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五溪王得知熊三心腹回朝廷搬救兵,就给彭树说,要在救兵未到之前,除掉熊三,彭树同意。黔中郡府被彭树放火烧掉之后,熊三一直躲在驿站里,楚国在沅陵的秘密驿站不止一处两处,熊三经常变换藏身地,行踪很诡秘。
“在沅陵地盘上,他熊三再狡猾,本大王起心要杀他,他只有躲到阎王老子那里去。”五溪王放出狠话来,要活捉熊三,扒了皮祭达亚,为死去的各位头人报仇。
熊三仿佛看见了死亡,经常做恶梦,有次从恶梦中惊醒,听到呼救声:熊大人,救我!秦兵追杀我!熊三听到了达亚的哀嚎声,“咔咔咔”一阵咳吐,喷出一口乌血,伏在床边哭泣。
熊三的哭声惊醒了身边夫人黄姑娘,黄姑娘也才刚刚入睡,脸上的泪水黏糊糊的还未干,见熊三如此,哭着劝道:“我们回宫吧,投奔我爹去。”
“回不去呀,在五溪王的地盘上,逃不过他的眼线的。”
“要不我再去求求濮姑娘,让她放咱们一条生路。”
“咱们不是求过了吗?是五溪王不肯放过我。”
“也不知我爹什么时候能到?只有爹才能救咱们了。”
“爹的人马还在路上,一天两天到不了。”
“那……那……”黄姑娘欲言又止。熊三心里一动,也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熊三曾经无数次地想到过,但是都作罢了。可是眼下,也只有他了,别无他人可求。
“彭树……是我的结拜兄弟,我还救过他的命,他肯不肯救我们?”熊三像是自言自语念叨,黄姑娘装着没听见,不接声。
“要不你去求求彭树?彭树救过你的命,求他再救你一回。”
其实黄姑娘也想过多回,想去求彭树,但是她与彭树之间……她怕去见彭树,怕自己心里的那个天平……坍塌,尽管她内心深处装着的是彭树,但她已经是郡守夫人。
黄姑娘嘤嘤地哭,熊三也明白她与彭树之间的感情,不仅仅只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那一年他和彭树在公主府里,亲眼见证过她与彭树之间的浓情蜜意,所以熊三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夫人,去求她的意中人,不想节外生枝。但是眼下,也只有彭树这一棵救命稻草,不去求他又去求谁呢?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夫人着想,应该让她有条活路,说不准还能化解眼下的困局。
“也不知彭树在哪?又如何去找?”
见黄姑娘松了口,熊三甚是激动,一把将夫人抱住,紧紧搂在胸口,轻声耳语道:“彭树也许在酉阳,也许在灵溪,你去濮阿公家里找找,兴许就在灵溪。”
“可是……可是濮阿公……死了。”
熊三心里一沉,无言以对,因为濮阿公是被自己派去的人马杀死的,就等于自己杀了阿公,杀了自己的救星。或许是悔恨,又或许是绝望,熊三呜呜放声大哭。
“谁陪我去?难道我独自去吗?”黄姑娘抱住丈夫,哭着问道。
“你一个人去才安全,酉阳人灵溪人都不会伤害你。”
别无选择,黄姑娘擦干眼泪,梳洗一番,启程去找彭树。脱下了郡守夫人的锦缎绣袍,有意穿了一件蓝花袍子,头上戴一块蓝花头巾,看上去非常像酉阳的女人,搭一条去迁陵的过路船,到了酉阳。
可是酉阳街上空无一人,来回找了两圈,都未找到一个人影,想去灵溪也去不了,没船,黄姑娘就在濮家伙铺里坐着,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到傍晚时分,黄姑娘本能地往河码头走去,但是码头依然无船,就连临时过渡船都无一只,只有阵阵北风呼啸,和山顶瀑布落下的如雪的水浪花。
黄姑娘想念对岸的白鹤湾,想起了初到流馆的那些日子,想起了父亲的侍卫官,也就是达亚的亲生父亲,陪着自己去找濮姑娘还有彭树,一起嘻闹游玩的情景:上山摘瓜果,下河摸鱼虾,趁着大人不在家,就在濮姑娘家里做饭吃,翻出濮大叔藏着的小米酒,一口气喝个精光,然后……然后,年轻的苗官和濮姑娘,有了私情……
可是这些幸福的时光,永远地成了记忆,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父亲的侍卫苗官,以及达亚,父子俩如眼前层层下坠的夕阳,陨落在混然的夜幕里。
入了冬的夜晚来得很快,转眼间就完全黑定,黄姑娘没有栖身之处,只得重新回到码头附近的濮家伙铺里,死死地关上大门,蜷缩在里间的一个角落里,不敢入睡,默默地哭泣,快到黎明时分,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天大亮的时候,黄姑娘醒来,觉得很饿,想找些东西吃,但是伙铺里似乎没有食物,黄姑娘就沿石阶上行,来到濮姑娘家开的盐铺里,看有没有什么山货遗忘在此,但是依然什么都没有。
本来就很害怕的黄姑娘,愈加地心虚,明明一个热闹的酉阳,怎么就如此这般地荒无人烟呢?没有食物,没有船只,也没有人影,难道……难道自己就这样等死?饿死?
“到后山摘梨子去!”黄姑娘记得当年彭树曾带她去后山摘山梨,皮红肉糙,但是很甜,彭树告诉她,那是红皮梨,是冬月间才有的一种山梨。黄姑娘鼓起勇气,往后山去摘梨,用棉袍包了几十颗梨子,拿到凉水井来洗,就坐在井边吃。
这样消磨了一个上午,酉阳街上还是不见一个人影,黄姑娘去了河码头。冬日的太阳脚步慢,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才出山来,慵懒地挂在酉水河东面的瀑布之上,温暖着孤独的瀑布,漾起一层金子般的涟漪。
酉阳的河码头,有黄姑娘太多的记忆,当年她过渡落水,彭树救起她,就放在脚下的这块大石板上,倒出吸进肚里的河水,她才慢慢苏醒过来,捡回一条命。
太阳悠悠地当空朗照,脚下的石板光洁又温暖,黄姑娘索性侧卧在石板上,用手臂挡住太阳的强光,收起顾盼的双眼,悠悠地进入梦乡。
暖暖地睡了一觉,记不起去哪里梦游了一番,太阳就移到了对岸的西山边,河面不如正午时分那样光亮碧透,黄姑娘坐在石块上的身影,修长了许多。
“怎么就没有一条船路过呢?”黄姑娘坐起身,上下河面看了又看,还是没有船只路过,心里的恐惧再一次袭来,饥饿,孤独,害怕,仿佛死亡将至。
自己曾在这里死过一回,那次翻船自己沉到河底,是彭树舍身相救。可是眼下,眼下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山顶瀑布袭过来的水浪花,就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黄姑娘开始哭泣,声声呼唤一个人,希望这个人可以再救她一次。太阳已经落到了对岸的西山脚下,夜幕又一次降临在酉水河面,黄姑娘心里呼唤的那个人依然没有半点影子,害怕和思念一次次涌上心头。
“树板儿哥,你在哪里?快来救我!来救我呀!”黄姑娘忽然间情绪崩溃,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彭树。
彭树这几天特别地心焦,睡梦里总是听到远远近近的呼救声,惊醒过来仔细一听,又无声息,便再也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夜色褪去,黎明来临。到了夜晚,又是同样的梦境
“我要去酉阳看看。”彭树给五溪王说,要去酉阳看看动静,看看有没有熊三的耳目,便一个人翻山越岭,去了酉阳。
灵溪到酉阳有百十来里的山路,下半夜趁着月色出发,中午时分便到酉阳。彭树十分小心,生怕熊三有埋伏,不敢到酉阳街上去,就在后山一带睡了一觉。
当顶的太阳在酉水河上行走,慢慢地偏过了对岸,往白鹤湾方向移去。彭树觉得太阳已经偏西,就决定进酉阳街上去看看,心想万一碰上熊三的伏兵,就爬树逃跑,从树梢逃生。
从猴儿岩悄悄摸索过来 彭树先是绕到河码头,看有没有可疑的船只,有没有可疑的人把守。还好,一路都平安,没有遭遇埋伏。
冬日的太阳行走得快,刚到白鹤湾就要下山西沉,却又留恋这如画的景色,不肯匆匆离去,依依送来一抹晚霞。逆光中的河面彩霞飞舞,甚是迷人,彭树一路看美景,一路小心翼翼地往码头靠拢,先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观察了半晌,确定没有异常,又继续往河码头靠拢。
黄姑娘坐在河码头的那块大石板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看到河面的落日余晖,便知夜幕又要席卷而来,该是离开的时候了。连续几个下午都在这里盼着彭树来救自己,却终是一场空等,黄姑娘感到十分绝望,又一次崩溃大哭,对着河面大声呼喊:
“树板儿哥,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远处的彭树似乎听到了喊声,与他在睡梦中听到的喊声一模一样,心里便是大惊,真的是黄姑娘么?她真的到了酉阳?彭树一跃而起,如山鹰一般展翅飞来,三步两步奔到码头上,落在黄姑娘身边,没等黄姑娘明白过来,一张大嘴就扣在黄姑娘的双唇之上,紧紧将黄姑娘入怀中。黄姑娘一下子哑然,想使劲挣脱彭树的怀抱,可是彭树哪肯松手,愈加地搂得更紧,恨不得将怀中人儿压进自己的心窝里去。
不知是谁,只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和喘息声,这是黄姑娘日思夜想的声音,她明白来人是谁,她想大声呼喊,可是发不出声来,她的嘴巴,她的舌头,被对方死死咬住,但是她心里在呼叫,在呐喊,她肝肠寸断,喜极而悲,竟然晕了过去。
彭树从灵溪出来的时候,特地带了黄姑娘曾经用过的丹药,便拿出一颗,放进黄姑娘口中,轻轻一拍,落入肚里。将黄姑娘放下,用手臂枕着她的头部,让她躺在石板上采吸地气,又轻轻抚摸她的前胸,拿捏她的乳头,用嘴捂住她的心口,给她温暖。
黄姑娘苏醒过来,蠕动了一下身体,嘴里哼哼了两声,拼命贴近彭树的怀抱,死死抱住他的双臂,泪如雨下,默默地泣不成声。
一阵狂风从北岸翻滚而来,卷走了倒映在河面的最后一抹胭脂红,夜幕匆匆降临,笼罩了整个视野,一切的一切,都掩映在夜色中。石板上的一对男女,他们情不自禁,以天为被,以地为铺,悄悄地享受着属于他们的血色浪漫……
七十三
冬日的夜晚,寒气袭人,彭树背起黄姑娘,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往酉阳街上走去。有了前次楚军夜袭酉阳的教训,他们没敢进彭树的家,也没有进伙铺里,彭树就这样背着黄姑娘,趁夜往灵溪赶,他怕熊三有伏兵,有追兵,便带着黄姑娘迅速撤离了酉阳。
“这是要去哪里?”背上黄姑娘在彭树耳边轻声问道。
“去灵溪。”
“又去灵溪么?”
“阿佼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回公主府。”
“这……好,阿佼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彭树背着黄姑娘,调转方向,往猴儿岩方向走去,那里藏着有船,他们乘着月色过了渡,又把渡船藏进河边的灌木丛中,两人匆匆赶路。明月当空,山色一片白静,北风时而呼啸,冬天的月夜不似夏日那般的澄明,夜里有霜降,气温很低,彭树脱下棉袍,披在黄姑娘身上,背着黄姑娘一路往沅陵摸索过去。
一天一夜的艰难行程,终于到了沅陵,彭树开始犹豫,就试着劝黄姑娘回到熊三身边,因为已经入冬,北方早已冰天雪地,他担心黄姑娘受不了路上的劳顿颠波,怕有性命之忧。
“熊三要我劝你放过他,但我晓得你们不会饶恕他的。”黄姑娘幽幽说道。
“你去酉阳就是为了给熊三求情?”
“为熊三求情是我的本份,我是郡守夫人。”黄姑娘的眼泪夺眶而出,身体微微颤栗,避开彭树的视线,低声说道。
“他为了活命,要你一个女人家到酉阳去求敌人?若不是我,你不得饿死?我……我是在梦里听到你的呼救声,才去的,若是遇到其他人,不会杀了你?”
黄姑娘不作答,周围死一般地寂静。
“混帐的熊三,你竟然还为他求情?”彭树发飙,也许有几分醋意,一阵怒吼。
“我……我也想见你,死了就死了……”黄姑娘大哭。
“对不起,我说错了。”彭树一把搂住黄姑娘,紧紧贴在胸口,“我是心疼你,不是别的意思。”
黄姑娘倒在彭树怀里,一阵痛哭,然后给彭树说,黄将军离开沅陵的时候,埋了一些金银珠宝,说是备着以后急用。”
“黄将军,难道黄将军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彭树五味杂存,不是因为绝处逢生的感激,反而心生埋怨:
“你爹为何要送你来黔中郡?为何把你嫁给熊三?”
“嫁熊三是我愿意,爹爹不愿意。”
“你愿意?谁信呢?”彭树紧紧握住黄姑娘的手心,似乎告诉她,不准撒谎。黄姑娘凝视着彭树,泪水满满浸没了眼底,晶莹剔透的眸子里,映出灵魂深处的讯息,是脉脉深情,更是歇斯底里的呐喊。彭树突然明白黄姑娘要说的话,要倾诉的苦衷,要嫁熊三的缘由。
“你是……想来沅陵?想……想见……”
黄姑娘点头,死死抱紧彭树,彭树顿时泪如雨下,泉涌不止。黄姑娘学着彭树的样子,吻他的额头,吻他的嘴唇,舔他脸颊上的泪水,一口一口吞下。
两颗颤栗的心跳动在一起,相拥在一起,结合在一起。所有的艰辛与磨难,入骨的相思与身体的渴望,深深地撞击着彼此的肉体与灵魂……
“走,拿盘缠去,死也要送你回家。”
“死在一起。”
“不!我要完好无损地把你送到黄将军手上,送到你母亲手上。”
两人稍事整理,把刚才的激情稳稳地收藏好,悄悄去了西山边的一座土地庙里,在一块大石板下刨出了珍宝。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弄些干粮来。”
彭树和黄姑娘兑换了袍子,又把黄姑娘的蓝花头巾包上,故意弯腰砣背,看上去像个阿婆。一番装扮之后,彭树进城去,兑了干粮,又买了一件厚实的大棉袍,包成一个包袱,绕道回到了土地庙。
“我们还得走山路,码头上有楚兵把守。”
“是洪将军的人马,熊三去过长沙,问洪将军借了十万兵卒,不过那些兵卒不听熊三指挥,只认洪将军。”
“这个熊三,简直是黄眼睛不认人,洪将军可是白公公的心腹!怎么可能帮你个熊三?唉!”
“白公公素来与父亲不和,在楚王面前进谗言,父亲遭流放。”
“熊三晓不晓得?”
“晓得,我劝过他,他不听。”
两人边说话边换衣服,黄姑娘女扮男装,驾轻就熟,彭树弯腰驼背,男扮女装,两人看上去像一对母子,相互搀扶着离开了沅陵,但是不敢在沅陵码头搭船,走山路到下一个码头,搭船去汉口。
有彭树的一路呵护,黄姑娘平安到了郢陈,但是彭树不肯进公主府,要立马回酉阳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份太尴尬,不便见黄将军,也不敢见黄将军,仿佛自己就是一个江湖大盗,盗走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财宝。黄姑娘哭成泪人,不肯彭树离开,陪着彭树在客栈里整整十天,日夜相守,形影不离。
“我得回酉阳去了,五溪王在等我。”彭树也是万般不舍,但他晓得,五溪王和五溪精兵正在眼巴巴地盼着他出现,还有那些死去的头人们的阴魂,总在夜里浮现。彭树心乱如麻,丢不下心爱之人,又不能于道义不顾,背弃五溪王,让他单枪匹马遭受楚军追杀。
俗话说千里送君,总有一别,黄姑娘强打起精神,给彭树提一个要求,陪她去集市看看。两人一番梳妆打扮,彭树变身贵公子,黄姑娘依然女扮男装,扮成贵公子身边的差人,大摇大摆来到集市。集市一如既往地热闹,卖货的,卖艺的,耍宝的,什么人都有。但是黄姑娘不喜这些,她在寻找着自己要找的地方。在街口的转角处,有几家裁缝铺,黄姑娘停下来,要为彭树做皮袍子。北方天冷,彭树把大袍子让给了黄姑娘,自己穿得单薄。
又消磨了几天,取回皮袍子,彭树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留,心急火燎要回沅陵。黄姑娘也无话可说,伏在彭树身上一个劲地哭,彭树也难舍,紧紧抱住黄姑娘,脸上身上,一遍遍吻了又吻。
黄姑娘自知这一分别,不知何时才相逢,哭得愈加伤心,紧紧楼住彭树不肯松手。彭树一个翻身,把黄姑娘移到身下,所有的不舍,万般的疼爱,凝成千钧之力,洒向心爱之人,就像酉阳山顶的那道瀑布,呼啸着直奔山脚,漾起半河的雪浪花,美了,醉了,落魂蚀骨。
彭树每次说分别,每次都是如此,但是这一次,无论如何得启程回酉阳去!彭树穿戴整齐,又抱了黄姑娘一会,便上了停在客栈门口的马车,往南而行。
黄姑娘送走彭树,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似的,倒在客栈里动弹不得,又伴着彭树的气息呆了两天,然后收拾好心情,回到母亲的公主府里。
女儿突然归来,却不见女婿,着实把芈尼公主惊骇一跳,“熊三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熊三他……他在沅陵。”
“在沅陵?”芈尼公主惊恐的脸色稍许缓和了些,但又急切问道:
“你一个人回来的?”
“嗯。”
“大冬天的,熊三不派人送么?”
“没……熊三不晓得我回家。”
“不晓得……怎么回事?”
黄姑娘就把熊三与五溪王的事情一一讲给母亲听。
“侍卫长兄弟找过你爹,说了这事。”
“爹派了人马没有?五溪王要杀熊三。”
“侍卫长兄弟去了沅陵,你没见到?”
“没。”
黄姑娘一身疲惫,身上的棉袍也是泥里水里浸过,很脏,芈尼公主吩咐下人去烧水,给黄姑娘洗澡换衣,梳妆打扮。芈尼公主心疼女儿,吩咐火房给女儿炖鸡汤,补身子。
一个多月的调理,黄姑娘恢复了很多,眼睛有了光泽,苍白的脸颊有了水红色,芈尼公主脸上的愁云也慢慢消散。可是没过几天,黄姑娘忽然起病,畏寒怕冷,呕吐不止,刚刚有了些血色的脸上,又苍白得如回来时一个样子。芈尼公主请来御医,御医把脉之后,告诉芈尼公主,黄姑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要做母亲了。
愁云密布的芈尼公主,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得差点晕倒,被身边的侍女扶住,赶紧吩咐道:“去拿件老爷的丝袍来,要崭新的。”然后奖赏给御医。
黄姑娘知道怀了彭树的孩子,愈加地思念彭树,也担心彭树,时不时地伤心落泪,芈尼公主只当女儿是在担忧熊三,就劝慰道:“我给你爹商量过,要他亲自去沅陵,把熊三接回来。”
黄姑娘不作声,抹干眼泪,借故走开,在另一处泪如泉涌。
七十四
彭树说去酉阳看看,一去音讯全无,五溪王左等右等,等不来彭树,便心生怀疑,怕彭树中熊三的埋伏,派了两兵去酉阳寻找。酉阳街上依然空无一人,两人寻了整整一天,把酉阳街上的各个角落都寻了个遍,还是不见彭树,就赶紧返回灵溪,报告给五溪王。
“难道真就中了埋伏?被熊三捉了去?”五溪王又派人到沅陵打探。
五溪王虽然避难在灵溪,但是在沅陵地盘上,每个角落都有他五溪王的人马,只要五溪王一声令下,都会为他去拼命。但是五溪暴动若是缺了彭树,就缺了左右手,缺了主心骨,所以无论如何,他要把彭树找到。
寻遍沅陵的各个角落,依然没有彭树踪影,于是有人怀疑彭树是不是投奔了熊三?毕竟他们曾经是拜把子兄弟,熊三于彭树有救命之恩,彭树于黄将军父女,也有救命之恩。
“彭树投奔熊三?”
这话传到五溪王的耳朵里,五溪王起初完全不信,可是到处找不到人,五溪王也就心生怀疑,心想得做个备手,以防万一。五溪王决定秘密去趟长沙,去找吴爷商量对策。已是腊月间,天寒地冻,出门难,行路更难,但是事急,五溪王也就顾不了那么多,立马启程。
吴爷在长沙早已听说了黔中郡的事情,本来还想做两趟桐油生意,趁着年边发笔小财,但是洞庭郡守也就是吴爷的女婿,说黔中郡要起战事,暂时不能去。
“要起战事?难道秦楚又要在黔中郡开战了?”
“不是秦楚要开战,是熊三火拼山大王。”
“熊三要打五溪王?”
“是五溪王要打熊三?”
“五溪王偷着制刀剑,就是要打熊三?”
“五溪王想借本官名义造武器,本官也想借他五溪王之手,除掉熊三。”
“老爷是要做黔中郡守?”
“谁稀罕去那蛮夷之地。”
“那是为何?”
“这个熊三自恃身份高贵,目中无人,一上任就把本官在黔中郡的铜矿给收走了。”
“老爷原本在黔中郡有铜矿?”
洞庭郡守自知失言,便收住满脸的杀气,不再说话。
这天吴爷在街上闲逛,客栈一伙计匆匆来找,跑得满头大汗,吴爷取笑道:“腊时腊月的,你就跑得黑汗水流,难不成你家着了火?这么急?”
“五……五溪王来了。”
“五溪王来了?沅陵那个五溪王?”
“嗯啰!”吴爷正念叨着五溪王,五溪王就来了,心中大喜,立马跟随伙计去了客栈。
沅陵的生意断了大半年,吴爷无事可做,天天在长沙的南门口闲逛。南门囗是长沙最大的集市,各种生意和各色生意人,都在这里集中。吴爷想插手一个生意,但是看了几个月,也没选中,小本生意不赚钱,还累,大生意不知底细,怕上当,弄不好还会搭上性命。心里正念着五溪王,不成想五溪王就真的来了。
“老夫正念着你五溪王,你五溪王就真的来了,你看我们天生就是搭伙做生意的伴。”
“正是正是,山民也是日夜念着吴爷。”
“这是什么话?五溪王怎么成山民了?”
“五溪王本就一山民,还得靠吴爷帮衬。”
“难道五溪王遇到难事了?”
“一言难尽呀!”五溪王便把与熊三的冲突讲给吴爷听,末了央求吴爷给洞庭郡守通报一下,五溪王想见郡守老爷。这个事难不倒吴爷,吴爷的闺女不仅年轻漂亮,肚子还特别争气,生一男丁,闺女受宠不说,吴爷也十分沾光。
洞庭郡守听说五溪王来了长沙,要面见自己,刚好自己也正想见五溪王。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立马见面密谈。五溪王与熊三的恩怨情仇,洞庭郡守了如指掌,不用五溪王细说,洞庭郡守便一一讲给五溪王听。
“郡守老爷什么都晓得,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我是来借兵的。”
“要多少人马?”
“五万!他熊三借了洪将军十万人马,我借五万就够。”
“如果熊三手上只有五万人马,五溪王还要借兵吗?”
“我五溪精兵也有几万,足以对付他熊三,但是他有十分人马,山民恐难对付。”
“这有何难,只需一计,即可!”
“调虎离山?”
“哈哈哈,不亏是五溪王!洪将军的人马,年前出沅陵入长沙,年后嘛,即可以动手。”
“多谢郡守老爷相助!事成之后,老爷的铜矿老爷来收就是,五溪精兵自会暗中保护。”
“那就多谢五溪王!日后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干件大事,如何?”
“五溪地盘上,要人有人,要物有物,金银铜铁,油茶木料,样样不缺,就缺老爷这样的大人物,只要老爷一个口信,我五溪精兵日夜不睡,都要往长沙赶,上刀上下火海,全凭老爷一句话。”
两人相谈甚欢,五溪王计划着眼前之事,洞庭郡守则谋划着更大的事情,两人的目标一致,一拍即合,结成了同盟。
到来年正月间,冰雪已经消融,新春正在悄然地酝酿之中,山青水秀的酉水两岸,又是一副崭新的模样。正月十五一过,五溪王就召集各路人马秘密集中,逐一部署好,定在二月初二那天,攻打沅陵,活捉熊三。
洞庭郡守没有食言,与洪将军一番密谋之后,沅陵的十万人马,年前就有五万人马被调回了长沙,剩下的五万人马,也退守到沅水与澧水的交汇处,沅陵城里只有熊三为数不多的守卒,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五溪王收到准确消息,心中有了数,因为彭树下落不明,之前都是酉水兵打头阵,这次改为五溪王的苗兵打头阵,其余部落的人马,埋伏在城中各处接应。
“天一黑,你们就放火烧屋,周围留一千人埋伏,防备熊三的伏兵。”五溪王交待道。
彭树夜袭黔中郡府,虽然烧掉了衙门的正屋,但是周围团转的房子,并没有烧到,这些幸存的房子,都是五溪王的苗兵给建的,现在要亲手把它毁掉。
“熊三的几处驿馆也在傍晚时分动手,熊三身边有高人,大家注意好,一定要活捉熊三,不能便宜了他。”
楚军在沅陵的几个驿馆,之前黄将还在沅陵之时,五溪王都去过,轻车熟路的,包围起来容易。但是彭树久未露面,五溪王得留足背手,万一彭树真的入了熊的伙呢?所以酉水兵和灵溪兵调去守码头路口,围攻驿站的都是五溪王手下的苗兵。
熊三藏身的这一处驿馆,曾经是秦军关押黄姑娘的地方,也是当年秦将司马错被五溪王活捉之后的关押之处,是一凶宅。但是熊三不知情,觉得该驿馆隐身在民宅中,对外就是一个普通的客栈,看不出客栈里有地窖,有通往外面的地道。
探得情况的苗兵,立即报告给五溪王,说熊三偏偏藏身在“凶宅”里,五溪王冷笑一声,狠狠骂道:“狗日的熊三作恶多端,杀我众多头人,如今自投罗网,一定要将他生吞活剥,血祭我儿!血祭濮阿公!血祭死去的头人们!”
五溪王放声狂笑,抽出盘在腰间的麻绳鞭子,一阵扑打,几个转身又在空中甩出叭叭的响声,又是几个转身把麻绳盘回腰间,嘱咐道:“一定要活捉!”
熊三躲在地窑里,几次试图从地道逃走,大概是地道的出口堵得太死,里面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就像当年在八面山燕子洞里逃生一样,怕憋死在地道深处,只好退回来继续守在地窑里。驿馆有守卒,地窑洞口也有守卒,当五溪王的苗兵冲进来的时候,一众守卒拼死相搏,拦住了苗兵。
熊三在地窑里听得清楚,知道此地已被五溪王发现,如不转移就是等死。熊三本有武功在身,趁着混乱之际,迅速爬出地窑,三步两步翻过围墙逃离。
五溪王早就料到熊三会来这一招,在驿馆的四周,紧急调集了众多苗兵,大门口,围墙下,地道出口,都被苗兵重重包围,所以熊三从围墙刚落地站稳,就被活捉。
黔中郡府那边火光冲天,漆黑的夜里额外耀眼夺目,五溪王帮衬熊三修建的几幢房屋,齐刷刷付之一炬。熊三被押送到五溪王面前,自知自己不会被饶恕,干脆破罐子破摔,不下跪,不求情,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若有这骨气对付秦军,对付洪将军一帮狗贼,我倒敬你是条汉子。呸!狗日的杂种你不配!”五溪王飞起一脚,熊三栽倒在地,口鼻顿时血流如注。
“你的血不该在这流!给老子起来!走!给新苗王磕头谢罪去!”熊三被带到新苗王达亚坟前,五溪王开膛破肚杀了熊三,祭奠儿子。
第二天,沅陵城里掀起声势浩大的五溪暴动,黔中郡的几个大铜矿和武器库,同时遭到五溪精兵的抢劫,黔中郡的几大粮库,也被哄抢一空。