死了。”
“原来这样!难怪他们说老夫在沅陵给熊将军下了毒!”
彭树一直跪在黄大人面前不肯起来,觉得自己不明不白做了白公公的帮凶,陷害了黄大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本无害人之心,若不是老夫托你去看阿佼,你是不会去朝廷的,是老夫害了你,没有料到白公公他们蛇蝎心肠,对你也下毒手。”
黄大人扶起彭树,喂一大碗茶水给彭树吞下,问起女儿黄姑娘,彭树这才记起黄姑娘所托的两件袍子,交给黄大人。
从驿站出来,彭树去找五溪王,一阵寒喧之后,就拐弯抹角问五溪王为何要从黄大人手里撤兵。
五溪王说人马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又是秋收时节要人手,民以食为天。并说再有十天半月,秋收搞完,五溪人马就要拉到灵溪去练兵。
“难道秦楚又要开战?”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开春就有战事。”
五溪王嗅觉灵敏,秦楚关系的确又出了幺蛾子,秦王正在找借口伐楚。
什么借口足以挑起战争呢?
秦王给楚王送来一道国书,要楚太子完到秦国做质子,就是人质,若被拒绝,就要兵戎相见。
这让楚国朝廷一片哗然,割地求和才过了两年,秦国又来挑衅,太子尚幼,怎能去虎狼之国当人质呢?
楚顷襄王气得病倒在床,偏头风复发,御医也无能为力,急得大臣们像热锅上的蚂蚁,胆颤心惊,于是放话出来,要在民间寻找神医治楚王的病。
左徒黄歇立即派人来找黄大人,黄大人找来五溪王,五溪王找来彭树,三人一起去了灵溪。
灵溪濮阿公已是耄耋之年,白发披散在腰间,白须垂挂在胸前,但是眉宇下的那双眼晴依然明亮,腰板依然硬朗,耳聪目明,大老远就认出了彭树,待到一行人走近,又一眼认出了黄大人。
“大人来我灵溪,有幸有幸!”
濮阿公认定黄大人是灵溪的贵客,贵客到来,阿公十二分地高兴,拿出传家宝物招待客人。
“阿公这是丹砂酒吧!”黄大人只喝一口,便试出丹砂酒的味道。
“还是大人在灵溪的时候,与老夫一起背进洞里的。哈哈!”
“就是那一回背进仙人洞的酒?阿公教我酿的酒?”
“黄大人记性好,还记得跟老夫学酿酒。”
“阿公救我父女,老夫没齿难忘!阿公教我酿酒,同样不会忘。”
“呵呵呵!黄大人定能成就大事!来来来,干!”
黄大人和濮阿公相见甚欢,喝完酒又去灵溪河边散步。
秋日里的落日余晖,把灵溪河浸染得额外地殷红透亮,似有千万颗丹砂在灵溪河里沸腾,映红了濮阿公的脸庞,白发白须泛出一层金光。
趁着濮阿公高兴之际,黄大人试探着说了来此目的,请求阿公进宫为楚王治偏头风。
“老夫只是一穷乡僻野的山民,岂敢为楚王医病?”
濮阿公婉拒了黄大大,但此事为左徒黄歇所托,黄大人只能尽全力办好,见濮阿公言辞推脱,便双膝“扑通”一声跪下,再一次请求濮阿公进宫为楚王医病。
濮阿公扶起黄大人,便不再推脱,要黄大人等个十天半月,阿公要多配几个方子,才可以对症下药。
第二天又是大晴天,太阳温暖,路面干爽不滑,濮阿公进山采药,黄大人也要跟着去,但被濮阿公拒绝,彭树陪着阿公进了山。
彭树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但是刚刚经历的那场祸事,便深知宫中人心的险恶,就拐弯抹角给濮阿公泼冷水,说北方马上就要入冬了,天寒地冻的,怕濮阿公受不住那样的天气,等等。
“熊将军就是受了北方的风寒,一病不起的,后来黄大人还遭陷害。”
濮阿公明白彭树的心意,但是他不能不去,“黄大人求我,即便死在朝廷,也要去。”
彭树不再相劝,濮阿公有存酝的丹砂酒,又采得几方药引子,熬制成几种药丸,便启程去朝廷。
彭树只陪阿公到沅陵,阿公的两个孙子——身怀绝技的濮家兄弟陪同前往。
彭树悄悄塞给兄弟俩一个宝物,那是熊将军从宫中带到酉阳,藏在旧船里的无价之宝,叮嘱兄弟俩必要之时可以兑换成金银钱币,足够一行人去来的盘缠。
彭树不懂五溪王与黄大人的关系,以为五溪王撤兵是与黄大人有了嫌隙,担心黄大人离开沅陵之后,五溪王趁机起兵。
彭树借口看五溪精兵训练,留在了五溪王身边。
黄大人陪同濮阿公一行人启程,先是坐船到汉口,然后乘坐驿站的马车,马歇人不歇,日夜兼程奔向郢陈。
左徒黄歇忽然看见黄大人来到朝廷,还带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就连忙向楚王禀告,不几日,楚王召见了黄大人和濮阿公。
濮阿公被允许到楚王近前瞧病,白公公又把楚王发病时的情形讲给阿公听。
阿公走出楚王的寝宫,给左徒黄歇和黄大人说道:“大王小疾,乃是受了惊骇落了魂,老夫要为大王连续三夜招魂,然后才能确定大王小疾会不会断根。”
黄大人懂得濮阿公这一套,但是左徒黄歇不曾经历过这种巫蛊之术,担心濮阿公失手,反而伤了楚王,就说要去征询一下御医。
御医自然不想让一个山民抢了头功,就竭力阻拦,白公公立马就把御医的话传到了楚王的耳朵里。
楚顷襄王被偏头疯折磨得痛苦不堪,见御医无能,竟然还要阻止他人来医,就不高兴,让白公公把御医给轰走了。
“去把左徒喊来。”
白公公尊旨,马上喊来了黄歇。黄歇明白楚王心意,喊来黄大人和濮阿公。濮阿公猜到左徒的担忧,就当着楚王的面,说道:
“大王小疾,失魂所致。招魂三夜,王疾必好。若是老夫失手伤了大王,老夫两个嫡孙献给大王处置。”
左徒黄歇见濮阿公如此诚意,也不再阻拦,招魂就在当夜开始。
一切驾轻就熟,濮阿公只喊了第一夜魂,就确定楚王失魂得不重,跟自己之前估计的差不多,刚好带了对症的丹药。
连续三夜招魂,又服丹药,安安稳稳睡了几天几夜,楚顷襄王果真觉得浑身轻巧了许多,偏头痛也不痛了。
又连续服药七日之后,濮阿公再次面见楚王,见楚王气色复元,额头不暗淡,丹田有气韵,就说道:
“大王小疾已除,暂时不用再服丹药,半年之后老夫再送丹药来。”
楚王听说自己的偏头风已治愈,高兴得像个孩子那样,手舞足蹈,大喊一声“好”!
濮阿公得到楚王的赏赐,不几日归灵溪而去,两个嫡孙子留在了黄歇身边,做了左徒黄歇的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